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重返吴家寨

二叔就这么死了，秦杉心中的仇恨又多了一层。第三天，吴家三叔吴丰也死了，是上吊自杀的。在秦杉十五岁的胸膛里，已经放不下这么多的仇恨。他忘记了爸爸的话和二叔的话，在那天晚上，他逃出了柴房，拿着一把锋利的柴刀，闯进了林发培的卧室。

一场混战。林发培的护卫被砍翻了两个，林发培的一条胳膊被秦杉齐根斩下。而秦杉的右腿上，则挨了林发培一枪。

拖着受伤的右腿，秦杉逃出了吴家祠堂，逃出了吴家寨。他想去找父亲，但是不知道父亲在哪里。凭着在吴家寨十几年的经验，他熟悉吴家寨周围的沟沟坎坎，甚至对吴家寨地下的各种洞穴也了如指掌。仗着这一点，林发培的红卫兵们没有能追到秦杉。

在大山的森林中，一个瘦小的身影在疯狂地跑着，腿上的鲜血淌下来洒在林间的土地上。就这样，秦杉跑了整整一天。当他昏倒在树林里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了。

一个猎人救了秦杉，还帮他把大腿上的子弹取了出来。在猎人的窝棚里养了一个月，恢复之后秦杉就离开了。他不知道那天晚上他砍翻的两个红卫兵是不是死了，也不知道林发培是不是死了，一旦其中有一个死了，他就成了杀人犯。他不能连累救了他的猎人，他必须走。

很多天以后，在吴家寨数百里之外的一个城市，出现了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乞丐。他白天在街上沿街乞讨，晚上就在城市的护城河的桥洞里过夜。春夏秋还好，到了冬天，小乞丐快要活不下去了。终于有一天，他到一个旅店里偷了一床被褥被人抓住，毒打一顿后，送到派出所。后来，又被送到少管所。他自称是孤儿，那个年代的孤儿也多，没有人帮他查找父母的下落。

几年之后，秦杉成年，被放出了少管所，政府就把他派给某一个街道，街道给秦杉在附近的一个工厂里安排了一份电焊工学徒的工作，一个月工资十六块五毛。秦杉用三块钱在街道上租了一个可以睡觉的地方，从此开始了新的人生。

两年后，秦杉出徒，成为一名正式的电焊工，月工资三十一元人民币。再往后，工作勤恳的秦杉成了电焊组的组长。三十岁那年，当了车间主任，而且娶了媳妇。第二年，媳妇就给他生了个大胖儿子。这个时候，已经是改革开放的八十年代。

娶媳妇之前，秦杉回过一趟吴家寨。那个时候的吴家寨还是跟从前一样贫穷，村里的男人大部分都出去打工了。秦杉小时候熟悉的吴方在外边当兵，吴元和吴宣等青壮年都已外出打工，已经很少有人知道这个村子里还有过一户姓秦的人家，也没有人认识秦杉。

他找了几个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在没有透露姓名的情况下了解到了吴家寨那一段剿匪的历史。老人们都知道林云南，都知道秦海石，也都知道那一段故事。甚至，很多人都知道有个小孩杀了红卫兵逃跑的事，只是不知道眼前的这个精瘦汉子就是当年的那个孩子。

就在秦杉有些失望地想离开的时候，却意外地找到了一个当年一起被关在吴家祠堂柴房里的“牛鬼蛇神”。这个人也姓吴，叫吴家帧，本来是村子里一个普通的农民，当时被关进去的原因是他在背诵毛主席语录“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的时候背错了，背成了“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反对，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拥护”，因此成了“反动派”。

吴家帧认出了秦杉，当时吃惊不小。因为那天晚上秦杉砍倒的红卫兵后来死了一个，所以，秦杉就变成了事实上的杀人犯。但是吴家帧对秦杉说，他和当时关在柴房里的其他人是十分感激秦杉的。因为秦杉那天晚上的冲动，砍掉了林发培的一条胳膊，林发培就回到城里治伤去了，吴家寨的红卫兵群龙无首，很快也就都走了，之后，再也没回来过。柴房里的“牛鬼蛇神”们因此躲过了一场劫难。

秦杉在二叔临死前曾经问过他一个问题：林发培拷问你们，都问了什么。实际上，秦杉心里还有一个疑问，那就是如果父亲就是林发培的杀父仇人，林发培大可以把父亲一枪杀了报仇，但他为什么没有这么做呢？母亲又是怎么死的呢？

秦杉把这一连串的问题抛出来问吴家帧，让他失望的是，吴家帧并没有给出确切的答案。据吴家帧所知，当年林云南带着部队来到卧龙山的时候，除了枪支弹药，还运来了不少金银财宝。后来这伙土匪在吴家祠堂下面，又挖出了不少吴家老辈子人埋藏的珍宝。但这都是传说，因为解放军打进来之后，并没有在土匪的大本营也就是吴家祠堂发现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是审讯了落网的土匪，在山上找出来一些土匪埋藏的财物，也没什么特别值钱的东西。

经过反复思考，秦杉推断，如果真的有宝藏被埋藏，这件事儿应该只有土匪的最高头目知道，也就是说，林云南和自己的父亲秦海石会知道。而林云南被解放军打死，秦海石投靠了共产党，所以，秦海石知道的秘密，村支书吴盛也可能知道。这样，当时林发培拷问秦海石、吴盛，甚至把秦杉的母亲拷问致死就能说得通了。

秦杉也问过吴家帧有没有自己父亲的消息，老人说没有。打从那天晚上秦海石逃走，就再也没有了他的音讯。

因为自己的复杂背景，秦杉不敢声张，悄悄地离开了吴家寨，回到了生活的城市。在工厂里，秦杉勤勤恳恳，一路做到车间主任、副厂长、厂长，还入了党，一干就是三十年。

进入新世纪之后，市场环境大变，产品滞销，工人下岗。退休之前的秦厂长没能坚持到最后一刻，给自己的职业生涯画一个圆满的句号，对此他一直觉得很是惭愧。

下岗后的秦杉没有依仗儿子生活，让他庆幸的是这些年来，他的功夫一直没有放下，每天练功是在上班之前必做的功课。所以，在儿子的帮助之下，他在街道开了个小小武馆，教小孩子练武术。大家都很喜欢他。

但是秦杉的心里从来没有放下过吴家寨。不过，他不愿意把这些事儿跟孩子们说。在他有了孙子的那一天，他就下决心把事情了结在自己这一辈上，因为吴家二爷爷临死前说过“不能在一辈一辈往下传了”。

让秦杉下决心再来吴家寨的起因是吴家寨民宿旅游的声名鹊起。有一天看电视，在一个省级旅游表彰大会的报道中，秦杉无意中看到“吴家寨民宿旅游服务集团”的董事长林玉坤的讲话。这件事触动了秦杉的神经，原因只有一个：这个人姓林。秦杉这一辈子都对姓林的敏感，然后仔细看了看这个姓林的长相，总觉得他跟林发培有相像之处。因为林发培这个杀母仇人样子，已经深深地铭刻在秦杉的脑子里。

秦杉感觉这件事不是巧合，所以，他就把武馆交给徒弟，再一次来到了吴家寨。那一次是一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