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5 不思量,自难忘

甘棠和程渊二人回到空桑后,才知道他们在漆吾停留了三日。

三日的时间,足够宜苏的事情发酵,但没有人告诉甘棠发生了什么,实际上甘棠也完全不想知道,她只想再多看程琭几眼,再抱抱他亲亲他,告诉他母亲爱他。

甘棠从到了空桑之后再没有说过一句话,不论谁,不论和她说什么,她都不理,只一个人在灵堂守着程琭,不吃不喝。

程渊劝过几次,但见甘棠始终一副无视他的样子,便也不再多说,只是一起在灵堂守着,陪着琭儿,也陪着甘棠。

甘棠不知道程渊这几日在想什么,但她在想琭儿和珞儿,她从九年前琭儿出生的那个暑日开始想起……

程琭出生的时候还不足月,生下来又瘦又小的,甘棠总觉得自己亏待了他,觉得要不是她心神不稳,小程琭肯定得是个大胖小子。好在程琭虽然早产,但身体健康,后天营养不错,渐渐地也算是养得圆润些了。

程琭喜欢黏着甘棠,也不知他那么小小的一个,为什么每次都能知道甘棠在哪儿,然后爬过去找她。程渊为此还吃过醋,就是不知道他吃的是甘棠还是程琭的醋。

程琭说话晚,别家孩子从嘴里往外嘣字的时候,小程琭还一个音节都不发。不过等到程琭开始说话,他一张嘴就是词语,谁都不能相信什么“母亲辛苦”、“父亲危险”这类话是从一个刚学会说话的孩子嘴里说出来的。

对了,琭儿为什么要说“父亲危险”来着,甘棠忽然记不得了。

程琭自小聪慧,从他还不会说话的时候开始,跟他说一次的事情他就能记住。后来长大了程渊教授他课业,程琭学得也极快,连程渊都说自己在像他这么大的时候,还看不懂这般难度的书。

程琭不仅聪慧,还十分懂事。小小年纪的时候就知道采花送给母亲,会用笔了就经常送给母亲自己写的字、画的画。程渊而立那年生辰,小程琭去求绿竹,教他亲手给程渊下了碗长寿面。

程琭的长相十成十随了甘棠,性子则随了程渊。有时候甘棠看着程琭顶着一张和自己相似的脸,却又规规矩矩不苟言笑的样子,就觉得自己这个做母亲的真是失败,于是愈发爱逗程琭,总希望能把孩子养得“不知礼”一点。

大抵也是程琭性格太像程渊的原因,甘棠心疼程琭总比程珞多些。

有时她看着程琭端端正正坐在那里一笔一画,就会过去抱住程琭说母亲带你出去玩会儿好不好,好像这样她就能抱住那个小程渊,告诉他即使你什么都不优秀,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孩,也一样会有人爱你。

程琭三岁的时候,甘棠问程琭说给琭儿生个小妹妹好不好呀,程琭圆圆的眼睛立马放出光来,说好呀好呀,还问甘棠妹妹在哪儿。甘棠抓住程琭的小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说妹妹就在这里呀,再过几个月就可以见到了。

于是小程琭分外虔诚地轻轻抚摸甘棠的小腹,说妹妹你好,我是哥哥。

甘棠被程琭逗笑了,又说这是她和琭儿的秘密,不告诉父亲好不好。程琭问为什么,甘棠就说是你小时候自己说的,“父亲危险”,你不记得了吗。

程琭摇摇头,显然还是不明白,但他记住了甘棠的话。于是接下来每日都会趁程渊不在的时间,和肚子里的“妹妹”说两句话,最后再献上香吻一枚。

甘棠想起来了,程琭小时候不是说“父亲危险”,是在提醒父亲,有危险。

那次程渊外出授道,结果比预计回来的日子提前不少,本来看见父亲之后颇为高兴的小程公子,在得知父亲不顾天气还加速御剑赶回空桑之后,立马黑了脸,拖着程渊的仙剑就要往外扔,嘴里还叨叨着:“危险,父亲危险。”

程珞生在春分。

生他之前甘棠喜食辣,便一直觉得女儿是个小辣椒,结果生下来发现,辣是挺辣的,就是不是女儿,是个儿子。好在谁也不介意究竟是男是女,特别是程琭见弟弟第一眼,也不嫌弟弟皱皱巴巴的不好看,冲上去就亲了一口,还说弟弟最好。

程珞抓周的时候抓住了程渊的仙剑,而程琭当年抓的是书,于是大家就笑,说这兄弟俩将来一文一武倒也不错。

他们未来会不会一文一武已无从知晓,但性子确是一静一动。

程珞年纪太小还没长开,但程太夫人和程澹都说珞儿长得像小时候的程渊,特别是一双眼睛,简直一模一样。说这话的时候程珞正缠着程琭玩,一会儿“阿兄”,一会儿“哥哥”的要陪着玩。

后来甘棠看着兄弟俩就想,一个随了她的样貌大鱼的性子,一个又随了她的性子大鱼的样貌,这世间怎么会有这么有趣的事。

程渊听了她的话就笑,说这样有什么不好吗,甘棠闻言也笑,说没有不好,简直不能再好。

谁说不能再好?明明还有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程琭是真的喜欢程珞,从程珞刚生下来,程琭每天都会花时间陪程珞玩,然后分外认真地告诉程珞,“我是哥哥,你要叫我哥哥”。还在襁褓中的程珞自然不明白,于是程琭就指着自己说,“哥哥”。

程珞开口讲话要比程琭早,但也没早多少,不过程珞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哥哥”,这叫甘棠和程渊心中多少有些吃味。不过程琭倒是特别高兴,冲上去在程珞脸颊上亲了一口,说哥哥在。

后来程珞不管是想玩了,还是闯祸了,都会在第一时间大喊一声“哥哥”,然后程琭就会出现在他面前,替他顶了过。

这种情况多了,连程渊都觉得无奈,甘棠就说,这位小公子啊,你觉得母亲看不出这是谁做的吗?程琭低下头,多的也不申辩,直说琭儿错了,请母亲责罚。

甘棠无奈地摸摸程琭的头,又轻轻拍了拍程珞的屁股——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又能怎么办呢?

程琭八岁那年开始去桑榆楼,和同龄的孩子们一起读书,程珞就甩开嬷嬷悄悄跟着,看哥哥去做什么,结果被嬷嬷在桑榆楼外逮到睡着的程珞好几次。

后来没过几日,程琭就不去听学了,给出的理由是先生教的太简单,他都会。程渊闻言挑挑眉,第二日便把他和十一二岁的孩子放在了一起,然后又开始亲自看着程珞。

于是在程琭读书的时候,程珞就跟着程渊。程渊看文案,程珞就在一旁练字。有时练着练着睡过去,程渊也不管,只默默在给程珞加几页,等他醒来告诉他做不完不能找阿兄玩。

今年宜苏问道前,程珞刚过完五岁的生辰。知道程珞喜欢马,程琭专门学着用木头雕了一匹马给程珞,虽然这木雕着实谈不上漂亮,但程珞还是开心得不行。

程琭毕竟也只是个孩子,力气不够心也没那么细的,雕的时候不小心把自己手伤了好几次,让甘棠心疼不已。

程珞的生日愿望是和父亲母亲还有哥哥一起出去玩,甘棠问他想去哪儿,程珞说哥哥想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

于是甘棠又花了好大功夫,从程琭嘴里套出话来,说他想去看看大海,程珞就在旁边笑着拍手,大叫:“看大海!看大海!”

甘棠笑着看程渊,程渊也笑着看她,然后甘棠说:“等到安歌姐姐比完赛,我们就去看大海好不好?”

……

——*——

程琭被葬在程氏嫡系的墓园,他身侧的墓穴里葬的是程渊的二哥,程澈。

自打回到空桑,无论周围人做什么,甘棠都不会有所回应:之前停柩时来人吊唁如此,现在要下葬程琭的棺椁还是如此。

丧葬的仪式是固定的,也的确不需要甘棠再去操心什么,反正什么都有程渊在。

等到程琭的棺椁终于被黄土掩埋,甘棠自最初崩溃大哭过一次后便再没有泪水的眼睛终于还是忍不住了……

无声的泪水打在墓碑前的黄土上,圈起一处泥潭,将甘棠的灵魂拉了进去——就像危机四伏的沼泽地,越是挣扎,越是沉沦。

甘棠回过神来的时候,身边只剩下程渊一个。

甘棠看了看程渊,又将视线移回程琭的墓碑,也不知是对谁说,总之那声音因为太久没有开口而变得沙哑异常,她说:“对不起。”

程渊回过头看甘棠,一双眸子因为涵盖太多情绪,反倒叫人不辨哀怒。

他看着甘棠说:“走吧。”

甘棠看着墓碑上冰冷的篆字没有说话,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前几天还装作一脸不情愿被她搂在怀里撒娇的小团子,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了一块没有温度的牌位。

许久后,甘棠才开了口:“我想带琭儿去看看大海。”

程渊衣袖下的双手攥成了拳头,他费了好大力气才压下心底浓重的悲痛,恢复往常无悲无喜的声音,说:“好。”

——*——

甘棠拿着一只很小的玄鸟的玉雕站在船头,手指一边抚着玉雕,嘴里一边说着:“琭儿你看,那儿有一群海鸥刚刚飞过去。”

那玄鸟的玉雕是程琭三岁的时候,程渊送给他的。

雕刻谈不上不精细,甚至连一丝一毫附着的灵力都没有,就是街边铺子里能买得到的寻常摆件,唯一的特殊之处大概是这玉雕是程渊亲手刻的。

起因是那年夏天,程琭救了一只腿受伤的玄鸟。他把玄鸟带回屋中细心照顾,很快玄鸟的伤就好起来,一人一燕关系处得也还不错,程琭给它取名叫小黑。每日清晨小黑都会来看看程琭,毛茸茸的小脑袋蹭蹭他肉乎乎的小手,然后愉悦地叫两声,再飞去做自己的事情。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几个月,等到天气愈加寒冷的时候,小黑来陪了程琭整一日,之后便再没有出现过。程琭虽然明白小黑无法在空桑寒冷的冬日存活,那天多半是来和他告别,然后飞向南方过冬的,但他到底是个孩子,难掩眼中的失落。

程渊看着心疼,花了不少功夫雕出这么一个普通的小摆件——玉是好玉,和甘棠手上的镯子一样,都是上好的羊脂玉,只是程渊的技艺有限,雕刻着实不算细致精美。但程琭喜欢极了,整日拿在手里把玩。

第二年春天,小黑又回来了,于是程琭又回复到了每日与小黑说早安的状态;等到天气转寒,小黑又会离开。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年又一年,这只玄鸟摆件也被程琭把玩了一年又一年。

明明是喜新厌旧的年纪,偏偏对这玉雕喜爱万分,从阿弟还没有出世,到阿弟满屋子乱跑,程琭手里都抓住这只玉雕,就像是他最宝贵的东西。

有时程渊看到这一幕就会和甘棠说早知道他该多练练手,给孩子雕得更精美些。甘棠笑着说不用,这样最好。

此时的程渊站在甘棠身侧,听甘棠一句一句和程琭说这话,伸手抹掉眼角不知何时悄悄跑出来的泪珠,却怎么抹都抹不干净。

甘棠说:“琭儿你看,那儿有一群鱼。说起来母亲还没给你烤过鱼吃吧,虽然你不说,但我知道你一直很嫌弃母亲的厨艺对不对。可是母亲没骗你,母亲烤鱼真的很好吃的,一会儿我们请船家伯伯捕两条鱼,母亲烤给你吃好不好?

“琭儿你看那朵云,像不像小黑?母亲离开家前看过了,明明天气已经和暖了,但是小黑还没有来。母亲想问你,小黑是不是去找你玩了,是不是有它陪着你你就不会那么孤单了?

“琭儿,父亲母亲陪你看大海来了,你开不开心?你要是开心的话,有时间也来看看母亲,别把母亲忘了。

“是母亲糊涂了。琭儿那么乖,怎么可能忘了母亲,一定会经常来找母亲的对不对?

“不了琭儿,你还是不要来找母亲了,你就乖乖的在另一个世界玩儿,等着母亲去找你。

“琭儿,你说母亲怎么这么笨,母亲怎么能把你弄丢了呢?

“我怎么能把你弄丢了呢?

“都怪我,我怎么能这么蠢呢?

“我怎么能把你弄丢了呢?

“琭儿,母亲对不起你。

“琭儿,母亲想你了。

“你回来吧,好不好?”

程渊一把把甘棠揽进怀里,甘棠还在喃喃地说:“求求你琭儿,你回来吧。

“你回来吧。”

程渊想说话,可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知道甘棠一直在喃喃地重复一句话,知道甘棠干涸的眼眶已经变得无神,可他还是说不出话。他只能任自己的泪水打湿甘棠的衣裙,任自己和甘棠的心都变得空落落,只余没有情绪的风在漆黑的心底呜呜作响。

——*——

甘棠和程渊最终又回到了漆吾。

路上甘棠拿着玄鸟摆件,问:“琭儿,我们去找弟弟好不好?弟弟受伤了,你替父亲母亲多哄哄他。母亲知道,琭儿一向最疼阿弟了对不对……”

甘棠和程渊没有在那个池塘见到程珞,她心里“咯噔”一声,随即疯了一般大喊:“珞儿!珞儿!珞儿你在哪儿?我是母亲!母亲来看你了!珞儿!”

好在素衣及时出现,制止了甘棠。

“素姨,珞儿在哪儿?他还好吗,他怎么样了?他、他是不是……”

程渊打断了甘棠的话:“珞儿是不是醒了?”

甘棠立马接道:“对,对,珞儿一定是醒了,一定是醒了对不对?”

这是素衣第二次,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甘棠。

素衣欠了欠身子,说:“小王子还没醒,他在这边,公主和驸马请随我来。”

路上素衣解释说程珞在那个池塘中身体虽然没有恶化的趋势,但也没有好转的气象,她思来想去觉得只能带程珞去漆吾的另一处池塘。

这处池塘位于漆吾岛上阴阳交汇的地方。

漆吾的阴面寸草不生,阳面则是绿水青山。

池塘所在正是阴阳交界,一边的岸堤飞沙走石,另一边的岸堤却鸟语花香。

此时的程珞躺在一片巨大的楠树叶子上,漂浮于水面,静静闭着双眼,脸色看上去没有痛苦,很是平静。

素衣说自从她将程珞带到这里,程珞看上去平和了不少,故而她想此地对程珞的身体应当是有所益处的。

说这话时素衣有意无意扫过程渊两眼,程渊没有察觉,只是盯着水面上的程珞。好在甘棠也没有纠结为何此处有用那处没用的,只是说自己想陪陪珞儿,让素衣忙她的去。

程渊算着时间,大致在漆吾停留了不足十日后,跟甘棠说我们该走了,琭儿的七七要到了。

这不到十日的时间来,甘棠又恢复了之前不吃不喝不说话的状态,就在程渊以为这次甘棠也不会理睬他的时候,甘棠开口了。

甘棠说:“大鱼,你怨我吗?”

程渊看着甘棠,见甘棠的视线还是在程珞身上,也转头看向程珞。

“怨过。”

最初得知事情经过的时候,他是怨过的,怨甘棠怎么能让两个孩子自己乱跑,怨甘棠怎么没能好好看着两个孩子。甚至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在想,为什么甘棠会是魔族的人,如果她不是,两个孩子是不是就不会有事?

意识到自己这个想法的时候,程渊伸手扇了自己一巴掌,他好像突然明白为什么事情发生之后,甘棠一直躲着自己了。他骂自己是个混账,在苦难来临的时候,没能将妻儿护在身后,反而去怨怪悲伤欲绝的妻子,他算什么男人?

甘棠闻言轻笑了一声,这是她这么多天来的第一个笑。笑声还没传到自己耳中,甘棠又听见了程渊后半句话。

“阿梨,这不是你的错。”

“是吗?”甘棠低语,像是询问,更像是自言自语。

程渊伸手去拉甘棠:“不怪你。”

甘棠躲开程渊的手,自己撑着地面站起来,又用法力将手中的玉雕传送到程珞的身上,很温柔的说了句:“琭儿珞儿,你们两个要乖,母亲会再来看你们的。”

然后甘棠转身就走,没有半分流连地对程渊说:“走吧,去空桑。”

程渊收回停留在空中的手,又说:“你也别怪自己。”

程渊注意到甘棠的背影明显顿了一顿,他怀疑自己是听到了一声轻笑还是一声叹息,接着程渊听见甘棠很沉很重地说了句:“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