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1

审讯之前,宋玥再跟商宁一过了一遍整个案子。

“……目前最后一位受害者王芳还在医院躺着,暂时没办法作证。然后呢,沈玉成的同事顾江河有很大可能性是这个案子的帮凶,可惜的是我们没有在第一时间抓捕他,现在他也下落不明。所以目前能用到的有效人证只有你一个,但是你要加入审讯,那我们只好忽略你被他‘绑架’的事实,因此你的证词也不能用。”

“物证呢,在他家没发现作案痕迹吗?”

“几乎没有,他很谨慎。其实这个案子要给他定罪不难,毕竟他非法监禁王芳是明摆的。但是,怎么让他供认之前杀害九条人命的事实,还有,怎么让他交代他的同伙,这些才是难点。既然缺少物证,那么口供就非常重要了。”他说案子的时候表情很严厉,“我知道你善于攻心,同样善于引导。这个案子,你可以发挥你的同情心让他在审讯期间有最好的待遇,但务必要让他交代所有的犯罪事实。”命令的语气,听起来没有商量的余地。

“我会的。”商宁一认真地回答。她很清楚自己的底线,即使没有宋玥的提醒,她也不会混淆法律和私情的界限。沈玉成的确遭遇可怜让人同情,但这不能作为他犯罪的借口。

同时商宁一也跟宋玥大致讲了沈玉成的遭遇。

……

“……他在舅舅家,经常受到毒打和……性侵。”商宁一沉默一瞬,如果不是办案需要,她真的不愿意将他的遭遇讲给另外一个人听,这对于沈玉成来说,无疑是一种背叛。

宋玥同样沉默,他没想到沈玉成会有这样的遭遇,听到这样的事,做任何评论都不恰当。

“其实我觉得,仅仅是这样的遭遇,并不是他杀人的动机。他确实因为这件事患上躁郁症,但我觉得,他的心理状态到这种地步,跟他服用的药物有很大关系。对了,他之前给我的药在这儿,拿去做一下成分检测吧,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商宁一说着,将那个药瓶从口袋里拿出来。

宋玥接过药瓶,这样通体洁白,没有标签的药瓶,总让他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药瓶在他指尖旋转了个圈儿,他脑海中一个同样的药瓶一闪而过。“商宁一!”他突然站起来,“这个药瓶,跟上次徐泾松案在林畅家搜到的药瓶很像!”

“什么?”商宁一迟疑着,问他:“你确定吗?”

“不会错的,正常上市的药物,药瓶上面都会有贴标签,但你看这个,”他将瓶身展示给她看,“这上面很干净,没有贴过标签的痕迹。这一点,跟在林畅家搜到的装氨茶碱片的药瓶一模一样!”也就是说,提供给他们药的,是同一个人。

林畅那瓶药,本来是治病的,但却被用来杀了徐泾松;现在沈玉成的这瓶药,看似可以控制沈玉成躁郁症的状况,实际上却让他的心理状态越来越差。那个给出这些药的人,算计得实在深沉。

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存在,能随意制造在市场上受到管制的药物,能获取警察都没办法找到的录像……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在警察看不见的地方,到底还存在着怎样的阴谋?

两个人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里看到重重疑云。

不管怎么样,先将药瓶送去药检科,两个人开始审讯沈玉成。

几个小时不见,沈玉成憔悴了不少,眼窝深陷,颧骨处凹下一道阴影,看起来疲惫又阴郁。走进去的时候商宁一见他这个样子,偷偷问宋玥:“你让他睡觉了吗?”

“怎么,心疼了?”宋玥从牙缝里小声问她,还挑了挑眉。

商宁一觑他一眼,不满地回应:“跟你说正经的!”

“好吧。”宋玥弯了弯唇角,回答道:“当然让了,疲惫审讯是不合法的,我又不是傻子。”

坐在椅子上的沈玉成听见的动静,抬起头来,就看见宋玥和商宁一均穿着警服,一起从外面走进来。她曾经也经历过巨大的打击,痛苦的往事,但她还是那样的富有生气,充满希望。而他自己,憎恨那个女人给了他生活的希望之后有毫不留恋地抛弃他,让他经历了那样的不堪。他恨她毁了他,可是他放任自己沦陷愤怒肆意残害生命,双手沾满鲜血,何尝不是自甘堕落,放弃自己呢?

是她,只有她,依旧新鲜美好地活着,只是他已经没有资格拥抱了。

他这样想着,自嘲地笑了,自我厌弃的感觉更甚。

宋玥和商宁一进了审讯室,坐在沈玉成对面,商宁一手里是她审讯必备的水杯。她将手里的水杯放在他面前,等着他喝完,那是一杯很烫的热水,有那么一会儿,审讯室里静静的,没有一个人开口讲话。

沈玉成将那水杯捧在手里,慢慢地,一口一口饮尽了。

“商小姐,你还好吧。”沈玉成看想商宁一,问她,脸上还挂着很平静的微笑,忽略他的疲态,这表现更像是闲聊而非审讯。

这句话问的是她的身体。商宁一顺着他的话回答:“好多了,谢谢你沈医生,要不是你,我现在还躺在病**呢。”她语速低缓,说话时看着他的眼睛,让人感觉很真诚。

宋玥在一旁认真地做着笔录,头也不抬,尽量减少因自己的存在对沈玉成造成的侵略感,这是商宁一事先交代过的。这样做看起来也确实有效,沈玉成现在的状态很放松。

“你呢,沈医生,你觉得怎么样?”商宁一再度开口,为他留下下一句话的余地,让这场交谈不至于就此终结。

“你看到的,就这个样子。”沈玉成笑了笑,无所谓的样子。

“就我看到的,沈医生,你不太好。”商宁一仿佛真的随意闲谈地问句,她双手成塔状搭在桌上,目光仍然直视着与她一桌之隔的沈玉成。

沈玉成看着她不知在想些什么,口里说着:“是啊,不大好。”

“为什么呢?”

“愧疚。”沈玉成讽刺地笑了一下,“也许吧。”

“为什么呢?你的愧疚?”商宁一开始加快提问的速度,面上仍旧是笑着的,只是态度变得有侵略性。

“因为……我杀了人,很多人。”他神情有片刻的恍惚,突然又回过神来,兀自笑了,“商小姐,你不必这么,步步引导,你想知道的,我全都会告诉你。”那笑里竟然有几分悲凉。

商宁一有些后悔,她不应该以这种纯粹工具式的态度对他,他前一晚上的态度告诉她,不管出于什么理由,他是信任她的,可是现在,她辜负了这种信任。

没等商宁一再次开口说话,沈玉成捏了捏眉心,那种颓废的疲态一下子显露无疑,他开始说话,语速很快:“对,我杀人。一共十个,前面九个的尸体你们警察应该都已经找到了,第十个在我的公寓……也许她还没死,这一次做得很仓促,没来得及检查。”他深呼吸一口气,倦极了的样子,“动机,杀人手法,还有一些照片,所有的证据都在我的笔记本调慢李,密码是W1966。”

商宁一张了张口,做心理咨询这么久,审讯也不是第一次,但她头一回这么狼狈,丧失主动权。

她想起导师曾经告诫她:宁,你很有才华,但记住,任何时候我们都是在用情感走进别人心里,而非技巧。对于真心对你的分析对象,你同样也要付出真心。她错了,无论什么时候,面对什么人,她都不应该随意浪费别人给予的一颗真心。

她突然间很厌弃自己。

沈玉成看到她欲言又止的神色,突然又笑了下,但再也没有之前交谈时那种温和的亲昵,或者信任的疲态显露。他说:“商小姐,还有什么想要问的,赶快问吧。”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她只能走下去。

她稳了稳心神:“你有同伙吗?或者说,你杀人的过程有人亲眼目睹吗?”

“没有。”他飞快地回答。

“那么之前寄到警局的一封挑衅信,上面详细地描写了你杀人的过程,并自称是这一系列案子的凶手‘W小姐’,那个人是你吗?”当然不是他,那个时候他正在酒店,但她故意没有说明时间,如果他知情,就会露出破绽。到了这个时候,她还在算计他,这是一种惯性。

她的手在桌子底下攥紧了衣角。

突然,宋玥的手在桌子下面伸过去,握住她的。她微微侧目,他却并不看她,只是手握得更紧了些。

沈玉成回答:“不是我,我没寄过。但‘W小姐’……”他迟疑一下,接着说:“我想那指的是我的,母亲。”说这个词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泄露内心的复杂。

他的母亲,总是笑着看他,背地里却郁郁寡欢。她给了他生的希望,同时也将他推入无法翻身的地狱。他恨她自私地抛弃他,留给他一段不堪的生活,但她关起门来偷偷哭泣的样子,却让他忍不住,怜惜。

因此他既恨那些不负责任地想要逃离的女子,同时又为她们受到的伤害感到怜惜。

“为什么这么说?”商宁一看着沈玉成有些恍惚的神色,压下心里复杂的情感,出声拉回他的思绪,“为什么你说‘W’小姐是指你的母亲呢?”

“我母亲叫沈薇,‘W’是她名字的拼音的首字母,她每次跟那个男人……我的父亲通信的时候,末尾的署名是一个花体的‘W’。但是她,已经死了。”

“那么,你杀人这件事,以及你的动机,有别人知道吗?比如说,顾医生?”

“他确实知道。但他不可能寄那样的信,何况,他也从来不知道我杀人的过程,更没看到过尸体。”

“那么10月13号,也就是你入住威尔酒店,那天,你有指示过别人去威尔酒店吗?”

“没有。”

“当天晚上酒店的停电是否是你所为?”

“是。”

“为什么这么做?”

“转移警方注意力,让他们以为我已经趁乱逃走。”

“你吃的用来治疗躁郁症的药,是从哪儿来的?”

“那是……”沈玉成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回答:“那是江河给我的。”顾江河也是他信任和依赖的朋友,却给了害他疯掉的药,他心里一时十分复杂,他信任的人,似乎每一个都抛弃了他。母亲,顾江河,商宁一。

听到这个回答,商宁一心里突突跳了两下,顾江河?他是幕后那个制药的人吗?商宁一按耐下心头的疑问,“最后一个问题,你认识林畅吗?”

“林畅?我不认识。”他摇摇头。

商宁一拿出林畅的照片递给他,说:“这个女孩子,你见过吗?顾江河认识她吗?”

“没见过。我不知道。”

审讯到这里,大概清楚了,其实就没什么要说的了,两个人收拾了东西,准备出去。走到门口的时候,沈玉成突然出声:“商小姐。”

商宁一回头看他。

“江河对你做的事情,对不起。”沈玉成再一次露出他第一次见到她时那样的微笑:“不管怎么样,谢谢你。我很开心遇到过你。”

他脸上恍惚,有告别的神情。

商宁一预感似的,叫了他一声:“沈医生……”

只见沈玉成坐在那里,依旧是向她笑着的模样,嘴角缓缓溢出一丝乌黑的血。

“沈医生!”

沈玉成在这个世界上,最后听到的是商宁一破了音的呼喊。他这一生,命途蹇促,其间经历母亲抛弃,舅舅凌虐,挚友背叛,他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遇到一个生生不息的女孩子,却被她算计着套话。

他活在这世上,未曾尝过一点甜蜜的爱意。

K市市局审讯进行的同时,封市的一栋高楼。

男人背影高大,立在窗前,语气饶有兴趣地问:“这么说,九号又没用了?”

“已经被抓起来了。而且,一号还参与的他的审讯。”

“一号?小一给我的惊喜,真是越来越多了。”

“只是……”低着头汇报的人有一丝踌躇。

“只是什么?”

“只是他们好像发现了药的事……”

“呵。让他们查,我倒要看看……”男人眯着眼睛,低头看着高楼下来来往往的人,那些,不过是蝼蚁罢了,他才是掌握一切的人。

想到这里,他愉悦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