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女人啊,头发长见识短
围着旺盛的火炉,喝着热茶水,父子两人又说了一些事情,直到安排妥当金矿上的事情,拒绝了儿子的再三挽留,冒着寒风,在夜幕降临之前,徐福荣就返回了哈达门徐府。
老妻薛新梅见他神色阴沉,好像心里不痛快,也不敢多问话,端来热乎乎的饭菜,一边看着丈夫狼吞虎咽的吃饭,一边告诉他,华武镖局的张文香白天来过,说找他有要紧事情。临出屋门时,又很兴奋地说,女儿徐统侃明天就要回来。
顾廷栋活着的时候,他经常去镖局聊天。后来,在杨家良的介绍下,顾廷栋两口子都加入了革命党,而他却婉言拒绝了杨家良的盛情。由此,顾廷栋还对他略有一丝不满,认为徐福荣胆小怕事。
对此,他只是哈哈一笑了之,并没有做过多的解释。按照徐福荣的理解,袁世凯也好孙中山也罢,其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不择一切手段,登上北京紫禁城里摆放的那把高高至上的龙椅,从而发号施令统治天下。
在他看来,不论谁坐上那把龙椅,老百姓依旧得吃饭穿衣过日子。要过日子,就得有钱。自己提着脑袋占据了牛毛沟金矿,成了哈达门的首富,不管在什么时代,都是人上之人。
因而,对张文香这个泼辣能干又会武功的女人,徐福荣采取的态度是敬而远之。不论顾廷栋活着还是死后,每次见面,他都恭恭敬敬地叫一声“嫂子”。就是那天在顾廷栋的葬礼上,张文香借口有急事情,对自己不冷不热的,他也报之以理解的微笑,没有丝毫介意。
他心中清楚,张文香对自己一直怀有一种不明不白的敌意。这种敌意,随着顾廷栋的去世,不但没有减轻,反而加重了。这次,顾盼文背着母亲,擅自决定替徐府看家护院,引起了张文香的极度不满。她白天来徐府找自己,肯定就是为了这件事情。
“女人啊,头发长见识短。”徐福荣坐在火炉边,暗想,“堂堂的华武镖局,竟沦落到替人看家护院来维持生计的地步,不论遇上谁,也会想不通,更何况张文香这个自尊心极强的人呢。”想到这儿,他微微叹了一口气,苦笑一声,又想,“如今,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量她张文香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一想到历经三十年风雨的华武镖局竟落魄到这等地步,又不由自主地想到牛毛沟金矿。英雄一世的顾廷栋死了没有多长时间,凝聚了顾家三代人无数心血的镖局就成了今天这个破败的样子,而万一自己哪一天一命呜呼了,提着脑袋创建的金矿又会成为怎么个样子呢?
独自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徐福荣觉得心头渐渐泛起一股数不清道不明的郁闷,喝了几杯热茶水,也没有完全消除这股突如其来的郁闷气。于是,信步来到院子里任凭寒风刺面,仰头吸了几大口冷鲜的空气,才觉得胸中好受了一点。
这时,见巡夜的顾盼文走了过来,便冲她微微一笑,算是打招呼。顾盼文轻声说:“徐叔叔,这么冷的天,当心风寒。”自来到徐府,她猛然觉得自己长大了许多,也深深地理解了父亲为何命丧麒麟峡谷的真实缘由。
俗话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父亲突然死亡,带给她的不仅仅是伤心悲痛,而且还有一种失去靠山的沉重的孤独迷茫。这些日子所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让她深刻地领会了什么叫世态炎凉人情冷暖。
不过,这种彻心彻骨的亲身经历,也让顾盼文变得一天比一天坚强,一天比一天成熟,犹如涅槃后的凤凰,在获得了新生的同时,对这个冷酷残忍的世界,有了自己独立的看法和认识,特别是进入徐府,替其看家护院,让她变得更加谨慎稳妥。
见顾盼文用关切的语气问候自己,徐福荣轻轻叹了一口气,轻描淡写地说:“睡不着觉,出来散散心。”略一思索,也用关切的语气问道:“文文,来徐府有一段时间了,感觉怎么样?适不适应?没有人欺负过你吧?”
“大家对我挺好的。”顾盼文急忙说,“府里的上上下下,包括大太太二太太,都挺关心请我们的。今天早上,霍启胜还对我说,能给徐老爷牵马坠蹬,也不愿意再给别人押镖。”
闻听这句恭维之言,徐福荣即刻露出满意的笑容。他要的就是这种结果,在他看来,这是一种非常理想的结果。只要顾盼文等人愿意在徐府长期待下去,他相信,自己的目的总有一天会实现的。放长线钓大鱼,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见徐福荣对自己在徐府的所作所为很满意,顾盼文也高高兴兴地巡夜去了。夜晚的徐府,最令人担忧。这时,风更大更烈了,一团阴云飘过来,遮住了月亮,天地顿时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中。
迎着低啸刺骨的寒风,徐福荣独自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而后,怀着满腹心事,借着夜色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来到后花园,又在假山后面仔细地聆听了片刻,直到确信没有人时,这才按动机关,敏捷地钻进石窟。
这是一间布置得非常精致别样的佛堂。黄色丝绸紧紧地包裹着四壁,地面上铺着厚厚的羊绒地毯,一座纯黄金制作的莲卧观音菩萨坐像,端端正正地摆放在正面墙壁中央凹陷的小方框内,惟妙惟肖栩栩如生。一盏昏暗的长腿油灯孤独地立在旁边,常年燃烧,给这幽暗的佛堂带来了一丝人间烟火。
徐福荣怀着一颗极其虔诚的心,点燃了三根佛香,随即,在袅袅升腾的烟雾中,跪在圆形蒲团上,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而后,双掌合一于胸前,微闭眼睛,口中念念有词,无声地向菩萨倾诉自己隐藏的心事。
每当遇到不顺心的时候,他都会独自一人悄悄来到这间佛堂,有时在下午但大多数在更深夜静的时候,向观音菩萨倾诉心中的密事,渴望得到菩萨的指点帮助。这个时候,也是他头脑最清楚思路最明晰思维最活跃的时候,许多行之有效的办法,都是在这个时候如电光石火般地闪现出来。
老子曰,“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根据他制定的计划,在杨家良第二次去原始胡杨林讨要解药的时候,率领顾盼文等护院镖师以及徐统轩的护矿队,趁其不备,向蝴蝶门发动一场出其不意的猛烈攻击,一战歼灭这伙企图威胁徐家根本利益的心腹大患。
大战之前,他不能不来佛堂,将自己心中最隐秘的事情,无声地告诉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以求得她的指点保佑。佛堂内,灯光朦胧,香气袅袅,寂静一片,丰腴端庄的观音盘腿坐在次第盛开的莲花台上,慈祥地静静地注视着膝下的虔诚弟子。
倾诉完心中密事,徐福荣依旧端端正正地跪着,双眼依旧微闭,整个身心完全沉浸在一种空灵忘我的境地。五脏六腑里,像熨斗反复熨烫,无一处不服服帖帖,三万六千个毛孔,似吃了多个人参果,无一孔不畅畅快快。只觉得脱离了身躯的灵魂如同一根轻盈的羽毛,随风飘游在浩瀚无穷的太空。
不一时,徐福荣感觉到丹田深处渐渐发热,暗自提了一口长气。片刻,这股热气沿着周身血脉,一路向上,最后凝聚于头顶。片刻,一股白气冲破天灵盖,悠然上升,渐渐化为一团莲花状的白光,回旋盘绕在他的头顶。
朦胧中,徐福荣听见耳边响起了一阵浑厚幽远的梵乐声,缓缓睁开眼睛,抬眼望去,只见明亮耀眼的白光中,一只通体洁白的凤凰翩翩起舞,上下翻飞,引颈长鸣,宛如流水清云山岚林雾一般轻盈旋舞。
“白凤凰,千年白凤凰出现了。”徐福荣心中涌起一股浓烈的难以描述的兴奋,情不自禁地大喊大叫起来。他知道,这只千年白凤凰的出现,预示着一种吉祥。随之,站起身,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伴随着激动的泪水,唱起了那支流传于哈达门千年的古老民歌:
有鸟出灵山兮名曰白凤凰,
其音和清兮其形大如鹏。
鸣于九霄兮舞于高山之颠,
非梧桐不栖兮渴饮晨露。
集香木自焚兮涅槃于烈火,
横越昆仑兮吟颂八风音。
在激越沧桑的幽怨歌声中,回旋飞舞的白凤凰也发出一声清脆悦耳的长鸣,衔露含雪,空庭月华,如泣如诉,侧身疾飞,在其头顶旋舞片刻,而后幻化为一股轻盈的白气,袅袅娜娜,飘飘扬扬,消失于空气中。
继而,莲卧观音四周金光闪闪银波流动,梵乐庄严声声相随,光声相和,宛如一株粲然绽放的清净莲花。紧接着,伴随着抑扬顿挫的阵阵佛乐,金光闪烁之处,观音菩萨轻启朱唇,微微一笑,随即,又轻轻挥舞手臂,仿佛在召唤这位十分虔诚的弟子。
“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你终于现身了。”徐福荣暗自惊叫一声,一股厚重的无形力量将其全身紧紧包裹,急忙匍匐于地,磕头如小鸡啄碎米,十分虔诚动情地说:“菩萨在上,弟子失礼了,恭请菩萨惩罚弟子的不敬之罪。”
“呵呵呵。”观音菩萨微微一笑,清脆悦耳的声音顷刻间响彻整个佛堂,如沐春风,“佛得不动身,化重来三有,示天降出胎,菩提转静轮,世有种种行,为多爱索缚,佛以大悲心,咸导至涅槃。”
徐福荣紧紧匍匐于地,怀着一颗极其纯净虔诚的心,流着老泪,连声答应道:“弟子谨遵菩萨教诲,不敢有丝毫闪失。若有闪失,请菩萨治弟子亵渎玩忽之罪。”说完,又磕头不止。
少时,一切都恢复了幽静的原状。徐福荣慢慢站起身,觉得头脑异常清晰智慧,浑身里里外外清明透彻,洋溢着一股宁静致远的辉光,目光柔和地看着慈祥端庄的观音菩萨,朗声说:“菩萨在上,等事成之后,弟子一定重塑金身,报菩萨大德大恩于万一。”说完,又警惕地环视一圈,才踌躇满志地走出佛堂。
此刻,风停了,云散了,繁星点点,明月高高地悬挂在深邃的夜空,皎洁的月光如清水般地流淌在院子里,给后花园里的树木花草石头假山,披上了一层薄薄的似有若无的白色轻纱,很朦胧也很神秘。
穿过一条曲曲折折的昏暗走廊,徐福荣来到二姨太王静兰的屋子里,见她正在津津有味地看《红楼梦》,还偶尔发出几声微微叹息,就笑着问道:“这本书有多好,把你迷得神魂颠倒的,也不知道早一点睡觉?”
王静兰没有理会,翻了个身,继续看小说。对徐福荣这个精明强干而又狡诈多疑的江湖汉子,她说不上爱也谈不到恨,只是为了完成义父坂西利八郎交付的任务,而不得不嫁进徐府,作了其姨太太。
但是,对坂西利八郎这个阴狠恶毒的日本谍报之王,她除了怀有深深的畏惧之外,更多的是仇恨。在她十六岁那年的一个炎热的下午,这个恶毒的老男人趁她熟睡之际,贪婪而凶狠地夺走了她的贞操。
同时,他狞笑着,告诉了这个明眸玉肤如出水芙蓉一般清秀的少女一个惊人的秘密。她是中国人,是一个叫爱新觉罗-载漪的大清朝端王爷的女儿,原名叫爱新觉罗-玉珍。四岁那年,被父亲送给了其结义兄弟坂西利八郎做养女,改叫渡边云子。
后来,义父送她进入松本女子高等学校,接受严格的政治军事谍报等教育,企图将她培养成一流的间谍,可是,渡边云子却没有按照坂西利八郎的要求好好学习谍报技能,而是将所有的精力投入到文学方面,幻想将来成为一名文学家。
失望之余,待其毕业以后,坂西利八郎将她送到中国东北,当了一名普通的谍报人员。不久,为了响应日本军部策划的成立“蒙满国”的需要,又派她来到内外蒙古交接点的哈达门,化名王静兰,作了首富徐福荣的姨太太。
数天前,趁徐福荣老两口去包头探望女儿徐统侃的一个深夜,王静兰偷偷溜出徐府,见到了义父坂西利八郎,接受了新的任务,不料,在返回徐府的时候,遭到周震的追杀。如果不是遇到了那个叫苏弹子的人,恐怕早就没命了。
这几天,她一直老老实实地待在徐府,哪儿也没有去,就连徐统昭发出的**幽会,也断然拒绝了。在这个关键时刻,王静兰不得不小心行事。她可不想把自己的小命葬送在这里。在日本,一个叫井上爱原的文学青年,正望眼欲穿地等她回来成亲呢。
一有时间,她就将自己关在房间里,独自苦苦思索如何才能把牛毛沟金矿弄到日本人手中。这是义父坂西利八郎交给她的任务,并且当面答应她,只要完成这项任务,就允许她即刻回日本和井上爱原成亲。
此刻,见徐福荣走进房间,又非常关切地问候她,王静兰蓦地想起了那个黄叶飘零的下午,看见徐统昭走出大门的背影时所萌生的一个念头,心中暗自叹道,在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之时,为了能够和心上人永远在一起,只能采取这个万不得已的办法了。
徐福荣见王静兰不理会自己,也不生气,只是理解似地微微一笑,又用叮咛的语气说:“明天,侃侃就要回来,你要多亲热亲热她,千万不可冷落了她。”说着话,躺在**,仰望着天花板,默默地沉思起来。
闻听此言,王静兰蓦然一惊,疾声问道:“你说的是真的?她明天就来?”对徐统侃这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徐家唯一的大小姐,只见过仅有的几次面,谈不上好也说不上坏,留给她的印象,只有四个字,唯我独尊。如果不是徐福荣提起,她甚至已经忘记了。
如今,这个唯我独尊的大小姐是北洋军驻包头特务团长童跃华的妻子,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得罪。当然,也不能过分地讨好,以免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得不偿失。忽的,王静兰又想到,徐统侃既不早也不晚,偏偏这个时候回娘家,莫非另有隐情?
徐福荣见她不相信,闭着眼睛不耐烦地说:“哄你干什么?明天她就回来。侃侃好长时间没有回来了,这一次来,就让她多住几天。我再说一遍,你可千万不能冷落了侃侃,给我招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事情。”
王静兰没有再说话,暗自冷笑数声,心想,我来你徐家也有几年时间了,什么时候操过你徐家的闲心?再说,只要义父交给的任务一完成,我就远走高飞了,还管你徐家的破事情?
这时,她合上书,眼前又情不自禁地闪现出远在日本的心上人井上爱原的身影。这可是一个极为温和善良的人,有很深的文学修养,待人彬彬有礼温文尔雅,目前在家乡的一所中学教书,是个很不错的文学老师。
当得知她被派往中国的那一刻,井上爱原满含眼泪地紧紧握住自己的双手,坐在秋风刺面的公园长椅上,迎着飘落的黄叶,说了很多舍不得的情话,最后,竟控制不住伤心的泪水,放声嚎啕大哭起来。时至今日,她还记得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不论你到天涯海角,我永远等你回来,亲手为你披上那圣洁的婚纱。”
想到这儿,一股浓重的伤情袭上心头,王静兰的眼泪竟无声地流了下来,不由得小声抽噎起来。林黛玉命苦,而自己的命更苦。“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
徐福荣以为自己方才说的话,惹得她不高兴,急忙转身,轻声安慰道:“静兰,别哭别哭。我也是随便说说,怎么就上心了?我只是担心侃侃的脾气不好,万一惹了她,闹将起来,让我这个当爹的两头受气。”
“我不会惹她生气的,你放心好了。”王静兰担心徐福荣起疑心,赶紧调控自己的情绪,莞尔一笑,冷静而又坚决地说,“你就侃侃这么一个宝贝女儿,是徐家的亲戚,好几年才回来一次,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惹她生气呢?”
“只要你不惹她生气,我就放心了。”徐福荣也是微微一笑,说,“侃侃从小被我惯坏了,干啥事情全由着自己的性子,谁的话也听不进去。”紧接着,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放着好好的老师不当,等我知道,已经嫁给了童跃华。唉,你说气人不气人?”
“爱情不以年龄为界限。”王静兰忽然说出了这样一句话,心中猛地一紧,又急忙说:“你比我大二十多岁,我也不是心甘情愿地嫁给了你吗?老夫少妻,这个世界上,多得很,数也数不完。”说着话,紧紧地钻进徐福荣宽大厚实的怀里,闭上了眼睛,担心泪水再次流出来。
徐福荣也是一笑,轻轻抚摸着王静兰的秀发,暗想,自从见到王静兰的第一面起,就被这个流落到哈达门的女人深深吸引住了。当时,她流着痛苦的眼泪,伤心地向自己诉说了她遭遇的不幸。父亲得病死了,母亲被饿死了,丈夫被日本人杀害了。
后来,他又多次在大街上见到了流浪的王静兰,并且送给她一些衣服银子,劝她嫁给好人家,但是,她摇着头坚决地拒绝了,神态冷峻地狠狠地说,就是死,也要死在徐府的大门前。就这样,年近半百的徐福荣又一次当了一回新郎。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就在王静兰已经酣睡正香的时候,被院子里突然响起的一阵惊天动地的喊杀声惊醒了。她刚刚睁开惺忪的眼睛,就见徐福荣从炕上猛地跳起来,三下五除二地穿好衣服,提着短枪,冲到窗户边,拿眼紧紧巡视着月光惨淡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