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缘灭,缘再起 (下)
1.
我带着半身风尘半身寥落往事,平安踏上了回厦海的火车。试图将这一切当作一场噩梦抛之脑后,可现实并非想象中那样简单。
下了火车,我直奔医院,刘阿姨见到我很激动,她说父亲的病情有所好转,现在已经能够自主吞咽食物了。
我走进病房,将行囊往门背后一靠,缓缓上前,在父亲床边跪下。
“小安,回来了。”父亲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很弱,却能看出使劲了浑身解数。
“是啊爸,我回来了。您看,我这不是好好儿的吗?很健康,没吃任何苦头。”我轻声安慰,父亲却开始流泪。
相顾无言了好一会儿,我轻声问:“爸爸,有件事,我想问问您。可………可以吗?”
父亲仿佛知道我要问些什么,深深地叹了一口: “我的书房……石头……你以前……”他断断续续地说着,发音对于他来说似乎变成了一件异常艰难的事情。
我却立马领会他的意思:“是穆萨伊夫吗?”
父亲点点头,接着很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原谅爸爸。之所以隐瞒一切……只是为了护你周全。”
……
临近午夜,我从医院出来,我穿白色的连衣裙,远远儿看上去像是一只漂浮的幽灵。我打车回到父亲家,走进书房,翻遍所有柜子,却都没有找到那个名叫穆萨伊夫的宝石。
我关上屋内的所有光源,将窗帘大敞开,任月光肆无忌惮般打在窗棱上,将整个儿房间照得透亮。一番劳顿,我有些体力不支,便在窗边的摇椅上坐了下来。
此前一路危机重重,等到一切偃旗息鼓,我才有机会静下心来静静想念冷英凯。五年——这瞒天过海的五年,这时光静止的五年,这虚实难辨的五年……
我伸手擦眼泪,倾斜的目光不禁落向胳膊上的纹身。多有趣,就这么一个小小的图案,却将冷英凯穿针引线般缝进了我的身体。
突然间,思维一个起跳,这令我猛地联想到了什么——
纹身?对了,英凯在信里是怎么说得来着?他要我认真聆听,听它的一笔一画……一笔一画……我细细端详,对了这纹身的图案不就是一条声波吗?
世间存在着无限种可能,大胆尝试无疑为唯一的出口。
我关上窗户拉紧窗帘,伸手扭开台灯。很容易,我在手机上找到了一个名为“声波识别”的app,草草浏览了大概便点击下载键。
待一切准备妥当,我在明亮处将摄像头对准自己的胳膊,然后塞上耳机。机器立即开始识别,大概五、六秒的功夫,英凯的声音响了起来,言简意赅,指示性极强——
“穆萨伊夫,封在一个不规则八面晶体的花岗岩分离式底座的内部。”
不规则八面晶体?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大脑随之开始对记忆进行精准筛选。
蓦然间,脑内灵光一现,我二话不说拉开倒数第三扇柜门。只见那只盒子,那只被我误认为父亲密友赠送的盒子,此时此刻正看似随意地置于角落,以一种任岁月沉淀的姿态。
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原来当初父亲那番犹豫不定的言辞并非真的对此有所不知,反倒是过于了然,却因我的突然发问而慌了神。
我将那摆件从盒子里小心翼翼地取出来,取下底座,然后放在耳边用力摇,果然,里面有轻微碰撞的声响。声音不大,应该是裹了隔离层或绒布袋。
接下来的动作,我没有再继续下去。我将那块光秃秃的底座紧紧露在胸前,重新塞上耳机,英凯的声音再次盘踞耳畔。不自觉地,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重重落向地面……
2.
回到阁楼已然凌晨三点半。此行之前我锁死了门窗,因此屋内落灰很薄,却也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儿。我将所有窗子敞开,烧上洗澡水,将脏衣裤从行囊中掏出来塞进滚筒。
而就在我蹲在洗衣机旁掏裤兜儿的时候,突然被一个小小的金属物体硌到了手。我掏出一看,是那枚戒指,靳睦涵的毒药戒指。
手头的动作戛然而止,冥冥之中,那副再熟悉不过的面孔于眼前乍现。英凯是那种眉头紧锁便足够性感的男人,而靳睦涵正好相反,他只用微微一笑便能扬起红尘滚滚。
我深深地知道,如果没有靳睦涵就没有此时此刻完好无损的我。是这个男孩,始终信守着对我的承诺,在命悬一线的时刻牺牲自己为我开辟出一条难得的生路。我不是良心缺失过河拆桥,这么多天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惦记着他,却又无时无刻不在刻意回避自己对他的惦念。
我甚至固执地希望他仅仅是南柯一梦,随记忆的流逝渐渐淡出我的人生。然而此时此刻,当我将这枚戒指握于掌心,又不由想起他来。
他在哪里?究竟怎么样了?是顺利逃出生天?还是生死未卜?
想到这儿,我不禁发疯一般冲进卧室,从柜子里拿出一只陈旧的诺基亚备用机。等电量充到百分之十,便不由自主按下了那串号码。
然而——“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靳睦涵,这个情深意切的男孩,这个曾发誓守护我一生的男孩就这样悄无声息地从我面前的世界消失掉,跟冷英凯一模一样,静默到如同人间蒸发。
3.
就这样,我在阁楼里安顿下来,换了崭新的沙发跟浴缸,换了新的穿衣风格,也剪短了头发,执意丢掉过往将人生从头来过。
我回到公司,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我接下新的项目,不畏险阻,跟欣欣齐心协力,力争人生上游。
我见到了唐杰瑞,他依旧性感温柔、英俊如故。然而遗憾的是,因为公司内部整改的缘故,他很快就要调回欧洲总部了。
送别会的时候,唐杰瑞一如既往地喝了很多酒,却破天荒地酩酊大醉。那个夜晚,他一直将我拦在阳台上不让我离开,说了很多很多无关痛痒的玩笑话,聊了很久很久悬而未决的人生计划。散场的时候,他将嘴唇堵在我的耳边,他说屿安,我们来日方长。然后留下了的地址跟电话,轻轻吻了我的额头。
……
接下来那个稀松平常的周六,我从插画班上完课回家。走到楼下发现一群工人正将一批崭新的家具往楼道里搬。上前打听才知道,原来有新住户搬进来。
真有意思,这么破旧的房子竟然还有新人入住?不过转念一想便也开怀,觉得自己活得并不赖,至少有新鲜气息前来作伴。
七点,我站在阳台上给一排绿萝浇水,突然有人敲响了房门。我以为是欣欣来送设计稿,想都没想便“哗”地一下将门敞开,下一秒,我被一股巨大的惊异笼住全身,惊异到耳中的声音全部消失,仿佛世界万物在此刻定格——只因出现在我视线中的那具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他怀里抱着一盆新鲜的鸢尾,微笑如同四月暖阳普照大地——
“小姐您好,我是新搬来的,住在正对面。以后请多关照。”
我怔在原地动弹不得,热泪盈眶瞬间转变为嚎啕大哭。
“你没死吗?我以为你死了!你还活着!真好——你居然还活着……”
靳睦涵挑起嘴角坏坏一笑,顺势将我一把卷入怀中:“说什么呢!我可是承诺要守护你一世一生的,我的命运早已掌握在了你的手里,你没发号施令,我怎么能说死就死呢?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
待我安静下来,靳睦涵将后来所发生的事情与我和盘托出。他讲述与冷英豪之间的搏斗,亡命天涯的逃跑,以及被牧羊人救下的种种。
我争得父亲的同意,卖掉三块名贵的石头,给了靳睦涵一笔钱。虽然无法承担他母亲所有的治疗费用,但最起码能够支付一笔至关重要的手术费。我知道,一方面是我出于善意拔刀相助,另一方面也是替英凯还债。
而那块存放宝石的底座,我并未设法拆开,只是将它完好无损地保存了起来,靳睦涵不多问,我也就没多说。仿佛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我们便很容易达成一致,抹去了宝石与金钱之间的等号。
不久后一个暮云叆叇的黄昏,靳睦涵出去找工作,而我坐在屋顶露台上读一本心理学的书,只听手机叮咚一响,语音提示一条视频消息。
我拿起手机点开来看,竟然是韩露。她没死?她居然还活着?
屏幕上的韩露顶着一副难得清纯的素颜,穿着朴素的粗布衣服。背景像是在某个不知名的边陲小镇,她说自己怀孕了。是冷英豪的孩子。
后来,她笑着告诉我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爱上了他,兴许是他用枪对准自己却不忍扣下扳机的时候,也兴许是他因为自己的罪行忏悔而将她一把推开的时候。
“屿安,我就是那么莫名奇妙地爱上了他!也许我患了书中所说的斯得哥尔摩综合症!”说这话的时候,她突然哈哈笑了起来,眼角堆起性感的鱼尾纹。
她告诉我自己一切都好,不用太过牵挂,更是为了跟我道歉。她说他们决定在镇上定下来,至少将孩子顺利养育成人。
转眼秋天来临,我按季节整理了衣物跟被褥。
就在卧室的床底下,我发现了那只在事发之初丢失的手机。
当初是怎么丢失的?真的是被人偷?还是我自己放错了地方?我用力晃着脑袋,不愿多想,也不愿再追究。一想到那张自拍照上的人并非英凯,一股冲动上头,我差点儿将它删掉。可看着那张难分难辨的脸,既然是留个念想,照片上的人究竟是英凯还是冷英豪,又有什么重要呢?
我试图怀念,轻轻一划将英凯的脸部放大来看,透过镜框,那本该齐整的面部轮廓竟因厚厚的镜片变得有些参差不齐!
我不禁讶然。难道他……他是——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4.
深山疗养院。
一个穿着病号服的男人正站在窗前凝视雾中青山。他的目光冷冽,眼底那颗黑痣被苍白的脸色衬托得分明异常。
良久,身后的房门被推开,一束暖色的光线打进来将窗前的资料卡照亮,三个足以令世界静音的大字清晰可见——
“冷英凯,该吃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