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妙手仁心(1)
患者已在手术台上就位,麻醉顺利完成,开刀部位也已消毒完毕。
“手术开始!”身穿浅绿色手术服的林建国声音低沉有力,目光在其他医护人员脸上依次扫过,这种目光有宗教领袖般的威仪,能带给大家以信心和平静。作为主刀医生,他是这个团队的绝对核心,不仅要让自己保持最佳状态,还必须提升整个团队的士气。
行过注目礼,林建国做了一次深呼吸,全神贯注投入到手术中。
冠状动脉搭桥术。顾名思义,就是取病人身体其他部位的血管或者血管替代品,将狭窄冠状动脉的远端和主动脉连接起来,让血液绕过狭窄部分,到达缺血的部位,从而改善心肌血液供应,提高患者生活质量,延长寿命。
手术的过程,是在充满动脉血的主动脉根部和缺血心肌之间建立起一条畅通的路径,就像在心脏上架起一座桥梁,因此被形象地称为“搭桥”。
正在进行的是非体外循环冠状动脉搭桥术,即不使用人工心肺机,医生要在患者心脏保持跳动的情况下进行手术,一般称为OPCAB。与传统的体外循环术相比,非体外循环术可以避免心肌缺血、再灌注损伤,减少各种并发症,减小手术创伤,降低医疗费用。不利的方面,就是麻醉风险大,特别是对主刀医生的技术要求高。
手术的第一阶段,是从患者的左臂取下一段桡动脉,用来作为桥血管。胸腔内壁虽然也有动脉可供使用,但考虑到患者有糖尿病,若取用乳内动脉,术后有可能引发纵隔炎。从桡动脉取血管是最佳方案,桡动脉粗壮,结实耐用。
顺利取下桡动脉,然后执行固定吻合处及血管吻合。助手在他的额头上轻轻擦汗,他却浑然不知,全身的意念都已集中到眼睛和手上,心无旁骛。虽然所有程序早就了然于胸,动作也已完全熟练,林建国仍不敢有丝毫松懈。患者将生命托付给了自己,哪怕一个细微的疏忽,都是不可原谅的。
止血后,插入导管,将胸骨复位,缝合筋膜、皮下组织、表皮。四个小时后,手术结束,一切顺利。患者生命体征平稳,移到重症监护室,转入术后观察。
“密切监视血压和心电图,有情况随时叫我。”对护士交待完毕,林建国才发现腋下全湿了。
换下手术服,林建国穿过长长的走廊,向电梯间走去。今天这段路显得比以往更长,他感觉全身有点虚脱,似乎墙壁都在摇晃。若在几年前,连续做两台这种强度的手术,下了班还能出去踢一场球。
岁月不饶人!大约从半年前,林建国明显感觉到身体衰老的速度在加快,常常发出这种感叹。还有两年就五十了,年过半百,每次想到这四个字,让他感到既沮丧又无奈。转念,他又安慰自己,也许是今天过于紧张吧。
这种手术他已记不清做过多少例,从未出过半点差错,“林一刀”绝非浪得虚名。这次的患者有点特殊,是个八十一岁的老人。人活到这个岁数,全身各脏器功能储备明显下降,合并高血压、糖尿病、呼吸功能不全和肾功能不全的比比皆是,就像一部开了十五年的老爷车,不出问题的零部件拿着放大镜都难找。
老人住进第一医院之前,已连续被三家医院婉拒。虽然院方给出的理由各不相同,真正的原因,其实大家心知肚明。高龄患者手术风险极高,容易出现肾功能衰竭、呼吸衰竭、感染以及神经精神并发症。现在医患关系势如水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哪个医生愿意冒这样的风险?
给老人做完全面检查,林建国只说了四个字:“尽快手术。”他当然也可以搬出一大堆令人望而生畏的专业词汇,说出一百种不宜手术的借口。他做不到。
当林建国决定亲自为老人做手术后,老人和家属千恩万谢。林建国淡淡地笑了笑,类似的话,他听过无数次,从没觉得自己有多么伟大。医生每天的工作任务就是治病救人,不过是职责所在。
十五年前,林建国抢救过一个重度烧伤的消防战士。消防战士很年轻,只有十九岁,在病房里痛苦的嚎叫声,至今让他印象深刻。从那天起,他开始对电视报纸的舆论宣传产生了怀疑。没有人是钢铁铸成的,即便是盖世英雄,也是血肉之躯,一样会怕痛怕死。
当那些年轻的消防员冲进火场时,内心一定是怀着巨大的恐惧,没有人比他们更了解火场的危险。他们不是无所畏惧,而是心怀恐惧依然向前,正因为如此,英雄才更值得崇敬。
驱使他们向前的,无非是那四个字:职责所在!
从披上白大褂的第一天起,他就知道,自己没有选择患者的权力。谁让你干了医生这行呢,拿着手术刀不好好给人治病,难道去杀猪吗?想到这,他就笑了,顿时释然。
清脆的电梯铃声响起,电梯轿门打开,语音提示:“十八楼到了。”
医院领导办公室都设在十八楼。东面第一间是院长范永胜,第二间是常务副院长林建国,其他领导办公室按照职位高低,从东往西依次排过去,一一对应,丝毫不乱。
走进办公室,林建国给自己泡了杯绿茶,水温太高,还要凉一凉。他尽量将两腿伸直,以最放松的姿势斜靠在椅子上,目光落在办公桌上的相框上。那是他们家的全家福,照片里的林小砚一脸喜悦。
从上海回来后,林建国就一直心神不宁,只有在做手术时,才能全神贯注,暂时忘掉这些烦恼。疲惫再次袭来,他双目微闭,想打个小盹,思绪却无法停止。
怎会发生这种事情?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匪夷所思。
林建国拿出手机看日历,今天是12月28日,小砚被拘留的第四天。前天,他专门去了趟看守所,想见见女儿,却被告知不能会见。他只好把换洗衣物留门卫室,失望而归。
此时,小砚肯定心急如焚,伤心绝望。拿了这么多年的手术刀,林建国记不清自己到底从死神手里抢回过多少人,现在女儿身陷囹圄,他这个做父亲的却束手无策,甚至连当面说句安慰的话都做不到,一种深深的负罪感弥漫全身。
妇产科赵主任的丈夫在南湖分局刑警队,他打电话咨询过赵主任的丈夫。交通肇事罪属于过失犯罪,不算重罪,像小砚这种情况,量刑一般不会超过三年。如果能与死者家属达成谅解,积极主动进行民事赔偿,可以争取判缓刑。这让他看到了一线曙光。
麻烦的是,肇事司机是自己的女儿,死者李莉芳是自己的部下,处理起来一定非常棘手。无论他提出哪种和解方案,别人都会认为他坦护女儿,李莉芳的家属会答应吗?林建国拿了一辈子手术刀,从不惧怕死神,与活人打交道却毫无自信。一想到这,他就心乱如麻。
碧绿的茶叶吸饱了水,心满意足地缓缓下沉。他端起茶杯,嘴唇刚碰到杯沿,就听到清脆的敲门声。
“请进。”林建国迅速调整好坐姿,换成工作时惯用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