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

早上十点半,就在江妙菱为客人丈量腰部尺寸的时候,有访客推门而入。看清来者,她多少有些吃惊——

“苏兮姐?”

苏兮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是来修包的,不过不是什么大问题,一锤子的事儿就没预约。”

妙菱就要上前应付,却被那副熟悉的嗓音拦下了:“还没用几天就要修?”

苏兮举头环视,只见季霖郁正坐在工作台最里端忙活。

“哪儿坏了?”他看向这边,目光一瞥,手头的动作却未停下。

苏兮上前几步将托特包放上桌,解释说自己用它装了几天电脑,结果包袋受重有些下垂。本身是无伤大雅可垂到胯部以下就会显得她有些矮,所以她就想把肩带搞短一些。家里没专业工具,就自己拿剪刀戳了个孔……

说着,苏兮弯腰去找包带上那个打坏的孔,抬头瞬间差点儿撞上季霖郁的胸。不知何时他已神不知鬼不觉地移步到了她面前。

他伸手抚摸皮带的伤口,眼中满是心疼。

“我没想到会戳坏,本以为很容易的。您看您能不能——”

“不能等一等拿到我这儿来吗?”他目光一凉,口吻跟着降至冰点。

“可我等不急啊。”苏兮像个犯了错误却理直气壮的小孩,“这两天忙着见客户,觉得合适也就一直背着。”

季霖郁似乎对她的解释完全不感兴趣,严声厉色道:“你可以不喜欢它,但不应该糟蹋!”

苏兮被怼得一头雾水,面对这通莫名其妙的厉喝感到委屈。

“坦白来讲,这里的每一只皮具都是我秉持一腔诚意一寸一寸打磨、一针一线缝出来的。你手中的这只也不例外。你可以不尊重人,但至少应该尊重别人的劳动成果。”

乍一听,理直气壮。仔细一想,还真是头头是道。

兴许他是个聪明人,不费吹灰之力便抓住了她的心理短板。也兴许他天性愚钝,处世一板一眼,毫无人情可言,尖锐道无懈可击却不自知。可无论如何,这番话的确令苏兮败下阵来。一阵莫名其妙的羞耻自心底生发,转眼便传至四肢百骸。

她委屈,惭愧,惶恐却不敢与之对视。

……

季霖郁默默站着不作声,紧盯苏兮的脸,眼睛里燃起冰冷的火焰。

少顷,他背过身。

苏兮自知理亏,只好悻悻闭嘴。她轻声道别,往门口的方向走去。怎料刚迈出两步便被拦下了——“包留下。”

苏兮脚下一顿。

他的“挽留”令她不由放软了态度,换了副语气道:“真是不好意思,谢谢帮忙。”

可他似乎并不领情:“我不是帮你。我是怕别人看见了这烂糟糟的肩带质疑我匠心手造的质量跟我季家的手艺。”

苏兮一怔,这人到底是装酷呢还是真不会说话?一出声就能把人推出三百里。为掩饰尴尬,她问他修复包带大概需要多久?他回答说两个小时,口吻冷到足以让夏天结冰。

苏兮有些难以置信,“要这么久?”

“修理最多三分钟,但我手头的活还没完。”

“您能先帮我弄吗?我赶时间。”

“万事都讲个先来后到。”

苏兮有些生气,呛声道:“那请问老板,我现在背什么?我是要去见客户的,总不能将这些零碎全拿衣服兜着吧!”

季霖郁不做声,从架子上取过一只款式普通的包袋递给她。“你先用这个,下午过来的时候把它还给我。”

苏兮冲着那包袋一番大量。不过是只其貌不扬的中性手袋。牛头层,厚实,纹理紧致,褶皱处填满岁月的痕迹。

3.

苏兮来到事先约好的咖啡店,自称苟总的男人已经到了。男人四十岁过半,着黑色衬衫,头顶一汪地中海。

苟总自诩皮具贵族出身,谈起实力更是底气十足——

“苏小姐,不瞒您说,苟昀这个人是很讲细节讲品味的。什么爱马仕鳄鱼皮、香奈儿小羊皮、fendi鸵鸟皮,根本入不了他的法眼。他的旅行袋,皮带,皮鞋,统统都是Cordovan马臀的,就连家里凳子的座椅也是马臀皮。和众多养牛大神一样,苟昀比较崇尚小众而低调的华丽,最爱日本新禧,然后才是小川,霍尔文嘛——”他很是不屑地摇摇手指,“也就那么回事儿。”

一听对方奇怪的第三人称自称跟浮夸的论调,苏兮心中立马有数。

要说古人自呼其名是为了表示谦卑,比如周天子赐给齐桓公腊肉,齐桓公就会说“小白”如何如何。现代人这么干的大都是因为自命不凡,特别是成年男性,使用第三人称称呼自己,是觉得这样做会给自己带来一种高高在上的“重要感”。性格古怪或者极度自负的人往往有这个倾向。这是自我膨胀的表现,这种人认为自己是无所不能的“超人”,喜欢用第三人称来吹嘘自己。

苏兮笑着扬起下巴。她说苟总,看来真是我术业不专。要不是您今日提起马臀,我都不知道自己一直掌握着错误的知识!

经她这么一夸,苟总立刻春风满面。他说,人人都犯错嘛,苟昀也一样!何况苏小姐您这么年轻,犯个错就更正常了。至于错误的知识,要不您说来给苟昀听听?说着,他便翘起了二郎腿。

苏兮并不打算藏着掖着。

她说,“据我所知呀,就您提到的三种皮革,霍尔文有着最好的韧性,有着近似于橡胶的弹性。作为二层皮的马臀皮,霍尔文的机械性能是最好的,也是油脂最充分的。并且霍尔文的背面也可以使用,印章或者背面颜色都很有质感。其次是小川。我听说小川就是高端的新喜。小川从新喜那里买进半成品,然后打磨。小川会把买来材料中不好的,不光滑或者疏松的部分切掉。最差的是新喜,会有一些疏松的,或者粗糙的部分存在。而且新喜的背面是没有使用价值的。这个世界上,马臀皮的原料80%以上是被horween收购掉的,日本只能捡零碎,甚至日本一些马臀皮是中国产的,比如说ganzo的低端的子品牌fico……”

随着叙述的深入,苟昀的脸色由粉红转成猪肝红,再由猪肝红转为深茄红,最终以一个无比轻蔑的笑眼作为收场——

“苏小姐,不得不说您的专业素养很高,但对阶层的了解恐怕就不够深入了。私人订制,那要看身份,看出价。有财力还怕用不到上乘的皮革吗?有实力还怕找不到合作吗?只要您好好儿跟苟昀合作,保证您创业道路稳中带风,生活处处有惊喜!”

面对苟昀的一脸色相,苏兮正想着该如何给出刻薄而不失优雅的一击,对方“高贵”的目光不经意落向置于一旁的皮包,瞬间亮起来了——

“鼎盛昌?你是鼎盛昌的什么人?”

苏兮被他毫无预兆的低喝搞得一头雾水。

“鼎盛昌是谁?什么鼎盛昌?”

苟昀咂咂嘴。他说,“别谦虚啊苏小姐,您能不知道鼎盛昌?您背着他家的祖传皮包还说不知道鼎盛昌?”

苏兮如实说道,“这个包是给我修包的工匠临时借我用的。”

“借给您?哪家工匠?” 苟昀伸长脖子静候下文。

苏兮随手一指:“离这儿就三条街,叫匠心手造皮具工作室。”

苟昀眼中闪过一道狡黠的光。“您说的工匠是不是姓季?”

“对呀!怎么,您也知道?”

苟昀大腿一拍。他说,“苏小姐,这可是您有眼不识泰山了。您口中的皮匠可不是一般匠人!他可是鼎盛昌的传人!”

“鼎盛昌究竟是谁?”

“鼎盛昌,曾鼎盛一时的百年传统手做皮具大家族。始于清末,盛行于民国。你口中的季老板可是个业内人尽皆知的大公子!他的父母、祖辈那可是有头有脸名号响亮的……”

一家小小的工作间,哪有他说的那么悬!这人讲起话来口若悬河,想必做事也不怎么靠谱。若与他合作指不定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苟昀的夸夸其谈非但未能成功虏获苏兮的好感,反倒让她提早结束了洽谈。

就这样,苏兮回到了皮具工作室,却恰恰撞见季霖郁冲着姜妙菱发火。她很快被那个名叫缪诚的男孩引进咖啡室,指着玻璃询问事由。

缪诚犹豫了一下,解释说妙菱制皮之前忘了洗手也就算了,可她刚刚打孔的时候又因为走神把孔给开大了。这不,老板正说教呢!

“小妙菱有时候是挺迷糊的,可我们这位老板啊,怎么说呢?做事还真是严苛得莫名其妙……”

苏兮转身,透过玻璃向对面望,那副冷冰的嗓音沿门缝溜进来——

“如果不小心造成皮孔过大,就将皮子翻过来砸,多砸两下就能恢复一些。”

妙菱松了一口气,眨着星星眼附和:“对啊对啊老板,这不是一下就好了吗?又不是什么大事儿您干嘛发那么大脾气!”

她的反应令季霖郁错愕,火气水涨船高,他眉眼一陷:“这不是技术的问题,是你做事态度的问题!希望不要再有下次!”

他将音调压得足够低,却令妙菱瞬间低眉。

后来,季霖郁打发江妙菱跟缪诚去仓库裁皮料。如此一来,诺大的工作室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季霖郁正襟安坐,苏兮在一旁饶有兴趣地观摩。他刚才拿起工具操作了两下苏兮便笑嘻嘻地询问自己可否上手一试。

季霖郁犹豫着点头,握着工具的手反倒紧了紧。

她撸起衣袖,说道:“老板你放心,我这次会很小心的!”

季霖郁不再言语,将锤交付与她。

苏兮模仿季霖郁的样子在木台前正坐。可季霖郁并未全然脱手,而是帮她稳稳固定住底座。苏兮右手拿起锤子,左手张开,轻轻覆于季霖郁的手掌之上。接着,她并没有随意下手,而是准确定位,再一下隔着一下地落锤。

她小心翼翼,屏息凝神,眉心因专注而微微皱起。这画面令季霖郁的目光不禁颤了颤。

少顷,苏兮完成手头的动作。抬头瞬间正好撞向那双寓意丰盛的双眸。她以为自己的唐突冒犯了他,便迅速抽回左手,切切解释说:“我很少用工具,不老练,怕不留神砸到你的手所以才——”一边说一边将锤子递回到季霖郁的手上。

“没事。”他目光低垂,似乎有意掩饰。

……

临出门前,妙菱专程来与苏兮告别。

苏兮想起了什么,走出两步又重新退回来。 “对了妙菱,你听说过鼎盛昌吗?”

妙菱打了个响指,答道,“这里就是鼎盛昌啊!”

“苏兮姐不瞒您说,我就是因为这个才委身于此学手艺的。就比如刚才,我爸我妈都没训过我,可老板却想训就训我还不敢还嘴。您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因为他长得好看?”苏兮讲了句玩笑话。

妙菱笑嘻嘻地点头:“这是一个原因。可最重要的还是因为老板的名头。”

“什么名头?”

“我们老板是鼎盛昌百年传统手作皮具大家族的后代。他父亲是鼎盛昌第六代传人,在本地乃至全国的名号都是响当当的,他的母亲是业内大名鼎鼎的皮具设计师。可是——”说到这儿,江妙菱闭了闭嘴。

“可是什么?”苏兮迫不及待想要知道答案。

“可后来他的父母因为一次事故双双离世了。”

父母双亡?

“苏兮姐,你是不是也开始有点崇拜我们老板了?”江妙菱意犹未尽。

崇拜?苏兮笑笑,跟妙菱告别。

走在路上,苏兮突然想到了什么,放慢脚步,从包里掏出手机——

4.

电话刚响了一声便被速速摁掉了。沈山南若有所思地抬起头,如炬的目光射向秘书anna:“刚才说到哪儿了?”

anna顿了顿,她说沈总,对手公司通过马具事件对我们的恶意打压。整个儿事件的持续发酵导致万邦股价大跌,3日下跌3%,5日下跌6%,17日下跌4%。不过随着影响越来越小,下跌也逐渐减缓。

“目前查到即刻背后的操纵者了吗?”

“查到了。是朗格皮具。”anna说着,将摊开的文件夹放上桌,“这还得归功于江临皮造的帮助,我方向合作公司请求协助,最终是江总提供了有力证据。”

沈山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要反击吗沈总?”

沈山南将文件大致浏览一番,不着急回答,低头细细思忖着什么。

他清楚地知道,一家公司运行过程中必然要面对各种风险。样板设计跟材料研发都是最基本的,而最最重要的是公关部门。公关团队不仅仅是应对平日里的各种对外事宜,最大效用在于当发生紧急情况时面对媒体的形象的树立。

他摇摇手,说:“目前的重点先放在公关,挽回我们万邦的负面形象。制裁朗格置于其后,一旦对媒体放出消息,我想朗格必会主动找我们谈判,到那时候万邦很容易就掌握主动权。这样anna,麻烦你帮我找公关部王经理过来。”

“好的沈总。”anna带上了门。

晚上九点,苏兮回到家。倒了杯水在沙发上坐下,背后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很轻,却足以令心脏骤停,她手头狠狠一抖,茶水顺着杯壁滴到地板上。

踢掉拖鞋,苏兮轻手轻脚走向大门,屏住呼吸朝猫眼里看,只见一个身着居家服的女人站在一墙之外,弯曲的手臂间像是端着些什么。

看样子应该不是坏人。苏兮一面盘算一面将房门拉开一条窄缝。等她开口,对方便自报家门——“你好,我是隔壁刚搬来的,这是您的包裹。白天快递上门看您不在就放我那儿了。”说着,扶了扶脸上的面膜。

苏兮意识到自己的失礼,一把将门敞开。

“谢谢您。”她伸手接过包裹。

邻居愉快地道了晚安,转身回家。苏兮目送她走进斜对面的房间这才合上门,不放心,又加了一道锁。

快递?自己好像并没购置什么东西。该不会是炸弹吧?一时间,种种猜测纷沓而来。可目光扫过收件人一栏,她暗暗松了口气。她将包裹至于茶几上,站在客厅中央,托腮而立,五分钟之后还是决定打开看看。

那是一只普通大小的快递纸盒,周身由灰色塑胶袋包裹。将其拆开,是一只更小的纸盒。再拆开,是一个被透明胶带捆绑的黑色塑料袋。

夜风从未闭严的窗缝间溜进来,她不禁后背一凉突然感到有些不对劲。她打开所有灯,这才敢继续往下拆。

等她将所有的包裹物拆除,最终展现在自己眼前的是一只新鲜欲滴的苹果。

苹果?什么意思?她重新拿起快递盒,却发现寄件人信息已经被磨得模糊不清了。回首瞬间,箱底的一张小卡片引起了她的注意——

寄件人:宙斯。

字体洒脱而固执,这种笔迹通常发生在胸怀大志而隐忍待发的人身上。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痕迹。

宙斯?古希腊神话中统领宇宙的至高无上的天神?

是恶作剧吗?苏兮深深地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