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1.

周三早上九点,苏兮如约赶到“万邦”附近的咖啡店。落座没多久,一位三十来岁的女人朝这边款款走来。她是个美人,即便苏兮并不喜欢这个词。

苏兮向来不喜欢别人叫自己“美女”,也不喜欢以此称呼别人。这个词显得轻薄,特别是在当今社会,不过是个性别称呼。

在她看来,真正符合个人审美喜好的不在皮相而在气质。有的人五官分开不好看,凑在一起好像也欠缺些什么,但举手头足间所流露出的优雅,一个眼神所隐隐昭示的挑逗,都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您好苏小姐,我是叶染,万邦采购部负责人。”她礼貌一笑,接着很是利落地伸出手。

苏兮回过神,迅速打量着面前的女人,跟想象当中的人设相差无几。她穿衬衫跟烟管裤,中高跟漆皮鞋,淡妆红唇,走起路来足下生风,一字一句力道十足。

待服务员将咖啡送上,没有多余的寒暄,叶染开门见山。

“苏小姐,虽然合用签定,但执行流程还是要走的,我是物料直接负责人,既然以后长线合作,那么对彼此的了解也就颇为重要。苏小姐,能否介绍一下您公司的物料来源?”

苏兮想了想,笑着回应:“意大利植鞣产皮区主要就是托斯卡纳大区,主要集中在托斯卡纳的佛罗伦萨。佛罗伦萨的制革业是很出名的,也是佛罗伦萨主要的经济收入来源之一。与我司直接对接的工厂,正是位于此处。”

叶染喝了一口咖啡,侧目:“可据我所知,作为中国主要进口国的意大利,最顶级的皮料却不销售往中国。欧洲的奢侈品品牌,例如爱马仕所用的皮料其实并没有指定某一个厂家,而是公开招标,每次招标皮厂都会拿最好的皮去竞标,因为大牌选用了你的皮,是对你的皮最大的肯定,也是一种无形的宣传,所以顶级皮料在国内基本是可望而不可及的。”

“您说得没错叶经理,坦白来说,我们所联系的皮料供应厂家也无法提供世界上最顶级的货源。但相比整个儿亚洲市场来讲,绝对出类拔萃。厂家采用一岁半的公牛皮,并且严格经过筛选。”

叶染皱皱眉,深表疑虑。苏兮了然,却并未打算停下来——

“然而我司最大的优势还不在于此。据我了解,国内公司总的来说进口皮料有三种途径:自己有进口相关资质的自己进口,自己没有进口资质的找贸易公司进口,以及直接找贸易公司拿货。其中找贸易公司进口是比较多的,因为内行都知道在国内办理进口资质的复杂性,所以很多厂家都是找了贸易公司。进口的流程呢,省事却费时,你找你想要的厂家订货,交款,厂家开始制作皮革,等皮革制作好后给你发货,所以一般来说从你订货到你拿到手上的时间都在四五个月以上,这四五个月内厂家要面临汇率升降,海运各种风险。”

说到这儿,苏兮打住,接着抛出一个自信的笑。“而我司的优势正在于此,我们熟悉清关相关的所有流程,可以有效规避种种风险。供货渠道安全稳定,皮料质量大有保障。”

苏兮淡定自若,叶染目光灼灼。她盯着苏兮的眼睛,分明是在测试她的诚实度。良久,她的眉头渐展,道:“苏小姐,作为万邦供应链的一部分,您一定也听说了我司不久前那次皮料掺假事件。因此在这里,我有一个疑问希望您能给予解答。”

“您请说。”苏兮立马意识到叶染是在有意测试自己,摊摊手,做聆听状。

“我的问题是:为什么前三五年的皮料和这两年的皮料区别有些大呢?话说它们都是从意大利进口的皮料,为什么质感相差不少呢?”

苏兮用一口咖啡的时间迅速组织了语言,然后镇定自若地回应说:“不瞒您说,这个现象我也有所关注。我个人认为,主要取决于以下几点:

第一:我国是个人口众多的国家,手工皮具在国内来说是小众。但基于人口基数,对于国外厂家来说,这也是巨大的市场,所以现在在国内能见到的进口皮是越来越多,有人需求就会有人做,做的人多了竞争就大了,同一个意大利厂家可能要接触几十上百个来自中国的卖家,你不接受的C级皮其他卖家就接受,久而久之,意大利厂家也越来越贼,皮的质量就下降了。这就是这几年的三边直哪怕是A级三边直也会出现单宁酸浸泡痕迹的原因,因为这几年的制作周期相对以往已经缩短了不少。

第二:中国加入WTO已经很多年了,不过相对欧美国家来说贸易的开放程度区别还是很大。有自己开公司涉及到进出口贸易的人应该清楚,国内做出口的手续和做进口的手续的繁杂程度区别还是很大的。你要进口意大利或者欧洲其他国家生产的皮料,除了海关的一系列手续以外,你还得做皮料的环保质量等各方面的报告,国内银行开启对国外转账等各种复杂的手续,这都给进口皮上了一把锁。基于以上很复杂的手续,在国外售价相对低廉的皮料到了国内都成了天价。

第三:出口国自身的问题。比如美国霍尔文,制革和销售是分开的,在没有那么大量的情况下,你需要从亚洲总代那拿皮,所以价格居高不下。意大利皮厂用的是意大利silva产的栲胶,silva最顶级的栲胶只在欧美销售,所以国内的植鞣和进口有差距也是必然的,意大利经济很差,作为一个地区的支柱产业,皮厂和栲胶厂的关系十分紧密,这也是一种贸易保护吧。最好的栲胶只提供欧美工厂,最好的皮料也是,所以在国内想买上等皮料难度还是不小。

第四、国内竞争使然。国内卖皮的不少,竞争压力很大,不过这不是良性的竞争。很多人买皮料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很多人不懂皮料,这给了卖家可乘之机,用国产皮料冒充进口皮。还有一点,很多人买皮只关注价格,并不关注买的价格和质量是否等价,宁选便宜的不要贵的。中国有句老话,好货不便宜,其实就是这么个道理。意大利产,这个话出现的地方太多了,意大利生产皮料的厂有两百多家,每家工厂制作手法会有细微区别,这就导致每个厂生产的皮会有细微的区别,有的油脂好,有的皮面好,这需要买家自己选择。

综合以上几点,出现了目前的市场反馈。当然,我说的可能还不够全面。”

叶染十指交扣,频频点头。嘴角似扬而非扬,严肃的目光中藏着若隐若现的笑意。

“苏小姐,这么看来您对内地市场了解不浅。但您毕竟既没有参与招标也没有参与竞价,为了后续合作有保障,我们需要严格的样品检测。”

“本月十号就能到货。”苏兮胸有成竹地回应道。

叶染颔首。“合同上的付款方式想必你也清楚。第一期为预订款,于签订合约并办理保证经认可后给付,数额以不超过采购总价30%为限。第二期款,依物料运抵企业时付40%。第三期为尾款,物料运抵企业,经验收合格后给付。”

“我明白。”

“不好意思苏小姐,作为采购主管我肩上责任重大,务必公事公办,不当之处还请您谅解。”叶染说着,礼貌性点点头,接着再次伸出右手——

“合作愉快,苏小姐。”

2.

缪诚野心不大却极具创意,内心也深藏着一套自己的想法。除了日常工作,闲暇时他爱好独立设计。可不巧遇上季霖郁这么一个固守传统的老板,再怎么时髦美观的设计最终也只落得个屡遭否定的下场。

所幸江妙菱对他的审美倒很是欣赏,特别是收到一款为她量身定做了一款“飞碟包”以后,妙菱对其更是好感倍增。

于是,她决定助他小试身手。

当然,整个儿项目暗中进行——缪诚设计图稿、打磨样板、制作成品,而妙菱负责宣传、售卖,必要时为他提供购买皮料费用。虽然手艺不够精湛,但设计够独特够大胆,颇受年轻人的喜爱。

为了确保此行动不被老板发现,缪诚平日里不动声色兢兢业业,业余时间上门服务量身剪裁,制作完成后再送货到家。

有天晚上,他应客户要求去附近一间小区送货。刚走进大门,一双人影出现在距离最近的楼道口。本来他也没怎么注意,可余光一瞥,咦?他们的轮廓怎么看着有些熟悉?定睛看,那不就是老板跟苏兮姐吗?

这么晚了,他们怎么会在一起?

缪诚立即闪身到一处夹竹桃的树影深处,只见苏兮吃力地拎着两只大大的购物袋,而季霖郁伸手接过,然后两人一道上了楼。

吃惊之余,却又不禁暗自叫好。果然天降大任于斯人,难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午休时间,江妙菱摘掉厚厚的卡其布围裙去对街吃饭。前脚踏出店门,后脚便被缪诚拦到了一边。他说一起吃饭吧小妙菱!我有事儿要告诉你。

……

四十分钟过后,缪诚率先推开轻食店的门,身后半米跟着黑风扫脸的江妙菱。

过马路的时候,他搂了搂她的肩:“他是无情剑,你是可爱多,你俩根本不是同路人。天下男人这么多,你这是何苦?”

妙菱身子一闪:“天下男人是多,但也要分个良莠吧!不行!一定得做些什么!”

3.

隔日,苏兮见完客户顺道来匠心手造取回之前定制的霍尔文钥匙包。离开之前被江妙菱拉进了咖啡间。

待苏兮落座,她转身端来一杯美式双手奉上:“苏兮姐,你看咱们挺熟了,我想问个比较私人的问题,您……该不会介意吧?”

苏兮双手接过杯子,说:“当然不会!说来听听!”

妙菱十指交扣,道:“苏兮姐,婚礼那天,你本来想跟老板说什么呢?”

苏兮眉目一顿,该不该告诉她?毕竟跟凶案有关,多一人知道多一份风险。当初告诉季霖郁就已经是在冒险了!

看苏兮迟迟不张口,妙菱猜出三分:“苏兮姐,如果是隐私你可以不回答。我能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妙菱,我——”

“我看你跟沈大哥挺配的,那你对我们老板是怎么个态度?”她有些迫不及待。

原来是这件事!苏兮松了一口气,目光恢复了流动。

“山南哥是前辈,交流也比较多,自然了解。可季老板……作为合作伙伴,他严谨、专注。其他的,我对他了解不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自己言辞隐晦地询问,对方却断然否认。自视为重于泰山的一切,对方却是一番轻描淡写。这感觉就像是捉贼,整整一路穷追猛打,终了,却发现对方是个好人,而自己只有舔着脸道歉的份儿。

江妙菱突然觉得自己不仅可笑又有些可悲,真正喜欢一个人,反倒是小心翼翼的。勇气薄弱,不敢轻易触碰,生怕一不小心触犯了什么。

4.

说到沈山南,近日来,万邦的整改可谓一波三折。

季末,“万邦”的一条高端商品线因为整个儿系列设计外观太接近于一线奢侈品牌而被起诉,面临全面下线。

收益最大的一条命脉被斩断,沈山南焦头烂额,只能加速推进另辟蹊径的速度。

“现在市场对版权的保护越来越严格,致敬大牌再也不是个侥幸通关的好办法了。抛开市场风向不谈,就万邦个体而言,目前唯一值得孤注一掷的就是高端手工定制这条线了。要想一击即中,鼎盛昌是重中之重。可眼看这个季霖郁打死不开口,该怎么办呢?”沈山南难掩焦虑,在办公桌前来回踱步。

“沈总,我认为您是否可以换个思路?”江秉城倒是一派气定神闲之色。

“换个思路?江总是怎么个意思?”沈山南侧目。

“求人不得,可技术呢?他鼎盛昌久负盛名可并非仅因一个或几个小小的皮匠!它是因为皮匠所掌握的不为外人所知的精湛制作工艺。”

这么一说,沈山南瞬间醍醐灌顶:“您的意思是——我们索性跨过季霖郁这道坎,直接在技术上找突破?”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接着却又摇摇头,“不容易啊江总!世人皆知,鼎盛昌的工艺代代相传,而季霖郁又是唯一的传人。若季霖郁不开口,又怎么可能得到技艺要领?”

“沈总,非常时期非常手段。正人君子也偶尔需要小伎俩加持不是?”

江秉城,多像是一部制作精良的恐怖片。条理清晰逻辑有序,所有的情结都埋在平和的叙述下。

打眼一看是幅空旷无垠的风景画,可是在风景画的背景里,藏着一个窥视万物的人设,你用放大镜才能看到他上扬的嘴角带着阴森森的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