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穆萨伊夫(上)

1.

在医院足足守了两天一夜,直到靳睦涵背着一大袋日用品前来换班我才得以小段时间的空闲。

我提着洗漱袋乘电梯下楼,满眼恍惚地游过住院部大厅,面容惨淡十足,远远儿看上去像极了一具行尸走肉。

出门右转穿过马路,在路边拦下一辆计程车。我本打算回阁楼洗个澡再好好儿睡上一觉,可还没开出一条街便改了想法——

“师傅,麻烦去地质学院家属区。”

司机闻声, 一脚踩下急刹车,顺势打了右转。

到了父亲家,我从包内侧摸出钥匙插入锁孔,随着“吧嗒”一声响,大门被一股气流“吱吱呀呀”推开。那声音空洞极了,就着苍白的夜色甚至有些瘆人。

我换了鞋,视线顺着走廊蔓延,父亲穿旧的拖鞋、摆在电视柜上的黑白结婚照、一张红酸枝材质的西洋棋桌、遍布茶垢的搪瓷杯、尚未来得及收起的血压测量计……等我走到书房门口,一颗眼泪不知不觉落向脚面,在这座空落落的老房子里发出一声明亮的脆响。

心,被砸得生疼。

在某个突如其来的瞬间,我竟意外发现不知从何时开始自己似乎对冷英凯心怀怨尤。我站在书房门前,伸手搭在门把儿上,屡屡想要摁下去却又屡屡放下。这种感觉挣扎极了,像是重返命案现场,好奇跟恐惧来回撕扯,渴望跟逃避彼此抗衡。

良久,我终究还是推开了那扇门,摸黑到书桌前摁亮了台灯。原本狼藉的一切都已被收拾地井然有序,窗帘紧闭,摇椅静置于窗边,书桌上的大部分物件都已经被收起来了,除了桌角的一沓旧杂志跟那座作为唯一昭示的八面晶体摆件。

我知道,这是刘阿姨的劳动成果。

这里的空气挤进岁月腐朽的气息,时间似乎被厚厚的窗帘尘封住,只有挂在墙上的那只德国布谷钟提醒着世间光影流动。

我于桌前静静驻足,手指在那座摆件表面寸寸抚过,泪水在眼眶堆积,最终成了一股山洪。就在我将雕塑捂进怀里的瞬间,眼泪“哗”地喷薄而出,心内所有的情绪一触即发。

我害怕,非常害怕。我怕爸爸离开,怕他像林伯伯那样撒手一去不复还……

我怕自己从此孤立无援,再无赖以停靠的港湾,怕独自一人活在这个充满谎言跟隐喻的世界上……

2.

我跟靳睦涵商量,最终决定暂时留在厦海。父亲这边的状况实在容不得我放手,至于冷英凯,能联系上当然最好,暂时联系不上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就这样,我们重新在阁楼安顿了下来。

可紧接着,我们便遭到怪事袭击:搬进去的当天晚上,阁楼的防盗门门缝间被塞进了一张画着红色魔鬼头的信纸,然后从那天开始,就有怪事连连发生。

比如三更半夜被人敲门,拉开大门却发现楼道里空无一物;再比如经常在家门口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从猫眼往外望却发现什么都没有;甚至在之后的某个天光明媚的白日间,我从市场买菜回来,将一只袋子提进屋再回头提另一只,哪料放在门外的袋子却顷刻之间不翼而飞。

有天晚上,我睡得正迷糊,却突然被一阵富有节奏的敲门声惊醒。我一面很不耐烦地大声应门一面起身裹紧睡衣,以为是靳睦涵从医院回来,于是习惯性拉下防盗栓,与此同时将眼睛堵上猫眼。然而只轻轻扫了一眼,门外所呈现出的场景便令我瞬间僵化在原地。我看到两名黑衣人,身上挂着类似于羊头等宗教标志性的挂饰,他们脸蒙面具,看图案应该是黑白跟无常。

黑白跟无常?它们为何出现在我家门口?难道是恐吓?或者是有意报复?

我被吓到腿软,凭借本能就要往卧室藏,转身瞬间却撞上了一个人!“啊——”地一声尖叫起来,那人却受惊般一手抱住我——

“屿安,你怎么了?”

我抬起头,是靳睦涵。

我惊慌失措地挥舞着双手让他去门口看看,接着便听见防盗门一开一合的响动,然后是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紧接着有人叩响了我的房门——

“你让我看什么,屿安?”

我小心翼翼将门拉开一条窄缝: “你什么都没看见吗?”靳睦涵一脸矇昧地摇摇头,怕我不信似的一路领我到大门口,接着“哗”地一下将门拉开。的确,什么都没有,层层叠叠的黑暗被冲击开,黑洞洞的楼道像是一个诡异的漩涡。

我即刻向靳睦涵描述了方才的所见所闻。他并未一语否定,安慰我说兴许是谁搞的恶作剧。这栋居民楼显然年久失修,周围还住着一群贪玩难搞的小孩们。

我坐在沙发上发呆,整个人处于惊魂未定的游离状态。晚一些的时候,靳睦涵安顿我入睡。他将一杯加了蜂蜜的热牛奶递给我,说是有助于睡眠。

临睡前,他还不忘留下一番悉声安慰:“屿安,我今晚就睡客厅沙发,这样会离你近一些,你别关壁灯,也不用关房门,害怕的时候大声叫我就好。”

3.

隔天晚上我从医院回家。走到门口才发现停电了,靳睦涵从附近的超市买来蜡烛。他邀我到天台顶把酒夜话,端着一只烛台在我身边坐下来,之前他喝了点儿葡萄酿,浑身上下充满木塞莱斯的气息。

隐隐约约的烛光中,那副精雕细琢的面孔朝我寸寸逼近,鼻尖就要挨到我的额头,却被我闷声叫停。下一秒,我触电般“哗”地一下站起身——

“不对!”

“什么不对?”

“咱俩之间不该……”

“屿安,我喜欢你。你明明知道我喜欢你的!你明明知道,可为什么总在装糊涂呢?”他泯灭的目光中,隐约划过一丝哀求。

傍晚时分刚才下过一场雷阵雨,月光打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泛起温柔而流动的光,令这席话听上去撩人而诚恳,令这幅场景看上去缠绵悱恻。

然而我的内心深处早已经惊心动魄。

“为什么?”话一出口我便被自己这机械性的发问惊呆了。

“怎么这样问?”靳睦涵一愣。

“如果你相信自己的直觉,那我只好感谢你的幻觉。如果你觉得我性格好,那只是因为你还没有看到我的阴暗面。我每天都在敷衍这个世界,包括自己,和你。”

他愣了一下,闷声挤出一句:“这不重要。”

“那什么重要?”我反唇相讥,“我爱着冷英凯,重要吗?这你也明明是知道的。”

“这跟我喜欢你又有什么关系?”他挤出一个自欺欺人的笑。

我顿时语塞,有些窘迫地转过身,留给他一个决绝的背影。

“我是说,你……你应该喜欢晴子的。我自始至终都是一个态度,你跟我这儿周旋不过是在浪费时间!”说到这儿,我顿了一下,“我承认,有时候滥用你的热情你的真心。我只是……只是觉得如果你接受晴子,她就不会再将枪口瞄准我。”我眉眼一横,故作冷腔冷调。

“屿安,你别这样说好吗?”靳睦涵的神色霎时之间由严峻转向冷冽,他声如刀割,仿佛一字一句势必要将自己凌迟:“你可以拒绝我,可以将我一把推开,你也可以爱别人,甚至同时去爱上很多人,可请你尊重一下我的情感好吗?至少别告诉我我该选择谁!”

面对这样的靳睦涵,我突然有些不知所措;面对如此突如其来的表白,我顿时哑然。

强劲而皎洁的月光如子弹一般穿过栏杆打在他的脸上,将他那颗真心开膛剖腹,照得敞亮。

4.

从医院回来的路上,我绕路去了趟理发店。将长发剪短打薄,又扎起了高高的马尾,我无心装扮,不过是想令死气沉沉的自己看上去活泼一些。

刚才走到地铁站附近,一通电话拨了进来。

是唐杰瑞。

“屿安,要不要见个面?我知道一家不错的酒吧,安静人少。”我垂眼看了手表,七点过十分,天色尚早,便点头答应下来。我向他询问地点,他却让我先转身向左看。我扭过头,那辆打着双闪的帕萨特正好闯入视野。

我系上安全带的同时唐杰瑞一脚踩下离合。他说不远,就在城市的东头。途中,不知不觉间我又提起了英凯——

“他这个人向来喜欢安静,孤独简直就是人生中最大的享受。记得上大学那会儿,有次过小长假,我们几个朋友开车去稻城亚丁,轮到他上手的时候他嫌导航话太多语音太吵,没开一段儿硬是给关掉了,结果我们开错了路,差点儿半途返回去……”

我手舞足蹈地描述着,唐杰瑞不动声色地听着,时而点头默许,时而唇齿上扬。

没过太久,车子在一间近郊的爵士酒吧门口停了下来。将近八点,客人仍不怎么多,兴许是高高挂起的消费档次限定了客流。

店内氛围果然优雅地恰到好处,刚一进门,那首我最喜欢的“they can’t take that away from me”便盘踞耳畔。

我随唐杰瑞来到吧台边,他立马拉开一张高脚椅请我坐下,大手一挥,轻车熟路地要了两杯双份单麦芽whisky。

我问唐杰瑞有什么事儿吗?他抬抬胳膊,将一粒浮尘从我的衣领处轻轻抖落,然后微微一笑,打趣儿道,“没什么重要的事,不过是偶发关怀。工作上的事情你不用担心,我跟欣欣一直在做项目跟进相关事宜,并且项目定稿的时候会标注出你的名字,你什么都不用想,就专心照顾你父亲。”

兴许是洋酒太烈,又或者是音乐过份颓靡引人入胜,酒过三巡,我顺利化身成了一个悲情怨妇。我用厚实的水晶杯底敲击桌面,红着眼眶声声控诉着,即便意识清醒却也执意不肯停止如此失态的行为——

“因为他,我忽略了自己的爸爸;因为他,我忽略了触手可及的所有美好;因为他,我忽略了原本该珍惜的一切。他当初的离开、之后的归来以及现在的失踪,无疑剥夺了我全部的精神跟牵挂!他到底何德何能,要我付出这么多?”

唐杰瑞含着一口酒静静听完,顿了顿声,接着将酒咽下,犹豫着说道:“屿安你可明白,爱是信任,是奉献,是牺牲。当你扪心自问一段感情是否值得的时候,你更该问问自己,到底是不是初心依旧。”

说这话的时候,唐杰瑞的眼中散发出星辰般智慧的光芒,而我眼中的星光却随之陨落。一种怅然若失的伤感牢牢攥住我的心。我这是要彻底失去他了吗?可这究竟算是对残酷现实的妥协?还是拱手相让?

我摸着自己的良心,正欲探入更深处,手机却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一看是靳睦涵,便速速接了起来。

他张张口,很容易便将我的满心忧伤驱散——

“屿安,郑叔叔醒了!”

唐杰瑞一脚油门将我送到医院。我来不及谢他,转身狂奔上楼。窄窄的余光里,他拎着我的手袋紧随身后。

正如靳睦涵所说,父亲的确醒了,但却还处于意识混沌状态。他浑身无力,只有氧气面罩下的唇齿微微蠕动着,似乎是想要诉说些什么。

直到第二天清晨,情况趋于稳定,在医生的监护之下我们将面罩暂时摘去,我握着父亲的手,将耳朵堵在他的唇边,屏息凝神潜心聆听。

“穆萨伊夫……穆萨伊夫……”父亲双目紧闭,喃喃念出这个名字,并且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我怕自己听错,换靳睦涵跟唐杰瑞轮番上阵,经过三番五次的确认,没错,是“穆萨伊夫”。

靳睦涵迫不及待地掏出手机在网路上查找于此相关的消息,然而一无所获。

我随手削了一只苹果,与他俩分食。一直到护士前来查房,唐杰瑞推门去走廊尽头的窗户前抽烟,我这才缓步跟在他的身后。

“你觉得我爸口口声声念叨的穆萨伊夫是什么?”

他微微一怔,转眼发现是我,随即放松警惕面向窗外吐出一团浓浓的烟雾:“我不知道。”接着摇摇头,“没有任何根据,实在猜不出来。”

“你不是心理师吗?”我切切追问道。

“屿安,我是所谓的心理师,可又不是算命先生,我是以科学解释惘然,从来就没有什么天机不可泄露。”

事以至此,我不得不自行做出大胆猜测:“穆萨伊夫。听上去应该像是个名词,我爸的书房遭遇过扫**,如果将两者进行关联,难道这便是丢失的某件物品的名称?”

穆萨伊夫,穆萨伊夫——我将这个名词置于舌尖反复把玩着。忽然,唐杰瑞的猛地抬起头:“屿安,你爸爸是教授,这个名称会不会代表他经手过的某个项目?或者某份核心研究材料?”

这句话似乎点醒了我。我目光一亮,原地思忖片刻,接着无比热切地望住他:“唐杰瑞,能麻烦你现在送我去地质大学吗?”

唐杰瑞一愣,与此同时捻灭手头的烟。刚想说些什么,可流动的目光忽而在我背后叫停。接着我便听到了那副熟悉的嗓音——

“屿安,护工刘阿姨来了,你们这是要出去吗?我跟你们一起,多一个人多一份力。”

十分钟之后,我们驱车上路。忙活了整整一个下午,找到退休后被返聘回去的爸爸的同事哈伯伯,在哈伯伯的引领之下,我们仨将档案馆翻了个底朝天,却找不到任何有用的线索。

穆萨伊夫——这个奇怪而拗口的名字,像是一个寓意丰盛的代号,像潘多拉的魔盒,知情者统统对其充满好奇,却没有人知道打开之后意味着灾难还是幸福。

就在我挂着满脸一无所获的失落表情准备打道回府的时候,却突然被哈伯伯叫住。他满脸不好意思地表示档案室有几大箱资料需要即刻运送到他的办公室,可学生们都已经放假回家了。

靳睦涵一下子就反应过来,立马热情洋溢地抢言道:“我们去帮您搬!”

我见状,欲跟上,却被唐杰瑞一把拦下,“屿安,你没什么力气的,再说这种粗活怎么能让女孩干?你就在这儿坐着等我们好了,我动作很快,不会耽误太久。”

就这样,我被留在了办公室。他们前脚离开,哈伯伯后脚便小心翼翼地掩上门,接着神秘兮兮地看了我一眼。他原地站了站,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然后很是利落地弯下腰,从抽屉取出一个信封往我包里用力一塞:“丫头,先揣好,回去再打开。这是一周前寄到我邮箱的,看上去是匿名,其实我一眼便看出是你父亲寄来的。我的直觉告诉我,这封信应该和这次事故有关。”

“我父亲?”我歪着脖子,偷偷瞄了一眼那纸面,除了没填寄件人信息,再无异处。

哈伯伯看我不解,开口解释道:“我全名叫哈德令,熟人为显亲切一般只捡后两个字,德令。而只有你爸爸标新立异,执意叫我哈德。这世界上恐怕也只有他叫我哈德。”

我接着往包里瞅了一眼,果然,收件人是“哈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