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来自六年前的照片 (上)
1.
事已至此,我俩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迅速收拾了行囊,订下车票,并肩踏上前往甘南郎木寺的旅程。
临走前一晚,我们绕着单元楼下的那片空地散了一会儿步。晚一些的时候,靳睦涵提议骑单车带我去镇上兜风。
在某个回眸一笑的瞬间,我蓦然发觉一道稍纵即逝的凝重跟伤感自他的眼角划过。我跳下自行车后座儿,问他到底是怎么了,他把弄着那枚戒指,突然不明所以地笑了。
“不知怎么了,今早从睡醒开始,曲终人散这个词一直在我脑中转啊转。”
我笑他张宇听了太多,他自嘲情深不寿。
“屿安,我觉得我太在乎你了,胜过在乎我自己。在乎到什么地步呢?就算是让我为了你飞蛾扑火我都心甘情愿,刀山火海也在所不辞。”
“……”
“可是,我突然有些害怕。”
“害怕?”
“你看,人类是有多好笑。起初,我渴望这一切赶快过去,渴望雨过天晴。可现在我却突然害怕起尘埃落定来了,我怕对你的所有努力前功尽弃,我怕被命运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我怕……”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推着车子静静隐身于前方那片未被抹开的黑暗之中。
我终究没有开口,只是站在他的阴影里深深揣测着。我以为,他那所有被放大的恐惧感通通来源于拿不准我对英凯的态度。他无法预知当我回归英凯怀抱的时候自己将作出何种感想,更不知道该如何承受。
我追上前几步,良久,缓缓说道:“你知道么,没有任何一簇火光能够彻底照亮你,只有你自己才能做自己的明灯,而当你决心成为自己的明灯,你就也能成为黑暗中的灯塔。既然与这个世界血肉相连、须臾不离,所以你给自己的爱是那么重要,也唯有你给自己爱,给自己机会去成长和超越,你的生活才会慢慢改变,而这个世界,也会向着光明改变。”
我以为这番漂亮的措辞会得到靳睦涵的认同,然而他好像并不这么想,沉默了一下,接着转过身却不看向我的脸,声色低落地动动嘴:“走吧屿安,我们回家,明天还要早起赶车。”
因为无法直达,我们先坐火车到兰州,然后乘长途大巴到甘南郎木寺,期间在夏河转乘。当我们一脚踩住夏季的尾巴,才顿感时光飞逝。那种感觉很难形容,就好比青春被孤独感拉得漫长,一回首,才发觉天色已黄昏。
靳睦涵提前在楼下的杂货店买了很多水果,一路上尽心尽力照顾着我。午后的阳光灼人,车厢异常闷热。我们站在吸烟处,相对而立。强烈的光线在眉眼处留下明亮的光斑,将他的轮廓衬托得立体而英俊。
四目相对之间,我们似有若无地聊了起来。兴许预感到接下来路途险恶,反倒说起了一些跟自身毫无关联的话题。
过了一会儿,靳睦涵举起手机点开当日报纸,将一则新闻读给我听——
“8月25日上午,对于出租司机林杨一家来说,是极其痛心的。因为在这一天,家中的顶梁柱林杨喝农药自杀身亡。
林杨在帆阳市火车站附近拉客,被当地客运执法部门逮住,车子被扣,罚款2万元。他难以承受,他多次跑到客运执法部门进行协商,可都没有结果。这令他情绪低落,精神状态糟糕。
25日一早林杨就出门了,上午十一点,有人给他家人打来电话,告知他人已经在医院了,喝下大量敌敌畏,不到一小时医院就宣布林杨抢救无效死亡。
……”
这条新闻深深刺痛了我,原来一条生命有时候只值两万元。
“你看,这后面还有评论。有人评论说他为这么点小事自杀不值得,还有人说随便借借两万块就有了。”靳睦涵顿了顿,“站着去评判一个人很容易,可有的人,注定要辛酸而卑微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当困苦降临在他的身上,他无暇顾及是否值得,他唯一的筹码,可能就是一条命。”
“可是,只有活着才能看到希望。要知道,用命换钱,命根本就不值钱!”
靳睦涵合上手机,动了动嘴,潺潺回忆自他眼间流淌过——“还记得在二十出头的那几年,有一次我跟哥们儿吵架心情不好,买了一打啤酒坐在河边石凳上吹风喝酒。喝到第三罐的时候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人颤颤巍巍地坐在离我不远的长椅上。我当时喝得特别慢,喝到剩下三四罐的时候,周围一个人都没有了,只剩下老妇人一直坐在那里,怯怯看着我。
我当时被盯得有些恼怒,当即态度生硬地问她,奶奶,你有事吗?老妇人被我这么一问,瞬间慌了神,连忙说,没事,小伙子没事!
又过了好一会儿,我准备收拾收拾离开,就在这时候,老妇人拖着一条不怎么灵便的腿,缓缓向我走过来,用一种近乎乞讨的语气说,小伙子,你能不能把那些空罐子给我啊?我万万没料到,为了几个加起来不到两、三块钱的易拉罐,她竟然陪我坐了一整夜。她甚至没问我要剩下的没开动的啤酒,也没要我硬塞给她的钱,她唯一拿走的,就是那几个空罐子。
成年人的世界里,哪有容易二字?有的人光是活着就已经竭尽全力。”
听到这里,我仰起头,只见靳睦涵的眼眶有些泛红。
“有人说,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我们不能全部看见。每个人都会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独地过冬。可话说回来,世界上可怜人那么多,我又何尝不是其中一个?”
海明威说:这个世界如此美好,值得人们为它奋斗。而此时的我,只同意后半句罢了。我耸耸肩,正欲开口发表自己的小感慨,喇叭里传来列车工作人员字正腔圆的报站声。
2.
经过两个多小时的辗转,我们搭上了去往甘南的大巴车。没多久便进入了藏区,一望无际的草原在脚下铺展开。挣脱了楼宇高耸的钢铁森林,眼前的世界突然异常开阔。而公路两边的白塔跟玛尼堆,似乎在昭示着什么。
车厢内很挤,就连分子间的空隙仿佛都被汗液刺鼻的气味所充满。乘客中汉民不多,大都是回镇的牧民。坐在我前方的老阿妈始终神色呆滞地目视前方,而右边的藏族老人一路眉眼低垂,转动着手中的转经筒……
到达拉卜楞寺已然傍晚六点半。靳睦涵前脚跳下车,接着便一路小跑至设施简陋的售票处。然而经过一番询问,我们很遗憾地被告知,今日的最后一班大巴十分钟之前刚才离开。
就这样,我们被这这座甘南小镇留了下来。靳睦涵提前买好隔天中午的车票,沿路四处打听,最终找到了镇中心的一间旅舍落脚。旅舍老板是一对不算年轻的汉族夫妇,一再提醒我们这里民风淳朴可还是要留意随身包袋。
简单登记,我们爬上三楼。有趣这里的楼房都不怎么高,顶多五、六层的样子。三楼左拐走到头便是我们的客房。靳睦涵扭开门锁,二话不说将行李丢到地板上,水都顾不上喝便仰倒在沙发里。
一路跋涉,我们都早已筋疲力尽。
晚饭是在旅舍旁的一家川菜馆解决的,看过菜单,高昂的价格使人不禁虎躯一震。我们秉持一脸牵强之色叫了土豆丝跟豆腐汤。米饭夹生,老板解释说这是海拔太高水达不到沸点所导致的。
用完晚餐,靳睦涵提议去镇上转转,我则一路小跑回房拿手机跟外套。刚刚回到房间,突然有人敲门。我俩不约而同望向门口,四目相对间,小心翼翼地应了声——“谁?”
老板娘的声音随之自门缝挤了进来:“我,是我!没别的事儿,就是上来给你们说一声,镇上有篝火大会,好多人围着跳锅庄,有本地人也有来自五湖四海的游客。你们要是没事儿可以去看看。”
我俩异口同声地说了“谢谢”,老板娘前脚离开,靳睦涵一个鲤鱼打挺蹦了起来:“屿安,不如去凑凑热闹吧!锅庄可是当地特色,其他地方见不到的!”
经他这么一说,我的疲惫瞬间消散大半。定神想想,是啊,既然前路险恶生死未卜,不如珍惜当下好好儿游山玩水!
所谓锅庄,是我国一种极具特色的民间集体舞蹈。男女围成圆圈,自右而左,边歌边舞。而锅庄舞,又称为“果卓”、“歌庄”,藏语意为圆圈歌舞,是藏族三大民间舞蹈之一。
下搂右拐,我在“活地图”靳睦涵的引领下朝着灯火辉煌的方向走。哪料没出五分钟,门外一条宽阔马路刚刚过半就来到了夏河的中心广场。那是一片水泥铺成的空地,周围点缀着几丛低矮灌木。广场正中央燃着一团三米多高的篝火,群众将空地围得水泄不通,人影深深,里三层外三层。正如旅店老板所说,这中间即有穿着极富特色的当地牧民,也有穿着一身旅游行头的游客。
还没等我看得更仔细些,便被一只大手拉进密不透风的人丛。我扭头,正好撞上靳睦涵兴致勃勃的目光。四周嘈杂无比,他垂下头,冲我大声嚷嚷着: “屿安,我们钻去最里层啊,里面离火近,好玩儿多了!唱歌不会你就跟着跳舞,跳舞不会就跟着转圈圈!”
还没等我摇头说“no”,他便一个抬脚将我带了进去。
平日里的靳睦涵向来温文尔雅,不显山不露水。哪料撞见眼前这种热闹场合,他那西北人特有的潇洒跟豪迈很容易便展露头脚。人们围着锅庄一面甩手蹬腿一面不停转圈,期间不断有新朋友参与进来,根本没有人打算停下。
中途,我好几次想要跻身出去,却屡屡被那层层叠叠的阵势搞得望而却步。我憋着尿,一边跳脚一边试图向外圈移动,然而想必那些牧民们太过好客,总是还没等我走出几步便被拉回原地。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我的双腿脚疲软小腹肿胀,终于,音乐声渐弱减缓。人们逐渐散开,喝酒的开始凑堆儿喝酒,聊天的开始抱团聊天,还有无数盏相机上的闪光灯,咔嚓咔嚓地亮起来。
我去附近的公厕方便,而靳睦涵说他就在原地等我。而当我从卫生间出来,发现他居然跟当地人喝了起来。四、五个当地大汉席地而坐,中间摆着一坛青稞酒。当地人用土碗喝酒,靳睦涵自然入乡随俗。
都是当地的居民,汉语能说却不那么得心应手。他们索性省去交流,碗碗相撞,二话不说仰头干尽。靳睦涵也不矫情,学着当地人的样子一碗接一碗地喝着,喝到尽兴干脆外套一脱,用力甩到脚边的空地上。
直到酒坛见底,直到欢呼声落幕,直到眼前的热闹景象偃旗息鼓,靳睦涵已然醉得七晕八素。我用尽全力将他扶起来,可还没走两、三步,他先是抱着一棵粗壮的歪脖树吐了又吐,接着步履踉跄地狂奔起来,然而没奔出十米,便一头哉倒在了不远处的草坪里。
原地趴了一会儿,他干脆仰面朝天享受起这场难得的酣。醉到睁不开眼,他双手胡乱挥舞着,一副意犹未尽的姿态——“酒,再来三碗!我还能喝!兄弟,哥们儿仗义!再来一坛——”
我气不过,将他的胸膛锤得咚咚响:“醒醒醒醒!快起来!”
他却一把拽住我的手,紧紧贴上他的脸:“屿安……郑屿安……”
我试图抽回,却发现自己全然动弹不得。下一秒,他突然一个反手一把搂过我的腰。没等我尖叫出声,便被压在了身子底下。
“屿安……我们不走了好不好?不要……不要再往前走了。我们留在这里……我保护你,你跟着我……咱们去香格里拉,咱们别再往前……走了……”在酒精的作用下,他说着醉话,似胡言乱语,却更似苦苦哀求。
我用力瞥过脸,试图躲过他即将落下的嘴唇。他却毫不客气将气息堵上我耳畔——“屿安……屿安——”
“怎么了?”
“屿安……郑屿安……”我就快要沉溺于这份突然来袭的意乱情迷,不料他却话风一转——
“屿安,你快让开!我好想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