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44

走到中途,宋玥已经完全陷入昏迷,商宁一全程紧紧抓住他的手,也许是想给他一点力量,可是看她苍白的脸色和空茫的神情,也许是她在从他身上汲取力量。

罗妈妈被手铐拷着,罗爸爸也被时刻防范,罗媛仍是没有想过来,自己的妈妈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人救出来了本来是好事,可居然又闹了这么一出,大家心里都不好受。

到山下已经是两个小时后的事了,众人将宋玥抬上车,放在后座,商宁一也沉默着跟了上去。上车之前,宁汉注意到她的脚,看见已经磨破了的黑乎乎的纱布,才发现她竟然是一只脚没有穿鞋,光着脚走下山的。

“宁一。”他叹了口气,叫住她。

“怎么了?”她回头,神色很平静。

宁汉看见她这样的表情,一时喉咙哽住,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好半天,他才从后备箱里翻出两条毯子来,递给商宁一,笑了笑,拿手指了指已经被安置在后座上的宋玥,说:“喏,这个给你,拿被子裹一下,你们俩,别冻着了。”

“好。”商宁一接过被子,转身上车,整个人镇定得可怕。先前她流泪时,宁汉还没什么感觉,可是这时候,她这样平静的反应,他却有些担心。

车一路往前开,宁汉思绪万千。他跟宋玥合作的次数多,对宋玥很了解,在K市大概就看出了宋玥心思的一点苗头。可是商宁一,他跟她接触的时间短,不了解她对宋玥的感情,在她哭着说爱宋玥的时候只作平常观,但她竟然连鞋都没穿就这么跟着走了一路。这时候平静且面无表情,又让他有些惴惴,原来她对他的情意也深厚到这种地步。他该怎么安慰她呢?或者,他转过头看着后座她紧紧握着他的手,现在什么安慰对她来说都不起作用,她只是需要他早点好起来。

此刻,坐在最后一排的罗媛心里也是纷纷乱乱,事情的发展超出她的预期。这几天以来的所有经历全部涌入她的脑海,先是自己跟父母的争吵,自己的离家出走……然后又是自己被买进山村……这时候陈二就出现了。

陈二,对了陈二。

先前她是有些恨他的,恨他剥夺了她对爱情以及初次一切最美好的幻想。可是后来怎么,慢慢的,就恨不起来了呢?大概是看他笨拙又讨好地问她吃什么,对她的威胁无可奈何,只能妥协……他躺在**也不敢乱动,生怕她反感。

这样的陈二,让她恨不起来。

他不是坏人吧?她这样问自己。

罗媛有些不明白了,陈二如果不是坏人,为什么会做这种违法的事呢?她同样想不明白,自己的妈妈明明也不是坏人,为什么会做出伤害自己救命恩人的事呢?

她才十五岁,尚不懂得这世间诸多无奈,也搞不清楚这个世界上最复杂的人心。

她甩甩脑袋,将这些自己搞不懂的东西放在一边,将头靠在车窗上,全心全意地注视着外面连绵无边的山峰和蜿蜒着铺向前方的黄土路。

远远的,一个小黑点出现在路边,是哪个赶路的人吧,她想。真是太累了,于是她闭上眼睛。

车慢慢驶近了,那个小黑点慢慢变大,正是去镇上赶集归来的陈二。

他看着之前向云母山去的那几辆车又开回来,心里突然隐隐有了些不好的预感,说不出来的感觉,并不十分难受,就是心里突然多了些莫名的怅惘。那样的车,罗媛到村里之前,是不是每天就坐在这样的车里呢?开得那么快,是比村子里的骡子跑得快多了……

他这样怔怔地想着,车很快开近了,从他面前驶过。

那靠在车窗上闭着眼睛的是……

车飞快开得飞快,可在他眼里却奇异地拉成了慢镜头,罗媛的脸缓缓从他面前滑过去,他清楚地看到她微微凌乱的刘海,她脸上的小痣,她闭着眼显得很长的睫毛……

罗媛……她走了,坐着车。

陈二木呆呆地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她随着车离他越来越远,没有反应。

他将手伸进口袋,掏了半天,掏出一把塑料梳子。

……

“要是你去镇上,记得帮我带把梳子回来,我好多天没梳头了。”

……

陈二突然发了疯似的想着车开走的方向追去,挥舞着手里的梳子。

“罗媛,罗媛,罗媛!”他一边跑一边喊着,“梳子!”

他使劲儿追着,背上的背篓在屁股上一颠一颠的,看起来滑稽又可笑,酸楚又无奈。

他的追赶带着一股傻气,只想将那把梳子送到她的手中。

车开得快,司机发现远远的有一个小黑点正追着车子跑,向宁汉报告:“宁队,后面有人追车。”

宁汉心里正为宋玥的伤焦心,不想在这儿浪费时间,于是命令后面一辆车停下等那人追上来问他有什么事儿,自己带着解救的女孩儿们和宋玥商宁一先走。

后面那辆车停了下来,待陈二气喘吁吁地跑到跟前,才发现,那并不是罗媛在的那辆车。

开车的警察将头从车窗里伸出来问他:“什么事儿?”

他愣在原地,支支吾吾了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司机急着赶上宁汉他们,说话就带上了一点急躁,又问了一遍:“有什么事儿赶快说,别耽误警察公务!”

陈二一听得警察这两个字,吓得连连摆手,涨红了脸说了句:“没、没事儿!”然后飞快地往回跑了。

那警察看他又跑回去了,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在后面喊着问了一句:“老乡,你真的没事儿?”

回答他的是陈二加快的步伐。

于是那警察只得摇摇头,将车开走了。

这边陈二飞快地往回跑,连头也不敢回,跑了好半天,见身后没有警察跟上来,才一屁股坐到地上,大口地喘起气来。

他以手撑地,掌下是粗糙的石砾——那把梳子已经在奔跑中不知什么时候甩脱了,遗失了。

他伸出手来放在眼前,两手空空,若有看手相的见着了,会说他一生平顺安康,命理线很长,然,没有姻缘。可他不会看手相,他只知道他这一手老茧,颜色土黄,与罗媛细嫩白皙的手确实不是来自同一个世界。

他站起来,心里涌起一种奇怪的悲怆,说不明白是为什么,他突然感觉到自己的渺小,眼前这绵延着自己看惯了的大山,外面是不是还有层层叠叠更多的大山?在许许多多的大山后面,那个罗媛生活的叫做城市的世界,是不是比自己从小长大的村子还要大得多?

他心里惶惶不安,有些躁动,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知道除了像村子里的人那样面朝黄土背朝天地生活之外,还有怎样一种活法。

他仰头看着天空,突然有种想要吼叫的冲动,最终却没有叫出来。

开了许久的车,宁汉一行人终于到了最近的医院,医院设施比起市医院是有些简陋,但比起山里来还是趁手得多了。

商宁一一直跟着警察们忙碌,前前后后,待到宋玥被送进急诊室,她却像突然失了力气似的,坐在急诊室外的长椅上,盯着急诊室的方向,一动也不动。

她的身影和十年前在警局外等着警察送来养母消息的十六岁商宁一重合在一起,和二十年前在灵堂里跪在地上等待自己的父母醒过来的六岁商宁一重合在一起。她总是等待等待等待,错过错过错过,有些话从没来得及说出口,比如发生车祸的那天她拿到幼儿园的奖状,比如亲口叫养母一声妈妈。比如对宋玥说一声,我也爱你。

总是,来不及。

时间在她眼中凝固了,那些来来往往的病人家属们、医生护士们都变成一抹虚影,在她眼前浮光一样掠过。他们都行色匆匆地过去了,好像这世上就剩下自己一个人坐在这里,孤独而又执拗地等待一个结果。

人越来越多,她眼前所有影像虚虚混成一团,慢慢地变成白色,慢慢又变成一片全黑……

宁汉原本正在安排后续事宜,就放商宁一一个人坐在那儿了,等了过会儿回头一看,商宁一不知什么时候就在椅子上晕倒了。

他一拍脑袋,快步走过去将她抱起来去找医生,这边有警察又来报告说罗爸爸在为罗妈妈求情,那边又有人说那几个被救出来的女孩儿在寻死觅活,总之事情又多,乱成一锅粥。

宁汉分身乏术,刚好这时候一个医生戴着口罩走过来,宁汉忙拦住他,将商宁一交过去,嘱咐他带去好好检查,然后就随着手下的警察下去处理这一堆事情了。

那医生将商宁一抱着,转过走廊的拐角,从楼梯下到医院最底层。然后七拐八拐,不知怎么的进到了一个房间,他将商宁一放在房间里的**,然后开始摆弄起房间里的医学器材,居然真的为商宁一检查起身体来。

他的动作轻缓地拉开商宁一羽绒服的拉链,将一只听诊器拿在手里捂半天,待它变得温热,才将它从毛衣下面塞了进去,开始听她的心跳。

好半天,他确认了她没事,放下手中的听诊器,为她整理好衣服,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怔怔地盯着病**的商宁一开始发呆。

良久,手机来电的震动声打破了房间里的宁静,他拿出手机,看了好半天,才摁下通话键。

“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