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过

江港市南侧有一座高山,名叫仙人山,据传明末清初时曾有仙人居住在山林之中,以草庐为宅,以棋盘为榻,每日不思饭食,不饮露水,只为等待重回天宫的时机。到了民国时期,有地方官在百姓口中听说此事,专门派人前去寻找,果然找到一荒废的草庐,但并没有见到所谓的仙人。

那时人们的思想还比较封建,仙人不在,大家仍都相信百年前的传说,认为草庐藏蕴着仙人留下的“仙气”,纷纷上山拜颂,求神灵保佑。

此地也随着人言流广,口口相传,越发的神奇诡谲。

有白马寺高僧闻听到这个消息,发动僧人和百姓在草庐的位置建起一座高大巍峨的寺庙,名曰:天保寺。

这非但没有令百姓不满,反而大家更加相信仙人气运之说,近百年间天保寺香火日趋旺盛,慕名而来的游人和香客更是络绎不绝,同时也带动了江港市的旅游发展。到了21世纪,天保寺更是多次的扩建,占地面积与佛像的高度在省内首屈一指,无它可及。

这日,天保寺的早课钟声响起,数百位僧人身着深棕色的裟袍纷纷前往前院的大殿,进行“课颂”。众人皆是神情平和,目光坚定,步履轻慢而有节奏,远远看起来就像是一条棕色的小溪缓缓流淌。但就在人群中,有一位二十余岁的僧人衣衫不整,目光东张西望,几次想要逃走但都被其他的僧人拦住。

薛寒很无奈,他本想着醒来后在无限空间可以放松休息一天,分析董的目的以及回忆孙娆娆被杀当天的线索。没想到这个空间内的自己选择了到寺庙出家,一时间薛寒再次陷入对所处环境的迷茫,再挣扎逃跑无果后只能跟着人群流动,先是到大殿内上供、诵经,一坐便是两个多小时,直到双腿麻痹无感。待诵经结束,未等他休息又过堂、普佛、忙忙碌碌到近午时才结束,开始接待香客。

趁着机会,薛寒偷偷跑到寺院内的厕所,见到一名刚刚从厕所走出的香客,对方双手合十对他施礼,薛寒忙学着样子回应,说:“先生。”

“小师父,有什么事吗?”

“那个……你有烟吗?”

香客漏出了惊异的眼神,伸手探入衣兜掏出一支烟,愣愣递给薛寒:“小师父,你们也吸烟吗?”

薛寒不知该怎么回答,将烟接到指尖,顺手用香客的火机点燃,深吸一口吐出烟雾,说:“佛在心中,不在烟内。”

香客茫然的点点头。

薛寒没有再跟他扯皮,急忙跑进厕所脱下裤子方便,烟雾在他的肺部走个过场,胀满感使他的头脑清醒了许多。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脑海中回忆着董告诉他的话。

“如果真如董所说我在无限空间的所作所为都没有任何意义,那也是件好事,从一开始了解到意识驾临时我最担心的莫过于改变其他空间自己的人生,只不过到后来时间一长,麻木了。但现在想起,每个人的人生都应由他自己决定,虽然他们是我,但终究是有自我意识的,我不可能将他们当做真的我,肆意妄为。

但……这样的话,无限空间内的我不是我,现实空间里的我,是我么?

赵茹将我的回忆打开,其根本就像是我在看一本书,将一个人生塞入了我的脑海中,难道说我拥有了他的记忆,我就成为了他?我自己真正经历过的,亲身感受的,无非是从第一日有记忆开始到如今这段时间内发生的事,我又该怎么分辨,记忆里的我,与现在的我,是同一人?或者说是同一个‘我’?”

一根烟吸完,薛寒没有急着离开,站在厕所里望着墙壁上通风口透入的阳光,心神愈来愈恍惚。

飞扬的灰尘遍布在空中,阳光下格外清晰,令人憎恶,其实它们平时就环绕在每一个人的身边,只不过没有此刻这么清楚罢了。

未看见时,它的存在是可以容忍的。

当出现在眼前,它的存在便令人产生厌恶感。

一束光照进铁塔,里面的肮脏和龌龊被发现,于是,这束光便有了罪。

究竟是思想决定了事物,还是感官决定了事物?

薛寒了解自己的穿越的原因,但他总是无法相信这一切是真的,那些记忆在脑海中就像是海上的泡沫,浮浮沉沉,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消失;又如同远处风带来的花香,缥缈虚无。

根据董的话,自己现在所经历的一切才是假的,并不会久存于任何空间。明天自己在另一个空间醒来,这个空间的人该发生的事情仍会按照它该有的发展去进行。可在自己的感知里,赵茹催眠和仪器唤醒的记忆才是假的,从第一次醒来见到的每一件事,每一个人才是活生生的。

真实和虚幻如何分辨?过去和未来的记忆,孰真孰假?

曾经薛寒也无数次想过这个问题,但当他面临即将打破时间锁链离开4月1号时,不由得犯起了难。比起已经找到规律的生活,打破时间后的未知此刻倒是显得可怕起来。孙娆娆是否会因为自己的举动而得救?追杀她的人究竟是谁?董帮助自己的目的是什么?

如果董早就知道脱离轮回的方法,他为什么还停留在精神病院?他轮回的因果又是什么?

薛寒陷入了沉思。

随着香客越来越多,外面吵闹的声音传入,薛寒悄悄离开厕所,在人群中穿梭了一阵,寻找到今天早上起床时居住的矮房。四处观望确定无人注意到他后,推开门像老鼠一样钻了进去,七八张床整齐的摆放在屋内,薛寒的眼睛瞬间便被第三张**的日记本所吸引,他走上前将日记本拾起,思索了几秒后坐下开始回忆自己的经历,慢慢的写着。

不论赵茹是否忠诚于自己,不论未来的抉择是生是死,既然身为科学院的教授,就有必要将时空穿越内的事留给科学院的院长。与敌我无关,与个人利益也无关,这是他奉献给全人类的。

从第一次醒来被金远带走,到与程浩、孙娆娆相遇,至无限空间内的纷杂世事,写着写着薛寒就忘记了时间。当他感觉到肩膀酸痛、握着笔的手发麻时,阳光的炙热已经褪去,窗外透入淡淡的昏黄。

薛寒眯起眼睛,揉揉太阳穴将日记本藏入枕头下,起身走出房间。天保寺内的香客已经渐渐稀少,僧人们开始收拾地上的垃圾,风铃清脆的响声和柔耳的诵经声交相响起,刹那间薛寒仿佛有顿悟之感,心空了,执念似乎也空了。

但仅仅是一刹那,眨眼睛的功夫,薛寒的目光扫过台阶下方的前院,他看到了一名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儿。

薛寒下意识想要冲下台阶将她抱进怀里,迈出半步后他又克制住自己,他已经记不清在无限空间见过多少孙娆娆了,每个人的性格,家庭,生活都不一样,虽然有着同样的面孔,但终究不是他心里住着的那个女孩儿。

就在薛寒准备转身避开与她相见时,台阶下的女孩儿也看到了他,温柔的声音中透着焦急,喊道:“前面的小师父,等等。”

薛寒的脚步停止,他无法绝情的离开,仅剩下一个星期的时间,他又还能见几次她的容貌呢?

他回过身,双手合十施礼,道:“女施主,请问有什么事吗?”

女孩儿眼眸复杂的看着他,双手在连衣裙上扭捏摩擦,略有些失望的说:“没什么事,寺庙太大了,我是第一次来,你能不能帮我引路呢?我想为一个人祈福,但是又分不清哪些佛像可以保佑他。”

他装作高深的模样,轻声回应道:“任何一佛像都可以为你保佑你所想的那个人,至于这寺庙的路,我也不是很清楚,恐怕还是需要施主自己去走。”

“那算了,你陪我聊聊天就好。”

薛寒微微挑动眉毛,“女施主,小僧对佛礼不是很懂,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愿意陪你走一走,聊一聊。”

女孩儿的面庞挤出一丝笑容,双手十指相扣在前,迈开小脚边走边说:“小师父,我现在面临一个选择,一面是我爱的人,一面是我的生活。他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我已经许久没有见过他了,但他说过会来接我离开,所以我一直在等,哪怕受尽了苦楚也在所不惜,每当想起他的时候,心里是甜的。

我不知道他在哪儿,也联系不到他,本来我想着一直等下去,但今天有一个人找到我,说我可以去凭借自己的方法找到他,代价是放弃自己回到生活的可能。我不敢相信那个人,又怕一直等下去,最后和我喜欢的人都没有好结果,我该怎么办?”

薛寒听着她的话,想起了在无限空间内穿梭的女孩儿,她也如面前的她一样,爱着自己吧。

他说:“施主,他没有来找你,你就放弃他吧。如果他想要带你离开的话,你什么都不做,他也会拼命的努力,我们总觉得现实的生活束缚我们,其实束缚我们的不是现实,而是自己。你没有必要为了他去牺牲自己,这世间的事都有自己的因果,你即使做的再多,他不在你的身边又怎么知道?”

女孩儿摇摇头,“一直以来,他都在为我而努力,反之是我真的没有做什么事情。我好像一直都只会带给他压力,我希望能够为他努力一次,帮助他解脱目前的困境,即使他不知道,即使他再也见不到我,我都愿意这么做。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我爱他,很爱很爱,爱情里面的付出难道非要有借有还吗?”

“施主,我相信,如果你的他很爱你,他不会想让你以身涉险的。若是他不爱你,你更不必为他涉险。”

女孩儿的目光凝聚,淡淡道:“小师父,你很像一个人。”

“也许吧。”薛寒苦笑了下,说:“这世界上面孔相像的人太多了,但心里住着的那个人,是独一无二的。”

“嗯?你也懂爱情么?”

他停下脚步,抬首看向远处即将没入西山的阳光,没有回答女孩儿的话。

“小师父?”她疑惑道。

他恍然回过神,抬起手指向前方的天王殿,转移话题说:“施主,我陪你去拜佛吧。”

女孩儿叹了口气,跟着他的脚步将所遇到的佛殿一一拜颂,每一个头都磕的极为认真,嘴里喃喃低语着,求佛祖保佑她心中的那个人。直到最后双腿发麻,额头泛起汗水,只能在薛寒的搀扶下起身,她的眼神却依然坚毅决然,不由得令薛寒有些动容。

随着女孩儿的拜颂,天色渐渐黑了下来,薛寒送她到天保寺门口。

寺庙外有一辆车在等候,车上是一位五十余岁的老者,见到女孩儿无奈的抱怨道:“闺女,你说好端端的折腾什么呀,我在外面等的好无聊。”

女孩儿没有回答他的话,反之是转头将薛寒拉到一侧,凝视着他的双眼,坚决道:“小师父,我想好了。”

“嗯?施主要做什么?”

“我会去用自己的方法去找他,我一定要和他在一起,哪怕放弃现在的生活!这一次,我绝对不会再退缩和犹豫,已经如此糟糕了,如果再失去他,我根本没有活下去的意义。”

女孩儿的话冲击进薛寒的大脑,说罢她便转身上了车,伴随着汽车的轰鸣声女孩儿消失在他的眼前,而他的脑海中回**的,是孙娆娆被杀害后,记忆中自己无数次的说过:“没了她,就没有活下去的意义……”

薛寒抿了抿嘴唇,双手再次合十,对着远方飞扬起的尘土,深深的施了一礼。

天保寺三个金色大字,在他的头顶,慢慢隐入黑暗之中。

而同时。

孙娆娆坐在汽车的后座,双耳自动屏蔽驾驶位置父亲的抱怨,她落寞的双眼望着窗外荒野的依稀路灯,不禁悄然滑落了一滴泪水。

“薛寒,你到底在哪儿啊?我好想你……”

“你知道吗?我今天想去寺庙为你祈福,竟然在那里又见到了另一个世界的你,你们几乎一模一样,看到他的时候,我就忍不住想哭……”

“追杀我的人找到了我,他说有办法让我们离开这个疯狂的世界,我要不要相信他呢?”

“你告诉我好不好?”

人生里,擦肩而过的两个人。

各怀执念。

爱着你,却没有敢拥抱你。

因为怕你不是你。

怕我背叛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