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与委蛇
那只被抢的相机，很快被送到了卿氏，三爷看到那些洗出来的照片，有些玩味地把其中一张挑出来，拿在手里仔细看了看，然后笑道：“这回姚大小姐可给咱们送了份大礼啊。”
还在原地站着等吩咐的人看着三爷脸色，问道：“那姚芷君那边……”
“巡捕房的人已经全副武装，姚家现在里三层、外三层，已经是请君入瓮的阵仗，”三爷道，“东西已经到手了，叫咱们的人停手。”
那人有些不忿：“可还有人在跟踪她，到时候如果被他们得手了……”
“那也和咱们无关，”三爷把照片拿在手里仔细端详，满意地笑起来，“大小姐做了天大的好事，怎么能不留名？”
“三爷的意思是……”
“大小姐这么低调，咱们下头人就得替她把事给办妥了，去找几个人，好好感谢感谢这位大善人！”
“是！”
“还有，找人去通知申报的人，这种大新闻……他们会愿意报道的。”
三爷的人办事妥当又有效率，没过几天就有好几个烟民到浦江商会门口拉着横幅找卿城磕头，横幅上赫然写着“叩谢卿大小姐戒烟之恩”，王珊最近在报社的日子很不好过，虽然杜琅亲自到报社打过招呼，大家不会明目张胆地挤兑她这个“杀人凶手的女儿”，但除了姚芷君之外都是能不和她打交道就不和她打交道，但姚芷君最近又一直请假在家里休息，王珊不想待在报社里，就常常出来跑新闻。
她是在医院门口无意中听到原来浦江商会的大小姐卿城还在帮助烟民戒烟的消息的，姚芷君的相机被抢了，报社又给她配了一台，她这两天休假，相机就放在王珊这儿保管，王珊没顾得上多想，直接跑到了浦江商会门口。
浦江商会这边横幅已经拉起来了，那几个成功戒了鸦片的烟民和亲属都跪在地上磕头，一旁还聚集了好些围观群众，这太适合做头条了！王珊连着拍了好几张照片，然后跟大家一起等着，不知道正主卿城会什么时候出来回应。
但这天他们一直等到中午才终于把浦江商会的人等出来，其中还不包括卿城，虽然说不上是驱赶，可他们的态度也不能算很友善了，王珊拍了好几张照片，回去写了篇稿子，觉得不管怎么说，这个卿城还是个人物，得好好给她写篇稿子。
本来王珊以为她这篇报道交上去一定会被卡，已经做好了跟他们据理力争的准备，没想到一路顺畅得超乎她的想象，第三天就已经登报了。
这篇报道一出来，舆论导向就开始鼓吹浦江商会大小姐卿城为响应禁烟会议，在积极帮助烟民戒鸦片了，一时间一石激起千层浪，各方都密切关注事件发展，但话题中心的卿城却一直没露面。
翟天看到报纸的时候已经是五天之后，这阵子巡捕房那边没什么事，他也乐得清闲，沈谅觉得他没什么事啊，可他还是早出晚归的，有一次回来的时候明显有心事，连小白去撒娇都没理会，于是报纸上的事也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跟他说，结果这天翟天正吃着早餐，就看到了沈谅故意放在桌上的报纸，看到那硕大的标题之后，直接皱着眉放了筷子。
“现在什么情况了？”翟天问。
沈谅叹了口气，道：“外头传得沸沸扬扬的，卿小姐这次怕是有大麻烦。”
“至今没有露过面？”
“没有，那几个烟民一定是有人故意安排好的，浦江商会门口闹过一阵，前两天又去卿氏门口磕头了，再加上舆论一宣传，现在她的处境很被动。”
卿城和杨院长之间的合作明显是私人行为，翟天稍微想想就知道，那天姚芷君的相机被抢一定也是有人故意为之的了，也就是说，除了报纸上这几张烟民磕头感谢的照片之外，卿城一定还有更大的麻烦。
“天哥，你说这会是谁干的？”沈谅问。
翟天仍然皱着眉，心里默默盘算了一圈，最后也只是道：“她的仇家太多，明的、暗的，多得是人想要她命。”
“那咱们怎么帮她？”
沈谅问的是怎么帮，而不是帮不帮，翟天突然笑起来，沈谅被他笑得莫名其妙，只听他说道：“像她这种人，多得是办法自救，事情还没明朗，咱们就别跟着瞎操心了。”
卿城最近确实有点麻烦，从前卿黎还在的时候，三爷始终坚定不移地站在他那边和她作对，现在卿黎不在了，他还是三不五时给她找点不痛快，这次新闻一出，他立刻就拿着报纸在师爷面前大做文章，指责卿城吃里扒外，让卿氏的鸦片生意受到了极大的影响。
“师爷，这次您再偏帮她可说不过去了啊，”三爷眼睛一斜，“这可不是小事，咱们卿氏这些年好不容易才把鸦片生意做出规模来，大小姐闹这一出可不像样，损失太大了！”
师爷闭着眼，手掌撑在龙头拐杖顶上，没有表态。
三爷又问：“五爷，你那边生意受影响大吗？”
相比较来说，五爷对卿城的敌意就没那么夸张了，他甚至并不站在卿城的对立面，大多数时候都持中立态度，这时候被点名，也只是淡淡道：“还好。”
师爷终于睁开眼，他直直地看着卿城的眼睛，缓缓吐出两个字来：“解释。”
卿城亦坦然直视回去，从容地问：“师爷不信我？”
三爷冷笑一声：“成功戒鸦片的那些烟民都跪到浦江商会和卿氏门口来了，你让师爷怎么信你？”
“如果你无法作出合理解释，”师爷看着她的神情很悲痛，“那我也只能公事公办——请帮规了。”
卿氏的前身，是上海滩赫赫有名的帮会，起家的时候什么都做过，手段极其残忍，“请帮规”三个字掷地有声，它背后的深意让人毛骨悚然，但卿城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甚至在三爷发出冷笑的时候，也跟着笑了笑。
五爷提醒道：“大小姐，如果有隐情或是有苦衷，趁早说出来为好，请帮规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卿城看着他道：“五爷这句话，卿城感念在心。”
说得好像来日还可以报恩似的，三爷哼了一声，冷冷道：“我劝大小姐还是趁早交代了，省得皮肉受罪。”
卿城的眼神扫过去，不怒自威，三爷迎视着那目光，竟然有些瑟缩了，但他很快就强硬起来：“怎么，你做出这种事来，还不打算认错？”
“你也配？”卿城冷笑一声。
“够了！”师爷手下那只拐杖往地上狠狠一跺，所有人瞬间安静下来。
“谁做错了事，惹师爷生气了？”门外突然传来一个听上去有些别扭的声音。
卿氏内部会议，没有特殊情况是不允许被人打断的，下头人知道规矩，因此这时候能进来的人，绝不会是等闲角色——来人是法租界公董局的董事之一德里。
浦江商会在上海滩的地位，不是一日两日能早就的，暗中有卿氏扶持不假，但说到底还是需要租界的支持，这些年来一直和法租界的关系都不错，德里对卿城又一直很感兴趣，他们私下偶有来往也是卿氏上下都心知肚明、乐见其成的事。
这时德里一到，三爷也知道，无论如何今天是动不了卿城的了，不过来日方长，他暗暗咬牙，就不信她能一直绑着德里不松手，要不然迟早收拾她！
师爷果然给了德里面子，卿城被他轻易接走了。
“你惹什么祸了？”德里问的时候貌似不经意地靠近了卿城。
“被人暗算了，”卿城无所谓地耸耸肩，“不过这件事我不会这么轻易算了的。”
他的手时不时擦着卿城的手背，有意无意地利用自己中文不好这一点来说一些露骨的话，卿城也没表现出太反感，只是在他进一步试探的时候不动声色地借挥手叫车躲开了。
“有什么事随时来找我！”德里又往她身边蹭了几步，“你知道我，喜欢你的。”
卿城干脆伸手过去揽住了他的胳膊，然后凑到他耳边去轻轻说了一句：“所以我才会找你来英雄救美啊。”
德里当然不明白什么是“英雄救美”，但他对美人轻轻朝自己耳朵里吹气这样的行为非常享受，然而卿城也没让他享受太久，先前招手叫来的黄包车已经停在了面前，卿城借着挽着他的姿势直接将他往前推了一步，然后说：“这次也是事急从权，才把你从董事会上叫来帮忙，你先去忙吧，改天再谢你。”
“改天……”德里从善如流地坐上黄包车，还朝她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准备怎么谢我？”
“百乐门你最喜欢的，”卿城笑着在他手背上拍了拍，“我办事，你放心。”
德里这才被高高兴兴地送走。
看着载着他的那辆车消失在街角，卿城脸上的笑容慢慢沉了下来，她双手捏成拳，站在原地缓了好一会儿才把手松开，转身大步朝相反的方向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