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似曾相识

蓝斯挂名的这间民舍确实很有特色,餐馆的装潢借鉴了日本乡村的温泉民舍,全木质结构的房屋透着别样的古朴趣味。饭食不仅定点供应,而且客人不能随意点餐,为了保证食材的新鲜别致,几乎每天供应的饭菜都不尽相同。或许正因为这样,饭菜上来的速度比普通餐馆要快许多。两人开了两个多小时的车,又走了一段山路,早已经饥肠辘辘。碍于还有第三者在场,叶晴强自按捺住风卷残云的冲动,小口小口舀着面前的山泉豆腐。

蓝斯站在桌边,为两人各斟了一杯梅子酒:“尝一尝这个,自家酿的。”

叶晴扫了眼青瓷杯里琥珀色的酒液,将求助的目光投向顾梓晟。后者已经举起杯子,优雅地轻嗅味道,随即啜饮两口,朝她举杯示意:“酒精度数不算高,少喝一点。”

“我记得第一次见你时,你不胆子挺大的吗么,顾老板那么高大都被你一下把扑倒在地,还帮他挡住一块飞过去的琉璃碎块。”蓝斯拉了把木椅,在方桌另一端坐下来,一手扶着酒壶,另一手撑着下巴,目光闪烁地看住叶晴:“怎么现在在我面前当着我,连口酒都不敢喝?”

顾梓晟闻言沉声一笑,笑声比任何陈年佳酿都醉人:“她当时是因为鞋子绊到琉璃装饰上的轻纱,不小心摔倒在我身上。”

被两个男人一齐盯着不放,叶晴心里为自己捏了把汗,脸上做出微微羞涩的神情:“都说了不是故意的。”有些埋怨地瞟了对面的男人一眼:“,“你怎么还说……”

顾梓晟只是看着她笑,一语不发,反而显得两人关系愈发亲昵。蓝斯在旁边若有所思地的点了点头:“这样啊……”

叶晴拿起杯子,朝两人一敬:“我没什么酒量,只能喝这一杯,敬两位。”

梅子酒主要是后劲足,不过这点酒精度对两个男人来说确实算不得什么。蓝斯又找了只杯子,斟满酒一饮而尽。顾梓晟则慢悠悠饮尽杯中酒,随即朝门口方向一伸手:“蓝公子应该还有不少事要忙,我们就不耽搁了。”

叶晴也跟着点头致意。门外传来两声轻轻的叩门声,蓝斯别有深意地的扫了顾梓晟一眼,转身拉开木门。一个身穿碎花和服的年轻女孩站在门外,手里端着一只大大的托盘。女孩儿个子不算高,只到蓝斯胸口的位置,说话的声音脆而甜,一见蓝斯就轻声用日语叫了一声“哥哥”。

“你怎么出来了?”尽管从叶晴的角度,根本看不到蓝斯的神情,可是从声音也能听出来,蓝斯对这个“妹妹”的态度实在说不上多热络。

“我听阿胜说来了两位哥哥的朋友,所以想下来打声招呼。”女孩说中文时略显生硬,明显带了异国口音:“,“这是今天傍晚我让厨房做的螃蟹火锅,还有芙蓉虾饭……”

女孩儿话没说完,蓝斯已经从她手里接过东西,却依旧挡在门口的位置,看样子根本不打算放女孩儿进来。

叶晴脑海中飞闪过一个念头,来不及多想,已经开口道:“哎,是这家餐馆的老板娘吗?”

大概是听到有人叫她,女孩儿连忙用日文应了一声,素白小手推着蓝斯的胳膊,最终顺利从男人臂弯下钻了进来,先后朝两人行了个礼,随后看向叶晴的方向:“您好,我是蓝岚,这家餐馆的老板娘。”

女孩儿面容白净秀致,柳眉杏眼,抬起头与叶晴打招呼时,目光中很明显地闪过一丝疑惑,唇边却一直挂着淡淡的微笑。顾梓晟和叶晴都留意到她眼神的变化,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十足地没有多言。蓝斯把托盘里的东西一一放到桌上,瞟了蓝岚一眼:“怎么了?傻站着不动。”

蓝岚摇了摇头,又连连摆手:“没什么,我只是看着这位小姐,觉得有些眼熟。”

她摇头的动作有些大,叶晴眼尖地看到她脖子上系的一根亮银色的丝线,目光猛地锐利起来,又很快弯唇一笑,遮掩过去:“是吗?我看着蓝小姐也觉得很面善。”

蓝斯嘴角撇出一抹笑,伸手一指身边的女孩儿:“我妹妹,从小在日本长大。前几年才到S市,在这边也没什么朋友。你要是喜欢她,可以过来找她玩。”

蓝岚朝她微微欠身,叶晴也点头致意,一边朝她伸出手邀请:“过来一起坐。”

见蓝岚又开始摆手,仿佛有些畏惧蓝斯一般,用视线偷瞄着旁边,叶晴唇边的笑容愈发温柔:“过来坐吧,顺便你可以帮我们介绍一下今晚的菜色。”

说着话,叶晴又将目光投向顾梓晟,后者面色沉静,轻轻一点头,算是默许。

蓝斯已经大大咧咧走到顾梓晟身边:“往里。”

顾梓晟往里挪了一个位置,叶晴默契地也往里挪,这样等于两人又是面对面坐着,而蓝斯、蓝岚兄妹也是面对面的位子。

蓝斯拧着眉头瞅了叶晴一眼,蓝岚牵着和服的裙摆坐下来,见状掩唇一笑。叶晴也被她带得笑出声来。

蓝斯嘬着牙花子横了两人一眼,冷哼道:“厚此薄彼!”

顾梓晟飞快接了句:“这就对了。”

叶晴的笑声明显有增大的趋势。蓝岚在一边轻声说:“看起来哥哥很喜欢这位小姐。”

叶晴连忙收住笑声,侧过身向人做自我介绍:“我叫叶晴。”

蓝岚睁大杏眼,重复着她的名字:“叶、晴?”

“对。”叶晴见她眼神有异,连忙指了指对面的男人:“,“他是顾梓晟。”

蓝岚朝对桌的方向微一颔首:“顾先生你好。”随即,不等任何人有所回应,问:“,“顾先生和叶小姐,是情人的关系吗?”

叶晴第一反应就是反驳说不是,很快又想到蓝斯也在场,她若在这个时候否认,就等于把自己送到饿狼嘴边,顾梓晟事后怕也不会出手帮她,还要骂她敌友不分、没脑子。这一犹豫,落在旁人眼里反而显得暧昧。顾梓晟微微一笑,沉声道:“叶小姐还没正式回应我的追求。”

蓝斯闻言啧了一声:“姓顾的,你竟然扯谎!”

顾梓晟侧目瞟他,叶晴也惊慌抬头,她是需要借故接近蓝斯,可依照前后两次与这个男人打交道的经验来看,她如果真的只身接近,恐怕会被这家伙啃得渣都不剩。她做的是卧底工作,可不是情色间谍,如果事情真的进展到那一层面,对她来说可就太超过了。这也是为什么她那般反感顾梓晟借演戏强吻她的原因,尽管她事后回想起来,那天晚上躲在停车场柱子后的男人,应该就是蓝斯无疑。

叶晴和顾梓晟都还没说话,蓝岚倒先自顾自地说起来:“哥哥,这么说来你还是有机会的。”

叶晴整个人愣住,就听蓝岚又说:“如果顾先生和叶小姐已经在交往,就不可以了哦。哥哥不可以做破坏别人感情的第三者。但是现在,叶小姐还是自由身,所以哥哥可以加把劲,努力把叶小姐追到手。”

蓝斯似乎听得相当顺耳,抬手给蓝岚斟了杯酒:“乖。”

蓝岚甜甜一笑,转过头又朝叶晴说:“叶小姐,现在有两位非常优秀的男士同时追求你。尽管顾先生看起来也很好,但我哥哥也不差呢。认真相处起来,他其实是非常温柔的人,你不要被他的外表吓到。”

叶晴不尴不尬地僵在当场,点头不是,摇头更不合适。再加上之前是她主动邀请蓝岚过来同坐,现在再向顾梓晟求助,肯定会遭到男人的鄙夷,不禁急得脸都红了。

蓝斯听了这话,“切”了一声,拎着筷子敲碗沿:“丫头,你怎么说话呢!我外表怎么就会吓到女人了!不知道多少女人爱死我这副皮相好不好!”

叶晴在心里翻个白眼,这位还真是不自恋会死星人!蓝岚显然也不赞同他的说法,声音轻柔地劝说道:“哥哥,你看,你这个样子,会把像叶小姐这样的好女孩吓跑的。”

顾梓晟拿过汤匙,从火锅里盛了一碗汤菜,递到叶晴面前:“很晚了,先吃东西。”

被他一说,叶晴才惊觉已经快十点钟了。轻声道了声谢,拿起碗筷,小口小口吃起了东西。虽说吃相大抵算得上秀气,消灭饭菜的速度却一点不慢。旁边两人大概也看出她是饿坏了,连蓝斯都破天荒地没再多说话。蓝岚一边帮忙布菜,一边简单介绍桌上的菜色。陆续又有服务生推门进来,送上造型别致的菜品。一餐晚饭几乎成了夜宵,一直吃到晚上快十一点钟。

从包厢里出来,蓝岚建议几人一起到餐馆后的温泉花园散散步。原本顾梓晟说吃过饭就走,也是针对蓝斯说的气话,他既然肯带她来这,自然已经做好留宿的准备。这一点叶晴还是看得十分清楚,只是多少页要做些面上功夫只是多少也要做些面上功夫,向顾梓晟征询意见:“这么晚了,回去要开快两个小时车呢,要不我们明早再开车赶回去?”

顾梓晟“嗯”了一声,不知从哪儿摸了根香烟出来,和蓝斯一人一根,点燃了捏在指间点燃了夹在指间:“你和蓝小姐慢一点,我在这边等你。”

蓝斯薄唇微张,吐出一口淡蓝色的烟雾。穿和服吸烟的样子比平时更添两分落拓,微眯起眼朝两人打个手势:“跟顾老板聊两句,稍后过去找你们。”

蓝岚轻声道了句:“哥哥,很晚了,少抽点烟。”大概知道说也是白说,所以嘱咐完这句,就率先领路沿着草地上的小径朝前走去。

山里的夜晚尚且有些寒意,叶晴紧了紧上身的白色小套装,踮起脚尖朝远处张望:“那边是温泉?”

“是呀。”蓝岚回眸一笑,柔和的夜色里,面部轮廓愈显清隽若水:“我那间房间是可以通到独立的小间温泉的,叶小姐若是不习惯泡露天的这种,今晚可以和我一起住。”

叶晴的目光在她微露银色的衣领处稍作逗留,轻声婉拒:“这不太好吧。”

“没什么不好的,我那间房有张大床,我习惯睡榻榻米。叶小姐可以睡床。中间有屏风隔开的。”

“那间房平时也有其他人睡?”叶晴好奇地问。

蓝岚微微低头,仿佛在思考,又仿佛在忍笑:“有时……哥哥会去大**睡。”

“啊?”叶晴傻眼。

“欸!”蓝岚也跟着睁圆了眼,连连摆手:“叶小姐你不要误会,我和哥哥……其实是哥哥有时会做噩梦,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去我的房间。不过都是他睡大床,我睡屏风另一边的地上。”

叶晴被她逗笑了:“你哥哥那样的人也会做噩梦?”

蓝岚低垂下眼帘,双手轻轻扯着和服上的蝴蝶结装饰:“其实哥哥这些年吃了许多苦,我不仅半点忙都帮不上,还总是拖他的后腿。”

“你的中文说得很好。”叶晴微笑:“,“你来中国以前学过中文?”

“谢谢。,是来这边之后才学的。”蓝岚的笑容有些羞涩:“我刚来这边的时候,因为语言不通,闹了许多笑话。后来还是……”

“还是什么?吗?”对方的话与笑容一同戛然而止,叶晴直觉地反应,她即将要说的事或许跟自己的大胆猜测息息相关。

“还是……有人非常耐心地教我,教我数偏旁部首的比划来查字典,我才慢慢学好中文的。”两个人站在温泉前的一片草坪上,朦胧的月色下,蓝岚的侧脸看起来格外忧郁,叶晴甚至怀疑自己看到她眼睛里涌动的薄淡水光。

“那个人是蓝斯?”

蓝岚轻轻摇首,一只手轻轻放在心口的位置,做出防卫的手势:“他已经不在了。”

叶晴觉得自己的心跳猛然快了起来,胸口仿佛挨了一记闷锤,每一下的心跳,都被放大、变缓,却一下比一下更加钝重的疼:“是么吗?”

“嗯。”蓝岚仿佛想起了什么,转过脸朝她柔柔一笑:“我第一次见到叶小姐,就觉得非常眼熟。刚才想起来,叶小姐,其实长得很像他的恋人。”

叶晴皱起眉心:“你们两个不是恋人关系?”

“我对他,是有爱的感觉。”蓝岚慢慢地说:“,“他对我也很好。不过我一直都知道,在他心里,有个比他的性命还要重要的女人,我曾经看到他怀表里的照片。那个女孩子,和叶小姐长得非常相像。”

听到“怀表”两个字的时候,叶晴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却还能用理智操控自己的思维,她听到自己轻声地问:“这么神奇?能给我看一眼那张照片吗?么?”

“我也很想多保留一些他的东西,不过那只怀表,在他死的时候被一枪打烂了。”

许久,两个人都没有再讲话。

最先回过神的人是蓝岚,她转过脸,惊讶地发现身边这个年轻精干的女孩儿脸色苍白,眼角挂着一滴并不明显的泪滴。

“叶小姐?”蓝岚轻轻推了下她的胳膊:“,“你怎么哭了?”

叶晴转过脸,眼底的苦涩和恨意千转万转,瞬间化作一抹无奈,转过脸来直视着她:“如果你讲的事都是真的,我很为你和那个人惋惜。他应该还很年轻吧。”

“我不知道他具体的年龄。不过应该比我大不了几岁的。他说,他的生日在七月底的一个雨天。他的名字里也有一个雨字呢。”

叶晴想起叶宇还在上小学时,有一天下学跑回家有一天放学跑回家,红着眼圈扯着自己的袖子抱怨:“姐,我要改名字。人家都说叶雨好像女孩子的名字。姐,你去跟爸说,我想改名字,不叫叶雨,哪怕是同音的‘宇’也比那个雨水的雨字强啊!”

她记得叶宇为了这件事整整拗了父母三年,直到知道临近小学毕业,父亲托人找了关系,把叶宇弄到城里的一所重点初中上学,户口也被迫迁到父亲朋友的家里,才勉强同意顺便在派出所给他改名为“叶宇”。

几年前叶宇为了执行卧底任务,改名为任夜雨,混进Q集团在蓝斯手下工作。叶宇执行任务的那段时间里,只跟叶晴见过两次面,第一次见面,是他临去执行任务的前一天,她记得当时他站在她大学宿舍楼下的高大槐树下,七月槐花落了他一肩的雪白,他穿着深蓝色的警服站在那儿,黝黑英俊的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一把把她搂在怀里,在她耳边激动地小声说:“姐,领导交给我一个特别重要的任务!特许我保留学籍,等完成任务再继续学业。姐,你等着,我马上就要给咱们叶家争光挣脸了!爸要是知道了,肯定为我高兴!”

叶宇虽然比她小了一岁,但是两人是同一天上的小学,从小学一路到高中,一共跳了三次级,到头来反倒比她这个姐姐先上的大学。叶晴知道,个中原因不单是叶宇比她聪明,更因为他知道父亲离世后,家里的负担重,他想为家里省钱,又不愿意让母亲和她担心,所以才特别用功读书。或许其他跳级的孩子真的是因为天赋过人,只有她的弟弟,靠的是比常人多付出几倍的辛勤汗水。

考上警校后,叶宇不分白天黑夜地刻苦训练,每逢寒暑假,也是一个人三份工,努力为家里减轻负担。两人的学校在同一所城市,每逢周末,叶宇都会带着一大包好吃的来学校看她。叶晴后来曾经无数次地回忆,可是所有的回忆里,甚至从小学开始,都是叶宇这个做弟弟的反过来照顾她,从小他就很乖的叫她从小他就很乖地叫她“姐”,可实际上两人的相处模式,更像兄妹,像挚友,她这个姐姐却没有半点“姐姐”的样子。每当她为此内疚、心疼的时候,叶宇总会扶着她的手臂让她靠在他的肩膀上,说,:“因为姐是女孩子啊,我是咱们家的男子汉,爸不在了,就由我来照顾姐和妈妈。”考上大学后,叶宇最常对她说的一句话就是,“姐,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你和妈妈过上好日子的,我一定会给咱们叶家争光挣脸!”

叶宇执行任务期间,家里只剩下叶晴和母亲。为了保证任务的机密性,叶宇甚至连通电话、连封信都没有。一年多的时间,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叶宇,是他被那帮人乱枪击毙,全身上下一共中了十一枪,当时她和母亲一起走到停尸房。母亲还没进门,就已经哭晕过去。而她推开旁边想要搀扶她的警局人员,一步一步地走进那个冰冷阴森如同地狱的房间,掀开白布,一边抚摸着他的头发,一边细数清楚他身上的每一个弹孔。

最后警局负责接待的人把叶宇的遗物交还给她时,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只被一枪打穿的老式怀表。那是在她和叶宇还在上小学六年级时,父亲因公殉职,留给她和叶宇唯一的遗物。当年,是母亲把怀表亲手戴在叶宇的脖子上;而那一天,是她,亲手从别人手里接过作为叶宇遗物的这块怀表。她清楚地记得,叶宇左手的手背中央,也有一个弹孔。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那是如何留下的。他当时已经身中数枪,可是还能保持清醒,伸出手来挡在放怀表的口袋。却没想到,那些人下一次开枪瞄准的位置,就是那个地方。

那只怀表,被她连同其他几样东西,一齐放在母亲的墓里。连同叶宇和母亲的死亡,一同永远地掩埋在地下。即便那里面贴照片的那一边没有被毁,也永远不会有人看到上面的那张照片,那是她十七岁时的一张大头照。

蓝岚见她脸上的沉痛不似作伪,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的位置:“这是他留给我的唯一一件东西,我没有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