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0 洵有情兮
五年前,周凛将甘棠带回括苍后还算礼遇——虽说将人软禁起来,又封了甘棠的灵力,到底是未有屈辱,甚至连甘棠的佩剑都没有收走。
在甘棠被带到括苍的第四日,周凌回来了。
晨起的时候,甘棠觉得外面乱糟糟的,随口问了句侍女发生了什么,侍女说是大公子和二公子吵起来了,越闹越大,后来干脆动了手。甘棠冷哼一声,没再说话。
快至午膳时分,周凌来找甘棠。他先是敲门,未得回应后道:“阿梨,你不说话我就进来了。”语落还是没有得到回应,遂推门而入。
周凌进门后先是背过身将门关上,再转过身时见甘棠已从屏风后走出,手中的剑正搭在周凌脖颈。
“别动。”甘棠说。
周凌真的没再动:“阿梨,你听我解释。”
“就这样说。”
“你先把剑放下。”
“放下剑,我还怎么出去?”
周凌叹了一口气:“你知道的,既然周凛敢不收你的剑,便是笃定你逃不出括苍。”
甘棠知道周凌说的是实话,但她还是问:“挟持周大公子也不行吗?”
周凌无奈地看着她:“你身上没有灵力。”言下之意是只要甘棠敢挟持周凌出了这扇门,周氏的门生分分钟可以卸了甘棠的剑。
甘棠将剑收入剑鞘:“你们兄弟俩关系什么时候这么紧张了?”
“这事说来话长,不过也谈不上紧张。”
“我不想听。”
周凌不恼,反倒笑嘻嘻地倒了杯茶,递给甘棠。
甘棠看了他一眼,没接。
周凌说:“中午想吃什么,我叫人给你做。”
“宜苏怎么样了?”
“宜苏无事,向夫人安好。”
“我表哥呢?”
“怀谷弟也安好。”
甘棠轻轻“嗯”了一声。
“阿梨,”周凌说,“对不起。”
“呵。”甘棠笑,“周大公子以为一句‘对不起’我就会原谅你了么。”
“不管你信与不信,但是阿凛他带兵去宜苏一事我是真的不知道。”
“来向我逼亲你也不知道?”
“……不知道。”
甘棠轻笑了一声。
周凌说:“阿梨,你相信我。”
“就算你不知道又如何呢?”甘棠摇摇头,“舅舅因周氏而死不假,向府被烧也不是周凛诓我的,你们周家想称霸天下的野心更是天下人皆知。周凌,如此仇恨,你竟然叫我嫁给你!”
“我……向宗主的事,我、我确实不清楚,知道发生了那样的事后,我也很震惊、很难过。当时所有涉事的羽士都被我下了狱,领头的那几个我也已经杀了。这次的事,我没有想到周凛敢这么做,来之前我去找他理论过了。不过你放心,向府的火是周凛为了拖住向夫人才放的,火势不严重,早就已经控制住了。至于野心,”周凌垂下眼眸,很轻地说了一句,“为人子者,我又能怎么办呢……”
“不清楚、想不到、没办法,”甘棠又笑,“话都被你说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对不起。”
甘棠说:“没什么好对不起的,从今以后你我恩断义绝,谁也不欠谁的。”
“阿梨……”
“不,不对。”甘棠打断周凌,“你我之间互不相欠,但只要我还活着,一定会想办法从周氏这里讨回欠我向氏的,你明白吗?”
“阿梨……”
“我只问你明白吗。”
周凌叹了一口气:“如今你人都困在周府,又谈什么讨回不讨回的。”
“有道理。”甘棠笑,“要么周大公子放了我,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周凌低下头不敢看甘棠。
“怎么,你不是说是周凛擅自行动嘛,难不成当哥哥的连替弟弟改正错误都做不到?”
“阿梨……”
“还是说周大公子真想捆着我和你拜堂成亲?”
“若你不愿,我绝不会迫你。”
“可我现在说我不愿意待在括苍。”
“对不起。”
“又是对不起,”甘棠冷笑,“我今天从你这里听到的对不起实在太多了。”
“……对不起。”
甘棠被气笑了:“你走吧。”
“阿梨,你想吃什么?我叫人给你做。”
“我不想看到你。”
“阿梨,你给我点时间,我保证把这件事情解决。”
“周凌,我给你两个选择:一,现在放我离开括苍;二,立刻从我眼前消失。”
周凌叹口气:“我知道我没资格叫你相信我,但我保证,我一定不会逼你做任何你不愿意做的事情。”
“呵,”甘棠冷笑,“周大公子说的可真好听。”
甘棠说:“你走吧。”
“阿梨……”
甘棠打断周凌的话:“滚!”
“阿梨你别生气,我走就是了。”周凌的手搭在门上,拉开了门,顿了顿又道:“我明日再来看你。”
——*——
接下来的几日,周凌每天都会来看甘棠。
刚开始甘棠就当他不存在,不管周凌说什么她都做着自己的事情,有时候看书,有时候在院中练剑。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几日,甘棠不再将周凌当空气,虽然大多数时候她还是爱答不理,但偶尔也会接两句话,甚至能和和气气地一起吃顿饭。
周凌对此非常高兴,那几日周府上下都能在周凌脸上看到喜色。
然而这样的生活也没持续多长时间,直至甘棠生辰那晚,一切都变了。
——*——
甘棠的生辰在小满前几日,彼时括苍刚刚进入梅雨季,偏生天气一直闷着,接连阴沉了不少日子,却是一场雨都没下。
白日里甘棠正向侍女抱怨括苍的天气一点儿不如宜苏可爱的时候,周凌到了,于是吩咐侍女说,若甘小姐觉得闷,就去冰窖取冰块来,再搭上摇扇给甘小姐降温。甘棠说何必这么麻烦,只要周大公子让她回宜苏,就什么都解决了。
周凌只当没听见,又命人搬了冰鉴来,嘱咐侍女将瓜果放入其中冰一冰再端给甘棠。甘棠只能翻个白眼作罢。
周凌拖着甘棠到梳妆台前,从袖中掏出一支簪子簪在甘棠的头发上。甘棠伸手取下了簪子,那是一支以金线编织成梨花饰样的簪子,十分精巧。
周凌见甘棠拿着簪子在手里把玩,又从袖中掏出了一支玉簪,也是雕成梨花饰样的,说:“还有一支玉簪。不过今日是你的生辰,戴金色喜庆。”
甘棠伸手接过玉簪,在手里反复转着看了看,又递给周凌:“我喜欢这支多一点。”
周凌伸手要接:“那便戴这支。”
不等周凌接过玉簪替她戴上,甘棠又将手伸了回来,拿起桌上的金簪递给周凌:“还是戴这一支吧。”
周凌也没问原因,接过簪子就替甘棠别在发间。
“这是你送我的生辰礼物?”
周凌没有回答,只是将铜镜正了正,说:“很好看。”
甘棠看着镜中的自己,问:“为什么送两支?”
“玉簪本是想送你作去年的生辰礼的,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玉,结果就晚了,便想晚一点再送。后来……你肯定是不会收的了。这支金簪是我前些日子在街上见到的,觉得很美,很适合你。”
甘棠没有接话。
周凌点了点金簪,又说:“这不是我送你的生辰礼,只是普通的礼物罢了。”
语罢,周凌拍了拍手,有仆人搬来了一把琵琶。
琴身是上好的紫檀木,琴马处的象牙刻有梨花饰样;琴弦则由上千根光滑且坚韧的蚕丝编织而成。甘棠随手拨了两声,觉得琴弦较自己的韧性更好,想必是煮弦时下了功夫,换了一般所用的药水。单琴弦一样便看得出送琴的人花了心思,何况琴马上的纹饰一看便是出自周凌之手。
甘棠问:“你做的?”
“嗯。”
自去年误了甘棠的生辰后,周凌就开始早早准备今年的生辰礼物。他想起自己之前送过甘棠一把琵琶,甘棠觉得俗气,就想自己做一把赠与甘棠。于是跟着师傅从选木头开始,到编蚕丝成琴弦,每一步亲力亲为,才有了今日这把琵琶。
甘棠摸着琴马处精心雕刻的梨花,心下叹了口气,道:“谢谢。”
“你喜欢就好。”
甘棠抱起琵琶,挑了挑弦,正当周凌以为甘棠要弹奏一曲的时候,甘棠把琵琶放下了。
周凌问:“音色不对吗?”
甘棠摇头:“不想弹。”
周凌轻声问了一句:“你不喜欢?”
甘棠没有回答。
——*——
午膳时,周凌被周昊叫走,直至甘棠歇了个午觉起来,都没有回来。
甘棠对此不甚在意,至少面上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她依旧如往常一般,该看书看书,该发呆发呆。若说有什么不同,大概是下午的时候甘棠第一次问侍女要了笔墨,想要作画。
甘棠不喜文墨,但到底是世家闺秀,琴棋书画都是从小练的,作画的技艺即使谈不上精湛,也差不到哪里去。
甘棠拿着画笔信手涂鸦,想到何处就画到何处。至一幅画作完成,甘棠看着全景暗自感叹:果然还是大鱼画画好看。
放下画笔的时候才发现身后还站着一人,原是周凌不知何时又回来了。
见周凌直愣愣盯着画不说话,甘棠又转过身来看自己的画,才意识到自己画的是那年七夕,与周凌、程渊一起在空桑城逛集市、看烟花的场景。一时间有些难过,正想拿起画撕掉,却被周凌按住。
周凌说:“可以把画送给我吗?”
“画的不好。”
“我很喜欢。”
甘棠轻声说了一句:“何必。”又略微扬起嘴角,对周凌说:“你喜欢就拿去吧,就当是我的回礼。”
周凌没理甘棠最后半句话,叫仆役把画拿去裱了,自己又铺开画纸,想要作画。
甘棠就在一旁站着,也不知是看画,还是在发呆。
至周凌将画作好,在甘棠眼前挥了挥手,甘棠才回过神来。
周凌指了指画说:“我的回礼。”
甘棠皱着眉看周凌,周凌又说:“谢你的画。”
甘棠没接话,而是看向周凌的画作。
周凌画的是那年括苍问道大会,甘棠在青|楼抱着琵琶的样子。
甘棠记得,那是因为她欠周凌一首曲子,她多弹了一首,周凌还买了把琵琶作谢。
甘棠看着画,也不知想什么,面上时阴时晴的,半晌才道:“你画的不好看,不过比我强点儿。”
周凌看着她,似是随口说了一句:“程三公子擅长作画。”
甘棠还没接话,就有人敲门。
甘棠:“什么事?”
“二公子来祝甘小姐生辰礼。”门外的侍女回答道。
甘棠闻言,看着周凌说:“叫他滚。”
——*——
周凛不等甘棠回复侍女,已然推门进来。
周凛见周凌在此,先是假模假样向周凌行了礼:“兄长也在。”
接着又向甘棠拱手行礼:“弟弟来祝嫂嫂生辰快乐。”
自甘棠被带来括苍,她从未见过周凛。说实话她也并不想见他,这倒是两人剑拔弩张之后的第一次见面。
甘棠从听见周凛来,眉头就没松开,这会儿皱得更加厉害,轻蔑地“哼”了一声,便嫌恶地看向一旁,再不看周凛。
周凌警告道:“阿凛。”
周凛无所谓地笑笑:“刚刚见兄长那个跟班拿着画要裱,我才知道今日是嫂嫂的生辰……”
“周凛!”周凌再次警告。
“兄长您也是,嫂嫂生辰这么重要的日子都不知道和弟弟说一声,害弟弟都没准备贺礼,还请嫂嫂莫要怪罪。”
甘棠没接话,一转身回到内室。
周凌说:“你来干什么?”
“来给嫂嫂庆贺生辰啊。”
“周凛!”
“兄长,不是弟弟说您,可您动作实在太慢了些……”
周凛的话没有说完,便见甘棠一剑刺来。
甘棠的灵力被封住,即使身法尚存,确无伤到周凛的可能,反倒如果周凛用灵力反抗,会受伤的一定是甘棠。
许是思及此,最快反应过来拦甘棠的不是周凛,而是周凌。
周凌随手拿起画笔抵向甘棠的剑,画笔上的墨迹未干,被剑波一震,点点墨水应波而落,正巧飞溅在被放置在一旁的琵琶素白的琴弦上。
一滴、两滴。
甘棠见周凌拦她,许是被激怒,立马换了剑锋朝周凌而去。
周凌对周凛喊:“你还不快滚!”
周凛看着这一幕,似乎觉得很有趣,笑着说:“滚滚滚,我这就滚。不过兄长,您别忘了父亲的交代。”
说完之后敛了表情,朝甘棠拱手行礼:“嫂嫂的生辰礼,弟弟我,稍后送到。”
最后四个字,周凛加重了声音。
话说完了,周凛颇为“同情”地看了周凌一眼,推门离去。
“阿梨,放下剑。”
甘棠不闻,一剑将周凌手中的画笔劈开。
方才周凌怕甘棠伤了周凛,无法向父亲交代,于是以灵力抗衡;这会儿见周凛离去,周凌便撤了笔上的灵力,于是失去灵力的画笔,立刻被剑波震断。
周凌不敢全力反抗,生怕不小心伤到甘棠,于是只能躲着甘棠的剑锋,试图从她手上把剑抢去。奈何不用灵力单讲身法,周凌占不到任何便宜。
若有武器在身,他还能拼一拼蛮力,可他刚刚为了作画,将剑放置在一旁,这会儿也没时间去拔剑。
周凌躲闪了几个来回,至桌上的东西差不多都被二人掀翻在地,甘棠的剑正巧指向了周凌的喉头。
二人停下了动作。
周凌说:“阿梨,把剑放下。”
甘棠没动,剑依旧指着周凌,只是颤抖的剑锋却出卖了她没有表情的面容。
二人僵持了片刻,甘棠终于是放下了剑。
周凌上前两步,卸下了甘棠手中的剑,替她将剑插入剑鞘,然后递给了甘棠。
周凌说:“把剑收好。”
甘棠默默接过剑,踟蹰了一会儿,将剑收回内室。
再出来的时候,周凌正从地上捡起了那支玉簪——玉簪不知何时掉落在地上,碎成了两截。
见甘棠盯着玉簪,周凌说:“我拿回去修,修好了再给你送来。”
甘棠没说话,信步走到周凌刚刚作的画前:“画脏了。”
二人打斗的时候画被蹭歪了,没有干透的墨水蹭了一大片。
周凌也走过来,看见画之后心里叹了一口气,但还是不动声色的说:“我再画一张。”
甘棠摇摇头:“叫人来收拾一下屋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