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天(3)
阴暗的办公室里,马教授吐沫喷洒在薛寒的身上,薛寒意识到,马教授是真的喜欢自己,即使曾经对他用过“老不死”这样的称谓,他生气后依然在劝说自己不要固执,要寻找他认为更正确的方向。
“薛寒,你现在还有机会,毕业论文我们从新写,校方我也可以去商榷,你会有更加美好的未来,无数的称赞与奖项,何必要将自己有限的生命放在无法看到的地方呢?生命短暂,我这一辈子,就你这么一个最喜欢的学生,不要让我再失望了!”
“教授。”薛寒待他情绪渐渐安稳,压低声音说:“如果这个理论的确存在于世界,就在你我的身边呢?”
马教授微微一惊,“你说什么?”
“教授,我不是你的学生,或者说,我不是薛寒。”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东西?你不是薛寒你是谁?站在我面前的是鬼吗?”
“如果‘鬼’代表着意识的话,您可以这样理解,我只是暂居这个躯体,没有他的记忆,我的记忆是单独存在,而非共享。”薛寒面无表情的说:“我已经在无限的空间内穿梭许多时日,只有这个空间是我已经出现过三次的,它可以说是本源,而且不止我,还有一名女孩儿与我有同样的经历,她现在就在门外。”
马教授皱起眉头向门口处望去,“如果你不是薛寒,你是谁?”
“我,也是薛寒。”
“驴唇不对马嘴。”马教授呵斥道:“你不要妄想通过编出这样的故事让我支持你,绝不可能!”
薛寒沉吟着,脑海中快速思索着让马教授相信的办法,他开始自主的去挖掘记忆,通过将曾经潜意识里的内容整合,找到一个说服马教授最有效的点。
“我没有编故事,您身为量子物理学的教授,应该知道黑洞除了释放引力波外,曾被不成熟的理论预测赋予过一项神秘的能力,也就是‘时间旅行’。在这项预言中,黑洞内部的一种特殊通道‘虫洞’链接了过去和未来的两个节点,从而引发了一场关于时空穿梭的探讨,以及无数的悖论。”
马教授抬眉凝视着薛寒,“你在挑战我的记忆力?你所说的,很多人都知道。”
“您别急,黑洞的时间悖论虽然被Kip Throne教授利用量子涨落理论证明,能量的初始条件禁止虫洞链接过去。但长久以来,广义相对论和量子物理学之间因此的争辩却一直没有结束,大多数人凭借着量子力学的原则:宇宙中的任何信息都不能被擦除而来定义消失在黑洞中的物体必然会在另一处出现。但您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是物体,也不是信息呢?”
马教授眼睛眯起,眉头越皱越深,“那还能是什么?
“意识。”
“意识?”
“没错。”薛寒说:“人类的思维来源于大脑,但自我意识却一直未被证明来源于何处,这也是哲学、物理学等各专业都无法解释的,我之所以是我,是躯体决定还是意识决定?当我死亡,肉体腐烂,那么意识去了哪里?谁能说肉体的湮灭代表意识的消失?
我现在跟您聊天,是意识的我,而非躯体的我。当我的意识离开后,这幅躯体本来的意识回归,他又能算得上是我么?如果我现在占据的不是薛寒的躯体,而是你马教授,那么我是薛寒,还是马教授?
我还是我,而你,不一定是你。”
马教授的眼神慢慢变化,随即猛地睁大,惊异的说“你不是薛寒!他绝不会有这样的想法!”
“我说过,我不是他。”
“你……你究竟是谁?”
“我也不知道,但我每天醒来都是薛寒,您也可以这样称呼我。”
“……这太可怕了。”
“教授,您所反对的时空穿梭理念,错就错在认为穿梭的是躯体,在过去或者未来有一个新的‘人’。我虽然缺失记忆,仅仅是凭借现有的经历提出想法,但我所感知的时空穿梭,是意识的穿梭,驾临到某一具不同时空的躯体之上。这一点,类似于催眠或者人格分裂,催眠是唤醒潜意识,人格分裂在我看来,是两个意识的共存。”
“这……”
“ 我不知道本体的薛寒在毕业论文中是如何写的,哪怕他的猜想是错误的,您也没有资格去扼杀他的进步。现代科学的进步就是在一次次的辩证与反辩证中血迹斑斑走过来的,失败不可怕,错误的想法亦不可怕,最可怕的是连想都不敢想,只知道抱着先人的思想苟活一世。”
“我也是为了他好!”马教授此刻已经不再拿面前的青年当做学生,他看到的,是神秘未知。
“金钱、利益,当代人的科学梦难道是为了这两样东西而存在?哥白尼、伽利略、布鲁诺这些人,他们为了科学理念甚至不惜横眉冷对千夫指,反抗当时一手遮天的教权,爱因斯坦、牛顿、玻尔、居里夫人,他们将一生都奉献给了枯燥乏味的验证与研究,难道这些先驱是为了钱?
您是教授,那就应该明白,学习科学的目的是寻找到文明发展的道路,是为了人类的进步!这世界上任何行业都可以为了赚钱而选择去做,但科学家不能如此,否则科学就会沦为金钱的附庸,那么它还值得称颂和崇拜吗?科学家的身份,还会被人尊敬和仰慕吗?”
薛寒的话语如利剑将马教授刺了个通透,老人愕然地看着面前的青年,眼眸中只有无比的震惊。
这位年轻人的口气和认知,超脱了自己的想象,就像是站在山巅将一切尽入眼底的革命者,一出口便点破了最大的荒诞。
“我……不是你想象的那样……”马教授竟然不自主的放低声音,“我没有只图金钱,我也是有梦想的!”
“呵,梦想?不要跟我谈梦想,告诉我你的责任,你身为教师的责任!”薛寒无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眸渐渐变得浑浊凄冷,沧桑枯老。
马教授剜刀一般的眼神注视下,慢慢吐出话:“教书育人。”
“教书育人,育人为主,教书为辅,如果你没有良好的道德价值观,社会责任感,就请乖乖在你的实验室里做你该做的事!不要到学府之地来误人子弟,你的一言一行,都可能会影响到未来一批人才的思想。我辈当立足于时间之外,我们作为科学家,生命是为了长远的人类科学而存在,若是你做出一分贡献,却毁了下一辈人的方向,你就是千古罪人!
即使无人说,到老入墓,你难道不觉得羞愧吗?不会感觉到忏悔吗?”
青年咄咄逼人的话语嚼碎了马教授最后一道防线,他狠狠攥着双拳砸在办公桌上,垂着衰老的脑袋,竟然抽泣出声。
“我不想的……我不是你说的那样……我知道自己的使命,可我真的不能让薛寒继续研究下去!”
青年的嘴角**了一下,强烈的语气突然变幻,冰冷淡漠道:“嗯,既然如此,那打扰了……你不配与我交谈,我也不想再跟你说话了。”
薛寒说罢转身便向门外迈步,背后是剧烈的喘息和惙惙泣声,嗅了嗅鼻子,阴暗潮湿的办公室内,没有了半点生气。
“咔!”
薛寒按下办公室门的把手,一瞬间他恍然眨了眨眼睛,自己这是要做什么?明明是来寻找马教授相助的,刚刚怎么会变得那么凶狠严厉,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
就在薛寒停滞思考的几秒间,一阵无力哀求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等等。”
薛寒扭转头颅,只见马教授已站起身,微弱台灯的光芒下,他枯手执着一把闪烁寒光的短刃匕首,皱纹爬生的脸庞上一双细缝般的眸子坚决锐利。
“你……你要干什么?”薛寒惊慌拉住把手,随时准备逃离眼前的地狱。
“我带你去见一个人。”马教授将匕首慢慢塞进自己的腰带处,“他跟你有过同样的经历,正是因为他的出现,我才拒绝薛寒的毕业论文,我不想让我最骄傲的学生沦为和那个人一样,惶惶终日,恐怖至极。”
“那你为什么带着刀?”
“他很危险,我不得不准备自卫,已经有人死在他手里了。我本不想接触他的,今天不是为了你,是为了薛寒,希望在你见过他后离开我学生的躯体,明天开始,我会选择帮助他,直到我死!”
薛寒皱起眉头,微微沉吟,“也就是说,你早就知道时空穿越是真实存在的?”
“不,我以前不相信,是你让我相信了这一切。”
“因为我刚刚的话?你怎么确定我不是骗你的?”
马教授说:“就在你说话的方式变幻时,你的脸也在变化,一张比我还要衰老的面孔。”
薛寒惊滞,怪不得自己感觉不对劲,那不是自己?不,或者说,那张面孔才是本来的自己?
拉开门。
孙娆娆和程浩正靠在走廊的墙边聊天,程浩的脸色难看,当他见到马教授和薛寒出现,不顾他人的眼色连忙冲到薛寒身边,紧紧拽住他的胳膊,吞咽了一口吐沫,咬牙道:“兄弟,她说的真的?”
薛寒看向孙娆娆,她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将脑袋撇向一边。
“不是真的,别听她瞎说。”
程浩漏出苦涩的笑容,重重点头“我就知道,你依然是你,她在逗我玩对吗?”
“嗯。”
“好了好了。”程浩拍拍薛寒的肩膀,伸手替他整理衣领,说:“我想起来家里还有些事,你们跟马教授一起去忙吧,记得晚上要回家,我等你。”
“……”
程浩头也不回的离开。
薛寒静静的望着他远去的背影,马教授似乎听懂了什么,将目光转向一袭蓝裙的孙娆娆,问道:“你说有同样经历的女孩儿,就是她么?”
薛寒点点头,平复自己的心情,“马教授,你说的人在哪儿?”
“江港市,精神病院。”
理工学院的操场上。
薛寒和孙娆娆并肩走在马教授的身后,阴郁的天空一场暴雨已经逝去,脚下是滩滩水迹和湿泥。
薛:“你告诉他真相了?”
孙:“嗯,他问我你今天怎么感觉怪怪的,我就说,他没有之前的记忆,只有这一日。”
“他信了?”
“刚开始视作玩笑,不过你这位朋友看起来大大咧咧,其实心思细腻的很。他也是你们学校的学生,又和你住在一起多年,一些你提出的思想,想必他应该听说过。结合今天你的举动,他应该有所怀疑吧。”
“他已经相信了。”
“哦?这么容易么?”
“薛寒和程浩太过于了解彼此,他问我是不是真的,我直接回答不是,他就明白了。”
“他会很伤心吧。”
“在我心里,他真的是我最亲的兄弟,但在他眼里,兄弟是明天的我。”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没关系呀,你还有我。”
“我,只有你。”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