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门第之见
归国宴那天,岑晏的车直接开到了女生宿舍楼下接她,他一贯不是这样招摇的人,这次却郑重其事,甚至带了司机来开车。迟早早有些惴惴不安,反复向肖筱确认:“你真的不和我一起走?”
“待会华麟会开车来接我。各自带自己的女伴,这是他们的规矩。你同班长先走吧。”
华麟厚着脸皮找岑晏要了一张邀请函,说是要去膜拜女神。还硬拉着肖筱给他去做女伴,美曰其名是让肖筱给他做参谋。肖筱心里苦不堪言,却对他说不出个不字。
迟早早穿着姚师傅做的旗袍下楼这短短一路,接受了不少注目礼,这样精致的服装放在大学校园里确实夸张地像演电视剧。
楼下来接她的岑晏,一身银灰色的西装站在车门边候着,更显得场面隆重。
岑晏为她开门,迟早早匆匆钻进车里,忍不住抱怨:“搞得跟总统庆生似的,怪紧张的。”
“家里长辈比较注重礼节。”岑晏打量着她今日这一身,那天去取衣服的时候放在盒子里看得不太真切,迟早早穿在身上才看得出这身旗袍勾勒出她姣好的曲线,气质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你今日很美。”
迟早早脸可疑的红了,突然觉得这一番折腾有了价值。不是为了万众瞩目,只需要听他一句赞美就值了。
岑家的大宅是苏州园林式的建筑,最近房地产商建了许多类似仿古式的宅子,北四合院南园林,都很受富商巨鳄们的欢迎。不过他家这栋是老宅子,祖上做官传下来的。战争年代曾经废弃过一段时间,到了他爷爷这辈又收回来重新打理,于是有了如今这古朴又气派的钟鸣鼎食之家。
迟早早看到宅子门口挂着一块“私人府邸,谢绝参观”的牌子。
宅门外一片森然,她随着岑晏穿过一扇拱门,园里渐渐听得到一些嬉闹的人声。有人从背后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迟早早回头看到一张熟悉的亲切面孔:“霍阿姨。”
岑晏的母亲已经很久没有出来见客了,所以今日收拾得比上次见面要郑重许多。一身黑色丝绒旗袍搭配着脖颈上斗大的珍珠项链,耳尖挂着的翡翠耳坠绿得快滴出水来,手腕上还戴着一对雕了花纹的羊脂白玉镯,整个人看上去古典又华贵。连常年萦绕在面上的病色都掩去不少。
霍素芳拉住迟早早的手,打量着她身上的新旗袍:“给我看看。老姚偏心眼子,给你做的竟比我的精致许多。”
“没有的事,阿姨您这件旗袍上绣的梅花多美呀。”迟早早连忙解释。
霍素芳噗嗤笑出声来:“我说笑的。你穿得很好看。”
岑晏打断母亲捉弄迟早早:“妈,爷爷来了吗?”
提到岑晏的爷爷,霍素芳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不禁让人联想是怎样一个老人,让人只是听到名字都会露出肃穆的神情。“你爷爷还没到。今天公司开会,他说有空会来。你们小孩子的宴会他不一定会出席。”
“嗯。”岑晏淡淡应了一声,表情看不出是开心还是失落。
霍素芳拍了拍他的肩膀,指向花园一角:“小晏,幼卿在那一头,你带早早去打个招呼。”
迟早早偷偷掐他的手心:“你爷爷也会来?你都没提前告诉我。”
岑晏反握住这锋利的“小猫爪子”:“不是你说的,丑媳妇总要见公婆吗?”
“那也不是现在!我还什么都没有准备,我连你家是干什么的,有几口人,父母兄妹喜欢什么都不知道。”
“我爷爷是从商的,父亲已经去世,他生前和梁教授一样是研究沟通与谈判学的学者。我母亲你已经见过。没有兄弟姐妹,只有些堂表兄弟,你待会都可以见到。”
岑晏一句话交代清楚家底,让迟早早无力反驳。
“岑晏哥哥!”一个年轻女孩朝他们奔来。女孩的装扮在他们这群人中可以说是十分随意,素白的吊带裙,有点像睡裙的款式,头发很长,卷成大波浪自然地搭在肩两侧。但即使这样简单的穿着打扮,她依旧在人群中光彩照人,像个洋娃娃。
“你好你好。我叫华麟,是睡在岑晏下铺的哥们儿。久仰大名。”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拦在岑晏和章幼卿中间。华麟的大头凑到章幼卿面前就像个路边发传单的杀得她措手不及,她反应了一下,爽朗地应道:“Hi~”
章幼卿结束和华麟的寒暄,走到岑晏面前:“这位小姐是?”
“我女朋友,迟早早。”岑晏的介绍简洁有力,让迟早早躁动不安的心定下许多。
“大嫂好,我叫章幼卿。是和岑晏哥哥从小打到大的妹妹。”章幼卿甜甜地叫她,还主动挽住她的手:“小迟姐,以后他要是敢欺负你,你告诉我,我教你怎么收拾他!”
“你别带坏她。”岑晏把迟早早拉回自己身边。
章幼卿朝他做鬼脸:“小气鬼。”
迟早早见过她的照片,照片里的她温婉漂亮,仪态大方。原以为这样的千金大小姐该是比姜芯更高傲无礼一百倍的人。没想到章幼卿却是一派天真烂漫的样子,她这才完全相信岑晏说过的,他们两个真的没什么关系。不过又有些羡慕章幼卿参与了他的童年,见过许多她未曾见过的样子。
“这是给你准备的小礼物。归国快乐。”迟早早把早就准备好的礼盒递给她。
章幼卿打开看到里面的水晶球,秒懂这个梗:“马上有‘柴’!哈哈。我很喜欢。谢谢。”
“这位可爱的小姐姐又是?”章幼卿看向一直安静站在一旁的肖筱。
岑晏正式为她一一介绍华麟和肖筱,三个人都是孩子心性,一下子就聊到一块。华麟使出浑身解数想在章幼卿面前表现自己,笑话一个接一个的抛,章幼卿拉着肖筱的手笑成一团。
这说说笑笑一团热闹的场景,在岑世尧走进来的时候,迟早早明显感觉到周围一下子静了许多,视线都落在这位老人身上。连章幼卿都站直了身体,显而易见的紧张写在脸上。
“爷爷。”岑晏拉着迟早早上前,想要为她介绍。
岑世尧轻嗯了一声,目光从他们身上扫过,好像没有看见迟早早一般。脚步也没有停,径直走到了章幼卿面前。
“幼卿。”他同章幼卿说话却是出乎意料地慈祥,大手摸在她的头上:“小姑娘几年没见都出落成大姑娘了。”
“岑爷爷又取笑我。岑晏哥哥才是真的长大了呢。都找女朋友了。”章幼卿是个通透的人,她试图给岑晏一个机会介绍迟早早。
“他是个浑小子。不用管他。”岑世尧并不买账,拉着章幼卿往正厅里走:“好久没听你拉琴了,给爷爷拉一曲,看看这几年在国外长进了多少?”
章幼卿回头无奈地看了岑晏一眼。不管年纪多大,只要学了个才艺,就逃不了逢年过节家庭聚会被拉出来表演。
“你爷爷是不是不喜欢我?”迟早早紧张起来,之前的所有忐忑不安都跑了回来。
岑晏轻握住她的手安慰他:“爷爷性格本就如此,不是针对你。”
小提琴悠扬的琴声在厅中回响,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个自带光芒的女孩身上。华麟更是看得眼睛都不眨,肖筱看向他的目光渐渐变得黯然。姜芯说的没错,就算他们分手,他的下个女友也是另一个或者说升级版的“姜芯”。
岑晏再次把迟早早领到岑世尧面前:“爷爷,我想给你介绍一个人。”
“进偏厅说。”岑世尧再次打断他,不欲在众人面前谈论此事。他先走一步,岑晏和迟早早只能随从。霍素芳远远见这边情况不对,也跟了上去。并嘱咐佣人上茶去偏厅。
岑家的院子至少有五进,迟早早跟着他们走了近十分钟才到偏厅。岑世尧坐在主位,迟早早不敢坐,跟着岑晏立在一旁站规矩。
“爷爷,这是我的女朋友迟早早。今日我带她来岑家认认人,最重要的是见过爷爷。”岑晏没给爷爷再回避的机会,径直说道。
“岑爷爷好。”
“幸会。”岑世尧呷了一口茶,嘴里说着幸会却是头也不抬。“不知道迟小姐刚刚路过我岑家祠堂,可有见到堂上供着的官帽?”
迟早早似乎是瞟到了一眼,但也没敢细看,便如实回答。
“迟小姐可能对我岑家的历史不是很了解。岑家从明朝开始便在朝做官,累世公卿,位极人臣,那顶官帽便是祖上传下的,帽顶是缕花金座,中饰东珠一颗,上衔鸽血红宝石属正一品的官衔。这是我们岑家的荣耀。虽繁衍至今,已无当日辉煌,但我等努力经营便是为了保住这份荣耀。身为岑家的子孙,岑晏他也有这样的职责。”
“那是自然。岑晏他很优秀。无论是在学业还是事业上……”
“不仅如此,世家子弟的婚姻也是他的能力考量之一。古人有门第一说,讲的便是那门当户对。你们或许觉得迂腐,但岑家便是靠着这世世代代的士族姻亲经历了战争岁月,稳固至如今的地位。”
迟早早看了岑晏一眼,人家话已经说的很明白。你一庶民就甭想着高攀我们世家贵族,压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屡次想回嘴,却顾及岑晏的脸面生生把话咽下。
“爷爷,您此话差矣。”岑晏知她心中所想,替她说出了她的想法:“爷爷您素来崇尚魏晋风度。冯友兰老先生曾说具有玄心,洞见,妙赏,深情才是‘真名士’。晋朝名将陶侃出身寒门,却屡建奇功,在士族垄断的东晋能位进三公。所以说门第从来不是限制能人的约束,而是淘汰弱者的标准。”
“说到陶侃,你可知陶侃位至大司马仍未能给其儿子们求娶到上品世族家的女郎通婚。由此便可见的门第是多么难打破的铁壁。”
迟早早忍不住插嘴:“陶侃生十七子,无一有过人才能,皆是平庸之材。所以无世族女儿家愿嫁,归根结底是看个人风采。”
“哦?这么说迟小姐是觉得自己有非比寻常的过人之处?”
“即使您不相信我,也该相信岑晏的眼光。”迟早早回答的很是自信,岑世尧想起那晚在酒店包间见她一人应付中阳那一桌的‘滚刀肉’游刃有余,确是有两把刷子。可惜出身低贱,终是上不得台面。
“迟小姐有没有读过南史?黄门郎路琼之,太后兄庆之孙也,宅与僧达门并。尝盛车服诣僧达,僧达将猎,已改服。琼之就坐,僧达了不与语,谓曰:‘身昔门下驺人路庆之者,是君何亲?’即使路琼之凭着自己的姑奶奶是皇太后一朝成贵,依然免不得被琅琊王氏嘲笑他的爷爷曾是王家的马夫。失去世族的底蕴,所谓飞黄腾达都是过眼云烟。所以说门第不是凭着一个人的努力可以改变的,是以世家多重视门第婚配,我岑家媳妇虽不要求都是簪缨世家,但至少是出自诗礼传家的登对人家,将来才可相夫教子将这份名门气度传承下去。我活到这把年纪早已没有嫌贫爱富的偏见,但出身家教可不是穿一件上好的衣服就可以改变的东西。”
这话一石二鸟,同时打了迟早早和霍素芳的脸。堂上唇枪舌战,看似气氛和平,实则已经几番刀光剑影见了血。
虽然这份羞辱是在意料之中,不过真实地打在脸上还是生疼。迟早早厚脸皮惯了,尚不至于哭着跑出去。
好在茶水上得正是时候,佣人端着茶水盘上来。霍素芳趁机打断他们:“聊了这么久,大家也口渴了。先喝口茶吧?”
章幼卿在正厅的表演结束,华麟猜到这边的情形不妙,赶紧给她通风报信。章幼卿特意跑来救火。进入偏厅就见一屋子人沉默着低头喝茶,岑晏和岑世尧的脸色都不好看。
“岑晏哥哥,小迟姐,到处找你们。我拉琴都不看完就走了,可太不够意思了。”
章幼卿故意拉住岑晏:“岑爷爷,我有些学习上的问题要问岑晏哥哥。您借他给我用用吧。”
岑世尧觉得今天话已经说到位,至于他们能不能领会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他挥挥手:“你们年轻人自去玩儿吧。”
“那爷爷,我带她先走一步。”岑晏牵起迟早早的手:“我们走。”
这场归国宴就在这样微妙的气氛中不欢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