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1.

经过苏兮的多番说服,季霖郁决定破釜沉舟。鼎盛昌的封边液配方是万万不能泄漏的,因此他谦让一步,主动提出与“万邦”的合作。他这么做,一是为度过危机,二是作出妥协的姿态,实则为查父母死因。

江妙菱前脚重回匠心手造,后脚便得知缪诚在一场网络设计大赛获头奖的消息。

当天中午,妙菱请缪诚吃饭表示祝贺,没想到缪诚却告诉她,他思考了很久,最后决定递交辞呈,用大赛获得的奖金自行开店。

“为什么?跟我们待在一起不开心吗?”

“我不想一辈子做个匠人,我想做设计师,做自己的品牌。可你也看见了,在匠心手造我受制约,根本不可能大展拳脚。”

“可是你算过没有,现在除了购买工具、打通供货渠道等等等等需要花钱的地方不说,光店面租金可都是付三押一。就你那笔奖金,税后不到十万块,你觉得你能撑多久?”

“这我就跟你想的不一样了妙菱。这笔奖金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能力。目前来看,这是个很好的开始,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加上我的天赋跟努力,我以后肯定能名利双收。所以我决定先把存款全投到里面去啊,等生意上道了,资金也就周转起来了。”

“这么乐观呀?你这些都是听谁说的?”

“皮圈儿里的朋友们啊!”

“他们做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这不大环境不好吗。”

江妙菱沉了一口气:“所以你看,现在创业多难呀,更别说你白手起家。”

缪诚一听就有些不乐意了:“妙菱,你是不是不看好我?”

“不是。我特别看好你!只是觉得你做足准备也不着急这一时。现在咱们店不是遇到困难了吗,正是需要支持的关键时刻。创业可能造就你个人的成功,可现在你若留下,很有可能拯救一个家族品牌甚至是整个儿行业!”

“小妙菱,你什么时候也学会打官腔了?”谬诚单手托腮,嘴角轻扬。

妙菱不禁莞尔:“这么说是有些空洞了,我不是想努力表现得像个言语专业的大人吗?这样才更有说服力吧。”

缪诚笑笑,可那个转瞬即逝的笑容复杂极了。“我本来就不够坚定,你这么一说我更是动摇。这样吧,你让我好好儿考虑考虑。”

午休过后季霖雨就请了假,说下午有事儿就不来了。

江妙菱看着他的背影,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这预感从何谈起呢?应该是表情,那种刻意压抑的却又如沐春风的喜悦表情。

“缪诚你说说,老板他到底有什么事儿啊?他可从来不旷工的。”

缪诚漫不经心地答道:“能有什么事儿啊,生计之事,男女之事。对了小妙菱,那你要不要先把房租交一下?”

妙菱大惊:“我交什么房租?我住我自己家啊!”

缪诚挤出一个坏坏的笑:“你还打算在我心里住多久?”

2.

虽然步行不过五分钟的距离,可这是苏兮第一次登门拜访季霖郁。而她所不知道的是,这也是季霖郁头一次带女人回家。

公寓的布置称不上温馨,主调灰白,跟他的性格像,理智又冷静。客厅整洁,说不上井然有序但绝不凌乱,无论装潢还是家具都采用了极简的北欧风格,就连大小摆件都是陶瓷跟木质,没有任何毛茸茸的东西。

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苏兮去卫生间洗手,当她看到盥洗台上放置的飞利浦蓝牙版电动牙刷跟一整系列的greed香水,莫名地自惭形秽起来了。

或许是这个瞬间,苏兮才真正意识到自己跟季霖郁之间的差异。平日里,季霖郁总是穿着低调,衣服、鞋子以舒适为主,包具用自创品牌,外表看不出任何奢华之处。可他听音乐用的是被誉为音像界爱马仕的的“柏林之声”,水龙头用的是享有卫浴界劳斯莱斯之称的DORNBRACHT,洗衣机是miele,就连冰箱跟所有小型厨电都是意大利高端品牌smeg。

她的昂贵,是单薄的,是一捅就破的,能被人一眼看穿的。而他的高贵,是厚重的,是旁人乐意沉浸其中,却根本说不出个所以然的。

苏兮轻轻带上卫生间的门,站在客厅一角环视四周。他听维瓦尔第跟罗西尼,读萨冈跟加缪,他的电视柜里塞满了各种语言的欧洲先锋文艺片,窗台上还种着一排形态各异的仙人掌科植物。

说到仙人掌,苏兮突然目光聚拢,看向季霖郁:“对了,我这两天特别忙,税务那边出了点儿问题,清关也不是特别顺利,要处理的事情挺多的,加上这天气干燥,你能帮我照料一下我家的多肉吗?浇浇水,挪个方向什么的。”

“好呀。正好我有备用钥匙。”季霖郁说着,将剥好的橘子递给苏兮,接着看了一眼表,“时间差不多了,我去准备晚餐。”

苏兮随他走进厨房,季霖郁顺手将一份手绘菜单递给她。想不到还挺正式。苏兮立即翻开来看——

开胃酒:茴香酒;前菜:配蒜蓉烤面包;汤:土豆浓汤;沙拉:凯撒沙拉;主菜:海鲈鱼跟普罗旺斯炖菜;餐后甜点:烤布蕾。

她抬起头的时候,季霖郁已经将炖锅加上灶台了。他正切着蔬菜跟洋葱,刀功了得,一招一式间充满了居家男人的魅力。

“要我帮忙吗?”苏兮问。

“你要是有兴趣观摩观摩就行。我现在拌个沙拉,主菜都是提前准备好的,二次加工就可以了。”

苏兮不好意思白看,站在一旁顺手擦起了奶酪:“我真没想到你还会做饭,我以为你是只会干活儿的钢铁侠呢。”

“做皮匠是职业,做厨子是兴趣。要说这点还得随我爸,我爸在外是个细致入微的匠人,回归家庭就是一把烹饪好手儿,向来把我妈的味蕾伺候得服服帖帖。”

苏兮看着他的侧脸,面露浅笑,竟不自觉地有些出神。

……

吃完晚餐,苏兮主动要求洗碗,却被季霖郁拦去沙发上看电影。他将冲洗过的碗盘整齐列入洗碗机,然后摘掉围裙,拿着一瓶雷司令冰酒跟两只酒杯走出来。

屏幕上播放着一部《英国病人》

酒过三巡,他们彼此都有所松懈。苏兮将手臂架在沙发背上看着高脚杯中透亮的**,漫不经心地说道:“你看,就像Katharine没有哪个女人不渴望拥有一段长久的爱情。”

“我以为你很独立。”季霖郁回应道。

“你知道吗,我其实是那种爱上一个人就倾其所有,想要把自己拥有的一切完完全全坦诚交给对方的人。”

季霖郁抿了一口酒,勾起嘴角:“可据我观察,你从不这样做。”

苏兮笑笑,笑中有涩。“我跟人从心灵上疏远,说白了是怕受伤害。因为我太了解自己,当我掏心掏肺,别人一个毫无攻击性的眼神都会一击即中我的脆弱,在我内心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季霖郁把玩着手中的杯子,沉吟良久,目光终于在苏兮的眉目间停顿:“所以,你愿意接受我的治愈吗?”脱口而出的时候他被自己惊到了。

置于电视柜一角的芳香机从未停止过运作,迷迭香的精油像添加了某种催情的肉豆蔻,气味弥漫在房间里。

他们在蜡烛的光晕中把酒杯举高,撩人的光线穿过杯口,在墙上留下光影,红酒在杯中涨潮似的摇晃,他们被虚构的海水淹没,眼耳口鼻丧失功能,脑袋里有一团膨胀的棉花。

苏兮感觉像是喝醉了,世界在眼前摇曳,烛光倾斜一地,她觉得四肢发软,意识沉陷,脑海中的杂念跟欲望全都不见了,她只想做一个醉今朝的人,和世界来一场不醉不归的促膝夜谈。

苏兮鬼使神差地把杯中酒一口饮尽,而季霖郁竟也照做了。

他缓缓挪动身子,目光中的魔力似乎与生俱来,苏兮跟着向他靠拢,任他的手搭向自己的腰间,将她揽腰抱住。

伴随着一首罗西尼的“弦乐奏鸣曲”。他低头亲吻她的脸颊、眉毛、眼睛和嘴唇。他的吻很有仪式感,苏兮沐浴其中,像是受洗。

他们很快就在这间被暧昧充满的房间里湿透了,她的汗毛成片耸立,像是一片热带雨林。他的面颊潮红呼吸局促,目光再也找不到焦点。他那强壮有力的手臂穿过她的腋下,将她放在自己的腿上。他们贴合在一起,像是风雨中两片摇曳的树叶。

他将手掌置于她的胸前,正企图撕开她的衬衫,却猛地被她推开。所有美好的一切,终于功亏一篑。她松开绕住他脖子的双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不,她还是跨不过内心深处的那道坎。

她似乎看见他眼中的光线呈螺旋式下沉——渴望、惊异、困惑、失望,最终因愧疚而熄灭。

“对不起。”他低下头,回避着她的目光。

她没有立即回应,而是沉默良久,终了,浅浅挤出一句——“对不起。”

若是一句轻描淡写的“没关系”他还容易接受,可她偏偏说了“对不起”,这似乎加重了季霖郁的伤感。

苏兮重新做回到沙发上,一个场景打眼前一闪而过。

那是刚从欧洲回来的第二天,江妙菱来找过她。她说苏兮姐,我只是想要提醒你,我比你更早认识季霖郁,比你了解他,在这间店陷入低谷的时候是我陪在他的身边。你怎么能取代我在他心中的位置?不!你不可以取代我的位置!

半晌,她收神,指着手表说道:“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你也早睡,晚安。”

……

3.

万邦的改制还在推进。这是个漫长而艰难的过程。而且以行业目前的局势来看,这更像是一场豪赌。

早上九点,万邦三号会议室内,产品部负责人正做着报告——

“往大的说,我们要迎合市场创造新的机会,往眼前说,我们要给持有产品的细节处增加上升的可能。

各位同仁,请你们看看手里的样品,此阶段产品,我们所用的按扣是Fiocchi。

Fiocchi Snaps脱身于意大利最大及最古老的弹药生产商Fiocchi Munizioni。Fiocchi Munizioni成立于1876年,主要从事小口径武器的弹药生产,1903年Fiocchi Munizioni开拓多元化业务,利用弹壳的废料开始生产按扣。上个世纪80年代,Fiocchi决策专注于核心产品——弹药——的生意,遂将Fiocchi Snaps业务出售,但Fiocchi的品牌延续至今,并为许多一线奢侈品牌所选用。如同衣服及包包上的RIRI拉链一样,Fiocchi按扣成为了奢侈品的代表元素,而我们正在着手准备这方面的合作……“

沈山南心不在焉地听着,目光不断瞄向置于桌面的手机。

就在会议开始之前,他从电梯出来,迎头撞见了苏兮。苏兮的脸色不好,经过短暂的目光相对,她慌慌张张地往走廊深处走。擦肩而过的瞬间,沈山南步子一缓,猛地握住她的手臂,声音极其低沉地说道:“对不起苏兮。那天晚上,我……”

“那天晚上不过是酒精作祟,倒没发生什么。而且你已经跟我道过歉了,就别放在心上了。”她说着,局促的目光打腕间一扫而过,“山南哥,叶总监找我有急事,我得走了。”

看她的表情,沈山南眉宇一展。他不再过分阻止,只告诉苏兮完事儿后去自己办公室等待。

苏兮在办公桌前坐下,叶染将早已准备好的一份“违约赔偿协议”摆在她面前。没等苏兮看清楚,她便用那种礼貌到几近僵硬的口吻说道:“苏总,两周之前我们在市场上发现了一批同样品质的皮料。据万邦有关部门查证,正是您提供给萌兽派的。因此我们认为,您跟萌兽派之间的物料供应合作违反了您跟我们万邦所签署的独家供货协议。”她表明自己的立场,抬头看向苏兮:“对此,您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苏兮欲解释,张张嘴,却发现自己毫无可辩解之处。

“这样吧,您先回去看看,如果没什么问题的话请您签字,有问题,我们再约时间面谈。”

苏兮提着一口气从叶染的办公室走出来,跌跌撞撞,失魂落魄。

她站在走廊尽头,拨通黄莺的电话。

“您好,苏总。”

“黄老板,之前派钟韶年来谈的那批货,您不是承诺说要发往东南亚市场,并保证不会流入国内市场吗?”顾不上虚假的寒暄,苏兮直切正题。

“苏总,看来您真是贵人多忘事。我记得,合同上注明了皮料不流入大陆市场,但并不包括港澳台地区啊,我们本来的确只是发往东南亚,但临时调整了计划才发往了香港,可这并未违反协议啊!不然您再仔细看看?”

霎时之间,一盆凉水,从头泼到脚。

黄莺一语终了,将电话挂断。

“搞定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是的江总,万邦已经有所警觉。估计正在安排跟苏总那边解约。目前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这事儿办得相当不错,黄老板,融资方那边你就别操心了,我都已经打好招呼了。”

“谢谢江总,劳您费心了。”黄莺说完,转身走下江秉城的车。

4.

整场会议,沈山南实在难以集中精力。眼看着四十分钟过去,他终于坐不住了,便借故退出会场径直走回到办公室。推门见到那个身影,这才松了一口气。

苏兮坐在沙发上,一口接一口地喝着水。

“怎么,叶染那边又给你出难题了?”他的口吻温和极了。

“不是她。是我自己。”

“什么意思?”

苏兮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明明有的事情那么简单,我却看不懂。明明有的人天天见,可到头来竟然那么陌生。现在我捅了篓子,行为很明显违反了商业准则,我感到很难过。说来说去我都对不起你,山南哥。”

“苏兮,这不是道德问题,是逻辑问题。”

“也许吧。可我的脑子明显不够用。”

“下一步你准备怎么做?”

“我现在脑子不清楚,实在很难进行正常思考。”

沈山南单手托腮,沉默半晌,开口道:“你需要我的帮助吗?摆平这件事对我来说轻而易举,我可以帮你查找条款漏洞,必要的话还可以起诉萌兽派。”

“不需要。”苏兮断然拒绝。

“真的不需要?”

“真的。谢谢你,山南哥。”

苏兮说完起身要走,刚迈出一步便被沈山南叫住了——

“苏兮,你跟季霖郁谈恋爱了?”他问。

“没有啊。”苏兮抬头,平视大门的方向。

沈山南的语气陡然一落。“你这种不在意的回答问题的状态,很能说明问题。”

“山南哥,我最近真的累了。”

在苏兮的背影中,沈山南无比平静地走向办公桌,紧紧皱眉,猛地伸手掀起键盘。键盘凭空翻滚,撞上屏幕的瞬间重新落回到桌面。

这一套动作似乎是一场仪式。发泄完毕,他整理了衬衫,若无其事地坐下,将键盘摆正而后一本正经地着手接下来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