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西语字母之谜(下)
1.
良久的凝视,我的眼皮愈发沉重。兴许是炎炎夏日室内过于闷热的缘故,我逐渐被一阵朦胧的睡意制服。深邃的黑暗将我包裹,宇宙寂静,四下无声。
冥冥之中,正前方亮起一团温柔的光,紧接着,英凯送我的那幅画缓缓悬空,被某种神圣的光环所笼罩。目之所及之处,一派怡人的田园风光。
我仿佛做了一场梦,一场形似梦幻却又真实无比的梦——
一些奇怪的数字、字母、相互交错,一波一波自眼前划过。随着滚滚浓雾浮过,英凯突然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我惊讶极了,开口叫他的名字,可嗓门却像是被破布堵住了一般,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我的怨、我的恨、我的痛苦、我的想念……千言万语无法吐露,最终在眼角凝成两条暗河。我丝毫动弹不得,只可脉脉相望,近在眼前的一个人,却像是隔着两个宇宙。而此时此刻我的英凯,他也正静静望着我,嘴角微扬眉宇间却遍布愁容。
少顷,他在一米开外驻足,那幅田园山水缓缓落下,平摊在面前。
他笑了笑,突然伸出双手凭空比划着什么,应该是一组数字。我试图看清,目光却愈发涣散——
4——5——19——1——19……
还未等我弄明白其中含义,他的身影便随烟雾扩散开,最终原地蒸发 。而下一秒,我被雾气拖拽着,穿过一条漆黑的隧道,前方一点小小的光斑,越来越大,随之形成一个光圈……一个光洞……最后的最后,我只身暴露于一片刺眼的光明之中。
我欲回头去看来时的路,刚刚扭动脖子便猛地惊醒。我发现自己正侧脸趴在书桌上,垫在脑袋下方的衣袖早已被温热的泪水浸湿。
我很迷惘,也有些失望。我坐在椅子上,不慌不忙地发了个漫长的呆,静候刚才退场的梦境适时复出。
我认定了这是某种难以言明的暗示,密符?这幅画里一定藏着些什么,不然他当初为何假借我的索要莫名奇妙硬塞给我?
我站起身,从窗台上取过那幅画捧在胸前,翻来覆去地看,最终目光在画框反面右下角处落定,竟意外发现那里正稳稳躺着一小片密密麻麻的铅笔字,字迹清浅,不注意看实在太容易被忽略。
我从抽屉里取出放大镜细细观察,应该是备注,数字之后对应着对每一个物像的释义——
1号,羊群:意指上帝的迷途的羔羊。
2号,牧羊女手中的皮鞭:意指摩西手杖。在圣经和古兰经中都提到先知摩西(穆萨)曾拥有的一根手杖。曾为摩西牧羊时用的手杖,在他成为先知的时候,上帝赐予他几项奇迹以说服法老和人民,摩西手杖也因此获得神奇功能。摩西手杖象征着审判和能力。
4号,树干:意指上帝在伊甸园中间栽种的两棵特别的树,一棵为生命树,一棵为分辨善恶树。
5号,红花:意指彼岸花,又称曼珠沙华。民间传说中自愿投入地狱的花朵,被众魔遣回,但仍徘徊于黄泉路上,众魔不忍,遂同意让她开在此路上,给离开人界的魂魄们以指引与安慰。
……
18号,太阳:意指太阳神。太阳神话是一切神话的核心,一切神话都是由太阳神话派生出来的。太阳从仅仅是个发光的天体变成世界的创造者、保护者、统治者和奖赏者——实际上变成一个神,一个至高无上的神。19世纪西方宗教研究领域自然神话学派的代表人物麦克斯缪勒提出,人类所塑造出的最早的神是太阳神,最早的崇拜形式是太阳崇拜。而世界上的太阳崇拜有五大发源地:中国、印度、埃及、希腊和南美的玛雅文化。
……
20号,天空:意指九重天。中国传统说天有九霄,九为量词,为单数中最大数,因此有“极限”之意。
……
我一面仔细查看一面深深揣测,大脑中的齿轮随之开始大肆转动。看完最后一个字,顿时间目光一亮——
难道是那个游戏?那个我跟冷英凯共同创造出的联想游戏?
想到这儿,我迅速拉开抽屉,从一厚沓纸本的最底部翻出那只信封。而信封里装着的便是当初我在书房无意发现的那张表格。
我将内容原封不动誊写到一张白纸上,将表格最右端的一列字母补全。
如此看来,便一目了然。
数字:1——颜色:白——字母:a;
数字:2——颜色:灰——字母:b;
数字:3——颜色:黄——字母:c;
数字:4——颜色:棕——字母:d;
数字:5——颜色:红——字母:e;
数字:6——颜色:绿——字母:f;
数字:7——颜色:蓝——字母:g;
数字:8——颜色:橙——字母:h;
数字:9——颜色:紫——字母:i;
数字:10——颜色:黑——字母:j
……
而10以上的数字则是两个单数的叠加,两种颜色的混合。
我盯着那幅画用力看,几乎就要望眼欲穿。我试图从意识深处找出些许蛛丝马迹,与此同时整合零碎的记忆:颜色对应着数字,数字对应着字母,三者之间相互转换,最终连词成句。
霎时之间,脑海深处灵光闪现。就目前的条件而言,已知颜色跟数字,唯一要做的便是将数字跟颜色相对应从而转换出字母密码。
数字?对应?难不成——
我细细回忆着那个真实无比的梦境回忆着英凯的一举一动,以及他向我传递出的每一个信息。
英凯最先比出4,根据画作背面的说明,4号对应着树干,树干是棕色,对应字母d;接着比出了5,5号对应着彼岸花,花朵是红色,对应字母e;再下来是19,19号对应着牧童的衣服,衣服是雪青色,对应字母s;然后他比了1,1号对应着羊群,羊是白色,对应字母a……
我按照这条思路一一解读,最终得出了d、a、e、s、t、r等八个字母。我接着将这八个字母进行多种组合,用手机翻译软件挨个儿试遍,最终得出一个单词,西班牙语——
desastre。
灾难。
揭开字谜的我本应神清气爽如释重负,然而这个“最终解”反倒激起了我更进一步的惶恐。当那两个字一笔一画跃然屏幕之上,我的面目僵硬,肾上腺素疾速飙升,心神不断下坠,开合的毛孔在体表掀起了一阵龙卷风。
随着一阵汹涌尿意,我扔下手中的纸笔,迅速拉开房门。
2.
我一头扎进厕所门口,却差点儿被紧闭的玻璃门弹飞。我捂着脑袋,紧接着,靳睦涵的声音从门内传出来——
“我在里面屿安,你很着急吗?”
我本试图冷静放松,哪料忽感股沟深处一股热流涌出,我实在是憋不住了,毅然决然扭动门锁用力一推,“哗啦”一下,门开了。彼时的靳睦涵正在洗手,被我惊天动地的阵势吓得不由后退两步。
我二话不说,一边解腰带一边将他往外撵:“等不及了,你快出去,快出去!”
靳睦涵见状,搓着满手没来得及洗去的肥皂泡怯怯退身出去。然而下一秒,我突然被自己的窘态跟他那一脸凌乱逗笑了。
等到浑身上下从内至外舒爽无比,我才慢吞吞地从马桶上站起来。在盥洗池边洗手的时候,不觉间被一个小物件牵制住了目光。是靳睦涵从不离身的那枚戒指,他该是洗手时摘下还没来得及戴回去便被我的破门而入打断了动作。
我用方巾擦干手,将那戒指小心翼翼裹起来。本想直接还给他,却忍不住细细端详。那戒指尺码很大,看上去应该有二十几号,靳睦涵戴在无名指上刚刚好,而我几乎能塞下两跟指头。它的造型很好看,风格粗犷而做工精致,绿松石的光泽饱满而内敛。
我刚才将戒指置于掌心,却发现暗盒的盖子竟然松开了。怕弄坏,只好将它移放在一张厚厚的纸巾上,而就在我将它上下翻转的时候,一小撮青涩的粉末散落。粉末很轻很细,不认真看的话实在难以被察觉。
我秉持一心好奇,将它置于灯光之下左右把玩。
然而就在下一秒,门“呼”地一下被推开,靳睦涵一脸慌张地出现在我的视野里。
我虎躯一震,动作僵硬地将戒指捧给他:“你忘在水池边了,正准备给你带出去呢。”
他二话不说一把接过,不知是不是光线的原因,我发现他的脸上呈现出一片余惊未了的惊恐:“幸好幸好,我以为是在外面弄丢了!”
靳睦涵说完便转身出去,我切切补上一句:“对了,暗盒的卡扣好像有些松,里面也有些脏,我知道一家信誉不错的首饰保养店,什么时候带你去修理一下,顺便清洗清洗。”说着,将指尖的那撮青色粉末指给他看。
靳睦涵神色一紧,可这表情稍纵即逝,他接着温柔笑道:“没事……没事的屿安,这个戒指年代太久了,我平时也没怎么好好儿保养,应该是金属屑,没什么大问题的。”他说着便一脚踏出门,却猛地回过身,“谢谢你,屿安。”
靳睦涵的行为让我愈发怀疑。虽说他面儿上呈现出一派不显山不露水的风和日丽,可一举一动之间却藏满了紧张跟忐忑。
3.
次日,我拿着那张写了单词的稿纸约唐杰瑞见面,唐杰瑞放下手中的工作火速赶来。
我们约在公司附近一间快要倒闭的咖啡店。选在这儿见,正是看中了它的门可罗雀。一上来我便迫不及待发出求助,将最近发生和盘托出。
唐杰瑞端详那张纸,突然之间神色郑重。
他从包里掏出签字笔,一面写写画画一面跟我解释着:“desastre是个西语词汇,而这个词有意思的地方在于:合为整体翻译作“灾难”,而若将前两个字母与后面部分分开,即写作’de sastre’,就变成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意思。”
“什么意思?”
“裁缝。”
裁缝?这么一解释,好像反倒没什么意义了。我有些气馁,而唐杰瑞也变得有些沉默。
话说柳暗花明,山重水复。
如果这个desastre有两层意思,那么——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大腿一拍,随之将另一张信纸从随身笔记本中取了出来,“这里!还有一张。”
“也是从油画破译的?”唐杰瑞显然有些吃惊。
“不是!不过这个也足够诡异!还记得咱们去大学找关于穆萨伊夫线索那天吗?一路带领咱们的那位姓哈的伯伯,这封信就是我爸匿名寄给他的。后来你们去搬书的时候将信交给了我,他觉得匿名信跟我爸的遇袭有关。”我说着,将信纸平摊在桌面。
唐杰瑞看了一眼,深深垂下脑袋,半晌,又猛地抬起头,与此同时打了个重重的响指。
“没错,这个词一样!分开来写:no vio,译为:没看见。而倘若将其合为一体——novio,则译为男朋友。”
男朋友……男朋友……我将这个词置于舌尖反复把玩。男朋友?莫不是在指我的男朋友?
这结果无异于雪上加霜。不知不觉间,命运将罪恶的矛头又一次对准了冷英凯。
4.
“穆萨伊夫”、 “desastre”、“novio”。这几个陌生而无端的名词在我脑海中不断翻滚。我想方设法将它们联系起来,却毫无头绪。
离开前一晚,我提着一袋新买的日用品赶往医院。来到病房门口,父亲正静静地躺在**,我于宽阔的窗前驻足,被一阵突如其来的胆怯拦住了去路。过了一会儿,刘阿姨提着饭盒拉开房门,抬头瞬间一眼便看见了我,她说自己去洗饭盒得要一会儿时间,让我先进去坐。
空空的病房,寂静而冰冷。我缓步上前,一个没忍住,屈膝在床头跪下来。我伸手去握父亲插着针头的右手。我从来没注意过,原来爸爸已经如此苍老,两鬓斑白,布满沟壑的面容宏伟如同山峦起伏,身体因为长久未进食而瘦成了一副嶙峋的骨架。
姗姗来迟的伤感令我霎时之间红了眼眶,紧接着,泪水大颗大颗落在了被子上。我轻轻俯下身子,用力握住爸爸的手,将嘴巴堵在他的耳边,“爸爸,我来看您了,您快点儿醒过来,好吗?爸爸,您能不能告诉我,穆萨伊夫是什么?desastre是什么?novio又是什么?爸爸,您到底有什么想要对我说?”
父亲躺在**,眉宇凝固,毫无反应。而我,又真的期待些许回应吗?不,我不过是渴望诉说。
“爸爸,我明早就要走了,虽说路途遥远,不过您不用担心,往返最多十几天。您安心修养,刘阿姨会好好儿照顾您。我要走了,我要去找冷英凯!我的心,我的身,我的精神,我的灵魂都在无时无刻地催促我赶紧上路。
我的平静生活早已**然无存,我的精神腹地备受摧残也早已狼藉不堪。我要亲眼看见他,要亲口问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要寻找真相,即便现在根本不清楚应该从何下手,甚至不知道究竟存不存在所谓的真相……爸爸,您告诉我,英凯他到底是不是伤害了您?他到底是不是这一切一切事件的始作俑者?”
说到这儿,我不得不停下来,心内的所有情感一触即发。终于,我毫不自持地将脑袋深深扎进被子,一顿嚎啕大哭。
而就在下一秒,我感觉父亲的手动了动,他用力攥住了我的食指,力道不大,却显然使出了浑身解数。
我擦干蒙在眼前的厚重水雾,抬头去看他的脸——
“爸爸,您是想告诉我些什么吗?这到底是阻拦?是告诫?还是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