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震怒

来京已经快两周了,周四一大早,张弛把这些天来唯一的一副定稿模拟画像交到了组长手里,就提出请辞返沪。画像上,不是犯罪嫌疑人,而是个可爱的儿童肖像。

组长沉吟许久不语,张弛明白这么多天,他对于自己的信任已经从寥寥无几降到几乎为负,他只是淡淡地捧着画,不卑不亢地请对方再如何将信将疑,都要把这张画像传给侦查员跟进。

后半句他没说,因为他都打定了回去的主意。一是,自己所能做的事情已经完成,没有再留下赖吃赖住的意义。二是,政治处已经对他的借调时间颇有微词,听说顾志昌正在为他竭力争取刑队的正式编制,他隐隐地期待着一个结果,确切的说是一个惊喜。

至于是什么结果,他无法抱太大的期望。刚进单位两年不到,他就洞察到,体制内,核心业务部门高于一般部门,但只要是机关部门发话,其他部门又都必须让道,这已经成了一条不成文的潜规则。与此同时,指挥室和政治处的领导表面和气一团,背地里嫌弃一个嫌弃对方不懂业务,一个鄙视对方不重视队伍,有点类似于企业里的销售和市场部门,并驾齐驱又彼此挤兑,似乎只有通过长期的抗衡才能获得更让一把手重视的地位。而这其中,“抢人”又成了衡量的一个标准,说得好听是求贤似渴,说得难听则是哪怕自己不用,也不能被别人要了去,显得地位弱势。

顾志昌一个自己实职副处都没解决的老民警,又能有什么能耐,和整个体制架构的潜规则去抵抗呢?

周五下午,刚刚开完冗长的警长会议,大家夹着笔记本就直冲卫生间。会议中间,就有几个老烟枪到走廊里过烟瘾,有好事者看到顾世,悄悄告诉她,快把顾志昌找回来,再晚点,估计要被直接“剥皮”了。

“剥皮”是老警察们对于开除公职、辞退警察的一种俗称。顾世心中一惊,按耐住自己等他们会开完,就径直走到顾志昌的办公室门口,门锁还没开,她只有重新回到自己的那间,这才意识到刚才父亲早就不在会场里了,他到底去干什么了。

会后隔了很久,大概有一个多小时,电梯门口的那道玻璃门禁首先被重重地推开了,随之而来的是有些暴躁的脚步声,短促,高频,最后是一声闷雷般的关门声,整个楼道的办公室门都被带动着震颤了下。

那是顾志昌的里间,连顾世都没有分辨出父亲的脚步声。她赶紧跟进去,关上门,回头就责问父亲:“你不知道自己血压高吗,动这么大的气?”

顾志昌放下笔记本,正背对着门,双手叉腰对着靠墙顶天立地的铁皮柜深呼吸,听到声音,才缓缓转过身来。看到是宝贝女儿,先前的满脸愠色顿时散去了,招手让她坐下。

“少和我来这套,要做思想工作,找别人去。”顾世赌气站到他跟前:“究竟为了什么事情,万一气得爆血管,还想让组织来养你吗?”

顾志昌苦笑着摇摇头:“这小妈妈一样的,管老子管到单位里来了。我当初真应该和你划清界限,让你去其他部门。”

“就因为妈妈不在了,你更应该为了我照顾好自己。为什么要让我担心呢?”顾世的声音因为激动,有点带着少见的哭腔。刚才的一个多小时里,她揣测了无数种可能性,担心俨然已经化成了怒气和委屈。

顾志昌果然不是为了自己的事情去“求”领导。在政治处主任那里,他罗列了种种理由,希望把有潜力的刑侦人才张弛纳入旗下,和颜悦色的政治处主任认真聆听了他的请求,说了一堆要加强刑侦人才培养的套话,最后却以编制紧张、没有显著成绩为理由拒绝。从没有向组织开过口、红过脸的顾志昌哪里有设想过无功而返的结局,当时就耿直劲随着音量一起上来了。文绉绉的主任气也不是,骂也不是,索性低头佯装看文件,不再理睬。

他随即又去找了分管刑队的副局长,最后直接拖着副局长去找了一把手政委。“什么样的成绩叫做有成绩,破的连环命案,三等功您亲自批的,那还不叫成绩?什么样的编制不叫紧张,要说紧张,倒是我们警力紧张得很,你们也看到我们侦查员加班加得孩子都快认不出老爸了。政治处缺一个宣传员怎么了,能破命案了?与其让他放下画犯罪模拟画像的笔,倒不如让他放下歌功颂德的照相机,年轻人实实在在地在业务岗位上磨一磨,不好吗?”

政委是业务出身转干队伍的,他平时就教导年轻人有机会要去业务一线多打磨打磨,积累点实战经验,这番话自然听了进去。一通折腾,脾气也发了,牢骚也发了,大家却都说不得他什么,这年头,为了要个人而不是自己的待遇职称这么拍桌子吹胡子的,算他老顾一个,只有买账。政委一个电话甩给政治处主任,对方唯唯诺诺,立马去落实了。

“爸,不是我说你,为了这么个付不起的阿斗,你值得这么折腾吗?”

顾志昌闭目微笑,还处于大战险胜的疲劳中,摇摇头:“女儿啊,你到底太年轻了,我这阅人无数的眼睛,还能有假吗?这小子日后稍微点拨下,必成大器。”

“就您这眼力,上上下下领导都得罪了个遍吧,看看以后怎么被穿小鞋。”

“我破我的案子,无欲无求,谁能把我怎么样。你怎么看‘樊指导员’?”

顾世有点莫名:“怎么突然提起他了,不就是餐馆老板吗?”

“这里面的来龙去脉我说了你大概也觉得天方夜谭,现在的张弛有点像当年年轻时的他。”

顾志昌点燃一支烟,皱着眉突然变得深沉起来,开始回忆当年的那一幕幕。当年,他的一个战友,和他同期转业后,留在了家乡的公安局缉毒办里,干起了侦查员的工作。三十出头的他正是年轻气盛追求事业的当口,工作中物色了小樊作眼线。多年前的小樊比今日更加八面玲珑,游刃有余,却常被上头认为不可靠,建议战友多观察多考验。本来对他信任有加的战友经过不同领导的屡次提醒,逐渐失去了对小樊的信任,决定对他进行一次“测验”,然而,就是在这次小试牛刀中,却让小樊失去了老婆和刚出生的孩子,自身也暴露了身份。

“我永远忘记不了他站在我跟前的第一眼,整个就是行尸走肉,没有表情,更没有眼泪。我当时的念头是要派人二十四小时紧盯他。因为见过太多非正常死亡的人,生无可恋的那种绝望眼神,和他眼睛里剩下的那点神采一模一样。”于是,顾志昌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代替战友赎罪,受重托照顾他在一个全新的城市改头换面,开始另一个人生。

“所以,你就决定要去信任张弛?这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

“不,我是学会了透过一个人的玩世不恭、粗枝大叶去看到他的钻研刻苦、坚强不屈服。当年的小樊有,他最终走出了那场生死考验。现在的张弛也有,他也一定能够走出世俗的偏见。”

顾世还是抱着怀疑的态度,张弛耳钉的闪亮好像就在眼前晃得睁不开眼:“我就姑且祝你这个关门弟子成功出师,否则,你以后可就是别连累的劳碌命了。”

顾志昌摆摆手,电话响了,北京号码。

“陈大组长,怠慢怠慢,我们小陈任务进行得还顺利吗?”

对方洪亮的声音透出掩饰不住的兴奋:“哪里哪里,顾警长你太客气了。岂止是顺利,他给我们带来了突破性的线索啊。”

“这么说来,案子快破了?”

“就眼前了,人已经顺藤摸瓜找到了,全靠他的一副画像,真的太神了,不得不佩服。后面转检察院的后续工作就交给我们吧。我来电话呢,主要是想对小陈表达一下歉意。这次把这个专家给怠慢了,是我们招待不周。”

“这么说,他已经回来了?”

“对,今天上午的火车,他说什么都要急着赶回来。老实说,这次的案件条件真的非常苛刻,破案压力也很大,多亏了你们。我们组织庆功会,这个头号功臣却不在,你说这人情欠大了。”

“说什么,天下公安是一家,大家不都奔着破案去的嘛,这小陈啊资历浅,但是功底深。”

“顾警长好眼光,觅得这样的好人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光以年龄论英雄了。这小子有点个性,把画朝我手里一塞,说‘现在就看你们的了,应该能抓到嫌疑人了’,我在后面追问‘你确定吗,我打印后要投入很大的警力,每天的加班费就不是个小数目’,他冲我点点头,就头也不回地就走,没想到还真让他给说中了。”

顾志昌爽朗大笑:“这才像是我的徒弟!”

见老爸像是听到在夸自己一样满面红光,顾世无可奈何地摇着头走了出去,自己高分从警校毕业时,他也不过如此开怀。这样一个求贤若渴的刑警父亲,真是让她又好气又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