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夜守玛尼堆 (上)

1.

显而易见地,我们被莫名卷入了一系列神秘事件。这种感觉难以形容,像是被一张逻辑严密的大网迎头罩住。看上去未来早已山穷水尽、事不关己,却又冥冥中被某种力量牵引,屡屡试图止步却又在强烈好奇的驱使下不得不继续向前。

道路的尽头到底有些什么?我们看不清。然而就是这种难以揣测的神秘感撞上昭然若揭的好奇心,在大脑内部产生了严重的化学反应。

山里早晚温差很大,我从箱子里拉出一件又旧又厚的及膝外套赶往目的地。事实上,我们根本无法确定那组号码究竟意味着什么,也不确定那座桥到底是不是我们预想中的那座桥,只能凭借试试看的心态前往。

出门之前,我尝试拨下冷英凯的电话,一阵短暂的忙音过后,那副再熟悉不过的机械式嗓音传入耳畔:“对不起,您所拨……”

我没听完,“啪”地一声挂断。

晚上九点过后,镇上的大部分商铺和街道便也跟随深沉夜色陷入死寂。唯独几处专为游客们设置的活动场所呈现出一派火热却封闭的盛况——一处是镇东头的篝火晚会现场,一处是专供洋行者们娱乐的咖啡店,一处是恨不得昼夜无休的“松潘甜茶馆”。

还算开阔的主街走到头,我无意跟靳睦涵说起自己的恐惧以及对这一系列事件的怀疑。可他貌似根本听不进去,反倒是对那些字母跟数字的翻译方式充满了好奇。

“屿安,话说回来,你跟冷哥可真是带劲,在别人少男少女不遗余力谈情说爱的年龄,你们居然花费心力创造出如此烧脑的暗号游戏。你们到底是怎样想出这一系列暗号的?”

好不容易轮到学富五车的靳睦涵向我发问,我自然毫无保留地奉上答案:“上大学那会儿,我性格寡淡朋友不多,课业之外的时间除了分给绘画跟英凯,就是尽可能窝在图书馆。我读萨冈和加缪,也读福尔摩斯跟米兰昆德拉。

有一次,我从图书馆借来一套版本很老很旧的罗伯格里耶的《嫉妒》。跟英凯约会的时候随身带着用以消磨时间。哪想那封面很快便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告诉我,恰巧这本书他自己也读过,而“嫉妒”这个词在法语里也有“百叶窗”的意思。

这个小小的发现无疑为我们后续的文字游戏提供了灵感。”

靳睦涵安安静静地听完,慢慢吞吞地问道:“那……这项发明对你们来说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还是……”他顿了顿,继续道;“还是有什么特殊的用途?”

我听闻,不由放慢脚步,心不在焉地踢开一小堆碍于脚边的碎石。

这话要是放在几个月前或放在这一桩桩后续事件发生之前,我兴许还会撑起一脸骄傲仰天长叹,感叹自己智慧超群,感叹我跟冷英凯注定成为天造地设的一对儿。然而眼下,我也只能奉上一个苦到不能再苦的笑:“还不是情到深处难自拔,恨不得将彼此的生命体系都占为己有!”

“这话怎么说?”他有些疑惑地看向我。

“还不是跟那些爱到如火如荼的无知情侣们一样,无非是希望自己在对方眼中成为最最特殊的那个人,最最耀眼的那颗星;希望跟他结为某个神秘种族的唯一良伴;甚至希望浩瀚宇宙之中存在着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最好岛上只有我们两个人,食云饮月,天为被地为床。”

“所以说,你们发明这套暗码的初衷,仅仅是为相爱设定一种标新立异的表达?”他猛地回头,正正对上我的眼,粘稠的黑暗之中,唯独目光如炬。

“不然呢?”我假装忽略他的追随,似有若无地反问道。

他不再说话,闷声闷气地走在前头。兴许是光线过于黯淡我看花了眼,竟看到那副氤氲月光下摇摇欲坠的轮廓,三分失意,七分孤独。

我举头目送,心中默念这又是何苦。既然对于我的旧爱耿耿于怀,又何必佯装大度顺水推舟?

2.

步行十多分钟,我们来到了小镇尽头。四下荒野一片,耳边传来此起彼伏的蛙鸣声。我刹住匆匆步伐,从兜里掏出手机正要打开手机软件确定小桥的位置,只听两米之外的靳睦涵轻声嚷道:“快看呀郑屿安!我们到了!”说着他便向前小跑两步,待打探清楚,接着又疾步返回到我面前。

“无论一会儿发生什么,你都要迫自己镇定,不要害怕好吗?如果真的突发状况,实在不行就紧紧闭上眼睛捂住耳朵,剩下的交给我!”

我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注意力统统被另一件事吸引去了,我茫然的目光在黑暗中寸寸摩挲:“桥呢?桥在哪儿呢?”

靳睦涵冲着左前方的草丛深处轻轻一指:“那儿,你看——”

我朝他所指的方向望去,昏暗的天光里隐约浮现出一块架于小河两岸的短短的水泥板。称之为“石桥”,倒不如说它是块长长的石板。它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短上几寸,窄上几分。

我将手机调成震动模式,滑入口袋之前浅浅扫了一眼屏幕——22:57。

没几分钟了!大概是体内应激倒数模式开启的缘故,我莫名有些兴奋,可与此同时又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躁感侵蚀。

我似乎害怕着某件事的发生,却又期待着它的发生。挣扎两难?这想法令我迷失。想着想着我便顺势挪了挪身子,正要伸脚踏上桥面,电石火光的瞬间,却被靳睦涵从背后一把拽住。

“怎么了?”

靳睦涵忽而换上一副严声厉色:“地点是对方给出的,无论他是谁?敌人在暗我们在明。安全起见,最好还是先找个地方隐蔽起来,等到时候对方亮明身份,咱们再见机行事!”

敌人?靳睦涵口中的敌人……是英凯吧。是啊,就算百般掩饰,心中最最真实的想法终究还是会在某个防不胜防的瞬间流露出来。

靳睦涵说完,速速四下张望一番,目光忽而在十来米之外的右后方落定。

“跟我来!”他说着,拉我到一座高高的石碓背后。就在我欲按照指示蹲下之时,猛地上前半步,一把将我狠狠抱住,霎那间,浓烈的男性荷尔蒙来势汹汹。他不顾一切地将嘴唇齿堵在我耳边,“屿安,你记住:不要害怕也不要心急,等一切明了了再行动。你要知道,你属于我,而我会永远永远守护在你的身边。”

没等我反应,他一个反手将我一把推开,接着并肩在石堆后方暗暗潜了下来。

……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虽然光线昏暗到近乎五米之外人畜不分的地步,我却还是不由自主般频频抬腕看表。又过了大概十来分钟,四周除了四起彼伏的蛙鸣再无其他动静。似乎就连路过头顶的气流都放缓了脚步,空旷感无疑将我的心跳声放大。

为了方便逃跑,靳睦涵要我以起跑的姿势蹲在原地。然而没坚持太久,一阵阵酸痛而僵硬的感觉自膝盖传向腰部。我觉得下半身有些发木,接着原地摇晃了两下,毫不自持地凭惯性向前倒去。

“咝——”我倒抽一口凉气。

“怎么了?”靳睦涵的嗓音低沉而机警。

“没事没事,手掌被石块硌了!不碍事的。”我眉头紧锁却佯装镇定,尽量使语调听上去稀松平常。

就这样,我们蹲在乱石堆后面等了又等。大气不敢喘,恨不得屏息凝神。过了四十分钟,依旧连个鬼影都没有。靳睦涵显然有些按耐不住了,碎碎念叨:“难道是我们弄错了时间地点?或者破译有误,那些字母完全不是这个意思?又或者那卡片根根本本就没有任何意义?”他说着,小心翼翼站起来,借朦胧月光环视四面八方,良久,一声令下——“收队!”

我跟着站起来,却被一阵钻心的酸痛拉扯,一定是蹲了太久的缘故。我瘫坐在碎石上,用力捶打小腿以便减缓疼痛。打开手机电筒的瞬间,不由放声尖叫:“啊呀——”与此同时惊慌失措地向后移动。

“怎么了?”靳睦涵跑过来,与此同时打亮了自己的电筒——

这一刻,我才看得仔细。石堆的最上方顶着一具骷髅头!确切来说,是某种动物的骸骨。

“什么鬼东西!”我被吓到魂飞魄散。

靳睦涵走近两步,细细端详,紧接着发出一声惊叹:“刚才天色太暗没看清,我以为是普通的石堆,原来是个玛尼堆!”

“玛尼堆?”

“没错,祭着牦牛头骨的玛尼堆!”

在我国的某些地区,人们把石头视为有生命、有灵性的东西。而简单来讲玛尼堆就是由大小不等的石头集垒起来的具有灵气的石堆。玛尼堆最初称曼扎,藏语为“多本”。每逢良辰吉日,人们一边煨桑一边往玛尼堆上添加石子儿,并神圣地用头碰它,口中默念祈祷词然后丢向石堆。

“可是我们已经出了镇子,在这荒郊野岭人烟稀少,又怎么会出现玛尼堆?”惶恐之余,我弱弱问道。

靳睦涵单膝跪地,捡起一粒婴儿拳头大的石头把玩:“客观来讲,这倒也没什么好奇怪的。面前是白龙江跟划分地界的石桥,牧民们将这里作为吉祥之地也无可厚非。”

“可是上面的头骨呢?”

“牦牛头骨,源于古老人民对牦牛的图腾崇拜。藏民认为牦牛是一个女神,是西藏的保护神,为了保佑人民健康如意,畜牧业兴旺发展,战胜各种灾害和人间的丑恶。宗教信仰而已,没什么好怕的。”

靳睦涵一席话落,我腿部的酸痛因为分神而得到了有效缓解。我站起来,向前走了两步,哪料还没走出三米便被脚下的一块大石头绊了个趔趄。一气之下正要一个飞脚将它踢开,怎料一束强光打至脚边——“等等!”靳睦涵迅速蹲下身,照着那块石头细细端详,忽而目光微怔,像是发现了什么端倪,接着将它捡起来放在耳边摇了摇,只听石头内部传来一阵物体碰撞的闷响。

“中空的?怎么会——”

我话没说完,靳睦涵抢先扬起胳膊,石块随之落地,发出一声奇怪的脆响。随之呈现在眼前的,是落于一地的四分五裂的碎石膏屑,而破壳而出的,是一只实木方盒。虽说形状普通,然而用料上乘,八处拐角用铁皮精心裹起。

靳睦涵让我打好手机电筒,双手端起盒子翻来覆起细细端详,最终在盒子的最底部发现了一处凹陷的密码装置。

“看来是道密码锁。”他切切说道,“没错,六位数组合。”他将盒子放在耳边轻轻晃,“还好,应该就是个普通密码盒,并非什么高科技产物,应该不具威胁。”

随后,我俩蹲下身,靠坐在玛尼堆上。我对那副头骨的恐惧被眼前迫在眉睫的情势所驱散。靳睦涵则双眼微闭,将所能联想到的六位数组合一一试过。

然而,无果。

“屿安,你再仔细回忆回忆,看有没有跟你自己或跟冷哥相关的数字?”他轻声催促着。我闭上眼,隐身于意识腹地,在脑海深处翻箱倒柜起来,将所有貌似合理的数字组合一一报出口。

然而,无果。

我俩居然被一只木盒搞得焦头烂额?这也太夸张了!“实在不行,拿回旅馆找老板借工具,直接给它据了?”我没头没脑地提议道。

“不行!”他果断否决,“那样做很可能会毁坏盒子里的重要内容!”

我有些丧气,小声抱怨起来:“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能找到更好的办法吗?”

靳睦涵看我一眼,眉宇间浮现出一小股难得的乌烟瘴气来。就在这时候,一道黑影在余光处一闪而过!靳睦涵应该也注意到了,说时迟那时快,没等我示意他便“唰”地一下站起身,一声高喝——“谁!”然而对方并未回应,埋着脑袋朝着江对岸跑去。靳睦涵二话不说抬脚去追,提步瞬间扭头说道:“屿安你等在原地!哪儿也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