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头绪乱
普慧道,午时刚过,有人送来一张纸条,要他到客栈厢房去。他不敢不从,只好找机会出寺,没想到等待自己的,是两具尸体。他从怀中摸出字条:“便是这张。”
白锦玉一看便摇头。字体歪斜,看不出笔迹。
从普慧口中,再问不出更有力的线索。客栈掌柜身死一事,两人都认为与他无关。普慧进入客栈时,掌柜已经死了。伙计身上几处要害被利器刺伤,幸好无大碍。
趁着徐知在县衙里忙活,白锦玉又来到了客栈。他看着客栈灰扑扑的门,一直猜想,凶手做什么要让普慧当个替罪羊?
燕九在客栈里四处查看。正堂的柜台下,被翻得一塌糊涂,放银钱的匣子空空如也。白锦玉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燕阁主,看这里。”
燕九转头看来,白锦玉修长的手指正指着一个名字。
程景,腊月初八,地字四号房。“初八”二字旁,写了一个小字,入。
柳立人说程景是腊月十八到他家,这十天,他做什么去了?
两人又来到地字四号房。房屋狭小,沉闷潮湿,破败的床椅桌凳俱蒙着一层灰。被褥凌乱,透着一股子难闻的霉味。茶壶空空,连蜡烛只剩短短一截。白锦玉和燕九搜查许久,没找到有价值的物品。
这个案子,愈发扑朔迷离。在回县衙的路上,斜晖淡淡,东风无处,偶有笑声入耳,却如隔了天涯般远。
白锦玉突然站住步子,问向燕九:“燕阁主,可否告知,你尽尘阁,到底因着何事,一直盯着程景?”
燕九瞥他一眼:“若我不想说呢?”
白锦玉道:“这查案,便如猜谜一般,线索越多,越容易猜出来。又或者,猜谜的人越多,你一言我一句,谜底也相差不远。燕阁主以为呢?”
燕九又道:“我凭什么相信你,你会把你手中的线索拿出来。”
“呵,”白锦玉笑道:“白某以为,诚意已是足够。殊不知,并不是白某的诚意不足,而是阁主的疑心太重。”
燕九走了两步,回头道:“罢了,燕某也不是那小人。其实,是为着另一件事。”
原来,近年来,大蜀各地多有发生财物被盗。丢东西的有富贵人家,亦有如普照寺一般的佛寺道观,真品在不知不觉间被赝品替换,失主过了许久才会发现。半年前,在渝州,有一个年轻后生被指认的盗贼,偷了当地豪右的珍品古玩。燕九受其家人之托为后生洗脱了罪名后,对这个案子起了兴趣。
“然后,你发现,丢东西的地方,程景都出现过?”白锦玉问。
燕九点头:“一部分吧。我曾让手下临摹下他的面容,去发生过窃案的地方问。至今为止,已经有六处确定见过他。”
白锦玉笑笑:“既然阁主不是为了查简州府的案子,知县今晚该睡个安稳觉了。”
燕九道:“程景犯下多起盗窃案,警觉性非同小可。我的手下在邻近的邛州跟丢了他,前几日才知道他到了简州,投了正兴镖局的亲。没曾想,普照寺的佛眼失窃,还多了一具无名尸体。”
“你说,这尸体到底是谁?”白锦玉问。
燕九沉吟片刻,看向白锦玉:“你心里,不是有答案了么?”
白锦玉道:“在普照寺里,我就想,贼人偷了佛眼,又急着逃走,又要与赶来的众僧交手,哪有什么时间抗走功德箱?除非,是两个人共同作案。”
“程景杀了同伙,分尸,然后威逼普慧埋尸?”燕九猜测。
白锦玉的手一伸:“证据?”
“问问伙计,也许,”燕九道:“也许有收获。”
安置在县衙后院伙计看上去恢复得不错,全身上下裹得严实,满眼警惕地看着两人。他犹豫着开口:“小的……什么也不知道……”
“你们客栈销过赃,窝藏过通缉犯,”白锦玉一张口,伙计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没了。白捕头没往下说,只掀袍坐下,“但是我没心情听你废话。我只问你,杀了掌柜的凶徒,你有没有什么可说的?”
“之前,掌柜刚去城里的各个寺庙,捐了香火钱回来。我听着他的脚步声,似乎还有一个人跟着来……我没在意。小的我正在楼上打扫……”伙计显然心有余悸,“听着掌柜叫我奉茶,我才端了两杯茶水进房间。哪知,那个穿蒙着脸的人直接就劈来一把刀……茶碗挡了一下……我吓晕了……没多久,就痛醒了……喊救命……”
伙计满脸的惶恐,也说不出凶徒的模样。白锦玉道:“腊月初八到客栈的程景,你说说他。”
伙计小心翼翼道:“程公子脾气不好,喜欢在客房里吃东西,分量很多。”
“他问过什么话,或者有没有什么人,来找过他?”燕九问。
“他……他打听过城里有什么好看的地方,有什么宝贝。哦,对了,还打听了正兴镖局。”伙计连连点头:“小的记得,他一边说,一边摸着手指上的戒指。”
两人颇有些失望,这些消息于断案无益。刚要离开,伙计突然又道:“当时,程公子想当掉戒指,但是太紧没取下,就算了……”
“你说什么!?”白锦玉和燕九同时转身,抓住伙计的领子,倒把伙计吓得花容失色。两人下午遇见程景时,都留意他手上的戒指。程景的手指修长而灵活,戒环松松地套着,怎么可能取不下来?
燕九喝道:“那个程景,长什么样?”
伙计吓得愣住,老半天才答:“黑胖个儿,面相凶狠,比我矮些……”他伸手比了比。
两人脑中同时浮现出那具尸体的模样,身材偏胖,皮肤黑,比伙计要矮上一点。
白锦玉一手搭上伙计的肩:“兄弟,帮个忙。”
伙计心头升起不好的预感:“啥……啥事……”
“认个尸吧。”
从停尸间出来,伙计抱着柱子,嗷嗷的大吐特吐,胆汁、隔夜饭都吐了出来,一股子难闻的馊味直窜入鼻腔。燕九递来帕子,伙计连连摆手,一个字都说不出。
好不容易吐干净,伙计靠着墙角喘气。白锦玉踢了他一脚:“怎么样?”
“如果……他右手腕上,有一小块烫痕……”伙计有气无力地说,他根本只看了一眼便跑了出来,“应该就是程公子。那是小的……不小心,点蜡烛的时候烫伤的。”
仵作当即去查看,片刻后回报:“有,极小的一块烫伤痕。”
“怎么上午没说出来?”燕九道,声音颇有些严厉。
仵作为难:“伤疤太小,手腕又被割了去,不易发现。”
白锦玉扭头问伙计:“你还有没有什么要说的?比如,店里有没有闹过鬼丢过东西?”
“有……”伙计缓过气,道:“店里的菜刀掉了,在腊月十二那夜……”
刀消失了,会不会是用做了凶器?白锦玉叫来捕快,将伙计好生安置,严加保护。他现在是此案唯一的人证。
“都是,那位程景干的?”燕九与白锦玉拣了处没人的角落,坐下密谈。燕九猜测:“程景自父母去世后,一直在江湖上浪**。他找了一个同伙,盗窃各地各家的珍宝。他本人在明,同伙在暗,两人屡屡得手。”
白锦玉接上:“到了简州,同伙得知程景自幼定下的岳家在此,生了异心,想取而代之。程景没有亲人,柳立人也是多年不见,根本不知道他长什么模样。谁手上有戒指,便是程景。”
燕九赞同:“两人盗了佛眼后,程景,嗯,我说的是那个假的程景,将真程景杀了,逼迫普慧埋尸。今天,他知道尸体败露,当即约了普慧来,还杀了可能拆穿身份的掌柜和伙计,意图嫁祸。”
白锦玉当即见了知县,陈述来龙去脉。知县发了签子,命徐知将寄居在正兴镖局的程景捉拿了来。
在牢房中,程景爽快承认了盗窃佛眼一事,还承认自己的同伙叫于楠:“我拿了佛眼,交给了于楠。他让我先回客栈,说他约了下家。我回去,发现他的戒指在桌上……人也不是几天没回。我便想,正兴镖局在此处,不如投亲,也好过担惊受怕的日子。”
他那模样,笃定白锦玉不能拿他怎么样。燕九冷不丁道:“于楠?你莫不是真以为,自己就是程景吧?”
程景莫名其妙:“我不是程景,那谁是?”
白锦玉不耐烦,示意捕快将程景捆紧一些:“普照寺塔林发现一具尸体,经客栈伙计指证,他就是腊月初八入住的程景,手上戴着一枚戒指。”他靠近程景,看着他在火光中明暗不定的脸:“你觉得,在简州出现一个同名同姓,手上又戴着同个式样戒指的人,几率有多大?”
程景的脸顿时煞白:“他死了?他怎么会死?”
“他?”白锦玉反问,“你这是承认了你不是程景……”
没等程景回过神,燕九已经开始盘问起来,声量不高,却极是压人:“说,你们怎么商议盗佛眼的?”
程景沉默片刻,开了口,嗓音有些颤抖:“腊月初八我们进了简州。程景有路引,我没有。所以,我们依照往常那样,他走城门,我混进来,找了个客栈住下。初九到十二,我们都在普照寺踩点。他早就做了一对佛眼,用于替换。不过……”
“不过什么?”
于楠的声音更低:“他在普照寺见到了柳镖头后,一直盘算投亲,娶柳镖头的独生女……我劝他别去冒险。那天深夜,我先去寺里,等到夜深,见他把功德箱抗走后,再偷……偷走佛眼。我们在塔林碰面后,程景让我先回去,说下家马上就来。我回了客栈,就发现了他的戒指,从来不离身的。后来,他两天没回来……我以为他找到新的伙伴……再犹豫了几天……便拿着戒指……”
“于楠,”白锦玉左手中指缓缓地敲着斑驳的木头桌面,“他怎么会想找柳镖头?莫非,你们要金盆洗手?”
于楠皱眉回忆片刻:“他这段时间很怪,话不多,像是在盘算什么。但是,我也不知道……”
白锦玉冷道:“但是,程景失踪,对你的好处更大。”
于楠竭力自辩:“我没有杀他……我没有!他说,我只偷不抢,发不了大财……”
“偷便是偷,难道还是劫富济贫不成?”白锦玉冷笑,“把你们犯过的事全部说出来!”
于楠低下头,沉默良久,才道:“我是两年前认识程景的。那时我在黔州盗窃,差点被抓,是程景帮我挡了。此后,我和他联手盗窃……”
“盗得的东西,是怎么处理的?”燕九问。
“都是他选定了目标……我偷……他卖。”于楠道,“他事先做了赝品……我只须得把真品换了便是……”
白锦玉奇道:“也就是说,销赃什么的,都是程景经手?你们怎么分账的?
“他七……我……三。”于楠的声音更低,“我也想过洗手不干,他每次都说,做了这票便收手……我敢冒充他,也是平日听他说了许多以前的事……一时胆壮……”
燕九命他将做过的案子全数写下,白锦玉方命人将他拷上枷锁,押入大牢,等候知县审理发落。
不理会于楠的反抗,白锦玉径直走出大牢。燕九跟在他身后,冷不丁发问:“就这么完了?”就算隔着面具,白锦玉仿佛看到燕九的眉头皱做一团。
“自然不够。”白锦玉转身,看向牢房大门:“于楠在哪里杀的人,何时分的尸,用的什么工具,这些他都没说。况且,佛眼在何处?”
两人陷入了沉默。半晌,燕九道:“白捕头,燕某有一事不明。”
白锦玉转头,见燕九一双眼冰冷如星:“白捕头暗地查燕某,可否太过小人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