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疾驰
晚上九点,张弛一身户外运动装束,开着自己的哈雷,停在一家小汽配店门口。真钻在车下忙乎的老板看到这辆高端哈雷,立马笑脸相迎从车底钻了出来。他是内行,识货。883N硬汉,平时路上可不常见,一定是新来了个大主顾照顾自己的生意了。
“老板,我这辆车后刹好像有点问题”张弛皱着眉头指指车尾,却并不下车。
“好,您旁边坐,我来给您看看。”
“不用麻烦了,你手头也有活,我不着急,您看叫哪个小伙计来帮我看看就行。”他依然稳坐在自己的车上。他清楚这家小店,经营规模不大,晚上六点以后,一般情况下,其他伙计都已经下班了,店里只有父子俩。
毫不知情的老板是恭敬不如从命,一回头就是截然相反的态度,冲着店铺里转用方言,似乎在骂骂咧咧地催促,叫来了自己的儿子。
就是这张脸,简直一模一样!不情不愿地磨蹭着走了出来。
眼神相对的那一刻,对方有备而来,如惊弓之鸟飞快地跨上旁边一辆停放在店门口的川崎忍者,转瞬就轰鸣着马达疾驰而去。本就没有熄火的哈雷和停在一个街区外的警车几乎同时紧追而去。
川崎没有朝常规大路开去,立马拐进了一个小区,企图从小道把张弛拐晕,复杂的地形、停满的车辆,让警车也难以逼近增援,张弛在对讲机里紧急呼叫让后援去一个街口等待,随时发动。
并不是只有川崎对地理环境了如指掌,做足功课的张弛紧追不舍,伴随着一阵阵的尖叫,川崎撞翻了几个正在纳凉的居民,哈雷跟随在后,尽全力躲闪,才没压到已经摔在地上的桌椅和人,几个侧闪又避开了正在夜跑和散步的居民,很快把川崎逼出了道路狭窄的幽暗居民区。两辆大排量摩托的马达声此起彼伏,在安静的初夏夜里分外刺耳。
川崎更加疯狂,调转车头,驶向此时依然车流不断的南北高架,在高速行驶的机动车中不断穿行,企图让哈雷追尾车辆。受到惊吓的车主纷纷摁响喇叭,探出车窗大声叫骂。
张弛很久没有这样在高速上飙车了,他听到耳边风呼啸的声音,远处的街灯金灿灿一片也似乎在眼前静止。他想到警校警务驾驶训练场上那些障碍物,想到了顾世一捋头发的那一低头,这一刻的感觉很怪,好像空气凝固,他的心跳也已经停止,一切都让人恍惚迷惑。
他的心反而平静下来,对方的车牌已经可以清晰地看到,嫌犯不停地回头,几次差点撞到前方行驶中变道的汽车车尾上。他没有来得及戴头盔,张弛能清楚分辨对方眼里的绝望。他咬住了嘴唇,把速度又提升了三分之一,哈雷几乎达到了极限。他好像听到了发动机快要燃烧的声音。
警车一路闪灯提速,此时来到了川崎的右侧,警笛呼啸拉响,变道到川崎的前侧,川崎从车道中间一拐,继续加速,竟一时失控,撞在隔离墩上,人立马飞到了隔壁车道,旁边的车辆急刹车的声音尖利地响起。
张弛赶紧停车,几乎是飞身跃下哈雷,百米冲刺的速度扑向已经挣扎着站起的嫌犯。对方的一手摸向后腰,似乎那里是摔落的痛点,张弛一个箭步上去,身体一侧避开,甩开腰间的警棍,将他手中已经摸出的匕首击落。紧接着又是用力一击,敲向他的膝盖。
年轻壮实的嫌犯立马重新爬起来,痛苦狰狞的眼睛冒着亡命的凶光,赤手空拳扑上来掐住张弛的头颈。他并没有预料到这一出,颈部不得动弹,两只手用尽全身力气掰开对方铁钳般的手指后,迅速控制住对方的手腕,使力的同时,一个弯腰下声,把对方飞身在空中扔出个抛物线。嫌犯的后背重重地摔在地上,死命地反抓住张弛的手不放,让他也摔倒在地。
两人都迅速地再次爬起,张弛飞出一脚,踢向嫌犯的腰间,他的身体一歪,手痛苦地握成拳状。又是一脚,迅速补向踢他的腿部,没反应过来的他靠满是肌肉的双手一下子撑在地上,才没狼狈地趴倒在张弛脚下。增援的警力已经拉起紧急隔离带,一名交警疏散车辆离开,嫌犯抬头看了眼此时迅速下车包拢过来的刑警,颓废地一屁股坐在地上,缓缓地把手举起。
嫌犯出乎意料地放弃武力,准备的约束带也没用上,因为押解过程中,他丝毫没有反抗。
车启动的那一刻,一直怒目圆睁、给人凶悍感觉的嫌犯居然无声地落下了两行清泪。
张弛私人被征用的哈雷已经请同事开去车行保养了,此时就坐在他身边,不觉有点好笑:“现在才害怕?”
对方此时似乎变身回了属于他的年纪,只是一个18岁大男孩的腔调:“想家了,好久没回去了,想俺老妈、奶奶了。”
“想要钱,何必犯这样的恶,好歹你也是有技术的手艺。”
“有技术,给俺爸打工工资是没有的,缺钱只有这样来钱快,我有什么办法?”
“那就一定要杀人?”
“他们看到了我的脸,不杀他就是自杀。”
“你不是黑灯瞎火的也杀,人家哪里看清你的脸了?”
“他们反抗,一反抗我还怎么弄?只能杀了。”
张弛看到他抹掉了眼泪,说这些时,脸似乎又变回了刚才在路上的那个亡命之徒。
“你多高?穿多大的脚码?”他还是有点好奇。
“我不高,也就170,问这些干嘛?”嫌犯依然很警觉。
侦查员小吴凑过来说:“惨咯,你是不是和顾科打赌了?她最烦这一套。”张弛笑笑不语。
“我能不能问你个问题?”嫌犯亮亮的眼睛紧盯着张弛,“你们是怎么知道我长这样的?”他指指椅子上的画像。
“你觉得很奇怪吗?”张弛反问。
“我每次被人看到的时间都很短,能正面看清我脸的人又是受了惊吓的,不可能记得那么清楚。老实说,连生我养我的俺妈即使有画画的本事,都画不出这么像的。你们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嫌犯心有不甘。
“那你能告诉我你最想要的是什么?”
一脸稚嫩的嫌犯显然没想到警察会问这个问题,他仔细想了想,认真地说:“我这人其实没什么追求,你说真想要什么,就是活得轻松点、钱多点,如果当初能多读点书就好了,没这样的老爸就好了。”
他指得是自己初中才读了两年,就被老爸带着出来打工了。青年暴力犯罪的嫌疑人似乎都难逃这个路数,教育缺失,不仅是家庭教育还是学校教育都早早和他们绝缘。眼前的这个大男孩更是小小年纪就在工地上干重体力活拿着微薄的工钱,后来跟着父亲学修车手艺,常常被当着外人打骂,只给非常少的零用钱作为报酬。长期精神、物质上的压抑培养了他的不良嗜好。和其他网瘾青年一样,他在网上的暴力、**视频中寻找最后一丝慰藉。
“这是画还是照片,我看像照片,你能告诉我你从哪里搞到的吗?”嫌犯还没忘记自己的问题,一再追问。
小吴回过头来训斥道:“这不是你问的,你的权利义务等会由我们民警告知,至于我们的刑侦手段,有权向你保密。不要再枉费口舌打听了。”
张弛摸着头颈处火辣辣的皮肤,哑然失笑。一路上不住地朝嫌犯看,这张曾经在想象中描摹了几十遍的脸,如今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还有点“失散的兄弟回家”的感觉,神奇、微妙。
下了车,队长让小吴他们先直接把嫌犯押到讯问室,张弛正想去办公室拿包,却被拦住了。
队长关切地问:“需不需要去检查下,伤得重不重?”
张弛摸了摸头颈,连忙摆手:“没事,就手上点擦伤,还有这……这里淤青吃相有点难看而已。没什么大碍,我自己有数,谢谢队长关心。”
“老顾果然没有看错人,你今天的表现,就是在告诉我们大家,你张弛骨子里就是个真正的刑警。”
张弛面对领导直接的肯定,既不感激点头也不谦虚摇头,只是带笑听着。他其实想说:“如果自己不是警察,还能把他制得更狠一点。哪像现在,每一次攻击都还要避重就轻,只怕把人伤重了,回头说不定还要写情况说明。”
“给你的师父打过电话报喜了没有?”不知他心理活动的队长依然笑吟吟地问。
“说了,刚一上车就微信告诉他了,也省得他担心。”
队长点点头,两人并肩朝前走。沉默了一会儿,他说:“其实,刚才那小子问的问题,我们都想知道答案。你不妨说来听听?”
张弛不以为然地告诉他,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秘密,其实还是要归功于顾世。那天在她的帮助下,自己去踩了踩现场路线,确定了几个目击人观察到嫌犯的确切角度,由此筛选了不同的部位进行组合。
“比如受害者的父母,那对老夫妻俩是居高临下看到一眼嫌犯,那他们提供的重点部位就是鼻子上方的那块区域。嫌犯逃跑过程中,有个身高170不到的大男孩,他提供的观察角度就是仰视,重点区域侧重在嘴及下巴区域等等。”张弛解释自己就是反复根据这些标准进行筛选、微调角度,最后整合出让众人认可的犯罪模拟画像。
说到这,两人已经走进了电梯,队长毫不吝啬地朝他竖起大拇指:“看你说得轻描淡写,我知道这项工作很了不起。你是勤思考、下苦工、重实践,才研究出这样一套办法,取得了完美的效果。要我说,老顾这次是真正的幕后英雄,帮我们队里找来了你这样能文能武的秀才。这是我们刑队的荣誉和骄傲啊。”
张弛太累,听到官样文章更是忍不住哈欠连天。他报告说准备先去大院里洗个澡吃点东西,再回来参加审讯。队长欣然同意。
这样的夜,除了油然而生的轻松,还有紧张抓捕后的倦怠,其实远远还没有到感受疲惫的那一刻。院子里月色朦胧,趴在警车上的流浪猫,悠闲威武地紧盯着他,见是熟人又微微闭上双眼。张弛的脚步不由得轻快起来。
或许,队长说的这一句没有错,他骨子里就是个刑警。真正的刑警,只有在把嫌犯交到看守所,正式收押的那一刻之后,才会感到身心俱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