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1.

季霖郁站在灶边捶打着一块牛腩,就在这时候,外厅传来细细嗦嗦的开门声。他以为是苏兮,随口问了句——“回来了?”可等了半天也没见反应,便前去门口查看。刚走出厨房,一个陌生的中年妇女出现在眼前。

目光相遇的瞬间,女人面露惊恐之色,看看他,再看看他举着菜刀的手,眼神一紧,下意识向后退了半步。

季霖郁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将菜刀置于桌面,闷声问道:“请问您是——”

“我是苏兮的妈!你是什么人?在我女儿家里做什么!”女人垮着脸,强势而冷静地质问道。

听那口气再看这架势,毋庸置疑,此人必为苏兮的母亲。季霖郁感到一阵手足无措,稍作沉淀,这才礼貌回应道:“阿姨您好,我叫季霖郁。”

苏母从上到下地打量着面前这个罩着花朵围裙的年轻人,垂头沉吟了好一会儿才又扬起下巴,字正腔圆地说道:“苏兮也没跟我说她交了男朋友啊!”

季霖郁面色一红,赶紧摆手解释:“阿姨您误会了,我不是苏兮的男朋友。”

苏母换上拖鞋,气定神闲地在沙发一端坐下,拿眼角瞥他,唇齿间挂着狐疑:“既然不是我女儿的男朋友,为什么出现在我女儿家?

“阿姨,我是苏兮的朋友,就住对楼,我俩挺聊得来的所以平日里走动也多。她最近工作特别忙,我这两天又刚好休假就过来给她帮帮忙。阿姨您先坐,我给您倒杯水喝。”

如此一番解释,苏母显然松懈下来了。她往沙发背上靠了靠,从手边拿起一本杂志随意翻阅起来。

过了七、八分钟,季霖郁端着茶盘重新回到客厅。他小心翼翼将托盘放上桌,说道:“阿姨,苏兮经常提起您。看得出您和叔叔对她的影响很深。”说着,将茶杯双手递上,“您这次………是来探亲的?”

苏母任茶叶泡开,揭起盖碗儿,手法娴熟而优雅,她先轻轻吹开浮于表面的叶片儿,而后挺直了腰板儿,浅抿一口,这才不紧不慢地回答说,她的身体出了点儿毛病,老家那边的医院非得要她来省城做个化验。

“很严重吗阿姨?非得来这边?”季霖郁一脸关切地追问着。

苏母随即换了个舒适的坐姿,左手扶膝右手撑住后腰,说道:“肾脏上有点毛病,早些年就有了,年轻那会儿不懂保养任由身体透支。现在年纪大了又没过多注意,发展得有点迅速。不过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做个深入检查。”

说到这儿,苏母猛地闭了闭口,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表情有些为难。她稍作思忖,继而说道:“小季呀,我提前没跟苏兮说,怕她知道了担心也怕她影响工作。所以你呀,也就先别跟她提了。”

季霖郁感到诧异,眉头轻轻挑起,“这事儿可不轻松,您不准备告诉她?”

“不光是她,我连她爸爸也没说。哎呀,其实也没我说得那么严重,你看,阿姨起码行动自如,估计就是吃吃药,多休息休息,谨遵医嘱注意就好。”

“那苏兮她知道您要来吗?”

苏母点点头,接着话锋一转很是迫不及待地问道:“哎小季,你今年多大呀?是做什么工作的呀?是本地人吗?”

季霖郁迅速整理好思绪,刚要张口,门外便传来利落的开锁声,紧跟着,苏兮平地一声叹——“好香啊,季大厨您真是有一手啊!”

苏兮随意踢掉高跟鞋,埋着脑袋就要往厨房里冲,可还没冲出半步便被母亲叫住了——“进家门第一件事是把鞋摆整齐,都多大了怎么还要人提醒!”

苏兮扭头看向客厅,“妈?您不是说零点才到吗?我还准备吃晚饭去接你呢!”

苏母起身,前去迎合女儿的拥抱。“这不运气好嘛,站长是学生家长,帮忙抢到了最早一班的车票。”

苏兮随母亲在沙发旁坐下,“妈,路上累吗?”

“不累!乘的是软席,睡得比家里还好。”

简短的寒暄后,苏母在沙发上品茗,苏兮随季霖郁走进厨房。

季霖郁掀开锅盖查看菜色,随手从背后拿出一瓶红酒,往锅里倒入三分之一,又轻车熟路地从橱柜上层摸过两只高脚杯。

苏兮当即一愣,浅声抱怨着:“这可是我朋友千里迢迢给我带回来的黑皮诺干红,你怎么还舍得拿来做菜了?”

季霖郁不以为然地耸耸肩:“你家没料酒啊,我炖牛腩,不去腥不行!”

苏兮笑着瞥他一眼,“都准备好了?”说着便撸起袖子,“不得不夸夸你啊季大厨!真香,我在楼道就闻到了。”

季霖郁冲她眨眨眼,举杯轻碰,仰头将酒喝干。

餐桌之上,饭菜端整。家常豆腐细嫩焦黄;鱼香肉丝挂汁均匀色泽鲜亮;清炒口蘑颗粒分明油光炯炯;番茄炒蛋黄里透红绿意盎然。

饭菜很家常,却无疑为一桌人间烟火。光看这卖相,季大厨的手艺就足以令苏母赞不绝口。

吃完晚餐,季霖郁将碗筷放入洗碗机,又将灶台清理干净。苏兮跪坐在低矮的茶几边切着一颗柚子,随口问:“妈,预约的是明早几点呀?”

“十点半到医院。”

“那行。我正好送您过去。”

苏母神色一紧:“不用不用!我自己去!”

“那怎么行呢!您逛街可以自己去,看病当然得家人陪着了!”话罢,她猛地用力,柚子一分为二。

“真不用。我没病,一线城市不是医疗条件好吗,我就是来做个体检。”

母亲的执意推脱让苏兮觉得有些不对劲。

“妈,您可是前面几十年都在咱们那儿检查的,跟大夫熟,护士里又有您的学生,不比这边方便周到吗?”

“我,就是……怎么说呢……人年纪大了,有些部分的体检得用高档的仪器,这个……”苏母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苏兮肆意揣测着母亲的表情:“妈,您不会有什么事儿瞒着我吧?”

苏母双手一摊,“怎么会呢?我,我这浑身上下好好儿的,能有什么需要瞒住你的?”

苏兮不禁停下手头的动作,质疑的目光落向母亲的脸。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紧要关头,季霖郁端着茶壶出现在了厨房门口。趁苏兮不备,他远远儿地冲苏母使了个小眼色,然后接过话来:“这样吧苏兮,明天就由我陪同阿姨去医院,我爸妈之前在里面有熟人,如果真有什么问题找专家也方便。你明天不是约了几位客户吗?你忙你的吧。”

项目的事儿不提还好,一提着实让人为难。苏兮稍作权衡,仰头,求助似地望向季霖郁:“那可真得麻烦你了,我明天约了好几位老板实在是不好推掉。不然,你就直接开我的车去吧。” 她说着,跨过桌子将钥匙递给他,而后轻挽住母亲的手臂,浅声安慰:“妈,你别担心也别害怕,别看他顶着一张厌世脸,其实他是个好人。”

苏母愣了愣,一把甩开女儿的手:“你这是怎么说话的?你才厌世呢!我难道看不出小季这孩子很好吗?哎呀!早知道当初就生个儿子了。”

这么一说苏兮可是不乐意了,她掰下一块柚子丢入口中:“妈妈呀,老话怎么讲来着?女儿是妈妈的小棉袄,儿子可是丈母娘的小棉袄!”

苏母微怔,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这后半句我倒是没听过。”接着意有所指地望向季霖郁,“小季啊,她说的会不会是真的啊?”

季霖郁看向苏兮,目光笃定地答道:“会的,阿姨。”说着,将一牙剥好的柚子双手奉上。

……

2.

江妙菱捂着腮帮坐在长桌前发呆,背影颓丧,面目感伤。谬诚不是没前去跟她搭讪,却都屡屡被她支开了。

这件事,还得追溯回上午的那场“偶遇”。

智齿炎症持续了整整一个周,起初江妙菱并没怎么在意。她以为和之前一样,吃点儿败火药也就无大碍了。怎料病情恶化迅速,到了第四天左半边脸都肿了起来。

妙菱提前做了预约,跟牙科主任约在了早晨十点十分。

九点四十五,她停好车子走进医院大门,抬头平视前方,一辆车子正巧汇入视线。不看不要紧,这定睛一看——哎?那不是苏兮的车牌号吗?怎么,生意做到医院来了?

正琢磨着,车子在马路对面停了下来。

江妙菱放慢脚步意图回避。可刚才侧了侧身,一个人影从驾驶室钻了出来。她的余光一紧,内心跟着一颤——

季霖郁?

然而这还不算完,紧接着,副驾下来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看那轮廓,分明就是苏兮的中年版本。

妙菱似乎瞬间明白了什么。与此同时,无数疑问向脑海涌进——

那人是苏兮的母亲?他们来这里做什么?陪阿姨看病?阿姨怎么了?可为什么陪同的不是苏兮而是季霖郁?他们之间究竟发展到哪一步了?难道已经见过家长了吗?掩盖得也太好了吧,自己竟然毫不知情?

可她转念一想,是啊,自从上次当着苏兮的面儿说了些难听话,之后就再也没见过她。不过短短数周,他们的关系就一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了吗?

妙菱正沉浸于内心的小愤恨小不满中哀叹连连难以自拔,突然,被路过的谬诚撞了胳膊。

“干嘛呀!”她轻声责备。

谬诚做了个鬼脸,小声提醒:“快快打起精神,老板走到门口了。”

正值午休时间,季霖郁回到“匠心手造”。他如往常那般喝了份浓缩提神,接着便火速进入到自我封闭的工作状态。

然而今天,一切似乎又有那么一些不同。整整一下午,无论裁皮、缝边还是打样他都将手机放在目之所及的范围内,像是有意等待着某人的来电。

江妙菱站在季霖郁斜前方的工作台边给几张样板皮料打斩,她不断用眼角瞥向他,内心鼓声雷雷。要知道,类似的状况从未发生过。季霖郁这个人最厌被打扰,此前一旦投入工作,整个人就像是被真空隔离开来,不是将手机调成静音就是戴着只耳麦,任电话如何响铃都充耳不闻。

季霖郁始终没注意到妙菱的眼神,专注的目光在手头活计跟手机屏幕之间徘徊。

这段时间装在他心里的事情实在太多,感觉就像是被高高堆起的棉花从心底结结实实堵到了喉咙,想要诉说,可张嘴却发现根本发不出任何声响。

随着手造皮具行业的兴起,城市中打着各种噱头、形式五花八门的皮具工作坊如同雨后春笋。经济大环境的衰退加上同行之间的激烈竞争,“匠心手造”时刻面临着被市场淘汰的危机。

季霖郁只能咬紧牙关力挽狂澜,他疯狂地接活儿,新客户私定的、老客户批量的,就算熬个三天三夜也决不妥协。病假前一天他才完成了一批企业名片夹订单,现在又没日没夜地赶制着十几套高端文具套装。他常常在桌前一坐就是四、五个小时,饭忘了吃,水也顾不上喝一口。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将“产品质量”放在第一位,花在每件作品上的时间更长,耐心更多。

幸运的是,在此前半个月的时间里,每晚都有苏兮作伴。他进行手头工作的时候她在一墙之隔的咖啡室里玩儿命敲着键盘。累了困了就凑过来,坐在桌边分享一段相声或者玩儿一局“jenga”。

而不幸的事也相伴而行。

不久前,谬城正式递上了辞呈。季霖郁虽说早有预料,可亲耳听到他说要离开的一刻,不舍、伤感、疑惑……心内五味杂陈,情绪复杂极了。

五点半,手机响了起来。季霖郁扫了一眼屏幕,毫不犹豫摁下接听键。不知对方说了些什么,他的神情变得紧张,双眸跟着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良久,他对着话筒轻轻说道:“已经出来了吗?好的,我马上过去。”

3.

苏兮是红着眼回到家的,不等季霖郁发问便一头钻进浴室,草草卸掉一脸妆容接着摔上卧室房门嚎啕大哭。

这一切,只因方才结束的那场饭局。

因为不久前跟“万邦”解约,资金眼看着跟不上了,为解决一时之困,她只能逼自己在短时间内抓住更多有效资源。

作为乙方,请甲方吃饭在所难免,隐性花销也实属人人心照不宣的业内潜规。这都没什么好委屈的,可若被人无端羞辱,那可就委屈了。

两个小时之前,饭局之上,几位老板携太太并肩而坐。一开始,大家相聊甚欢,可后来就因为苏兮多给庄总笑了笑,多陪金总打了几圈通关,多向杨总讲了几句好听话,被刘总多夸了几句才貌双钱,几位太太团成员们终是坐不住了。

话头是金太先挑起来,她堂而皇之地盯了苏兮好一会儿,一直盯到她面红耳赤这才满脸堆笑道:“你们发现没有,苏小姐长得好像女优!”

话罢,现场氛围直坠至冰点。可没出两秒,刘太跟庄太立马活跃起来了,跟着一通打趣儿:“什么?女优?”

“哪一个啊?”

“金总,您太太果真独具慧眼。”

金太余光一瞥,见金总面露菜色这才松口解释道:“就是女演员啊!苏小姐有明星气质的。”

杨太明知她故意,却还是帮好姐妹打着圆场。她说,“不好意思啊苏小姐,金太刚从日本暂居回来,日本都管女明星叫女优,她一时没调整回来。苏小姐,金太是在夸你长得好看,措辞有差,还希望你别见怪。”

从杨太不屑一顾的目光中,苏兮似乎明白了什么。没错,她们是有意为之,并且早已抱作一团。因此无论暗藏恶意的“好听话”从哪张口中冒出来,大家都会争着抢着上来打圆场。

苏兮握紧拳头,松开,再握紧,然后硬挤出一个善意的假笑,向金太颔首,“谢谢您的夸奖。”

她正想举杯敬酒,杨太的声音再次插了进来——

“哎呀对了苏小姐,你的发型是在哪里做的呀?那个留海好适合你,如果再卷一卷,可就更有风尘味了。”

苏兮拼命屏着一口气,不让泪水倒灌,“哦,这个发型是在——”

话没说完,被庄太打断:“对了,苏小姐知道凯特路新开的那间热舞pub吗?”

这次根本没等苏兮张口金太便冲大家使了个眼色,浅声揶揄道:“苏小姐这样品味独特的女人,怎么会不知道呢?”

她说到“品味独特”四个字的时候,眼角流露出些许强烈的鄙夷。苏兮立刻就看懂了,那是一股子明目张胆的嘲讽。

字字句句听似夸奖,却很快令她红了眼框。而更糟糕的是,她非但不能绝地反击,反倒是只得绷着一脸赤诚的假笑,一遍又一遍地点头致谢。

因为他们是高高在上的甲方,而自己是卑躬屈膝的乙方。毕竟有求于人,因此无论她们的言语多么刻薄,眼神多么锋利,笑里藏刀也好,伤口撒样也罢,她都不得不打碎门牙往肚子里咽。

圆桌之上,一派和谐之色。圆桌之下,苏兮紧紧攥着拳头,任指甲深深抠入掌心却也浑然不知。皮肉再痛,也不及心痛。

直到饭局结束,她将先生太太们挨个儿送出酒店,目送他们绝尘而去,这才快步飞奔进卫生间抱着马桶将胃里的昂贵料理吐了个一干二净。

完事儿后,苏兮站在水池边发了个漫长的呆。她打量着镜中那张凄凄惨惨戚戚的脸,这才注意到左手中指的指甲断裂并朝外翻起,而原本柔润的掌心,也早已被攥出了一道深深的痕迹。

她不禁轻声喊疼,抬手轻轻抹,却发现眼角干燥,没有一颗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