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引狼入室
正月十六,易家的生活恢复如常,钟玉一早对着镜子化了好久的妆容,还试了一柜子的衣服,准备就绪,去找唐凤梧。
唐凤梧正通过电话处理公务。一通打给他的秘书,告诉他一名随员是泄密人员,叫他随行南京时盯着些。另一通打给那名随员,说秘书有问题,让随员一路去南京时多费心。
钟玉听得糊涂了,不知道哪个才是泄密的人。
“刘秘书将使馆重要文件泄露给日本人,而李随员也有严重的贪腐罪,两人彼此不和,互告黑状,我索性用这个法子让他们互相看守,到了南京那边,自会有人将两人带走。”唐凤梧一看钟玉的表情就明白,不由解释给她听。
钟玉失笑的同时,暗暗钦佩了一下,果然是外交官的料。
“二小姐找我,有什么事?”唐凤梧已经在易家住了好几天,昨天才同钟玉见了一面,心知她刻意躲避,所以今天她主动找来,自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对了。”钟玉一拍手,两名仆人抬着一只箱子进来,“这是你车上的部分文件,其他的确实找不到了。不过没关系,我托人去英国找那套报纸汇编,不久就会运到。至于那支高夫球杆,我买新的给你。”
唐凤梧上前打开箱子,翻一下里面的文件。
“请相信我,我那天回去找过你,可你已经不在那儿了,而我被绑架的事也不宜宣扬,只能暗中寻访。”钟玉委屈地说着,拿出帕子点点眼角,“我今天来,就是诚挚向你道歉,请你原谅一个可怜女孩子的不知所措——”
“没关系。”唐凤梧打断,“我原谅你,还有其他事吗?”
明显的逐客令,让钟玉愣住。
见钟玉没反应,唐凤梧也不再说话,低头整理起文件。
钟玉尴尬地站在门口,本以为可以借此拉近距离,没想到对方根本不吃她这一套,仿佛看穿她博取同情。她越想越不高兴,扭头就走,但出了房门,心里又冒出一股无名火,转头要发火,房门却在眼前关上了。
钟玉自小到大,都是她给人脸色,何曾看过别人脸色,碰到唐凤梧,竟叫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好气冲冲走了。
钟玉忘了,两人第一次见面时,唐凤梧对她加以援手,绅士风度做到了满分。然而,她落跑的举动彻底改变了他对她的印象,认为她是一个为达目的,什么都做得出来的女子,因此只要她出现在视线范围,他的心里就会拉起警报。他的骄傲,不允许他再犯同样的错误。
钟玉在自己房里闷了大半天,眼看到了晚饭的时候,本来不想下去,却听阿媛说父亲还没回来。父亲是个很顾家的人,除非有应酬,不然一定准时下班,和家人一起用餐。忐忑之间,她去了浴室卸妆换衣服,忽然听到一声响动,急忙跑出浴室一看,钟秀那只猫Prince弄倒了她的画架,圣母像上多了两道猫爪痕,还在地毯上撒了泡尿。
钟玉气坏了,追着Prince跑下楼。钟秀不好惹,那猫也是古灵精怪,一路窜进餐室,跳进唐凤梧的怀里,好像知道钟玉要博人好感。
唐凤梧温柔地抚着Prince,让钟玉不由想起一个词,爱屋及乌。她神情顿时冷了,转身要走。
黄莹如和钟秀迎面走了过来,一边吩咐梅香,派人去上海商会大楼,看看易兴华还在不在。与此同时,席维安也出公差回来了。
钟玉不由自主坐了下来,尽管钟秀从唐凤梧手里接Prince的默契画面令她觉得刺眼,但终究敌不过内心的不安。她才遭绑架,而且对方原本要对父亲出手,就怕歹心不死。
席维安却很淡定。他大风大雨见惯了,知道要是真出了事,必定会有端倪,不需要杞人忧天。倒是因为第一次见到唐凤梧,对这位外交官颇感好奇,聊起了日本想从法国购买军火的话题。
然而,有共同的话题,并不代表有相同的政见。唐凤梧认为日本在做战争准备,法国最终会在军火交易上松口,引起席维安很大的反弹。席维安虽然是军人,却痛恨战争,一旦开战,他和他的兄弟们就要冲上第一线,要为此豁出性命。
“你认为?”席维安冷笑,“你凭什么认为!就凭你参加了几场晚宴,交了几个洋朋友?还是多喝了两年墨水,就觉得能靠嘴皮子出奇制胜?”看不惯这种书生意气,只会纸上谈兵。
“法国人一直相信欧洲和平取决于他们和德国人的关系,更乐观地认为日俄战争遥不可及,在他们看来,出售大炮给日本,和出售军需品给中国没有区别,所以这份合约的签定时迟早的。”唐凤梧安之若素,国际形势风云变幻,最终绕不出利益。
钟玉一边敲着突然酸疼的膝盖,一边不自觉点了点头,心底认同唐凤梧的说法。早在新加坡,祖父就和她讨论过这个话题,也认为日本野心勃勃,战争极可能一触即发。
唐凤梧注意到了钟玉的细微动作,目光在她敲着膝盖的手上停留。
席维安变了脸,语气咄咄逼人:“你暗示日本人在做战争准备?证据在哪儿?我看你和搞情报的特务没什么区别,除了捕风捉影,根本一无是处!老爷子怎么把你这种人请进家门?”
钟秀紧张喊道:“姐夫!”
“我和席司令的共同点是,我们都在维护自己的国家,唯一的差别是用了不同的武器。”唐凤梧收回在钟玉身上的视线,回应得不但灵活机变,而且风度绝佳。
席维安大笑:“这说法新鲜,老弟,等会儿吃完了饭,我们到书房聊聊。”
钟秀看懵了。
钟玉却看得分明。这正是唐凤梧的本事,擅用外交辞令,和风细雨就能解决剑拔弩张的事态。她不禁一笑,却被唐凤梧看个正好,大觉尴尬,但他已经瞥开了目光,转对钟秀说话去了。
钟玉面色一沉,忽然吕朝闻匆匆跑进来。
“司令,今天下午一帮持刀匪徒冲进上海商会大楼进行洗劫,很多人受了伤!”
刹那,正检查餐桌摆盘的黄莹如脸色惨白,一失手打碎了一只玻璃杯。
“维安,兴华也在上海商会大楼!他也在里面!”她惊惶喊道,身体摇摇欲坠,忽然软绵倒地。
钟秀喊着“妈妈”,冲了过去。
席维安二话不说,和吕超闻往外走。
易家虽然慌了一阵子,好在席维安把易兴华平安带了回来,虽然脸上有些淤青擦伤,但没什么大碍。
钟杰上去为易兴华检查,易兴华却连连摆手,让钟杰先看吕朝闻背上的伤者。原来,幸亏那人帮忙,易兴华才能全身而退,但对方反而因此受了重伤。
钟玉听父亲说着,起先随意看了伤者一眼,然后盯住,渐渐露出震惊的表情。她认出了这个人!他是接收她提议,拿了她戒指推她下水的绑匪!这人,反复出现在易家人周围,到底是何居心?
钟玉推开前面的唐凤梧,抓住易兴华的手臂,急切地说:“父亲,我有话对你说!”
易兴华拉开女儿的手:“这都什么时候了,救人要紧,有话以后再说。”
唐凤梧被钟玉推到席维安身旁,也不太介意,正好还可以满足好奇心:“什么人干的?”
“蒋介石要解散商会自卫队,几个老爷子不答应,还要开会抗议。抗议?枪在人家手里,抗议管什么用!哼,一群匪徒冲入大楼,洗劫了整栋大楼不说,还打伤了很多人。”席维安早就反对易兴华搞这一套,知道没什么实质用场,“持刀歹徒第一个要对老爷子下手,好在那年轻人及时挡刀,不然老爷子今天只怕——”
钟玉和钟秀这才知道父亲遇到的麻烦。
“父亲,这么大的事,你竟然只字不提!”钟秀喊道。
“可是商会大楼在公共租界,租界的警察也不管?”钟灵一直在,只是人人往前挤的时候,她静静站在后面。
“大楼什么时候建的?”唐凤梧敏锐。
“老弟,你真是了解那帮英国佬,他们从头到尾就没出现过,大楼建得太早,不在保护范围,这就是对方肆无忌惮的原因。”席维安越来越觉得唐凤梧脑子挺好使。
“朗朗乾坤,公道何在!”钟秀气坏了。
“好了,人平安回来就好。”黄莹如只要易兴华没事,“大家都先去休息吧。”
众人散去,钟灵留意到钟玉坐在一旁发呆,奇怪她怎么了。钟玉忽然惊醒似得,敲了敲疼得厉害的膝盖,起身走了。
这晚,钟玉一直睡得不好,一面是不间断疼痛的膝关节,一面是惴惴不安的心。她梦见了那个绑匪的脸。绑匪推她下去的瞬间,她的手不小心抓松了他的蒙脸巾,虽然只有惊鸿一瞥,却几乎肯定和父亲带回来的人是同一个。
天色才放亮,钟玉就醒了过来,看到床边趴睡的阿媛,才想起来昨晚膝关节实在疼得受不了,就把阿媛叫来揉腿,却没料到这丫头竟然揉了一晚上。她小心翼翼起床,穿衣,无声地走出了房间,并悄悄带上门。
钟玉在客房外见到了父亲,见他要进去,立刻唤住:“父亲,我有话对您说,非常重要!”
“什么事?”易兴华顿住脚步。
“我怀疑他就是绑架我的匪徒,也就是要对付您的,青帮的人。”这人绝对不能留在易家。
“哦?证据呢?”易兴华的反应却淡然。
“我相信自己的眼睛。”需要什么证据?难道她会编造谎言?“他是混迹帮派的混混,还是一个亡命之徒,您不该把他留在家里!”
“沈彬是牧师约翰先生推荐来的。”易兴华自觉从不轻易受骗,“我已经查过他的底细。约翰明确告诉过我,沈彬曾是帮派分子,因想脱离帮派而受到追杀。其实在商会大楼遭到袭击之前,他特意赶来报信,可惜没人信他,所以他才冒险闯进大楼,想要直接告诉我。如果没有他,我今天就没法站在这里,你懂了吗?”
“可他非常狡猾!”她只是出了个主意,他却执行到底,杀人不眨眼。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相信约翰,也相信他推荐的这个年轻人。”易兴华心意已决,转身推门而入。
“父亲,引狼入室,您今后一定会后悔!”钟玉却也斩钉截铁。
易兴华没有回头。
父女俩,一样的倔,一样的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