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终极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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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eve搭乘华航的班机,由台北桃园机场起飞,两个半小时后抵达北京首都国际机场。正是初秋的午后,没有雾霾的晴朗日子。这是个临时决定,完全打破了计划。

如果按照Steve几天前来台时的路径,他该五点起床,搭乘立荣航空的螺旋桨小客机,从台北松山机场起飞,半小时后在金门机场降落;再由金门搭船到厦门,从厦门乘机返回北京。从那藏在台北西门町小巷子里的三温暖,到北京CBD的GRE办公室,一共需耗时十四个小时,能够避免经过台湾岛内任何机场海关的盘查。Steve这次却图了个方便:在三温暖的地下巢穴里睡到日上三竿,洗漱整齐,穿回自己的西装,把在夜市买的廉价衣服都扔进三温暖的垃圾桶里,打车直奔桃园机场,值机、安检、出关,一切顺利。正如他所料想的,离开台湾是让某些人放心的事,根本没人想要找他的麻烦。

Steve走进GRE在北京国贸A座38层的分公司,前台Linda先是一脸惊异,瞬间转为笑脸,笑得春光灿烂,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殷勤些。公司高层的变动往往是传播最快的新闻,就连北京办公室的前台秘书也难免有所耳闻。Steve向Linda点头示意,却并没有微笑。走进这座大厦,他彻底恢复Steve Zhou的角色。表情是一种工具,而非随意而为的事。即便是在公司之外,他本来也该如此。最适合他的角色只有Steve Zhou。

Steve默然走过公司大堂,保持挺拔的身姿,目光直视前方。他知道有许多双眼睛正在悄然看着他。Steve并没去自己的办公室,而是直奔总负责人苏珊的办公室。门正紧闭着。

Steve轻轻敲了两下,垂着手静静等待应答。其实现在已与过去不同,他完全可以直接推门走进去。

苏珊坐在办公桌后面,双手撑着头。桌面空空一片,只剩一部合着的笔记本电脑和几只空着的文件筐;一切私人物品都已经消失。桌面因此显得特别空旷巨大,苏珊的头和肩膀也就显得格外瘦小。她其实并不瘦,中年发福的身体有向梨形发展的趋势。但一张脸却始终小得能用一只手抓牢。此时是两只手捧着,尖下巴深深刺入两只手掌的交缝里,脸就几乎看不见,只剩一双茫然张开的大眼睛,蓝眼珠子仿佛被刺破了,流了满眼浅褐色的光。

苏珊长长叹了口气,双手放开下巴去撑桌面,委婉地站起来,身体打着弯。今天她没穿中性的职业套装,却穿了深红色的长裙,而且略施了脂粉,抹了鲜红的唇膏,却反而显得比平时还老着许多。她把重心放在左臂之上,右手轻抚着左肘,似笑非笑地看着Steve说:“这么快就回来了?提前结束休假了?”

Steve点头:“总公司让我尽早回来。”

Steve说得并不完整。其实是总公司新上任的CEO尼克亲自通知他,让他尽早回北京和苏珊交接工作。

大约十七个小时之前,GRE全球董事会在纽约总部举行了一次临时紧急会议,讨论突发的紧急状况——除了总裁杰森之外,每一位董事都在前一天夜里接到一封匿名邮件,核心内容是说,GRE日本办公室负责人马克,暗中制造虚假客户和项目,贪污两千万美金。邮件附有清晰的账目文件,有关那些客户背景的调查报告,以及从马克电脑硬盘中获取的伪造的公司注册文件等等。马克大概已经得到了内线消息,再也联系不上。日本当地的法律繁琐复杂,即便联系上也是鞭长莫及。

董事会在总裁杰森缺席的情况下,就只用了十五分钟,顺利达成以下共识:

.此事决不能公开,亦不能报警,已经损失的两千万美元,以东京分部的亏损以普通坏账名义入账;

.立刻撤销马克东京办公室负责人的职务,并将其立刻开除;

.董事长杰森.布朗亲手提拔的日本负责人出现严重欺诈行为,使公司账面损失两千万美金;而之前又因杰森.布朗的决策失误,在巴基斯坦南部葬送了三位GRE员工的性命,使公司支付了上千万美金的赔偿。鉴于以上事实,董事会要求杰森辞去董事长及CEO的职位;

.由GRE全球副总裁尼克接替杰森担任总裁职务。

尼克随即打电话给苏珊,通知她董事会决议,给她一个选择:继续留任中国区负责人,但保证她待不过明年的业绩评估;或者立刻提出辞职,接受十万美金的辞职补偿。这对苏珊而言,完全不难选择。

“是刚接到的通知吧?动作很快啊!”苏珊笑道。Steve的动作的确很快。努力了十年,就是为了这一天。

“你的动作也很快!”Steve快速环视四周,耸了耸肩。办公室里没有纸盒子的影子。该是已经被苏珊运走了。GRE的员工离职,原本不可以在交接前擅自把任何东西拿出公司,包括私人物品。但苏珊是大领导,Steve又不在,没人会阻止她。

苏珊扬了扬眉,不置可否。她从办公桌后走出来,展开双臂:“恭喜了!都是你的了!”

“谢谢。”Steve直视苏珊,脸上波澜不惊。

“其实,中国,我也是待够了。总是空气污染,总是有人加塞儿、有人大声喧哗!一个缺乏教养的地方!”苏珊愤愤地说着,摇身从Steve身边飘过,像一只突然获得自由的蝴蝶,带着一股浓烈的花粉香气。Steve目送她走出房间。

她却突然又回过身来:“东京的秋天漂亮吗?”

Steve点点头。

“我有个建议。”苏珊冲Steve挤挤眼,“我要是你,就不再踏上日本的土地。就算再美,也不去了。”

“谢谢!”Steve再次道谢,目送苏珊走远,这次她没再回头。

Steve尾随着苏珊走出办公室,这也是GRE的规定,和离职员工交接的领导必须亲自送对方离开公司。但Steve并未一直跟到公司大门。他只走了几步,经过一扇房门,脚步突然迟疑了。他扭头看看那门上的标识:电话调查间。那里有许多小隔间,配备IP电话和录音设备。是专门为调查师们做电话调查设置的。

Steve犹豫片刻,开门走进去。选了最角落的隔间,关门上锁。在椅子上坐定了,没有开灯,也不碰桌子上的IP电话机。他从西服上衣的內兜里取出那只简陋的翻盖手机,打开来。上面有一条短信,是昨晚在台北的咖啡厅里收到的:

“回北京了没?能不能帮我个忙?三天后和中原在北京签约,但我爸不让我去!这是我的项目,我必须参加的!也许可以通过冯军?我知道你有办法的!:-)”

这还是Steve从阿文那里收到过的最长的短信。阿文用了六十九个字符,请求Steve的帮助。

十年来,Steve从不认错。但这一次,他承认自己错了。阿文一直都是个好演员,和父亲联合上演了一出好戏——在龙关镇飞车把他从陷阱里救出来。可是,他父亲竟然给他报销了机票和租车费用。他可真蠢!十年了!他以为他早变成另一个人,可他其实还是这么蠢!

Steve环视四周。狭小的电话间里一团漆黑,角落里却仿佛蜷缩着一个身影,正在向着他窃笑。是的,夏冬赢了。在不知不觉中成功收复了这副躯体。但这是临时的。他不能再次心慈手软,要彻底把这孩子消灭掉!Steve向着角落怒目而视。那孩子仿佛是怕了,竭力缩紧身体,眼睛里瞬间充满了凄凉。

透过那双眼睛,Steve突然看到许多年前,在一辆破旧的丰田车里,身穿侍者制服的年轻男孩正坐在自己身边,双手紧握方向盘,满脸凝重的表情。他留着干练的短发,结实的肩膀塞满白色衬衫,身上散发着厨房里的油烟气味。Steve转回头来。车窗上,是一张因伤痛而苍白扭曲的脸。那男孩不顾损失整晚的收入,主动开车送他去医院。两柱车灯,照出一条白花花的雪路,直插进茫茫的黑夜里。就在那淡淡的油烟气息之中,疼痛渐渐轻了。

他从来不曾了解阿文。十一年前不了解,现在更是不了解。

Steve抬手遮住脸,指尖深深陷入眼窝里。白花花的雪路破碎开来,化成许多扩散的亮圈子。

Steve猛睁开眼,拿起电话。权当还清一切陈年旧账:帮夏冬找工作,教夏冬开车,借钱给夏冬,在车祸后飞过三千公里来照顾夏冬……不,并不是他欠的账。他才不欠林俊文什么。都是夏冬欠的,那个藏在他躯体里的脆弱的可怜虫!是到了必须彻底消灭那只可怜虫的时候了!Steve仿佛看见夏冬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地向他祈求着,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偿还他所欠的。好吧!那就满足了他最后的愿望吧!

今晚之后,一切也就真的结束了。

2

中原集团总公司总经理冯军,正端坐在总经理办公室里。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算得上威风凛凛。身材虽然有些臃肿,但面颊仍光滑细嫩,只是眉间有深深两道纵纹,平添了不少年纪。

他环视四周,这间办公室比他之前那间大得多也亮得多。办公桌和座椅都更宽大气派。但新头衔的最大区别并不是这些。他只搬进来几周,对新的变化已有深刻体会。

冯军心里很明白,他所做过的一切都是值得的。从四十年前那个上山下乡的孩子头,一直到今天国企集团的老总,一切辛苦都是值得的。但今天这把交椅却绝非他的终极目标。他太了解官场,这里没有哪把椅子是彻底安全的,下面总有一块活动地板,由某个遥控器控制。只消轻轻一按,地板就会分开,连人带椅一起跌进万劫不复的深渊。屁股底下的椅子越大,手里的遥控器就越多,却偏偏没有控制自己座椅的这一只。大家就这样彼此握着对方的遥控器,谁都怕自己掉下去,却又都盼着别人掉下去。

所以椅子再大也只能是工具,并非目标。作为一个务实的人,终极目标只有一个:财富。足以让他销声匿迹的财富。

有人在门外轻敲了三下。冯军知道是谁,随口说“进来”,并不收拾摊在桌子上的文件——一份青岛项目的合同打印稿,和一份有关林氏集团背景和股权结构的尽调报告。

一个面目秀美身材婀娜的女人,走着猫一样的步子进屋来了。她穿着一身黑色修身套装,一张鸭蛋小脸被衬托得格外白嫩。她看上去只有三十出头,目光里透出的精明世故却不是三十岁的人能有的。她正是冯军的老下级,中原集团下属企业华夏房地产公司的副总经理,赵安妮。

赵安妮掩上门,手指轻动,“啪”的一声上了锁。这才扭动腰身,“飘”到冯军身后,提手帮冯军按摩肩膀。冯军继续阅读文件,并不抬头,任由那双白皙的玉手在肩头游走。赵安妮边揉边说:“小董刚刚告诉我一件事,是有关林氏集团的。”

赵安妮故意停住不说,手还在继续忙着。冯军挺直了背,仰头闭目,满脸舒适地说:“林氏集团怎么了?”

赵安妮停住手,俯下身,把嘴贴近冯军的耳边:“小董刚刚接到一个电话。是个男的打来的,不愿意告诉我们他是谁。”

“哦?”冯军哼了一声,依然闭着眼。

“那个人说,之前林氏派来联系你的那个李怀安,其实是林维仁董事长的儿子。真名叫林俊文。”

冯军顿时睁开眼睛,抬头盯着赵安妮。

赵安妮再次凑近冯军的耳朵:“那男的还说,林家最近出了点儿麻烦,所以李怀安消失了,估计也不会出现在后天的签约仪式上。”

“哦?什么麻烦?”冯军凝起眉头。

“据说是一点儿家庭矛盾。”赵安妮顿了顿,用更低的声音说,“那人还说想提醒冯总,这么重要的合约,当然是要跟管事的人来签。而且,现在正管事的,未必能一直管下去。他还说……”

“还说什么?”冯军追问。

“林维仁就那么一个儿子。所以,是林氏唯一的继承人。”

赵安妮站直了身子,表示该说的都说完了。她手指微微加力,一心一意地给冯军按摩。

冯军长长呼出一口气,全身放松了,再次闭上眼,轻声道:“看来,咱们打听到的,也不是空穴来风……你说,这所谓的家庭矛盾,能是什么?”

赵安妮答:“大概就是皇帝要废太子,或者太子要篡权,之类的事情呗。”

“嗬,你可真聪明!”冯军把胳膊往下一垂,手顺势落在赵安妮的小腿肚子上,“那你说,这皇上和太子,谁能赢呢?”

“那就不知道了。”赵安妮轻轻一笑,“我看,那要看咱们想让谁赢了。”

“那咱们该向着谁?”冯军边说边把手缓缓往上移动。

赵安妮耸耸肩:“这可说不好。当朝的皇上,总归胜算大些?”

冯军却收了笑脸,手也离开了赵安妮的身体,一声不吭了。

赵安妮深知冯总的习惯,连忙取出一根香烟,点着了递到冯军指间。冯军深深吸了一口,吐尽了烟雾,再把眼睛睁开:“我看,应该向着太子。让小董联系一下林氏,就说一直是跟李怀安先生联系的,请他务必来参加签约仪式!”

赵安妮琢磨了片刻:“你是担心太子以后万一得了权不认账,现在就让他也在合同上画押?也是啊,爹妈也不会真的跟孩子记仇的。”

“不止如此。”冯军眯起双眼,悠悠道,“我倒是希望他立刻就能登基。一个年轻的小皇帝,总比老皇帝更容易对付吧?你说呢?”

赵安妮撇了撇嘴,浅笑道:“就数你最坏。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呗!”

“哈哈!”冯军仰头笑道,“好!那就索性好好掺和掺和!告诉小董,除了李怀安,把林氏董事会的董事全都请来!你再用用你的人脉,给我多请几家媒体,特别是港台的!把签约仪式弄得再热闹点儿!”

“好的。要不要到国贸或者三里屯租个时髦的场子?”赵安妮忽闪着大眼睛。

“不。就用楼下的礼堂!还是家里最方便也最正式!”冯军冲赵安妮挤了挤眼,手又悄然回到那裹着丝袜的腿上去了。

3

十五分钟之后,两千公里之外。

林氏集团董事长林维仁从书房走出来,在客厅里转了一圈,没看见儿子林俊文,也没看见妻子林李英。有个新来的用人在打扫,他向用人询问,用人只是摇头。

林维仁突然有点儿不踏实,迈开大步,向着走廊深处儿子的卧室走去,却见那由会客厅布置成的“卧室”突然敞开门来,由一个保镖扶着门,林夫人托着一个托盘,心满意足地走出来,托盘上摆着一只空碗。林维仁知道一切如常,儿子就在房间里,暗暗松了一口气,停下脚步等老婆走近。

林夫人最近为了儿子分外操心,找来各种珍贵补品给儿子煮粥。当然这也是老公林维仁下的指令。他大概觉得这些年亏待了儿子,也想找机会稍作弥补。其实林俊文的身体还好,精神也还不错。倒是林夫人成天心神不宁,林维仁似乎也更加担心,自那晚儿子带小宝看过急诊之后,又从公司调派了安保人员,说什么也再不许儿子离开宅子半步。

林维仁把老婆叫进书房,关上了门,沉吟道:“得让他跟我一起去北京!”

林夫人惊道:“这怎么可以?别开玩笑了!都不知道那狐狸精藏在哪儿!”

“妇人之见!”林维仁瞪了老婆一眼,又缓和了语气说,“中原那边打来电话,坚持要求当初接洽他们的李经理参加签约仪式。”

林夫人不解道:“这是为什么?”

林维仁摇摇头:“不清楚。他们不肯细说,就说务必要他参加。不知道这小子是不是当初跟人家承诺过什么!”

林夫人试探着问:“如果不去呢?中原会拒绝签约吗?”

林维仁缓缓摇头:“不知道。”

“他们如果拒绝签约,那我们的损失就大了!借了那么多钱……”林夫人话只说了一半,下面一半自己都不敢说出来。林氏押上身家贷了两亿美金,借款合同签了就不能反悔,不论青岛的项目做或不做,高昂的利息都是必付的。

“这个约必须签!”林维仁断然道,“就带上那小子去北京!你还有多少燕窝?多煮一些带上!”

林夫人讶然道:“那多不方便?让饭店的厨房煮不是一样?”

“啰唆!让你煮你就煮!”林维仁忍不住又瞪了老婆一眼,“去帮他收拾行李。只需要衣服,不需要别的。通知两个保镖,跟着一起去!我再多找几名保全人员随行!”

林维仁看着林夫人走出书房,心中仍觉有些不妥。他拉开抽屉,取出一只手机在手里摆弄着。这正是老婆从儿子那里“没收”的那一只。

北京并非林家的地盘,但能扰乱计划的人其实也没有几个。

*

下午六点,Steve准时关了电脑,起身走出办公室。若在平时,这会儿他该干劲儿十足。但自台北回到北京,这公司里的一切,却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偌大的办公大厅里正灯火通明。众多调查师正在紧张工作,敲击键盘的声音不绝于耳。正如苏珊所说,这些全都是Steve的了。

一个三十六岁的中国人,成为中国这个最具潜力的海外市场的负责人,这在GRE还属首例。在所有大型跨国企业中都很罕见。十年的努力没有白费,今朝终于修成正果了。Steve却怎么也提不起精神——国际顶尖商业调查公司的一颗巨星,无非是被人用感情收买的一件工具,背叛了客户,帮助了调查对象,完全失去了职业操守,更不必说专业精神。连这公司最初级的职位,他都不配的。

而且,当他认清这一切之后,竟然再一次违背了原则:按照那条短信的意思,打了个电话给冯军的秘书。自己到底有多愚蠢?在同一个坑里跌了两次,先后间隔十一年。

“这是我的项目,我必须参加!”

短信中的字符再次跳进Steve脑海。Steve一阵鄙夷。他又想起那张谄媚的笑脸,还有一身小县城中介的打扮,无比的卑微和低贱。他并没感觉到痛快,反而更加空虚,仿佛在那卑贱的脸上看到了自己,一具被高档西装包裹的精致的壳子。

他环视四周,紧张忙碌的办公大厅,信誓旦旦的青年才俊。他的这十年,到底在追求些什么?

Steve愤然迈开大步。就在一连串清脆的皮鞋敲击地板声中,Steve却隐约听见一声细响——是藏在西服内兜里的简陋的翻盖手机。

Steve立刻就猜到那短信来自谁。但他早已下定决心,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他转身走回办公室,掩了门,这才掏出手机。果然,短信来自那个并不在电话簿里却早已熟悉不过的台湾号码。

“明天到北京!能不能见?”

Steve仰起头,深吸一口气,毅然打下他的回复:“不必了。我很忙。再见,林先生!”

手机却好像不服软似的,突然狂叫起来。这次是来电,来自另一个台湾号码。是老张。Steve迟疑了片刻,按下接通键。早就应该告诉老张,立刻停止一切调查的。

老张的声音却异常兴奋:“那家BVI公司,L&L Limited,股东查到了!一共有两个!一个就是于晓琳,占40%的股份。另一个,你猜是谁?”

老张故意停住不说。Steve立刻转身冲着墙,把手机用力紧贴耳畔,尽管办公室的门关着,屋里并无别人。手机里一阵嘤嘤细语。几秒钟之后,Steve又转回身,默默地把手机收回衣兜里。他那张冷峻的脸变得煞白。眉间出现几道深纹,仿佛是刀子刻上去的。

4

林维仁本来就是大老板,出行一直很有派头。这一次北京之行就更是兴师动众:除了儿子的两名贴身保镖,又从台北总公司挑选了三位身强体壮的亲信,再加上同行的八位林氏集团的董事,十几个人西服革履地占领了头等舱,使得空乘人员都更加严肃认真,丝毫不敢怠慢。

飞机抵达北京,北京分公司的总经理携多名中层经理夹道相迎,队伍浩浩****。北京分公司总经理陪林家父子和两名保镖乘坐公务车,其他人员分搭八辆轿车,竟有些外国元首到访的派头。北京分公司的总经理是新换的。之前那位陈嘉康总经理据说发生了交通事故。林俊文并不知道,事故是不是很严重,陈总经理伤得重不重。但他并不打算问。他了解父亲的手腕,绝容不下叛徒。陈总经理的状况,他是猜得出的。

林俊文这一路显然是重点受保护对象,两名保镖片刻不离,即便去厕所也要紧跟着。手机自然也还是没有。父亲说得很直白:“你的任务就是陪我签约,扮演林家少爷的角色,其他都不必操心。”

林俊文也不多说什么。他知道自己是“特保对象”,自然要格外低调些。稍不留意,弄不好身上藏的其他“小东西”也被没收了。只要能到北京,也就有了希望。绝不能让林氏的家业落到别人手里。他回国多年,一直忍气吞声,隐姓埋名做着最基础的工作。签约仪式是“恢复真身”的最佳时机,尽管他尚不知到底该怎么做。不过,也许有人能帮他。他没有手机,但并非完全无法联络:在一公里之内,他的某件“小东西”就能把他和Steve连接起来。

Steve回京了吗?大概已经回了,而且联系了冯军。不然父亲不会临时改变决定,带他一同参加签约仪式。就在临行前,林俊文的新手机也被没收了,所以也不知Steve有没有回复短信。要回也必定回得很有技巧,不会让其他人看出名堂。林俊文对此充满信心。他曾为Steve的巨变而惊愕,就像对着镜子,他也常常为自己的变化而惊愕。但两种变化的方向是截然相反的。Steve沉着、机智、才华出众,他原本已不敢仰视了。但是,在仁泽医院里,当Steve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他却又觉得,Steve似乎从来不曾改变过。

但是,即便Steve真在北京,能找得到他吗?父亲应该不会让他住在CBD的公寓里。也许他该想个办法,通知Steve自己的住处。即便不见,能通过耳麦说几句也是好的。

车队果然并未驶向国贸,而是沿着北三环向西而行,一直开到一处老牌五星级酒店。林老板在此预订了一间总统套间和数间行政客房,自己带着儿子和两名保镖住总统套房,让保镖睡在套房客厅的沙发上。林俊文一阵失望,尽管一切都在意料之中:Steve只知道CBD的公寓,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座酒店的。明天上午就是签约典礼,他得设法联系到Steve!

机会终于来了。林维仁下楼去和众人开会,把儿子和两名保镖留在总统套房里。林俊文躲进主卧卫生间,锁了门,拿起安装在墙壁上的电话,却听到电脑提示音:“外线功能已经被关闭,请和前台联系。”

林俊文发了急,走出卫生间,大步朝大门走去。他心想反正保镖的任务是保护他,总不能跟他动粗。这里是酒店,走廊和大堂里都有电话。服务生也有电话。不可能所有的电话都被禁止了外线功能。两个保镖果然上前阻拦,抬手去拉林俊文的胳膊。林俊文用力甩开胳膊上的手,硬着头皮去拉房门。保镖们大吃一惊:少东家平时老实随和,不知怎么突然发了脾气。反倒不敢强行阻拦了。

林俊文一把拉开房门,门外却赫然站着一个人:父亲回来了。

林维仁立刻明白了,满面怒容道:“不知好歹的东西!”

林俊文从小惧怕父亲,自然是停住了脚。两个保镖赶忙把他拉回房间里。林维仁跟进来关了门,转身眯起眼睛说:“要去找那个姓周的?”

林俊文无以辩解,只能默不作声。他仿佛一下子回到了童年,面对暴怒的父亲,只能绷紧浑身的肌肉,等待暴风骤雨的降临。林维仁却并未发作,只长叹了一声,从裤兜里掏出一只手机,扔到儿子脚下:“想联络就自己打电话吧!不过,先看看短信!”

林俊文弯腰捡起手机,正是最近被没收的那一部,心中隐隐有不祥之感。打开屏幕,几个字跃然眼中:

“再见,林先生!”

林俊文心中猛然一抖。再看之前的短信往来,心中立刻有数:父亲找人破译了手机内存中残留的短信,并且冒充自己联络了Steve。林俊文抬起头。生平第一次,他用愤怒的目光看父亲:“您跟他说了什么?”

林维仁却并无怒色,只是微微冷笑:“我?我才懒得跟他说什么!是他搞到了我们公司的档案,那里面有不少文件。比如你最近去深圳出差的报销文件……”

林俊文顿觉两眼一黑!不久前的事情又在他脑海闪现:父亲突然命令他飞往深圳。父亲说:“……本来打算给姓周的一些教训,不过我有些后悔,不该让当地警方介入这件事。我不想别人知道我临时改主意,所以,不要让任何人认出你……”

这的确是父亲的命令,但他从来没打算以此收买Steve!

林俊文恍然大悟。父亲这是一箭双雕!绝佳的一箭!绝不是第一箭,却是致命的一箭!

第一箭是在十一年前。林俊文记得洛杉矶日料店的那一晚,当他突然当众宣布:“我决定了,要回台湾去继承家业。”对面那双明亮的眼睛一阵惊愕,之后迅速失去了光辉,就像火炭燃尽成灰,漠然转向房间的某个角落。夏冬只当他无情无义,却不知他曾为此付出的斗争——他的对手是强大的家族,他毫无悬念地一败涂地。他必须乖乖地回台湾去,再度套上沉重的枷锁。十年之后,他们再度重逢。他本以为看到了一线曙光,如溺水者抓向救命的稻草……

林俊文鼓足了勇气,再度举起手机,按下Steve的号码,缓缓凑到耳边。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从这一刻起,一切的努力都已经没必要了。林俊文缓缓垂下手臂,手心里一片湿冷。

5

中原集团所选定的签约地点,就是自家总公司的大礼堂。

集团显然格外重视这场活动,不但邀请了多家媒体参加,还给自己公司的员工派了观摩任务,场面就像一场劳模报告会。仪式还有半小时开场,能容纳几千人的会场已经座无虚席,主席台上鲜花锦簇,工作人员蜜蜂般地在花丛上乱舞,不断发出“呜呜”的声音——有人不断测试着麦克风,生怕它们临时出点儿问题。

在林维仁的要求下,他这一行近二十人被分成两组,安排在会场二楼的两间休息室里,等待会议开始。他和儿子带着保镖占了一间较小的,其他董事和随行则在略大的一间。其实这一举措意义并不大——自昨晚在酒店房间的一幕,儿子已变成了一部听话的机器人,面无表情地跟着大家,对一切都漠不在意,好像战场上唯一活下来的战士,陷在敌人的阵地之中,既没有战斗的愿望,也没有逃生的可能。

大会即将开始,中原的人前来邀请林维仁董事长,并没提起“李怀安”。

林维仁决定还是自己先去,把儿子和保镖留在休息室里。这样正好可以探探中原冯总的口风,看看他到底为什么非要邀请这位“李怀安”。

冯军在自己的私密会客厅里接见了林维仁和其他几位董事,握手寒暄后就引领大家入主会场,并没提起“李怀安”,仿佛并不记得他曾特意邀请过那位先生,也没制造任何和林维仁“私聊”的机会。这倒出乎林维仁的预料。他本以为儿子之前和冯军提到过报酬,因此冯军才坚持要见到“李怀安”,以便和林家谈条件。这一步难道不该发生在正式签约之前?

但无论如何,赶快签约就好。台下这么多记者,新闻一发,股价必定大涨。林维仁紧跟着冯军,满面春风地坐上主席台。

*

林俊文在休息室里同保镖坐着,遥遥地听到一阵掌声,知道大会已经开始,心中突然升起一些疑问:Steve到底是不是真的联系过冯军?不然的话,自己为何还坐在这里?本来也是。谁会帮助一个欺骗和利用了自己的人?

林俊文心中又一阵寒意,两颊却微微发热,有点儿无地自容。他茫然地起身,向着窗户踱过去。这是一栋老楼,房间也是老式的,屋顶高得好像一口天井。窗户也是竖立的长方体,规规矩矩由木框子框在墙上,外面镶着铁护栏。窗帘是天鹅绒的,厚重地垂立在两侧,缝隙中藏匿着无数尘埃。藏不住的便被硬挤出来,在透过窗玻璃的阳光中弥漫。

林俊文木然穿过乱舞的尘埃,把脸凑近玻璃。楼层不高,窗外恰是一棵松树的树冠。同样的松树还有五棵,并肩排列在楼前,仿佛站岗的士兵。Ann Arbor 中的“Arbor”就是“树木”之意。那座小城被密林包围,每年秋天都美得醉人。他不知自己为何又联想到了安娜堡。自昨晚从地毯上捡起手机的一刻,这一切都彻底成为了一场梦,如同这玻璃窗外的蓝天,可望而不可即。他把手指伸向那片蓝天,触到冰冷的玻璃。眼睛的余光之中,却突然有一团黑影一闪。

林俊文忙低头,透过松树的缝隙,依稀看见一个人影,正站在树下,抬头仰望着他。

他浑身微微一抖,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树下之人抬手摸摸耳朵。林俊文这才猛然醒悟,连忙从裤兜里掏出一粒小东西,悄然捏在手心。他虽然心脏狂跳着,却故意放慢速度,缓缓地转身。两个保镖都在摆弄手机,没人注意到他。

*

“请放松。现在听我的。”耳麦中Steve的声音虽然细微,却字字铿锵,“找一个偏僻但视野好的座位,走过去坐好。不要紧张,也不要刻意装作若无其事。你耳朵里的声音不会被屋子里其他人听到。你说话只需用一点点儿气息,我就能听见。不过,尽量少说话。现在照我说的做。准备好了之后,小声清一清嗓子。”

林俊文按照Steve所说,转身走向沙发,找了个视线开阔的角落坐下。不知怎样才算是准备好了,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了。不管怎样,他还是清了清嗓子。

“林先生。”孤零零三个字,从Steve口中一跃而出,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冷冰冰地悬在林俊文耳边。

“林先生,”Steve又重复一遍,似乎有话难以启齿,又像是要充分引起听者的注意,“我将要说的,你也许不会相信,甚至会很愤怒。为了你自己的安全,请尽量克制情绪,不要引起别人的注意。你的处境比你自己以为的要危险很多。”

Steve沉默了一阵,继续道:“事先没有征得您的同意,我对令尊林维仁先生,令堂林李英夫人,以及令妻于晓琳女士做了一些秘密调查。我首先向您道歉。我并不打算利用这些调查结果达到任何其他目的。我知道,以我们彼此信任的程度,这种做法很愚蠢。您随时可以让我住口。我会立刻离开,永远不再向任何人提及这些调查结果。”

Steve再度沉默。

林俊文的心一下子沉下去,沉重得令他窒息。他轻轻咳嗽了一声,借着捂住嘴的机会,用连自己都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请讲吧!我都会相信的!”

“我并不建议您过早地下结论。因为我要讲的事情,对这世界上的任何人而言,都将会非常难以置信。”

林俊文装作不经意地扫了一眼两位保镖,他们各自摆弄着手机,并没有注意到他。有什么可注意呢?这是一间并不宽敞的房间,房门紧闭着,屋子里一共就只有三个人,都安静地坐着。

他把头仰靠在沙发背上,闭目养神。隐形耳机中的声音细小如蝇,却清澈而富有磁性,仿佛蕴藏着能够摧毁宇宙的巨大能量。不远处的大礼堂里正时不时响起热烈的掌声,掌声穿过许多道门,隐隐地传进这间屋子里。他却浑然不觉,仿佛是睡着了,沉浸在一个巨大深厚的梦里。他的嘴角先是紧绷着,随后渐渐放松,直至微微上翘。仿佛梦境正变得美好起来。

*

此时此刻。

北京西客站的候车大厅里已座无虚席。从北京西开往九龙的直达列车,还有半个小时发车。在最靠近进站口的位置,坐着一个年轻小伙子,身边空着一个座位。那座位属于一位叫作黄美珠的年轻女士。她这会儿去了卫生间。小伙子本该跟着一起去的,可他不想扛着行李,也怕丢了座位。反正女厕所也进不去。再说,黄美珠又能去哪儿呢?北京的使命已经完成了,今天就要搭乘火车前往香港。这本来就是她一直期待的。

的确如此。这正是黄美珠一直期待的。在北京的每一分钟都是煎熬。她匆匆洗了手,快速走向卫生间的门。到北京以来,这还是她头一次出现在公共场所。卫生间里挤着许多人,等待着空出来的位置,没有明显的队形。她们向着她蜂拥,仿佛她才是真正的目标。这让她紧张得呼吸困难。她终于穿越了那些人,一把拉开门。

黄美珠一阵惊慌。半天才弄明白对方的意思。她忙抬起左手。

闪电般的,一只冰冷的手铐,已然铐在她手上。黄美珠大惊失色,浑身瘫软,想叫却叫不出声。那胖子贴近她,握住她的手,暗中用力支撑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顺手用肥大的上衣遮住两人腕子上的手铐:

“黄小姐,聪明的话,请不要激动。周围都是我们的人。”

“你……是……警察?”黄美珠的声音已颤抖得不成样子。

此人其实并非警察,至少这十年已经不是了。就在大约十天之前,他还出现在龙关镇她父母家门外。那时,他的身份是银行经理。

“我的身份并不重要。我是代表别人来的,想跟你商量一件事。”胖男人脸上始终充满笑意,就像果真能有商量的余地似的,“一百万美元,对你应该不会是个小数字吧?我们可以立刻支付五十万。剩下五十万,等你出来再付。不不,你不用害怕!我们会帮助你的。顶多在里面待上一两年,就能出来了。”

6

中原集团总公司的大厦建于九十年代末期,礼堂的装修显然有些过时,因此并非林维仁心目中最理想的签约仪式地点。

但会场里黑压压的观众和雷动的掌声,还有无数不停闪烁的闪光灯,基本弥补了林维仁的遗憾。这是在大陆,和大陆大型企业合作的仪式,本来就该充分具备大陆的特点,哪怕有些过时也没所谓。这样才能让所有人都更加相信,林氏集团是真的开始在大陆“分一杯羹”了。

按照中原和林氏将要签署的合约,青岛郊区城镇建设项目的总投资是60亿人民币。其中,中原集团以土地使用权和其他无形资产投入作为投资,折合成30亿人民币,占50%的股份;而林氏集团将以30亿人民币现金作为投资,占另外50%的股份。合同同时约定,在签署本协议时,林氏集团需支付相当于定金50%的预付款,共计15亿元人民币,该合同方可生效。

林氏在香港上市公司中原本算不上资金很雄厚的,近几年又屡屡决策失误,资金流出现巨大隐患,股价更是一跌再跌。此次拼命抢到中原的合约,也算是铤而走险。借着这份尚未签订的合约,林氏已经倾其所能,通过银行和各种其他途径短期借贷了两亿美金。巨大的风险暗示着更大的回报。就在几天前,林氏集团的股价猛涨了五成,皆因有关青岛项目的小道消息不胫而走;昨天更因媒体预报了签约仪式而翻了一番。如果今晚这些闪光灯的成效在明天登上头条,股价必定还会一路狂飙,补上资金流的巨大窟窿也就指日可待了。

想到这些,林维仁总经理努力展示出更加灿烂的笑容,并时常关注着主席台上嘉宾们的表情,就连自己发言的时候也要不停向两侧扫视,生怕有谁笑得不够灿烂,或者神态有些异样,再给媒体抓住质疑的机会。

林维仁说罢,两个工作人员抬着一面由硬纸板做成的巨型支票上台。全场照例响起热烈掌声,许久不息,令人怀疑是回放的录音。林维仁也抬起手跟着鼓掌,同时微微侧过身子,恭敬地向身边的冯军点头致意。这硬纸壳做成的支票只是个样子,15亿巨款已经汇入中原集团的账户。这位中原老总总该表示点儿什么。

冯军却像是慢了半拍,并没立刻起身。他眯着眼坐着,似笑非笑地发呆。自从大会开始,他一直保持着这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就像灵魂出了窍,坐在这里的只是一副空壳。过了大概几秒钟的光景,冯军突然点点头,仿佛灵魂终于回归了躯体。他缓缓地站起身,微笑着开始鼓掌。仿佛他的耳朵长在一公里之外,这礼堂里的声音要走很久才能抵达似的。

冯军却并没对着麦克风发言,只凑到林维仁耳畔,轻声道:“李怀安先生呢?我怎么没看见他?”

林维仁心中诧异:冯总早不提晚不提,为何偏巧在这马上就要动笔签约的节骨眼上提?答道:“李经理来了,在休息室里。今天台上的都是高级别的领导,我想不方便让他也上来吧?”

“有什么不方便的?只要林总您没意见……”

“我当然没意见!”林维仁一时摸不着头脑,只觉心里不太踏实,“可是冯总,为什么一定要让李经理来呢?”

冯军微微一笑,却并不作答。这一笑却让林维仁心头一颤。来不及多想,扬声器里已然响起司仪的声音:“非常感谢林维仁董事长的精彩演讲!现在,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林氏集团北京公司年轻有为的经理,也是林维仁董事长的公子,林俊文先生上台!”

林维仁大吃一惊,倒是明白了几分:冯军已经知道这位“李经理”的真实身份了!可他是怎么知道的?

林俊文转眼已到台前。刚才早有中原的人去休息室把他请了过来。两个保镖当然不能阻拦,也无法向台上的林董事长报信,也就只能紧跟着。

林俊文大步走到主席台中央,身穿合体的高档西装,显得格外挺拔健壮,长发虽未曾修剪,却也精心梳理过了,从头到脚都焕然一新,帅气十足。林维仁见到儿子,不禁一阵诧异:一身新行头是他叫人特意准备的,自从启程就见儿子穿着,怎么此刻才突然感觉好像是变了一个人?林维仁恐怕一时想不明白,衣服就只是陪衬。真正改变气场的,是精气神儿。这种变化,有时需要许多年,有时就只需几分钟。

台下顿时一片哗然,闪光灯更加热烈地闪烁着。林维仁侧目看着冯军,一脸的不解。冯军再次凑近他的耳边:“这么重要的合同,总得您和您的继承人都点头了,我才能放心。”

司仪拿着麦克风走上台来,向众人介绍道:“林俊文先生是林维仁董事长和夫人的长子,也是他们唯一的孩子!林俊文先生不仅相貌英俊,更是才华横溢。正是‘虎父无犬子’!林俊文先生曾就读美国名校密歇根大学和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归国后在林氏集团的许多分支机构里工作了近十年,深入了解公司各个基层部门的业务。这正是林维仁董事长的精心培养计划!”主持人把目光转向林俊文,“林董事长在今天这个对中原集团和林氏集团都意义非凡的日子里,特意带着公子一同出席,是不是为了告诉大家,您将是林氏集团未来的接班人,所以,要让您这位未来的新董事长来签署这份意义重大的合约呢?”

林俊文优雅地躬身:“多谢父亲的栽培……”

“不是!”林维仁的声音突然以大分贝压过了林俊文的,音响顿时饱和,麦克风紧跟着发出刺耳的尖鸣。林维仁强忍满胸的怒火,转身对冯军说:“冯总!能不能借个私密的地方说话?”

冯军故意做出惊愕之态,连忙点头表示同意,随即命司仪宣布会间休息。台下顿时又是一片哗然,闪光灯再次闪起来,记者的问题此起彼伏。林维仁当然顾不上这些,跟着冯军快步走向后台。冯军故意放慢了脚步,低声请林氏的董事们也一起跟上。主席台上转眼就空了。

然而就在距离主席台十几米的地方,拥挤扰攘的观众席最深处,有个穿黑色夹克戴黑框眼镜的清俊男人,正一动不动缩在座椅里。即便前排那些观众早都纷纷起立,人墙彻底挡住了他的视线,他也并不着急,完全没起身的意思。他索性闭上眼睛,仿佛在安静地欣赏音乐。

他耳朵里的确有一粒小东西,和林俊文耳中那只是一对。那小东西正发出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向着楼道深处涌进去。

7

原班人马被再次领进冯军的私密会客厅,这次多了一个林俊文。林维仁带来的保镖自然是不能入内的。

冯军请各位落座。林维仁坐定了,面色铁青,一时却不便发作。各位董事也都坐定了,神态大都既紧张又好奇。唯有林俊文不坐,面色平静地垂手站着,毕恭毕敬地开口:“爸,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主持人会那样说。”

“笨蛋!”林维仁努力克制着情绪,低声斥责儿子,“让你上台你就上?你算是老几?”

“林总,这是怎么回事?”冯军接口,满脸诧异地问,“是不是我们弄错了?莫非这位并非您的公子?”

“这……”林维仁迟疑了片刻,“冯总,这是我们的家事。”

“当然是我!”林维仁答了一句,勉强又摆出笑容,“我看上去好像还能活一阵子吧?哈哈!”

“当然!您老当益壮!”冯军也笑道,“但是,咱们不得不承认,这世界没人能永生。我也一样。所以我希望在有生之年,能对中原的未来尽职尽责。”

林维仁耸耸肩:“对不起,我现在还没法告诉您,在我之后,谁将成为林氏的董事长。”林维仁扫了一眼林氏集团的几位董事,“其实,这要由他们共同决定。不是吗?”

“哈!”冯军再次朗声一笑,“看来,不管这到底是林家的家事,还是林氏董事会的事,反正是不关我的事了!那好,我回避一下,你们继续谈!”

冯军说罢立刻起身,带领自己的人向门外走,双目直视前方,仿佛这屋里的一切都着实和他无关。却偏偏在经过林俊文身边时,飞快地瞥了他一眼,低声道:“如果你真当了董事长,希望咱们合作愉快!”

*

会议室的大门在冯军身后关闭。屋里就只剩下林氏父子和林氏集团的八位董事。这些董事大都来自林氏的几家大股东,和林家也素有交往,大都知道林维仁有个儿子在美国,有人甚至曾经见过年少时的林俊文,却没人知道他已经回到林氏默默工作了十年。因此也都倍感吃惊,很想再多听一些究竟。

林维仁猛然起身,对着大伙儿宣布:“这个约暂时不签了!立刻回台湾去!”

听林维仁所言,董事们自然都着了急,纷纷劝林维仁不要动气,先把合同签完再说。林俊文则一直默立一边,尊敬地垂着目,等众人说得差不多了,他才开口道:“爸,各位董事前辈说得是。为了这份合约,您冒了极大的风险。不惜……”林俊文稍作停顿,偷看了父亲一眼,继续说,“不惜做出违法的事情,现在眼看就大功告成,怎能功亏一篑呢?”

会客厅里立刻寂静无声,董事们都愕然看着这对父子。

“一派胡言!我什么时候做违法的事了?”林维仁愤怒地质问儿子。

“爸,也许您不了解大陆的法律,或者是记忆力不太好了。让我提醒您一下,就在不到一个月之前,银河东莞有位年轻的女出纳,从公司保险箱里偷出了一份重要的转账凭证,交到了您手里……哦,这位出纳小姐还顺手牵羊地偷走了保险箱里的二十万元人民币。这当然不是您指使的。”

“畜牲!你疯了?在这里胡乱造谣?”林维仁气得脸色煞白,却偏偏此时突然响起敲门声。冯军那位姓董的秘书开门走进来,对林维仁说:“对不起林总。公安局打来电话,找林氏的领导。要不要转过来,请您在这里接听?”

电话是个男人打来的,打着官腔,自称是北京某分局的警官,刚才有位女士前来投案自首,请求宽大处理。她称自己是银河东莞公司的出纳,从公司保险箱里偷了二十万人民币后逃逸到北京。这位出纳在北京住的旅馆房间是订在一位林氏集团员工名下的。打电话过来,是希望林氏能配合调查。

林维仁一语不发,怒不可遏地挂断电话。林俊文急道:“爸!这里又不是龙关镇,公安局的电话怎能随便挂断呢?如果事情闹大了,林氏的麻烦就大了!事情传出去,中原哪敢继续和我们合作?”

林维仁恍然大悟,两眼喷火地吼道:“原来你早知道?这电话一定是骗子打来的!是和你串通的骗子!”

林俊文却不急不躁,低声对父亲说:“这电话到底是不是公安局打来的,这很容易查清楚。黄美珠现在的确就在公安局,这我可以发誓。不过据我了解,她暂时并没打算揭发林氏。她目前的罪行,就只是偷了二十万元人民币,而且主动自首,能从轻量刑。对她而言,商业间谍只能罪加一等。当然,让她不说,也是有条件的。不过,她就只是个为了二十万人民币就会铤而走险的小出纳,她的胃口能有多大呢?再说,花一点点儿小钱,换取中原的合作,这本来就是我们的计划,不是吗?”

林俊文把脸转向众董事:“当然,我也有一个请求:这些年,父亲为公司呕心沥血,现在年事已高,我想,的确到了由我接替父亲,为公司效犬马之力的时候了。”

众董事都面面相觑,不敢立刻赞同,却又实无反对之意。指使对手公司的员工盗取商业机密,此等丑闻不是哪家公司能够承受的。花点儿小钱来挽救林氏集团的名誉和现金流,这本来就够划算了。再说儿子迟早要继承祖业的,那只是时间问题。

林维仁却早已怒不可遏,浑身乱颤着说:“原来是想篡你老爸的权!你休想!”

林俊文并不与父亲争执,转身对各位董事说:“各位前辈,我明白各位都同意我刚才的建议。现在似乎只有我爸不同意。”林俊文稍作停顿,竟有两三名董事在微微点头,林俊文继续说,“所以,我想劝劝他。这大概就算我们林家的家事了,能不能让我和父亲单独谈谈?”

8

“只剩我们两个了。可以谈家事了。”

阿文首先开口,语气却瞬间不同了。即便是通过Steve耳中的小东西也能听出来,不但没有了一丝尊重,甚至多了一些嘲讽。刚才那段来自会客厅里的实况转播已经让Steve颇为意外了。一个像阿文这样唯唯诺诺的老实人,怎么突然就变强大了?

“首先,谢谢你和妈的养育之恩!”阿文的语气依然波澜不惊,完全听不出丝毫的惊慌或恐惧。这让Steve愈发意外。看来至少有一点,Steve是对的:他从来不曾完全了解阿文。

阿文突然话锋一转:“只不过,你们两个其实并没有白养我吧?”

“你什么意思?”

“按照外祖父当年的家训,是不是家业只能传给有后代的女儿?而你们恰巧就是三个女儿里唯一有孩子的。居然还是个儿子?”

“你想说什么?你这个不孝之子!”林维仁再度提高音量,一句爆过一句,仿佛声音再大些就能震慑住眼前这个被他震慑了三十多年的人。但这一次,却显然失效了。

“好了,林董事长。不要再演戏了。你太太有家传的不育症!她和她的两个姐姐一样,都不会生小孩子!”

“放屁!你是从哪里听来的谣言?”林维仁声嘶力竭,像是要一锤定音。可Steve心里知道,这绝非谣言。老张的亲子鉴定结果不会有误。林维仁果然又多解释了一句,听上去有点儿画蛇添足:“你妈从来都没做过这方面的检查!就算她的两个姐姐有这种问题,也不能说明她就一定有!你读了那么多书,怎么那么蠢?”

“好!那就姑且认为她能够生育。”阿文故意顿了顿,突然加重了语气,“可是,亲子鉴定出错的几率只有千分之一!而你的头发,也不是那么难弄到的。”

Steve听到阿文所言,不禁又是一阵诧异:老张设法通过发廊小工弄到的不是林夫人的头发吗?怎么被阿文说成是林维仁的?莫非是阿文刚才没听清楚?当然,谁的头发都一样,结论只有一个:阿文并非林家的亲生儿子。

林维仁竟然安静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略微压低了一些:“就算你是养子,那又怎样?没有少你吃,少你穿!还送你出国留学,给你娶老婆!你就这样报答我吗?”

“给我娶老婆?嗬!”阿文冷笑了一声,声音竟然也微微有些颤抖了,“有没有听说过一家BVI注册的公司,叫L&L Limited的?”

林维仁顿时沉默了。阿文继续说下去:“这家公司持有林氏10%的股份,还持有三家相当赚钱的私人公司。这L&L Limited靠着林氏赚了很多钱吧?它的股东又是谁呢?好令人意外啊,这公司恰巧只有两位股东,一位是你给我娶的老婆,而另一位,就是你自己!”

这也是昨天老张通过电话向Steve汇报的:L&L Limited有两位股东:于晓琳和林维仁。加上亲子鉴定的结果——阿文并非林李英所生,小宝也并非阿文的儿子。这些信息足以让Steve迅速得出结论:阿文是林维仁夫妇为了继承家业临时抱养的;而隐藏在于晓琳背后的真正“靠山”其实是林维仁!当年是林维仁和于晓琳共同设计了“酒后乱性”那一幕,小宝多半是林维仁和于晓琳的孩子!当然,这当中还有缺失的证据链。但阿文处境险恶急需警示,Steve没时间再细致求证了。

“你在基层公司卧底,我当然不能把股份直接写在你名下!我用你老婆的名字,那不也就等于是把股份给了你吗?这些都是为了保护你的利益!你却反咬一口!无耻!”林维仁理直气壮地反击。这正是Steve所缺乏的证据:两人合开一间公司,使儿子的老婆变成受益人,对于任何一个不够了解林家内情的人而言,都是非常符合逻辑的。

阿文却又冷笑一声说:“为了保护我的利益?你是有多疼我?想得多周到?给我娶了老婆,还帮我生了儿子!”

“你这个混账东西!”林维仁一声咆哮。Steve不由得替阿文捏了一把汗:尽管小宝和林维仁的关系非常值得怀疑,但他并没得到真凭实据。阿文这么贸然地说出来,倒是真有点儿大逆不道。却听阿文在耳麦中说:“我要没有证据,也不会说出这些。小宝比你配合得多,愿意让我带他去医院抽血。所以检查结果很精确。”

Steve心中顿时明白了!怪不得小宝看见“护士姐姐”手里的巧克力,立刻问是不是又要扎针!那座医院的取血处的确就在头顶一层!原来阿文早就怀疑自己和小宝的血缘,而且已经付诸行动了!他不仅带小宝抽了血,也偷偷弄到了林维仁的头发!他早知自己不是林维仁的亲儿子,小宝才是!可他却始终服服帖帖,唯唯诺诺!Steve的后背瞬间有了汗意。

“你!你!你……你这个畜牲!这些都不是事实……”林维仁嘴上还在骂,声音里却明显有几分心虚了。

“住口!”阿文厉吼一声,打断林维仁,“我来告诉你事实是什么!于晓琳一直是你的情妇!她怀了你的孩子,闹着要名正言顺地进林家!你知道林家的家业其实都是你老婆带来的,离婚肯定行不通,所以为了瞒住你老婆,你就设计逼我回台湾娶她进门,连逼带骗,不惜牺牲我的一生!其实你们从来不打算让我继承家业!因为我只是个工具,是你为了骗取家产捡来充数的,后来又用我来帮你的情人和私生子登堂入室!迟早有一天,你们会除掉我!只不过,因为我闹着要离婚,你们就决定要提前动手了!”

“是你神经质!疯子!根本没人想要除掉你!”林维仁声嘶力竭地反驳,声音却沙哑起来。

“是吗?你情人带到仁泽医院里的粥里,没有添加一些很有‘营养’的成分?”

这正是Steve从老张那里得到的最后一条信息,也是最令他毛骨悚然的:于晓琳捧到仁泽医院的那一罐鸡粥,成本绝不亚于一顿昂贵的海陆空大餐。不仅因为稀有金属添加剂的成本昂贵,恰到好处的配方更是千金难求。也正是因为这一条信息,Steve才最终下定决心,把一切都告诉阿文。不论阿文是不是欺骗了他、利用了他,他是不能见死不救的!

“哈哈!真是可笑!”林维仁居然大笑起来,“你是不是读书读太多了,脑子出了毛病?到底在说什么?什么稀有元素?”

“钋、铊!剧毒金属材料!长期微量服用,不会立刻发病,最终却能致命!如果我一直躺在仁泽医院里,恐怕再有十天半月就要见上帝了吧?你们想得真周到!把我软禁在仁泽医院里一天天恶化,比在家里病危更容易避免嫌疑是吧?对了,忘了提醒您了!那家L&L Limited,也是仁泽医院的大股东吧?”

林维仁终于再次沉默了,阿文的声音却越来越激动,微微地颤抖着:“可惜!我朋友冒充记者给你老婆打了电话!她不得不到医院来把我接走!你们这才又设计了煤气中毒事件!十几年服侍你的用人,怎么可能随便被别人买通呢?能命令他们的恐怕就只有你自己!但很可惜啊!我朋友又把我救了!”

Steve胸口一阵沉闷。阿文真是这么想的?“我朋友”?“朋友”毕竟是能够加以利用的。Steve突然有一种冲动,想要立刻起身,把耳麦扔进垃圾桶,大步走出礼堂。可他不用睁眼也知道,走出去绝对不会那么潇洒。因为四周都是人,满满的拥挤的人,像一群苍蝇似的嗡嗡作响。

“你朋友?呸!就是那个下三滥的调查师?天生就是下贱东西!”林维仁再次怒吼起来,“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他是谁!他才不姓周。他其实姓夏!是你以前在美国的狐朋狗友!地球上又不是只有他一个商业调查师!十一年前我能查出他的存在,今天我自然也能揭开他的真面目!我真该在十一年前就毁了他!”

“可惜你没有。”阿文冷冷道,“这是这辈子我唯一感激你的地方。十一年前,你算是守信了一回!”

“他妈的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信了你小子!难道不是你在电话里亲口恳求我,发誓说只要我答应不伤害他,你就立刻回台湾,再不和他联络的?他怎么又出现了?怎么跟着你也跑回大陆了?真是物以类聚!一对儿下三滥!”林维仁的咆哮之声,从耳麦猛地钻进Steve的大脑,原子弹似的炸开了。

Steve猛然睁开双眼。

礼堂里果然很拥挤,众人纷纷在他眼前晃动着。Steve却突然一动不能动,浑身的血液在瞬间凝固了。

他终于明白十一年前,阿文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离开美国,回到那坚固而危险的牢笼里去的。原来,逼他回去的真正筹码并非家业或孝心,而是那个叫作夏冬的“哥们儿”!Steve的双眼突然湿润了,攒动的人影模糊成一团,他仿佛再次看到那条穿过树林的河。他们并肩坐在河边。阿文垂着头,闷声说着:“可我不想回去,不想结婚,也不想继承祖业!”

*

会客厅里的交锋还在继续着。林维仁怒目圆睁,一只拳头狠狠砸在桌面上,巨大的翡翠扳指儿散发着寒光。

林俊文却把双眼眯成了线,微微仰起下巴,用嘲讽的口吻说:“你也不是没尝试过除掉他。杀人,大概对你也不是什么难事吧?一个多礼拜之前在北京,失控的大货车?当然,也可以顺便除掉我,一箭双雕!你以为你换上假牌照,就能栽赃给中原的乔昆?”

“谁能证明……”林维仁正喊着,突然改了口,“什么大货车?跟我有什么关系?”

“别装了!您以为我是傻子?那两辆大货车中的一辆,几天前不是又发生了一起严重事故?在高速上失了控,把一驾小轿车撞得稀巴烂!轿车司机一命呜呼!顺便说一句,那司机叫陈嘉康,是林氏集团北京分公司的经理!您不会不记得陈经理吧?目前交警认定是疲劳驾驶引起的事故,但他们并不知道,这位陈嘉康经理其实是个刚刚被林董事长识破的奸细!要不要请警方深入调查一下?”

“你血口喷人!你不要以为这样就可以吓唬到我!你刚说的一切都只是推断,没有真凭实据!有本事就去告我好了!离开了林家,你都请不到一个像样的律师!”林维仁抬手指着林俊文,指尖不住地颤抖。

“是吗?林董事长?我猜到您会这么说。真巧,最近我带了几样小东西到您家里去,还真派上用场了!我亲爱的母亲林李英女士每天都给我煮粥,可她却不知道,您到厨房里,往粥碗里偷偷放了什么?那些贵重的稀有金属,不能随便浪费吧?尽管不如在仁泽医院里来得方便完美,林家大宅也不错哦!谁敢劝痛失爱子的林董事长去解剖儿子的尸体呢?当然,那些粥,我倒是没喝几碗。只要有机会,我就会去厕所吐掉。不仅如此,我还取了样,藏在您找不到的地方!另外,厨房里安装了微型摄像头,没想到吧?角度很合适呢!当然,这些或许还是不能足以让法官相信您是杀人犯,因为林家有很多的钱,能请非常好的律师。或者干脆行贿法官。不过,别忘了刚才说起的亲子鉴定,北京的大货车,哦对了,还有那个L&L Limited——是林维仁的‘林’和于晓琳的‘琳’吗?这些都加起来,就算法官坚持说不信,董事会也该相信了吧?全世界都该相信了吧?”

“你!你!你!”

原本并不宽敞的会客厅,仿佛被突然抽空了氧气。林维仁憋得说不出话,两只眼珠鼓出眼眶,浑身剧烈颤抖。一口气终于顺了,他迅速扫视一圈,一把抓起一只巨大的玻璃烟灰缸。

房间里却突然响起董秘书的声音:“林总手下留情!这只烟灰缸可是很贵重的!”

林维仁大吃一惊,连忙抬头寻视。门却仍是关着的,会客室里就只有他和林俊文两个人。董秘书的声音再度响起来,他这才发觉,声音是从墙壁上的扬声器里发出来的:

林维仁一屁股坐下去,却并没坐到椅子,而是一直坐到地板上,再也站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