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1 后来鞍马何逡巡

甘棠猜测过向夫人为何会准了她胡来,但思来想去也找不到原因。

向敦旷护着她御剑,静静地听着她推测东推测西,除了说了一句“你也知道是胡来”,得到妹妹的拳头威胁外,再没有发表什么别的意见。

甘棠其人最大的优点就是及时放弃——既然想不到原因,她便不再难为自己,转而专心享受小一年来首个被放养的假期。

甘棠在五术中选择了最难的灵术一项,此一项比赛在问道大会的最后几日举行,因而甘棠有足够的时间在括苍玩闹。

奈何向敦旷早有准备,日日看着甘棠不许她上山打鸟也不许下水摸鱼,这叫甘棠看来简直是让她换个地方养身体,向敦旷道甘棠这么想也不是不可以。

加之今年向氏到的晚,各世家都或多或少知道甘棠大病了一场,连之前与甘棠交好的公子小姐们也不肯陪着甘棠嬉闹。

甘棠尝试了几日,见自己真的没机会上蹿下跳,只好日日在房中大喊无聊。向敦旷对此喜闻乐见。

甘棠在括苍困了三日,迎来了除问候她身体外的第一位客人。

“无聊啊无聊,无聊啊非常无聊。”来人敲门时,甘棠正坐在八仙桌前,把茶水从一个杯子倒进另一个杯子,然后再倒回来。

甘棠以为是向敦旷敲门,道:“门没锁,自己推。”

“阿梨,你在干什么?”

甘棠见到来人,将身子坐正了,却没站起来行礼,只撇撇嘴道:“我都被软禁了,还能做什么?”

来人闻言大笑起来,好看的脸上像是绽开了花。

“周凌哥哥,你要是来看热闹的呢,你看到了,我这里真的很无聊,没有热闹看的。门在那边,你可以走了。”

“我才刚来,阿梨就要下逐客令?”周凌装作难过的样子叹了口气,“那好吧,我走了。”

甘棠闻言倒是急了:“诶诶诶,别走啊,你还真是看我热闹的啊。我快无聊死了,好哥哥,就算你不能带我出去玩,也陪我聊会儿天嘛。”

“你怎么不去观赛?”

“我要是去观赛,表哥肯定派一群人给我开路,把我当瓷娃娃,生怕挤了碰了的。你说说那是我观赛,还是别人观我啊。”

“哈哈哈。”周凌又笑起来,“既如此,我带你去括苍城中转转可好?”

“真的?你可不要骗我。”

“我几时骗过阿梨。”

甘棠一把拉住周凌朝门外走去:“走走走,快走,我都要被憋死了。”

——*——

“要是被我表哥知道我来这种地方,他能打死我。”

“他只会气他自己没有看好你。”

“也对,他顶多寻个由头和你打一架,气肯定撒不到我这里的。”

周凌闻言又笑起来:“你怎么想的,我和你表哥打架很值得你高兴吗?”

“你怎么想的,带我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子来青|楼很有趣吗?”甘棠毫不退让。

“你不是跟着我进来了吗?”

甘棠回给他一个大白眼:“有什么好玩的快说,要不下次我就不和你出来玩了。”

周凌拍拍手,进来一组妙龄女子,行了礼便开始表演:有人弹曲儿,有人跳舞。

甘棠一边听曲儿,一边斜眼看周凌:“你说你一世家公子,天天在这种地方待着,就不怕你爹骂你吗?”

“你不懂,这种地方最适合谈事情。”

“啧,”甘棠摇头,“一股子阴谋的味道。”

“哈哈哈,你这丫头真有趣。”

“我可不觉得听曲儿好玩,你要是打算带着我在这儿坐一天,我还不如回去软禁。”

“那我找人送你回去。”

“周凌!”

“说要回去的是你,我要满足你的心愿你干嘛着急呀。”

甘棠闻言又坐正:“待着就待着,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嘛吗?”

“那你说说我想干嘛?”

甘棠走到一女子旁边,道:“借姐姐的琵琶一用。”

周凌看着甘棠动作,挥了挥手叫旁人退下。

甘棠:“我欠你一首曲子,想听什么?”

“什么都好,”周凌道,“我就知道你肯定明白的。”

“我要不明白你就一直暗示,天天带我来听曲儿?”甘棠又翻了个白眼,“你一大男人磨磨唧唧的,麻不麻烦。”

说完甘棠也不等周凌回应,随手拨起琴弦。

“买一赠一,第二首是送的。”甘棠一次弹完两首曲子道。

“我从来不做赔本买卖,但也不喜欢占人家便宜。”

“我弹都弹了,你待如何?”

周凌拿过甘棠的琵琶,放在地上:“跟我走。”

周凌带甘棠来到一家乐器铺子。

“干嘛?”

“送你一张琵琶答谢可好?”

“不要,我又不是没有。”

“你要是不要的话,我还真想不到还能怎么谢你。”

甘棠眼睛转了两圈,勾勾手指对周凌说:“你再帮我从我表哥的监视下逃出来就行。要是你这几天都能帮我搞定我表哥,让我天天给你弹琵琶都行。”

“你要做我家的乐伎?”

甘棠一掌拍在周凌的后背:“不帮就不帮。”

周凌又大笑起来:“掌柜,把你们这里最贵的琵琶给我包起来。”

“我都说了我不要,你买来做什么?”

“收、藏。”

——*——

接下来的几日,周凌时不时带甘棠到城中逛一逛。

若遇上向敦旷也空闲的日子,就三个人一起。

至于做什么也说不定,有时听书,有时看戏,又或是带甘棠去箭术馆拉拉弓,在街边套个圈什么的。

许是向敦旷见这些活动都不太消耗体力,又觉得甘棠在府苑实在太无聊,便也没有多说什么。

这日周凌送甘棠回来时,周凌说道:“后日是灵术比赛,明日我便不来扰你了,你好好休息。”

“嗯,”甘棠乖巧地点头,“等比完赛我们再去玩。”

周凌笑:“哈哈哈,好。”

笑完又拿出第一日他买的那把琵琶:“这个你收下。”

“干嘛?”

“谢你这几天陪我闲逛。”

甘棠“哼”了一声,接过琵琶道:“你还不如让我自己选,这把琵琶除了花里胡哨,什么都没有,还那么贵。”

“我让你选你不选,我选完你又嫌弃,我也很为难啊。”周凌装作失落的样子叹了口气,又道:“那下次你自己选可好?”

甘棠笑了一下,晃了晃琵琶:“谢啦。”

周凌笑:“我走了。”

周凌走了几步,甘棠又叫:“周凌哥哥,谢谢你。”

周凌背对着她挥了挥手:“早点休息。”

甘棠抱着琵琶进屋,有门生告知说刚刚程三公子来找她,听闻她不在就离开了,也没说什么事。

甘棠思忖来觉得现下睡觉太早,正巧刚刚吃得太多,不如去找程渊,权当消食。

于是甘棠连琵琶都没放下,转身又朝程渊居住的屋舍走去。

甘棠叩门:“阿渊哥哥,是我,阿梨。”

程渊眼中的欣喜在看见甘棠抱着的琵琶时消失不见。

“阿渊哥哥,你刚刚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向你辞行。”

“辞行?阿渊哥哥你不参加后日的灵术了吗?”

“刚刚收到祖母来信,说是家中有事,我与兄长明日启程回空桑。”

甘棠心道既是家事,她也不方便说什么,未等甘棠张嘴回应,程渊又道:“这琵琶?”

“是周凌哥哥刚刚送我的,”甘棠说,“我听门生说你找我,急着过来,就忘记把琴放下了。”

程渊听了前半句黑了的脸,在听了后半句之后又好看起来。

甘棠说:“下次见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阿渊哥哥要不要听我弹首曲子?”

不等程渊回复,甘棠一边调弦一边说:“阿渊哥哥还没有听过我弹琵琶吧?”

程渊点头以示回应,又问:“周大公子为何要送你琵琶?”

“他说是谢我这几天陪他玩。”

调弦的甘棠没有注意到,程三公子刚变和善的脸色又阴沉了下去。

“好啦,调好了。”

甘棠坐正,对程渊笑道:“我开始了。”

话音未落,乐声已响。

待至一曲终了,程渊问:“怎么想起弹这首曲子了?”

“可能是因为今天刚在园子看了昭君出塞的傀儡戏吧。”甘棠不在意地答着,“好听吗?”

“像百鸟朝凤。”

“啊?”甘棠悻悻然放下琵琶,走到院中的桂树下,拍了拍树干,道:“可惜不是花期,要不可以做些桂花糕的。”

程渊也走到桂树下:“现在梨花开得正盛。”

“你不说我都忘了,我答应了给周凌哥哥做梨花糕的,到现在都没做。”甘棠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你瞧我这记性。”

程渊闻言却一把抓住甘棠的手腕,将她压在树干上。

“阿渊哥哥你干什么呀,放开我。”

“和他在一起,你很开心吗?”

“什么,和谁在一起,你先松开我。”

程渊看着她,不发一言。

半晌,程渊松开手来:“对不起,是我失礼了。”

甘棠揉着发红的手腕,见程渊的状态明显不对,又想起他方才说要辞行,小心翼翼地问:“阿渊哥哥,你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程渊见甘棠的手腕上泛起红印,知道是自己冲动了:“对不起,阿梨。”

甘棠将手搭在程渊手上摇了摇,见他抬头看自己,又微笑着对他摇了摇头。

程渊垂下眼眸:“这几年父亲的身体一直不太好,祖母这时候叫我和兄长回去……”

甘棠闻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朝程渊走了两步,张开双臂环住程渊,右手在程渊后背一下一下地拍着。

被抱住的程渊先是愣住,僵硬着身体不知如何是好,随后也伸手回抱住甘棠。

很多年后,程渊自己来到这里,看见树下那人摆的一碟桂花糕,最先映入脑海的不是院落中的那首曲子,也不是桂树下的那个吻,而是这个不带任何情|欲的拥抱。

他蹲下身子拿起一块桂花糕,咬下一口慢慢咀嚼着——已经坏了,但没有关系,还是记忆中的东西。

他就这样吃完了一整块糕点,将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逼了回去,化作幽深的一句,“阿梨”。

——*——

甘棠夺得灵术一项的头甲是众人意料之外的。

一是甘棠年纪尚轻,又是女子,纵她再如何天赋异禀,也难以令人相信可以一举夺魁;二是甘棠久病方愈,灵术又是损一便俱损的赛事,身体略有差池都可能带来大不妥。

故此,在比赛之前,除了对甘棠实力颇有了解的向云旗及向敦旷外,再无人将甘棠算入三甲竞争者。就连向氏门生也是后知后觉才意识到,原来自家师妹这么厉害。

括苍问道大会的另一个插曲发生在公布成绩的时候。

依习俗,公布完成绩之后,将由举办大会的家主为各项三甲授奖,而此次,却发生了意外。

括苍周氏家主周昊在三甲登台时突然以目光施压,将人向地下压制,使人感到巨大的压迫感。

周昊施压时,在场的家主无不蹙眉,一是他们虽不是被压制的对象,却仍能感受到灵力的波动;二是难以想象周昊的修为已高深到这般地步——单目光之中迸发出的灵力便如此强悍,又毫不遮掩,怕是山雨欲来。

有趣的是各项三甲中唯一一个扛过周昊施压的不是别人,正是甘棠。

弱者有抵抗不住直接坐在地上的,强者虽是保持站立,却也举步维艰。唯有甘棠一人,仍能够正常地行走——最起码看上去正常。

察觉到的周昊在无声无息之间又加大了强度,甘棠虽是咬着牙,却也坚持下来。

周昊一挥衣袖,收了灵力:“有意思。”

于是一场晚宴便这样不欢而散。

原本想好好玩乐一番的少年人此时也没了心情,或眉头紧锁,或垂头丧气地离开。

经历这一遭的甘棠心情也不太好,便想早些回房休息,却被周凌拦下,硬将她带去城中用晚膳。

——*——

周凌一边帮甘棠布菜,一边道:“你不是爱吃这家的醋鱼嘛,多吃些。”

“我没心情,不想吃。”

“刚得了头甲,该高兴才对。”

甘棠没说话,看了周凌一眼。

“我、我也不知道父亲他为何……”

甘棠叹了口气,夹起周凌剔给她的鱼肉,放入口中。

“你别生气。”

甘棠看着周凌难得小心翼翼的样子,不合时宜地笑了出来,笑完又凛色道:“对不起,不该把气撒在你头上。”

周凌闻言松了一口气,又盛了勺虾仁给甘棠:“多吃些。”

甘棠却放下筷子:“你叫我出来,不会真的只是请我吃饭吧?”

“你刚刚也没吃什么东西,”周凌又舀了碗鱼羹递给甘棠,“不想吃虾就尝尝这鱼羹,也是你爱吃的。”

“周凌哥哥,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周凌恍若未闻,又替甘棠夹了青菜:“吃些菜,女孩子多吃菜才漂亮。”

“你到底想说什么?”

“阿梨,我……”周凌的话说一半又说不下去,夹了块糖醋小排道,“你尝尝这小排,挺嫩的。”

甘棠无奈:“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你要是不说的话,今天我们就只吃饭,一会儿你想说我也不听了。不对,就算日后你想说,我也不听了。”

“阿梨,我……

“我就是……

“诶呀,我……”

周凌深吸了口气,才像是下定决心:“阿梨,你下月是不是就满及笄了?”

“是啊,怎么了?”

“我今年也该及冠了。”

“呃,”甘棠没有明白周凌想说什么,“那、恭喜?”

周凌沉沉地看了甘棠一眼,又接着说:“我是想问,你愿不愿意,愿不愿意……”

“愿不愿意什么?”

“愿不愿意嫁给我!”像是逼急了,周凌这一句倒是喊出来的。

“啊?”

有了开始的第一句,接下来的话就变得简单许多:“我喜欢你,阿梨。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骂了我一顿,我当时有些懵,后来却不自觉地想要关注你。我们通信聊彼此的生活、相约出门游历,还有这几天,我们一起玩,每天吵吵闹闹的,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这么轻松快乐过,我……”

“对不起,”甘棠打断了周凌的话,“对不起。”

“阿梨,我知道是我冒犯了,你不用急着给我答案的。”

甘棠摇摇头:“对不起,我不愿意。”

“阿梨……”

“和你在一起的时光挺开心的,我很喜欢和你一起玩。但是我对你,怎么说呢,你更像是我的哥哥,对,我想打就打想闹就闹的。我是喜欢你的,但是,但是我的意思是就像喜欢表哥那样,你知道吗?”

“没关系阿梨,你还小呢,我等你。”

甘棠摇摇头:“你不用这样的。”

“为什么?”周凌开了个玩笑,“除非你有喜欢的人。”

甘棠蹙起眉头,没有说话。

“你真有喜欢的人?”周凌看甘棠的样子,又说道:“是程三公子吗?”

甘棠闻言惊诧地抬起头看向周凌——喜欢阿渊哥哥吗,她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可是似乎,她并不反感程渊对她说这番话。

周凌没再多说什么,只是道:“你还小呢,不急。”说完又夹了鱼给甘棠:“先吃饭吧。”

甘棠低下头,拿起筷子,轻轻说了句:“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