Chapter 37 天长地久有时尽
让陈缉熙说倒也不是让陈缉熙张嘴,只是陈缉熙只要做了就会留下痕迹,而他们手中现在掌握着的,就是孙新。
因此甘棠、程渊和陈杰越又来到了地牢。
孙新说:“这么着急只会让我觉得你手上没有筹码。”
甘棠刚要张嘴,程渊便开了口:“小雪三日前生下了一个男孩儿。”
孙新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复杂,欣喜有之悲伤有之愤怒有之,所有的情绪都被孙新强压下,化作他自以为平静的一句:“是嘛。”
程渊说:“孩子已经带来了,就在外面,你想见他吗?”见孙新不说话,程渊又继续说,“你想看哪里,胳膊还是腿?”
程渊这话一出口,甘棠便朝他看了过去。
这是甘棠第一次见程渊撒谎。
程渊在诈孙新,他们还没有查到究竟是小雪还是丁香,遑论将孩子带到空桑来。
说实话,甘棠不喜欢这样的程渊。
她心中的程渊还是应该高高在上,不染一丝尘埃;不该是面对一个浑身血污的人,平静说出残忍的威胁。
可是甘棠知道,程渊这样是为了她。
为了保护她,他不惜把自己变成他自己都不喜欢的模样。
甘棠觉得感动,但她更觉得胸闷,很闷很闷。
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孙新被压下的情绪一瞬间全部涌上来了,他恶狠狠地说:“亏我以前还以为你程泽鲵是瞎了眼才会娶这个魔头,原来你们根本就是一路的!”
程渊依旧面无表情:“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不顾孙新的咬牙切齿,甘棠笑出了声。
程渊看得出来,这是甘棠五十多天以来,第一个入了眼的笑。
——*——
孙新只是一枚弃子,从布这个局开始他就知道自己弃子的命运,但是他不在乎,只要能报了血海深仇,他死又何妨?
半年多前,一个自称周氏旧人的人与孙新联系上,对方说穿了孙新实际上是蒋梓的身份,又说他不会对孙新如何,因为自己也是被甘棠灭族的幸存者。孙新问他是何许人也,那人说自己不能告知孙新他的真实身份,只道化名朱绣。
甘棠冷笑:“承逸。”
素衣朱绣,从子于鹄。
呵。
朱绣找孙新喝过不少顿酒,一开始是为了让孙新加入他们的计划,后来发现孙新的复仇之心远比他想象中深,也就开始东扯西谈。
朱绣最初告诉孙新,他知道一个阵法,可以短暂地困住甘棠,虽然没有办法取其性命,但稍加设计杀了甘棠的两个孩子却是足够。朱绣说虽然目前还不能杀甘棠为他们的亲人报仇,但叫甘棠体验一下与亲人生离死别的滋味也不错。
孙新质疑那两个孩子可是程氏嫡系血脉,程氏和向氏看得都紧,你又如何做到。朱绣将甘棠的身份告知孙新,说这次的计划其实也算是实验,如果成功了,之后会对阵法加以改进,诱杀甘棠。
孙新没考虑多久就说自己愿意,只要能让甘棠不好过,丢了命他也愿意。
后来酒喝得多了,朱绣就把实话告诉了孙新,说其实他们希望孙新可以成为一枚弃子。若程琭程珞真的被他们杀死,程氏与向氏必然追查到底,到时他们会将孙新的行踪透露出去,让孙新成为替罪羊,而他们会继续想办法,杀死甘棠。
朱绣说其实他自己也是一枚棋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他背后的人抛弃。那时的孙新满脑子只有复仇,说弃子就弃子,他无所谓。朱绣闻言愣了一会儿,换了话题。
“你被骗了。”甘棠说,“他们没想杀我,只是希望我离开罢了。”
有甘棠这个未来魔君在,向氏与程氏如虎添翼,这对于其他家族来讲并不是什么好消息。而根据甘棠伐周那几年的所作所为,以及从陈杰越口中套出的只言片语,陈缉熙笃定一旦程琭程珞出事,甘棠会将所有过错揽到自己身上,然后远离她所在乎的人,离开空桑、离开玄门。
当然,如果向氏与程氏的关系可以因为两个孩子而破裂,或者说不必破裂,只要能有裂痕,于陈缉熙而言都算是意外之喜。
孙新显然没有明白甘棠什么意思,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说:“你痛苦吗?”
甘棠怔愣,继而道:“你的目的达成了。”
孙新不知道朱绣是谁,更不知道朱绣为谁做事,他甚至不知如何能够联系上朱绣,每一次都是朱绣主动去联系他。
孙新所知道的仅是他需要在宜苏问道大会进行灵术一项时,在经过程琭身边时说向府后山有一处野花开得多么灿烂,然后回到向府“意外”遇到程琭和程珞,再以带路为由,将那两个孩子带到朱绣事先派人布置好的阵法之中,最后启动阵法。
带着毒的羽箭会确保两个孩子必死无疑,而那一场大火会让所有痕迹消失得干干净净。
孙新说:“我知道的只有这么多。”
程渊说:“你的孩子会平安长大。”
——*——
离开地牢之后,陈杰越问:“你想把孙新怎么办?”
“那么多箭刺到身上得有多疼啊。”甘棠喃喃地说,“琭儿在承受这些的时候,我在哪儿……”
“阿梨,”程渊伸手搂住甘棠,“不是你的错。”
陈杰越转过身,不忍心看这一切。
没用太长时间,甘棠已经缓了过来,她伸手轻轻推开程渊,说:“素姨说琭儿的血是一点一点流干的,让孙新也尝尝这种滋味吧。”
程渊看着甘棠,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陈杰越问:“他的孩子呢?”
甘棠沉默了一瞬,继而笑道:“冤冤相报何时了。这个道理,是我明白得太晚。”
陈杰越叹了口气:“我回去继续查陈缉熙,有什么发现会第一时间通知你们。”
甘棠点了点头,程渊行了一礼,说:“多谢。”
甘棠看着陈杰越离开的方向,说:“陈缉熙就不怕我会报复他吗?”
程渊说:“如果不是陈杰越,我们很难怀疑到他身上。”
这话说得在理。
如果没有陈杰越,他们最多查到承逸这一层。实际上,即使现在他们知道是陈缉熙做的,也没有丝毫证据可以证明。陈缉熙行得是险棋,若成,是为他带领柴桑陈氏走向巅峰清扫障碍;若败,则有可能将自己的性命搭进去。
然而自古以来,富贵险中求,权利更是刀尖儿上舔血。或许这也是所谓的成王败寇吧。
甘棠低笑:“我这人心眼儿很小的。”
“你想怎么办?”
甘棠没答,而是说:“你怎么知道是小雪?”
程渊也没有追问,回答说:“猜的。”
甘棠没问“那你为什么不猜丁香”,又说:“‘三天前’这个数字也是你猜的?”
程渊点头:“如果孙新见过他的孩子,我想他一定舍不得离开。”
甘棠闻言,像是被突然卸去了力气,她说:“我想去采束花,你……”
“我和你一起。”
——*——
孙新死后第二日,甘棠让向敦旷派人把尸体交给小雪,回来复命的人说,他们到的时候正巧赶上小雪生产,是个女孩儿。
甘棠得知后一个人在窗前坐了许久,然后又吩咐人再去一趟,送些银子过去。
甘棠不喜欢一直呆在一个地方,她觉得憋闷。程渊记得甘棠当初开玩笑说要他金屋藏娇,但实际上,甘棠压根儿不会老老实实呆在金屋。
然而自琭儿和珞儿的事情发生之后,甘棠便不愿意出门了,经常在浅灵室随意找个地方一坐就是一天。
有一次绿竹见甘棠直接坐在地上,忙跑过去要将人扶起来,甘棠挥挥手示意她不用管,然后慢慢附下身去,将脸贴在地上。甘棠的脸上挂起一个微笑,她说琭儿每次来找她,都会站在这里唤一声“母亲”,得到回应后才会往内室走;珞儿就不一样,珞儿什么都不管,直接就往内室跑。
绿竹后来将这事告诉了程渊,程渊便不敢离开甘棠。
甘棠在屋子里坐着,他就拿本书在甘棠身边看书;甘棠要是在院子里发呆,他就一会儿侍弄侍弄花草,一会儿又坐在石桌旁喝茶,总之绝不会让甘棠离开自己的视线。
不过空桑最近的事情着实不少,程澹一人也是忙得焦头烂额。程渊大多数时候会拿些公务回房处理,有时必须离开,就叫程珏来守着甘棠。
程珏来浅灵室的时候,总是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有时拿两本书请教甘棠,有时就是单纯闲聊。不过说是闲聊也不确切,因为大多是程珏说、甘棠听。
有些事情发生就是发生了,甘棠不是承受不住的人,她也不想刻意去逃避,只是还需要时间消化。但到底是小辈的好意,想帮她调节调节情绪,所以偶尔甘棠也会附和一两句程珏的话。
这日程珏来,聊起前几日他生辰,程安歌送了一枚荷包给他,自顾自说着他的少年心事。甘棠在一旁听就笑,说你有没有送什么给安歌回礼。程珏便道还没有,说自己不知道送什么好,正想问问堂叔母的意见。
甘棠微笑着沉默了一会儿后,说:“大鱼当年送了只镯子给我。”
程珏问:“是堂叔母腕上戴着的这只吗?”
甘棠点头。
“那不是我堂祖母留下,要堂叔父成亲时给他夫人的吗?”程珏笑,“所以这是您和我堂叔父的定情信物吗?”
甘棠摇摇头:“大鱼当时什么都没说,只是让我一定收下。”
程珏笑:“的确是堂叔父的性格。”
“知道要送什么了吗?”
一向巧言善辩的程珏闹了个大红脸:“我……可是我……可是安歌……安歌她是……我,我只是……我……我可以吗?”
甘棠心道好笑,这孩子一天到晚怎么想这么多,下一瞬又觉得这样也好,于是她说:“你愿意吗?”
“愿意!我当然愿意!”
“那就够了。”
“堂叔母,”程珏的眼睛亮亮的,“我真的可以吗?”
甘棠看着程珏,突然开始想象琭儿长大以后,面对喜欢的姑娘,会不会也是这一副憨憨傻傻的样子。
甘棠说:“可不可以我说了不算,但你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程珏思考了一会儿,坚定地说道:“我知道了!”
甘棠看着程珏的模样,觉得有趣,说:“走吧,我们去空桑城逛逛。”
“啊?”
“你生辰,堂叔母都没有送你礼物,今日补上。”甘棠一边说一边往外走。
程珏忙拉住甘棠:“不用不用,堂叔父已经给过我了。”
“那是他送你的,不是我送的。”甘棠不理程珏,依旧向外走去。
程珏虽然跟着甘棠走,但他嘴上还不停:“真的不用堂叔母,我什么都不缺。”
“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怎么现在连送到手的东西都不要了?”
不管甘棠怎么说,程珏都坚持自己什么都不需要,如此来来回回几个回合,甘棠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于是她问:“大鱼是不是让你看着我,不能离开程府?”
“没……没有。”
甘棠盯着程珏,一瞬后道:“你不会撒谎。”
“真的。”
“你堂叔父骗人的时候手会不自觉摸自己的鼻翼,你也是。”
“……堂叔母,您别生气,堂叔父也是担心您。”
“我知道,我没有生气。”
“堂叔母,我看得出来,堂叔父他很难过,不仅仅是因为两个堂弟,还因为您。”
“我知道,”甘棠笑笑,“既然他不希望我离开,我们就回去吧。”
“堂叔母……”
甘棠叹息:“仰行,我真的没有生气,我只是觉得、觉得你堂叔父太好了。”
仰行是程珏及冠时,程渊给他取的字。
“我们回去吧,”甘棠笑,“堂叔母给你做些糕点吃。”
——*——
程渊回到浅灵室时,程珏正趴在院中的石桌上睡觉。程渊进屋找了一圈不见甘棠,忙摇醒程珏,问甘棠在哪里。程珏被程渊摇醒的时候还迷迷糊糊的,在听见程渊说甘棠不见了之后,猛地清醒过来,正要四处找人,便见甘棠从院外走了进来。
甘棠见二人如此也没说话,只是将手中的东西递给程珏说:“给你的生辰礼。”
“堂叔母……”
甘棠打断程珏的话,说:“你先下去。”
程珏见程渊没有反对的意思,便行礼告退。
程珏离开之后,程渊说:“你去哪儿了?”
甘棠指了指石桌,说:“糕点是我方才做的,你尝尝;茶别喝,里面有迷药,口渴的话重新冲些。我要回房沐浴,有什么话一会儿再说。”
甘棠说完也不管程渊什么反应,径自回了房间。
等到甘棠沐浴过后,程渊正坐在瑶琴前,抚弄着琴弦,见甘棠出来,程渊将手覆在琴弦之上,按平了余音。
甘棠坐到程渊身前,伸手替他抚完了方才的一首曲子。
甘棠说:“我弹得怎么样?”
“很好。”
“以前祖母说,我的技法不错,但是没有感情。”甘棠笑,“我宁愿不要那个感情。”
“阿梨……”
“别说话,”甘棠打断了程渊的话,“抱抱我。”
程渊依言伸手环住甘棠,两只手握着甘棠的手放在身前。但是程渊的手在触碰到甘棠的手腕时,却发现甘棠手上的镯子被她摘下了。
程渊有种不好的预感——那只镯子自从二人确认关系,甘棠便再也没有摘过。但是现在,那只镯子的确不在甘棠的腕上。
程渊虽然心道不妙,但面上依然不动声色,轻轻将自己的下巴搭在甘棠的肩上。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功夫,甘棠才再度开口:“今天的事,仰行都告诉你了吧。”
“阿梨,对不起。”
甘棠摇头:“我没有生你的气。”
“我不是想关着你,我……”
“我知道。”
甘棠从程渊的怀抱里挣脱出来,说:“用晚膳吧。”
——*——
程琭和程珞出事后,甘棠和程渊虽然同床共枕,但谁也没有心情做别的事情,二人总是一个侧身向外,一个侧身向内,谁也不想对方看见自己枯等天明。
后来有一夜,程渊伸手环住甘棠,手刚搭到甘棠的腰上,程渊就感觉到甘棠的身体明显僵硬一下。
程渊说:“我只是想抱抱你。”
甘棠没有回应,但僵硬的身体却放松下来。
程渊见甘棠没有反对,轻吻甘棠的后颈,说:“晚安。”
自那夜之后,程渊每晚都会抱着甘棠睡觉,但是今夜程渊的手刚刚碰到甘棠,便被甘棠翻了个身躲开。
甘棠说:“程泽鲵,你觉得如果我真的要走,仰行拦得住吗?”
“别走,阿梨,别走。”程渊说得很慢、很郑重。
像是没有想到程渊会这么说,甘棠略顿了一下,才说:“睡吧。”
程渊在甘棠身后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甘棠背过身去,悄悄拭去眼角的泪水,她没有想到,程渊早就看出她想离开,却一声不吭,只暗暗做好准备,想要留住她。
程渊这些天要忍受着失去儿子的痛苦,要处理冗杂的公务,甚至还要腾出心时刻关心她的情绪、担心她可能随时会离开。甘棠不能想象程渊在面对这一切的时候,他的压力有多大,内心的折磨又有多重……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程渊以为甘棠已经睡着之后,甘棠听见程渊哑着嗓子低声说:“阿梨,求你别走。”
甘棠强撑着没发出任何声响,双手不自觉握紧成拳,指甲也在不知觉间深深陷入掌心——
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