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讯问
这起案件不出意外,似乎并没有张弛的用武之地。
这丝毫不影响他的工作热情,现场勘查、周边访谈、回看视频、开专案组会,没有人叫上他,他也一个不拉。同样作为一个警力,大家都干得热火朝天,他做这些基础工作总比呆坐在办公室强。再者,他本来就是个机动岗民警,领导从一开始就明确他的工作重心是犯罪模拟画像,但并没有说全部工作仅限于画像,因此,他出现在哪里,大家都不会觉得突兀。
张弛回到办公室里,现场的景象依然历历在目,尤其是小男孩那双眼睛里深不见底的恐惧。他翻开笔记本,找到了之前特意留下的居委会负责人电话、小学生班主任的电话,统统嘱咐一遍做好情绪安抚,帮忙联系了心理咨询志愿者,还询问了孩子暂时安顿的去处,有没有人照看,如此这般,没有疑问和顾虑了,这才挂断电话,放心地起身倒茶。
他深深叹了口气,一转身,看到顾世正悄无声息地站在门口,笑吟吟地伸手递他咖啡,明白是自己的电话无意中被她听到了,受宠若惊地接过杯子,心里却有点难堪,真不愿意自己感性的一面被人看见,哪怕这个人是他中意的女人。
案件在第三天有了些许突破,走廊里突然人声鼎沸,刑队的人都熟悉这种寂静中突然的喧闹,果然,顾志昌带队,突然领回了一个人。
他们得到可靠线索,死者为家中的财务主管,所有开销支出和存款理财全都由她代理。事发前,死者的儿子女婿单位发放一笔房贴,是工作满一定年限的一次性补助,两人相加大约有数十万,老太太闲来无事,总喜欢去一户底楼人家的牌桌上撸两把,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个数目的钱,有天一高兴就把这件事漏给了几个牌友搭子。
案发当天,牌友中的一人,小区的保洁工老赵曾在楼梯口徘徊,还有人看到他汗流浃背地从楼上下来,脸紧绷着,一只手里捏着几张百元大钞、另一只手里提着一只马夹袋,里面好像装着衣物。
顾志昌正准备朝讯问室走,张弛赶忙迎上去:“师傅,是要审吗?我想试试,他的底数我已经摸清了,和当事人交流我不算零经验。”
顾志昌听了笑:“你这小子是门清,把自己的优势劣势都说了。好,那师傅就罩着你,让你正式体验一把。说说看,打算用什么策略?”
承担更多工作,意味着承担更多责任,不过也只有如此,才能成长为多面手,体现自己在刑队里的价值,张弛进入刑队的第一周就明白了这个道理:“策略谈不上,即兴发挥吧,如果到时候豁边,请师傅敲打让我刹车。真走到这一步,您就多兜着点继续,当我不存在。”
徒弟好学,又难得谦虚,顾志昌是喜上眉梢,揽着他的肩就一同走进讯问室里。那老赵正无所适从地环顾着房间,手摆在桌面上,十指缠绕着颤抖,一会儿往膝盖上放,一会儿又放回桌面上。看到两人进来,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顾志昌示意张弛主攻,他得到允许,低头翻了下手头的资料,随即平淡地说:“我什么还没问了,你怎么知道我要问的你都不知道。”
老赵一时语塞,焦灼不安地眼神在两名警察和审讯室门口之间游离,似乎期待着有什么人可以马上把他带离这个地方。
张弛不再理睬他,似有似无地和顾志昌扯一堆家常,顾志昌游刃有余地配合着,两人聊得火热,不乏抱怨一番警力不够,工作危险性高,待遇不成正比,性价比不高等等。老赵看着他们,一直好奇听着他们说话,紧张的情绪似乎缓解了不少。
“要不要烟?”张弛主动问他,看到他渴求的眼神,立即上前半鞠着躬给他点燃了烟。老赵诚惶诚恐地接过,猛吸了一大口,好像一下子回过神来。
张弛转身恭敬地给师傅也点上烟,等他们都快抽完了,老赵基本上情绪也平稳了。张弛打开一堆资料,用笔敲打着桌面,漫不经心地问:“你是小区的保洁员,负责哪几个区域?”
“只要是小区里的保洁工作,都在我职责范围里。”
“每个保洁员每个礼拜都要扫十五栋楼,几号到几号,哪几栋楼是你负责的?”
“30到45号楼。”
“上周四下午的四点左右,你人在哪里?”
“我扫楼都是随机的,看到哪幢楼楼道垃圾多了,或是居民和我说要扫一下了,我就会去扫一扫。”
“请你听清我的问题,我问得不是你怎么分配哪天扫哪幢楼,问得是周四那天,下午四点,你在哪栋楼?”
“我没有做记录,不记得了。”
“好,那我来告诉你,你那个时段正在37号楼门口。”
“每天进出楼道的人很多,又不是我一个人。”
“那请问,你还记得当时有谁从你旁边经过,也进过这栋楼的?”
“平时每栋楼都会有送快递的、叫外卖的、维修水电的……”
张弛的音量一下子提高了:“我不要听其他的。请你明确回答,当天,37号门,你有看到谁,仔细想好再回答我。”
老赵头上的汗滴了下来:“我真记不得了。”
“那天你去干什么的,你还记得吗?”
“37号6楼的老头发烧了,他老太扛不动他,儿子么又不愿意管,老太去买菜的路上就问我能不能帮个忙,还塞了我一包烟。那老头死重,分量全吃在我身上……”
“扶好老头你就走了?”
“我继续扫地去了,还有几栋楼没扫,上午只顾着搓麻将了。”
“不扫有什么关系,反正他们也看不出来。”
“那几栋楼有房东有租客,有的群租客天天门口有啤酒瓶和一次性饭盒扔着,也不知道走几步路扔掉,房东就有意见,会打电话给居委会和物业。”
“你确定你扫了?”
“扫了,否则早投诉我了。”
“对的,你的确扫了,但你是晚上业主下班时间大约六点左右才去扫的,当中一个小时,你去干嘛了?”
老赵没想到自己的行踪已经被摸得清清楚楚,嘴巴悬空张着,说不出来话。
“看着老头老太上了车,你又返回楼里,直到半个小时以后才下楼,手里拎着两大包东西,是什么?”
“不对,我没拿两包东西,我有时候会拿些业主给的旧衣服啊、鞋子啊什么的……”
张弛敲了敲桌子,声音更严厉了:“我最后和你明确一次,不要和我似是而非说什么‘有时候’、‘大多数’,听清楚我的问题,那天你又返回楼里,拿了什么?”
“钱……”老赵突然眼眶一红,垂着头无声地抹起泪来,咧开嘴哭的样子,让人瞬间苍老了十岁。
张弛还想问,一直没说话的顾志昌拍了拍他的手,他保持沉默,两人都静静等着他发泄完压抑已久的情绪。
走出讯问室,师徒两人相对无言。
“你怎么看?”顾志昌首先问。
“本来以为离真凶只有一步,现在看来,还连影子都没逮到。”
“怎么判断得出的结论?”
“师傅你刚才问我准备用什么策略,我是在他开口回答第一个问题以后才决定选用排中律的逻辑推理策略。”
“排中律?这个术语有点意思。”
“说到底,就是非黑即白,我给出他两个不可能同时为假的推测,当然,这也是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来量身定做的两个选项。这家伙喜欢避重就轻,遇到实质问题就兜圈子,排中律就不允许模棱两可、含糊其辞。他并不清楚我们掌握了多少线索,在逼问下,只能二选其一。”
“所以你相信他最终给出的答案都是真话?”
“也不完全是,我们基本能够确定他在案发时段身处目标范围。至于是不是如他所说的帮助六楼的老太,这点即使我们没有楼前监控,通过的士司机和老太也很方便能得到印证,他说不了谎。但问题就出在,他在回去老太这顺手牵羊时,途径四楼是不是一念之差进去犯事?”
“我们掌握的情况是,他的确有动机,他和四楼老太有过几次争执,都是为打牌的事,还有一次他差点把桌子都掀了。他也是知晓他家财务状况的人之一。”
“针对这个情况,我在询问时,又根据他的个性和语言习惯,设置了一套复杂问句。”
顾志昌直摇头,笑着说:“你小子,摆起理论来,还真是一套一套的,你师傅自叹不如。”
张弛发觉自己在顾志昌面前越来越自谦了,平时的他可不这样,他摆手笑言:“这其实是逻辑学家的贡献,复杂问句就是在提问中预设一个前提,不能用简单的肯定或否定来作答。曾经有过一项研究表明,合理地设置一些复杂问句,虚虚实实,迫使犯罪嫌疑人在回答一系列问题时多次发生前后矛盾的情况,最后往往能让他们圆不了谎。”
“所以,你就是用复杂问句套出他乘虚进入六楼老太家偷窃的情况,那怎么证明他没有犯下凶杀案的嫌疑。”
“师傅,你这就是故意考我了,其实你在旁边早就凭感觉得出了结论。我们有证据可以排除他作案的嫌疑,这就要依靠技术员的科学数据了。首先是他手里的衣物证据,其次是那几张钞票,要从精打细算的老太那里验证,应该不难。死者现场的钱包上也可以检测有无他的指纹。”
“的确,凭借刑警的直觉,以他的心理素质和个性,其实已经排除了凶杀案的嫌疑,不过你要记住,证据链的完整、逻辑的梳理,这才是结案的关键。”
张弛用心地点点头,无奈地笑:“没想到大鱼没捉到,总是无心插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