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万阵之王
顾月童是杨居胥的书童。
对于顾月童来说,杨居胥被灭门就是最大的事。
南复生杀掉了杨居胥,“锁天剑阵”旋即失效,文帝的讨逆军攻破城来,将杨家上下缉拿。
文帝残暴,下旨凌迟。
如果不是南复生闯入顾月童的生命,他估计一世安于现状,他也永远不会卷入这厮杀的江湖,更不会卷入诡谲的庙堂。
可是命运,就是如此奇怪。
顾月童是趁乱从门墙狗洞里钻出去的,他混在一群难民里,想要逃出城去。
顾月童在城外遇到追兵,领队的人名叫残贡。
残贡认出了他。
残贡是大公子杨西楼的八拜之交,顾月童曾侍奉杨西楼上京,他认出了顾月童。
顾月童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残贡却突然对他说:“杨家只剩你一个人了,你有什么打算?”
顾月童吓坏了,战战兢兢道:“逃、逃走。”
残贡道:“杨西楼待我不错,我给你一个机会,一柱香之后,我才追你,你若被擒就立即被杀,知道么?”
残贡是北都国第一刀尉,曾立下赫赫战功,身手非凡,一柱香能逃多远,结局都一样。
但顾月童还是得逃,他必须活着。
活着,就是一个信念。
残贡一抬手说道:“谁也不准动,一柱香!”
军士齐声道:“是。”
残贡军令如山,麾下铁骑立刻巍然如山。
顾月童心中一震,拔出随身匕首,飞扑其中一名骑兵,那骑兵不躲不闪,残贡有令,谁也不准动!
哪怕是有人要你的命,也不准动。
残贡的军纪就是如此硬朗!
那骑兵不还手,被顾月童一刀杀中,跌下马来。
顾月童夺下马匹,头也不敢回,飞马疾驰。
“的的的……”马蹄声在城郊阔地回响,若催命鬼咒一般。
一柱香很快就过了。
只见一道寒光从天而降,马匹受惊长嘶,将顾月童甩了下来。
顾月童抬起头,残贡立在他面前,像一堵墙,他的佩刀寒光闪闪慑人心魄。
残贡道:“你要死了。”
人要死了,都会有一种无畏。
顾月童恨恨道:“我不能死。”
残贡道:“为什么不能?”
顾月童眼睛都要喷出火来,一字字道:“因为我有恨,因为我要复仇,我要替老爷公子报仇!”
残贡道:“仇人是谁?”
顾月童道:“那个穿黑衣,使飞刀,为恨而生的少年!”
南复生因恨而刺杀杨居胥,将仇恨又埋入了顾月童的心里。
一颗仇恨的种子卖下去,另一颗仇恨的参天大树又生长起来。
残贡沉吟了半响,道:“我今天必须杀你,顾月童必须死知道吗?”
顾月童道:“我知道。”
残贡把腰间刀递给他,说道:“好好,很好。”
那柄刀很重。
比生命还重。
顾月童笑了。
连自己也无法释义的笑。
他听明白残贡的话了,他必须死,顾月童必须死。
顾月童提起刀,一咬牙,朝自己的右腿斩了下去。
天旋地转。
血。
映入眼中,原来如此夺目。
残贡眼中有一丝冷酷的笑意,道:“好了,顾月童已经死了。”他收回刀,连血都没擦,直直插回了鞘中。
顾月童痛得死去活来,浑身是汗。
残贡问:“你是不是还有话说?”
顾月童扎起伤口,咬着牙,问残贡:“你是大公子的义兄?”
残贡道:“是。”
顾月童道:“那么我要你帮忙做一件事。”
残贡道:“没有人可以给我谈条件。”
顾月童道:“那个黑衣的少年,下一个目标,就一定是你们!”
残贡道:“我们有情察司。”
顾月童道:“那又怎么样?老爷也能调动情察司。”
杨居胥也能调动情察司,可是杨居胥依然没有查到这个黑衣的少年,落得如此下场。
残贡检查过杨居胥的尸身,那是一种很快的飞刀,那是一种很刁钻的角度。
这人一定是劲敌。
残贡道:“你待怎样?”
顾月童道:“我见过他,我能认出他。”
“你想要交换情报?”残贡开始有点喜欢这个书童,杨西楼的心腹,多少有些智慧。
顾月童道:“我需要买一名刺客。”
残贡沉吟片刻,道:月圆之夜,你去陵州见一个人。这人一定可以帮你,天下刺杀之道,此人可排十一。”
顾月童问道:“为什么不能帮我找到排名前十的刺客?”
残贡道:“因为前十的刺客只为北都文帝做事,能找到十一已经不错了。”
顾月童道:“此人会为我做事么?”
残贡道:“你告诉他,是残贡叫你来的。”
“为什么要助我?”
“你刚刚不是问过了?”
顾月童道:“我问什么了?”
残贡道:“你问,我是不是杨西楼的义兄。”
他在说大公子杨西楼。
顾月童忍着剧痛,笑了:“你一定不是北都文帝座下排名前十的刺客。”
残贡奇道:“此话怎讲?”
顾月童阴恻恻道:“你居然有感情,只要有感情就不是最好的刺客。”
残贡不语半晌,道:“错了,我排名第四。”
顾月童缓缓道:“你是工具。除了大公子,别人都把你当工具,所以你觉得大公子是你世上唯一的亲人。你的感情也是你的破绽,你未必便比得上排名十一的刺客!”
残贡道:“你错了,我根本就不能算刺客。”
顾月童问道:“那你是什么?”
残贡道:“我是杀将,文帝座下的‘十杀将’。”
顾月童道:“雇用排名十一的杀手费用一定很高,老爷府院内虽然有一些藏宝,但我即便取出来也怕不够。”
残贡道:“你的意思是?”
顾月童道:“你不是想替大公子做件事?”
残贡看着顾月童,此刻他已是残废。可是这人还气定神闲的给自己讨价还价,不光讨价还价,居然还得寸进尺。
这凭的是什么底气?
残贡失笑道:“告诉十一,雇金我付。”
顾月童道:“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替大公子报仇?”
残贡目露凶光,一字字道:“我是工具,我只替文帝杀人。”
残贡离去时,月亮正当空,影子拉长,显得分外寂寞。
月圆。
又是月圆夜。
十一。
这人就叫十一。
顾月童要去见的就是十一。
十一告诉顾月童,他要找的人,没有找不到,他要杀的人,没有躲得开。
顾月童和十一在一家小酒馆见的面,顾月童拄着拐杖进去的时候,几个公子哥笑他的断腿。
顾月童等了一会儿,十一鬼影般坐在我旁边。刺客,就像鬼影。
十一道:“我来迟了。”
顾月童道:“所以你要赔钱。”
十一道:“你说怎么赔。”
顾月童道:“我要先看你的剑。”
“我出剑就要杀人。”
顾月童笑道:“我就要你杀人来赔偿。”
十一道:“杀谁?”
顾月童指着刚才笑他的几个公子哥。
十一冷笑,走了过去,剑在腰间,没有杀气。
剑光闪了一闪,十一的剑,分别插入了他们几人的喉咙。
十一转过来,对顾月童道:“好了,我们两清了,开始谈交易。”
顾月童笑了,道:“好,我很满意。你跟我来。”
断了腿的顾月童用了半个月时间,又再次回到了杨府。
府邸跟原来一样,没有改变,讨逆军领军者是杨居胥的旧交宇文成玉。
杨居胥虽兵败,但旧交毕竟是旧交。
宇文将军没有破坏府邸一草一木,还命人守护府邸。
战场上,拼命算计要杀死对方,可战争结束,旧交还是旧交。
门口有两名兵士,顾月童绕到后墙,翻过墙去。
跟大公子杨西楼学了几年功夫,这点还是做得到。
顾月童顺着后墙往前走,经过曲径亭,就是后花园,大公子杨西楼的房间就在后花园旁边。
此刻物是人非,顾月童心中一痛。
顾月童记得大公子有一次带他去千佛山游历,求见仙师上清子,上清子告诉大公子,他本命富贵,却有一红颜劫。
这似乎预示着杨西楼与唐宛必定是一段孽缘,这段缘必定要祸难杨家。
杨西楼自然不悦,上清子劝他遇事不可感情用事,否则必成大祸。
杨西楼是敬佛之人,将这句话恭敬收下。
顾月童想,最后还是因为大公子的感情,毁了杨家。大公子就是那么执着的爱,不顾一切的爱,抛下丞相千金去寻唐宛,这仿佛是冥冥中的业力。
上清子又看顾月童,随即大惊失色,道:“绝世谋主,智可乱世!”
大公子看了顾月童一眼,差点笑了出来。
顾月童手捧杨西楼曾写字的墨砚,似乎还有温度,屋内都没有改变,剑悬墙上,窗前兰竹,桌上文房四宝,一切的一切都没变。
物是人非。
老爷杨居胥的房间在东厢。
从后花园走过去,要经过一个九宫八阵图,那是老爷生前的杰作。
老爷才是绝世的谋主。
顾月童的命是杨居胥捡回来的,他的生是为了杨家,现在杨家毁了,他要报仇。
杨居胥的卧室亮着灯,有个身影在夜读。
顾月童几乎就要呼出声:“老爷。”
他踏出一步,忽的惊觉不对劲,刚想转身。
只听一人唤道:“我知你会来,我等你好久了。”
声若洪钟,是个老者。
宇文成玉。
老爷的旧交,老爷的敌人。
顾月童脚步凝固了,宇文成玉推开门来,衣着便装,手握书卷,却掩不了他大将军的气派。
顾月童握着拐杖,转过身去,道:“先生你认错人了。”
宇文成玉道:“不,就只有你了,还想逃哪里去?”
顾月童道:“宇文将军说笑了,小的现在已插翅难飞。”
“我找你,是要你做件事。”宇文成玉是武将出身,不会拐弯抹角。
顾月童道:“笑话,宇文将军要做什么,还用得着小的么?”
宇文成玉摇头,说道:“只有你,只有你知道这个府邸的地藏宝物。”
这人是老爷的旧交。
原来他不让人破坏府邸是这个原因。
顾月童心里开始发笑了,人就是这么奇怪。
顾月童道:“宇文将军是位高权重之人,怎么也打起已故亡友财物的主意。”
宇文成玉大笑道:“你小看老夫了,老夫一生戎马生涯,从未把财物放在眼中。”
“那将军你想要的是什么?”
宇文成玉道:“一件法器。”
杨居胥确有一件天师葛洪遗留下的法器,杨居胥曾告诉顾月童,葛洪天师的法器皆有灵性,只有它的主人才能驾驭它。
这件法器叫做“星斗”,能发动上古天师创设的多种阵法。
旁人用法器,不过用到法器灵力的冰山一角。
就是这冰山一角的灵力,让老爷创设了震惊天下的“锁天剑阵”。
“宇文将军,你知道这个法器是什么?”
宇文成玉道:“星斗。”
顾月童道:“那你该知,‘星斗’会寻找自己的主人。”
宇文成玉道:“你家老爷不是‘星斗’的主人。”
“你也不是!”
“你没有选择,听说你雇了杀手,你还要活着出去为杨家报仇。”
宇文成玉在此,府邸周围必然伏兵重重。
宇文成玉道:”老夫一言九鼎,只要你交出‘星斗’,就可让你安然离开,这个交易合情合理?”
顾月童道:“好,你随我去取。”
宇文成玉笑了,就像狮子捕获了一件小小的猎物,它再挣扎,也逃不出狮子的手掌心。
“星斗”单独藏在杨居胥的寝居住,宇文成玉之所以找不到,那是因为打开“星斗”暗室的开关不在老爷寝居,而在九宫八阵图中。
当顾月童把九宫八阵图生门死门易位之后,杨居胥寝居发出隆隆声响。
一道暗门从书架后移了出来。
宇文成玉道:“你走前面。”
“纵横沙场的大将军,怎的没胆了?”
暗门之后是一条条长长的走廊,杨居胥没有设计任何机关,是因为他觉得在“星斗”面前什么心计,都是渺小。
走廊两边有灯,暗门一打开,灯就亮了。
走廊尽头放着一口小箱子,顾月童就直走了过去。
宇文成玉面色奇疑,他绝想不到藏星斗的地方居然没有任何机关,如此顺利。
顾月童端起箱子,问道:“大将军是要自己据为己有?还是献给文帝?”
宇文成玉大声道:“打开它。”
顾月童打开箱子,一道奇光夺目。
星斗!
此物形似虎符,非金非铜,虎背之上刻有北斗七星图案。
灵光四溢,雀跃重见天日的喜悦。
宇文成玉贪婪地笑了,他快步上前,一把抓起箱子,喜不自胜。
宇文成玉拿起“星斗”,蓦地,“星斗”灵光黯然。
“怎会如此?”宇文成玉大怒,“为何在你手上‘星斗’就能放出灵光。”
宇文成玉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在烛光映照下有种寒心的感觉,他就这么盯着我,目中快喷出火来。
他一字一字道:“我食言了,你要死在这里。”
顾月童冷冷道:“哦?你已经得到了‘星斗’了。”
宇文成玉道:“我不是它的主人,它就不可以有主人!”
顾月童笑了,他很冷静,原来上清子仙师的话,是暗示他会成“星斗”之主。
宇文成玉怒道:“你笑什么?”
顾月童道:“你不是说,我雇了杀手,要出去为老爷报仇么?”
宇文成玉道:“是。但我改变主意了,我不会放你走。”
顾月童道:“你错了,是我不会放你走。”
宇文成玉一掌朝顾月童脑袋拍了下去,他这一掌气势十足,不愧有千军统率之风。
顾月童还是笑,他知道今日死的不会是他,一定是宇文成玉。
十一。
像影子一样的刺客。
他杀人,先杀人的感情。
只有在他不高兴的时候,他才一剑了结对方。现在他很不高兴。
他潜在宇文成玉影子里被踩得太久。
顾月童对宇文成玉道:“你知道的,我在雇杀手报仇。但我是雇来杀你的。”
顾月童话未说完,十一的剑已经刺穿了宇文成玉的喉,他双目凶光未敛,面容更加狰狞,右掌悬在空中,不肯放下。
只是他已放不下。
顾月童拾起“星斗”,握在手中,竟感应到它的呼吸一般。
这“星斗”内藏仙师阵法数百套,当年杨居胥为了免去文帝猜忌,当着文帝之面,焚毁法器,不过是掩人耳目。
这样强大的力量,谁会舍得毁去?
十一问道:“满意么?”
顾月童道:“满意极了。”
十一道:“那好,我来收帐。”
顾月童道:“现在就要?”
十一道:“没错,这是规矩。”
顾月童道:“你现在拿了钱,也走不出去,宇文成玉的人马在外面,我们都会死在这里。”
十一道:“你说该怎么办?”
顾月童笑了笑,道:“你也要死。”
十一冷笑道:“凭你?”
顾月童道:“要出去只有这一个办法。”
十一面露笑容,很高兴的样子,说道:“你认为你杀得了我?”
“不,我杀不了你。”
顾月童话刚说完,残贡就站在了走廊那头。
十一拔剑很快,不会有征兆,但残贡的气势,已将他牢牢锁住。
所以十一拔剑缓了缓。
残贡已冲到他面前,说道:“我杀得了你么?”
十一挺剑便刺,刺向顾月童,他知道自己杀不了残贡,但要杀个瘸子却不难。他宁愿拖着顾月童陪葬,也不愿与残贡正面交锋。
残贡,排名第四,就有他的道理。
残贡出手了,霸道的刀法,刀锋劈上剑尖,势头不减将十一连人带剑从中剖成两半。
血。
杀人的血一滴都没有溅在顾月童身上,可他已经杀了两个人了。
顾月童笑道:“好了,我现在可以出去了。”
残贡道:“你知道我要杀他?”
顾月童点头道:“因为他要杀我。”
残贡道:“知道为什么你不能死?”
顾月童点头,道:“知道。”
残贡凝视顾月童,半响不语。
“因为我是‘星斗’之主。”
残贡正色道:“文帝密诏,‘星斗’之主一旦现世,募入情察司。”
“不,我要当‘十杀将’之首——北镇巡武司首座!”顾月童笑了,他笑得有些癫狂。
“此事好办。”残贡恭敬道,“阁下还有别的条件?”
“我不光要当‘十杀将’之首,还要文帝给我拜相!”
残贡皱起了眉头:“这……”
顾月童笑了好久才收住,有了“星斗”之助,他必能改命换运,他确实有很多条件,但是此刻,他重重说一句,“我要杀掉南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