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若不是因为爱

因为爱你,所以无论多难,都想在这个世界上继续好好活着。因为爱你,所以无论多疼,都想为你挡住所有危险,心甘情愿为你而死。

雨水淅淅沥沥下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早晨,依旧不见有停歇的意思。早餐是熬得碧绿的蔬菜粥,一小笼冒着热气的虾仁烧卖,一碟温热的红豆椰奶糕,以及一凉一热两道佐餐小菜。姜如蓝醒来之后,也不管其他,先痛快地洗了个热水澡。床头摆着一条原色的亚麻裙子,穿在身上干爽柔韧,不贴肌肤,是魏徵臣从前最喜欢给她买的几种衣料之一。头发有些湿漉漉地披散在肩头,下面垫了条毛巾,姜如蓝就在餐桌旁坐下来,边吃边看外面的海景。

门无声地打开,男人的脚步轻而缓,但没有刻意收敛气息,姜如蓝却浑然未觉一般,细细品尝着菜肴,熟悉的味道,熟悉的厨艺,尽管从前几年里,她有幸尝过的次数非常有限。可生活里有一些东西,看似琐碎平凡,却仿佛夏日夜晚的萤火虫,一点一点,闪着微光,只要看过一次,无论怎么样都忘不掉。

男人的手轻轻拢住她的发,另一手拿起她肩上的毛巾,为她擦拭发丝间滚落的水滴。姜如蓝拿着汤匙的手指只微微一顿,又舀起一勺粥,轻声说:“我在吃饭。放开。”

萧卓然站在她身后,在外人面前惯常戴着的银丝眼镜早已取下,露出那双对男人来讲有些过分魅惑的桃花眼。此时,他的目光牢牢锁住坐在椅上的女人,握着她发丝的手却很轻,好像生怕一不小心将她弄疼了,“天凉,头发先擦干比较好。”

心里有千言万语,人到了跟前,却好像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姜如蓝望着落地窗上的倒影,她穿着亚麻色的长裙,V字领,三叶草形状的袖口缀边,相似的裙子,相似的装扮,只是窗子里她的模样,比一年多前苍老了许多。那时她总留着短发,眼睛晶亮晶亮的,仿佛无论前面会遇到什么困难,在她这儿都不是难事。那个时候的丁一,总觉得只要敢拼敢闯,什么难关都能熬过去的。那个时候的她,倚仗的不过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天真无畏,以及一份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安全感吧。而那份安全感,曾经来自她身后的这个男人。

曾经她无数次幻想过,找到他时两人各自会有着怎样的言语神情。他是微微勾着嘴角笑,抑或目光沉沉望着她,又或者,她压根儿等不及看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直接冲过去将他一把抱住——就像她曾经在哥本哈根做过的那样。可是那时,他只是沉默而无措地任她抱着,随后将她轻轻推开,温和有礼地告诉她:“小姐,你认错了人。”而现在,他站在她身后,他望着她的背影,而她的目光,却看着玻璃窗里自己的倒影。他的目光追随而来,她却轻巧地错开,不是怨恨,不是厌倦,只是不想跟他四目相对,就像此时此刻的她,压根儿不想跟他讲一句话。

过了很久,萧卓然开口:“先吃东西吧,吃冷食对胃不好。”

感觉他的指尖顺着自己的发丝缓缓下滑,终至松开,姜如蓝弯了弯唇角,拿起筷子。唇角弯起的弧度很小,如同蜻蜓飞跃着轻轻点过湖泊,带起一圈浅浅涟漪,萧卓然却看得心头一惊,手刚要放在姜如蓝肩膀,她却微微弯下脖颈,借着喝粥的姿势,躲开了他的触碰。

早餐在两个人的沉默中结束。碗碟里的东西吃得很干净,连姜如蓝自己都有些惊讶,这种时刻,她居然还有这么好的胃口。

外面雨丝飘摇,如同根根银针,照耀得天地间一片白茫茫。姜如蓝站起身往外走,一边语气轻松地说:“我想出去走走。”

萧卓然只迟疑了片刻,就跟了上去,一边拿起靠在门边的伞,“这会儿雨有些大了,要不等……”

“你不必跟我一起。”姜如蓝仰起头,朝他笑了一笑,“我只是想出去散散步。谢谢你的早餐,做得很好吃。”

萧卓然只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了,“一一……”

姜如蓝浅浅笑着看他,一边摇了摇头,“我不是告诉过你,我的真名,叫姜如蓝。”

走廊里很空旷,黑色地毯,白色墙壁,一扇又一扇暗红色的门板,一路走过来,竟然一个人都没有。姜如蓝听到身后的男人,一边快步跟上来,讲话的声线有着一丝并不明显的紧绷:“我……如蓝,现在这个才是我的真名。”

“哦。”姜如蓝点了点头。

“外面凉,把这个戴上吧。”萧卓然出门前从衣架上拿了一顶帽子,非常浅的一种蓝色,如同清晨山谷中的薄雾,帽檐小小圆圆的一圈,只在侧面镶了一朵象牙白的绢花,非常复古。萧卓然在酒店门口站定,为她戴好帽子,随后撑开伞,扶着她的腰慢慢走进雨中。

这间酒店的后院很空旷,不似枫国那般绿树成荫,放眼望去一片空地,只有边缘处栽种着一些树木,再往远处看,苍翠的山峰此起彼伏,奶白色的水雾朦胧缠绕着,仿佛梦境。姜如蓝只看了一眼,便问:“那边是烟罗山?”

“是。”萧卓然答:“这处酒店其实是上面在H市设的一个基地。平常很少挂牌营业,很多人都以为这间酒店已经废弃,所以很少有人会来这边。”

“从烟罗山过来,要多久车程。”

“一个小时左右。”萧卓然一时间没想明白她问这个问题的用意,谨慎地又加了句,“如果不堵车的话。”

“达拉斯的案子,上面这次彻底放手,交给你全权负责?”之前在山上,她曾经听端木和卢西亚这样交代。但那时她的心绪很乱,事后想来,也不能确定端木说的到底是实情,还是只是诓骗卢西亚的缓兵之计。有这样的疑问,最好的办法无疑是直接问眼前这个人。至少在这种大事上,他只有“说”与“不说”,不会有“真实”或者“谎言”。

“是。”萧卓然点了点头,一双黢黑的眸子锁住她的视线,郑重其事地答,“达拉斯的案子,我是最高指挥官。”

“那很好。”姜如蓝唇边浮起一丝笑,“你也算得偿所愿。恭喜了!”18个月前那次行动,如果不是还有卢西亚等人在旁边束手束脚,几次打乱萧卓然和端木磊的部署,事情很有可能是另一番局面,萧卓然不会中枪坠崖,端木磊也不会因此被罚禁足三个月,几十个兄弟不会陷入混战白白牺牲,而她和他,也不会像现在这般相对无言。

萧卓然望着她,目光里浸透出某种深沉的光来,“如蓝,你是不是恨我?”

姜如蓝被他问得一怔,随即莞尔。这正是魏徵臣与人交谈时的习惯,或者说是一种策略也不为过,开门见山,**,一般人最先排除的方式,他却一贯用得顺手。“出其不意,才会有所收获”,这是魏徵臣第一次带她出任务时就教过她的。

萧卓然见她望着自己,许久都没有讲话,嘴角却弯起一抹让人觉得刺目的笑容来,一时间也是哑然。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说话的声音却已经有些沙哑:“如蓝,过去发生的事,我不想狡辩,也没有遮掩的必要。你尽可以恨我,只是不要不原谅我,不要……”他咬了咬牙,太阳穴那里传来一下接一下刺痛的跳动,他知道,那是他在极大的压力之下才会有的反应。最后索性一垂双眼,也不去看眼前的人会是什么神情态度,一把拉住她的手,哑声说:“不要放弃我,如蓝,别抛下我一个人。”

这番话却是大大出乎姜如蓝的意料。在她心里,如果说曾经并肩作战的魏徵臣是让她敬仰爱慕的传奇,那么后来朝夕相对的萧卓然就是一团让她参悟不透的迷雾。又或者说,无论他曾经是谁,以什么身份出现在她身边,她从来没有看清过眼前这个男人。而如今,这个她曾经爱慕过也曾经憎恨过的男人,竟然会拉着她的手低声请求她,不要轻易抛下她。无论身处何般境地,无论在什么人面前,他何曾有过这样低声下气的时刻!

萧卓然却当她的沉默是拒绝,急切地抬起眼来看她,“如蓝……”

姜如蓝细细描摹着眼前这双眉眼,修眉如墨,深邃双眸,这样出色的眉眼,这般让人心软的神色,恐怕落在任何人眼中,都很难拒绝他的任何请求吧。

姜如蓝突然就想明白,那么多人追逐爱,参悟爱,探讨爱情的长短,比较爱情的深浅,其实对一个人最深刻的感情,不是爱,亦不是恨,而是不忍。不忍看他哪怕蹙一蹙眉头,不忍让他在无人的时刻独自舔舐伤口,更不忍让他在任何人面前露出这样低声下气的形状来,哪怕那个人是她自己!

姜如蓝一面微笑,一面落下泪来,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原来她对眼前这个人的感情,已经深刻至此。他曾经那样毫不留情地抛下她,理智分析后利用她,在她用自己生命做试探时不为所动,在她绝望哭泣时任她一个人奔向滂沱大雨,可现在看到他因为自己而皱眉难过,竟然还会为他感到心疼。记得年纪很小的时候,在一本爱情杂志上看到过一句特别煽情的话:我的心被你攥在手里,无论怎样拿捏,都会觉得疼。而她的心,早就落在另一个人身上了。

萧卓然见到她又哭又笑,以为她是压抑太久,心里一阵难过,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吻着她的发顶,一边沉声地哄:“不哭,不哭了……都是我不好,是我对不住你。”

可姜如蓝心里明白,他明知道要做很多对不住她的事,明知道他做的那些事会让她觉得难过,哪怕看到她被他折磨成现在这番模样,倘若给他机会重选一次,他还是会做一样的选择。

眼泪一时落得更凶。

萧卓然见怎么都哄不好她,只能捧着她的脸,一边为她拭去脸上的泪,一边低头亲了亲她的唇,“不哭了。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让你落入那样的危险里,你信我这一次,好不好,如蓝?”

姜如蓝没有点头,她只是透过水雾弥漫的眼睛,仰起头看着他,就像从前她靠在他怀里那样。她看着他的眼睛,这双眼睛一如既往地冷静淡然,即便到了这种时刻也找不见一丝慌乱。姜如蓝突然抬起手,抚了抚他的脸,问:“你想我相信你?”

萧卓然有些奇怪她的神情,他见过她各种各样的神情面貌,开心时的她,难过时的她,暴怒时的她,甚至是绝望时的她,唯独没见过她像现在这样,眼泪不停地往下掉,嘴角却一直弯着笑。从在酒店房间里时就隐隐存在心间的恐惧,在这一瞬间无限扩大。萧卓然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看着眼前这个女人,突然有了一丝恐惧,如果她现在开口说要离开,他该怎么办?

如果她说她可以原谅他的所有过错,但是一定要离开他,他该怎么办?

人生二十六年的时光里,让他真正感到恐惧的时刻寥寥无几。最近一次,恐怕就是收到她被罗妃掳走的消息时,那一瞬间,他觉得全身的血液仿佛都被人抽空了一般,冷,空,以及无法自抑的恐惧。他永远也忘不了,达拉斯朝他开枪时,对他说的那句话。那个人长着一双湛蓝的眼睛,相貌甚至可以称得上英俊,看人时的眼神却仿佛来自地狱的恶魔。他当时大笑着说:“我要让你也尝一尝,失去挚爱的滋味。”

当时的情况,萧卓然并不全然是被逼跳崖的,更确切地说,他是在听到达拉斯说这句话的同时,一脚踩空,直接从山崖摔了下去。仰面朝着天空坠落的时候,他与达拉斯两双视线相交,彼此都看懂了对方眼中的意思。他确切地知道自己一定不会死,而达拉斯眼睛中传达的意思是:我等你回来!

等你回来,我再当着你的面,一点一点玩死你最爱的人!

遇到姜如蓝之前的二十几年,他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怕。原因很简单,因为他没有父母、没有亲人、甚至没有朋友,更没有所谓的爱人,这个世界对他而言是没有任何牵绊的。像他这样的人,多活一天,便能多做一天自己喜欢的事,少活一天,对他而言也没什么损失。死就死了,恐怕到时连个为他上坟烧纸的人都不会有,他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可是当着达拉斯的面中枪坠崖的那一刻,在哥本哈根与姜如蓝重逢的那一刻,在不久前得知姜如蓝被达拉斯安插的眼线掳走的那一刻,他是真的怕了。他不敢想象在这个世界上,他还好生生地活着,而他挚爱的女人却已经死了,会是怎么样一种空寂;他更不敢想,在她死的时候,都不知道自己其实还好好活着,她的内心会有怎样的遗憾和悲哀;如果她的死是因他而起,是旁人为了让他难受才制造的局,萧卓然只消稍稍一动这个念头,就觉得自己整个人要恨得发狂!

所以他不敢跟姜如蓝相认,不能承认他就是她爱的那个魏徵臣,更要故作冷酷不耐地把她抛弃在那间酒店。他以为把姜如蓝控制在枫国酒店,控制在展家和沐锦天的势力范围内,达拉斯的人纵然有通天的本领也钻不进枫国的天罗地网。可他和端木磊漏算了两点,一是忽略了古泽熙这个不稳定因素,二是没有及时排查出罗妃的真实身份。古泽熙已经从总部失踪超过三个半月,但无论是端木磊还是卢西亚都没有想到他会在整容后偷偷潜入B市,甚至在达拉斯设下的这个局里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他先是在日式烧烤店与罗妃不动声色地接头,而后试探他对姜如蓝的态度,随后又尾随姜如蓝到酒吧,盗窃了她的手机和U盘。也正是因为这两样东西的丢失,才会导致他们这边步步漏算。而罗妃更是将如蓝引出枫国那个原本安全无虞的场所,把她诱骗到荒郊野外的烟罗山,逼迫他们所有人不得不提前出手。

古泽熙中途劫人,应该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可以说如果没有古泽熙的中途叛变,妄图拿姜如蓝的性命安全去跟达拉斯谈判,也不会为他们这边争取了救援时间,最后顺利将克拉那伙人一网打尽,还让他提早几天救回心心念念的爱人。

萧卓然突然发现,自己想得越多,心越慌乱,而当他意识到自己整个人已经乱了的时候,更是陷入前所未有的茫然无措。他到底该怎么办,明明心爱的人就在眼前,可两个人之间却仿佛相隔整整18个月的时空,过往三个月的相处,如今看来倒还不如不曾重逢,至少那样,如蓝不会像现在这样对他充满怨恨。这样想着,就感觉姜如蓝纤细冰凉的手指在他脸上抚了抚,而后道:“萧卓然,你准备什么时候对付达拉斯?”

“三天后。”萧卓然只有短短一瞬的怔愣,随后答案便脱口而出。

姜如蓝浅浅一笑,踮起脚在他唇上印上一个吻,“在那之前,抽出一天陪陪我,好不好?”

萧卓然听到这句话,大脑出现了短暂的罢工,等他回过神,姜如蓝已经从他的怀抱抽身而出,一个人淋着雨朝着烟罗山的方向慢慢走去。

萧卓然连忙追上去,将伞撑在她的头顶,“如蓝,别胡闹,你这两天身体虚,感冒了怎么办。”

姜如蓝侧过脸,目光轻飘飘地从他脸上略过,这个时刻,他眼睛里流露的关怀不似作伪,可不知道几天前的那一晚,她疯了一样从房间冲进暴雨里,那时的他,脸上又该是怎么样的神情。

萧卓然见他不再走了,便解开薄外套,罩在她肩膀上,一只手撑伞,另一手为她系着扣子,就听面前的人突然开口问:“突然改口叫我现在的名字,不会觉得别扭吗?”

萧卓然抬起头,唇角勾着一点笑,目光闪烁地看着她,好像早就在等她问这个问题,“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的本名。”见姜如蓝不语,他又接着解释:“你人到总部之前,我就已经拿到你的全部资料了,即便是职位在我之上的人也没这个权力。如蓝,我比你以为地还要了解你。”

是啊,所以才能步步为营,算无遗策,一年半的时间,将她耍得团团转。

见姜如蓝一直不说话,萧卓然一时之间也捉摸不透,此时的她到底是什么情绪。只能顺着她之前的话问:“今天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我陪你。”

姜如蓝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才答:“想去海边。”

萧卓然看了一眼天色,“好。”这时雨已经渐渐小了,去海边散散步,倒也稳妥。

姜如蓝揽紧身上的外套,率先转过身,“那走吧。”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打在伞面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越靠近海边,风愈发大了起来,姜如蓝一只手扶住帽檐,一面仰起头眺望远处海天一色的景致。萧卓然看她这样,不禁有些好笑,柔声问:“怎么,很想去看海?”

姜如蓝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更没有转过脸看他,只是径自望着远处,直到两人走到沙滩上,离海愈发近了,才轻轻说了一句:“那天也是这样的。”

萧卓然只觉眉心一跳,就听她继续用那种轻轻柔柔的语气说:“你掉下山崖后,过了48小时搜救队宣布彻底放弃救援,但我每天都会去那片海边,沿着海岸线走。最后一次在那片海边找你那天,也下着很大的雨,我不知道怎么就走到海里去了,最后还是端木开着快艇把我捞上来的。”姜如蓝说到这儿,轻笑了一声,语气也有些懒洋洋的,“说起来,端木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呢。不过那时,距离你失踪好像也有三个来月了吧,那个时间段,你应该已经见过端木了。”

萧卓然脸上的血色悉数退去,半晌都没有说出一句话来。姜如蓝转过脸来,看着他的眼嫣然一笑。那笑容是萧卓然许久未见的明媚,可他这样眼睁睁看着,心底却陡然生出一股畏惧来。因为他现在完全摸不透她的心思,完全猜不到,她下一步会说出什么话甚至做出什么事情来。

姜如蓝仿佛完全没有觉察到他脸上的异色,继续笑看着他说:“端木去见你的时候,有没有跟你说,我后来的日子是怎么过的。他有没有跟你讲,我在当地的疗养院住了半年,有一段时间眼睛是什么都看不到的,医生说……”她顿了顿,自嘲般地笑了一下,才又说,“失明完全是精神性的,我的眼部官能没有出现任何异常。是不是很好笑?”

萧卓然嘴唇微微颤抖着,他不是没有设想过,在他坠崖失踪之后,在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之后,眼前这个他自始至终珍爱的女人会做出怎样疯狂的行径。他一直都知道,她外表柔和婉约,看似弱不禁风,内心却自有一团熊熊燃烧的火,所以她才能陪他一起闯过一道又一道的难关,才能成为与他并肩前行的战友。过去这一年多的时间,多少次午夜梦回,白日难得闲暇的时候,他也不止一次想象,她会不会已经放弃对他的找寻,抑或终日流连在那片蓝色的港湾。直到七个月前的一天,端木告诉她,她已经彻底退出组织,准备到东南亚小住一段时间,他才多少放心下来。他知道这意味着她下定决心开始新生活;可在同时,他也暗暗失落,更确切地说,他是有些害怕了,他当然希望她能过得快乐,但私心里谁也不愿被自己的爱人遗忘。

所以他一面在B市布下天罗地网,一面借着到欧洲出差的机会散心。很久以前,他和她有过一个关于哥本哈根的约定。那是一次两人在热带雨林里徒步,走了差不多四天三夜,只等直升机寻找到他们两人的踪迹。当时正是一年里最难熬的月份,他们找到了淡水,身边也还有剩余的食物,可是姜如蓝却在第四天的早晨发起高烧。那时他一路背着她在树林行走,还要不停说话,避免她彻底失去意识,各种话题都说完了,萧卓然实在没词儿了,脑子突然灵机一动,问她:“你小时候看过童话故事吗?”

“废话……没有童话故事的童年,还叫童年吗?”姜如蓝当时说起话来有气无力的,口气却很呛人。

萧卓然记得自己当时沉默了好一阵,才说:“我就没看过。”

姜如蓝当时趴在他背上,听到他这句话,就哧哧地笑出声来,嘴里吐出的热气喷在他的耳廓上,温度比正常人要高出许多。萧卓然无奈,却还要顺着哄她:“有什么好笑的,孤儿院里即便有两本那玩意儿,也都是女孩子抢着看,哪里轮得到我。”

姜如蓝当时昏沉沉的,听到这话,一时觉得又是心怜又是好笑,手指无力地攀附着他的迷彩服衣领,语带笑意地说:“这么可怜哪……要不,我给你讲一个?”

这句话正中萧卓然下怀。她现在这种情况,如果能调动起她的注意力是最好不过的,让她复述从前看过的故事不失为好办法。所以萧卓然故作沉重地叹了口气,说:“讲吧,大小姐。快给我讲讲你小时候都看过什么有趣的故事。”

“安徒生听说过没?”姜如蓝将脸颊在他脊背上蹭了蹭。

“听过,传闻他有很严重的自恋倾向,还有恋童癖。”萧卓然非常严肃地说。

姜如蓝无力地揪扯着他的衣领,“领导,暂时收起你那套犯罪心理学好吗?我们现在的话题是童话故事。”

“好,你讲。”

“美人鱼的故事听过没?”

“嗯……据说在一些北欧国家曾经有渔民见过,很凶残的一种生物……”

“我讲的是童话!”

“好,好,童话故事,大小姐请讲!”

“……”

后来营救成功,姜如蓝在医院急救病房打了三天点滴才苏醒过来,他就简单多了,睡足一天一夜,中间每次起来都喝大量淡盐水,体力很快恢复过来。任务顺利完成,也没其他事,萧卓然每天都在医院附近溜达,也不出去找酒店住,就赖在人家医院的高级病房。等到姜如蓝彻底恢复精神,已经是好几天之后的事,那天一大清早他就拎着两个袋子去敲她病房的门。刚好姜如蓝刚刚洗完澡,从浴室出来,头发湿漉漉的,大概是听到有人敲门,身上只匆忙套了一件薄薄的浴袍。萧卓然不正经地吹了个口哨,把两只购物袋往**一扔,站在浴室外朝她招招手。

姜如蓝对他那种招呼小动物一样的手势很反感,翻了个白眼儿,“你干吗?”

“过来。”那时的萧卓然霸道惯了,无论对谁都是直接下命令、提要求,从来不做多余的解释。

彼时阳光正好,从两人身后的窗子倾洒进来,萧卓然的脸庞闪耀着某种难以言明的柔和光泽,就连那双一向冷然的眼瞳,都仿佛沾染上了碎金般柔和的光,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姜如蓝如坠魔障,傻乎乎就朝他走了过去。萧卓然早就等在那里,待她走到近前,拉起她的手,另一手推着她的肩膀进了浴室。

浴室里蒸腾的水雾还未消散,玻璃和镜子上都模糊着一片雾气,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了进去,空间顿时显得逼仄,好像连呼吸都有些困难。姜如蓝心跳如鼓,脑子却渐渐清醒过来。这一大清早的,她跟一个男人手牵手进浴室,她全身上下只套了一件浴袍,甚至连内衣都没来得及穿,眼前的情况很明显有一丝危险的味道……

“你想干——”话还没说完,身后的人就握着她的肩膀让她整个人转了个圈,两人面对面站立,萧卓然比她高了半个头还多一点儿,此时正笑着低下头,帮她把后半句话补完:“我想干吗?”

姜如蓝觉得自己真是没出息,只是被他这样看着,整个人从头到脚都要烧起来一样,很快脸颊也不争气地红了。最可恶的是,他还抢了她的台词,分明是故意想看她出糗的样子。

萧卓然突然抬起手,揉了揉她湿润的发顶,“傻丫头。”随后拿起一旁墙壁上挂着的吹风机,打开来,试了试温度,而后绕到她身后,吹风机发出呼呼的气流声,后脑传来一阵阵温暖的风,姜如蓝几乎都傻了。他竟然帮她吹头发!

直到头发吹得半干,姜如蓝都没回过神来。萧卓然看着她那副脸颊红红的傻模样,也不戳穿,拉着她的手走到外面,又从袋子里把衣服拿出来,平摊在床铺上,“喜欢哪个颜色的,挑一件穿。”

姜如蓝顺着他手指指着的方向一看,就见**摆着两条裙子,一条是白色的,另一条则是亚麻原色的,白色的那条明显是真丝质地的,触在指尖柔软细腻,想来穿在身上应该格外凸显身材。姜如蓝那时还是个小姑娘,哪里敢在身边这个男人面前穿那么“暴露”的裙子,当下就丢下真丝裙子,选了比较“安全”的亚麻长裙。

萧卓然也不管她,在一旁挑着嘴角笑,一边拿过另外一只袋子,塞在她怀里,“内衣,都是洗过的,放心穿。”

姜如蓝脸更红了,抱着衣袋和长裙,脚步发飘地走进浴室,从头到尾,都没敢问一句,裙子或许可以找外面洗衣店帮忙清洗,那套内衣裤他到底是怎么清洗的……

换了衣服出来,两人在医院楼下的餐厅吃了些早餐,姜如蓝还不太能走远路,两人便一起到附近的公园散步消食。又是一次劫后余生,两人现在都安全无虞,却好像没有在雨林里那么多话题可说。姜如蓝实在受不了这种若有似无的暧昧气氛,便转过脸匆匆瞟了他一眼,小声问:“那个……哥本哈根……”

“什么?”

“我是说,哥本哈根……”姜如蓝咬了咬唇,声音越来越小,“以后还去不去了……”

那时在雨林里奔走,萧卓然也不知是出自安慰,还是真心,在她讲完美人鱼的故事之后,就说:“等你病好了,我们就去哥本哈根,我带你去看美人鱼雕像,安徒生故居,去吃那里最有名的脆皮烤乳猪和海鲜。”

萧卓然微微倾身,好像一开始并没有听清她的话,过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般地“哦”了一声。

姜如蓝一看他这副样子,顿时又气又急,扭身就走,“算了!”

“哎,怎么就又算了?”萧卓然笑嘻嘻拽住她的手腕,从她肩膀探过头看她的侧脸,“不是早就约好的,你这是想毁约?”

“我没有!”姜如蓝跺脚,明明就是他没有诚意。

“噢,那就等明年。如果有长假的话,我们就去北欧旅游,第一站就是哥本哈根,怎么样?”

“好。”姜如蓝脸颊红红地答应,丝毫没有意识到两人仿若相拥的姿势、亲昵非常的对话,在旁人眼中与情侣无异。

这就是两人曾经的哥本哈根之约。

萧卓然那时已经有一年零三个月的时间没有见到她了,没有了端木带来的照片和录像,甚至打听不到一点儿她的音讯。自从离开总部坐上前往吴哥窟的飞机,她整个人就好像人间蒸发一般彻底消失了。无论是萧卓然还是端木磊对此都不感到惊讶,做他们这一行的,想要彻底抹去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痕迹,在任意一座现代化都市过起隐居生活,都不是一件难事。只要她有充足的现金,不搭乘飞机或轮船出入境,日常生活又足够仔细,即便他们在总部拥有世界上最先进的监察系统和数据库,也很难从茫茫人海中重新找到她。

所以他才会去哥本哈根散心。

不是为了达拉斯的案子,不是为了卓晨的工作,更不是因为什么精神压力大随便找了个地方放松度假……他会选择哥本哈根,从头至尾都是因为眼前这个女人,因为他还记得两人曾经有过的约定,更因为压抑太久的思念几乎要把他整个人都湮没了。

是因为他一时失控,才导致现在满盘皆输吗?萧卓然听她用平静到淡漠的语气讲述着那段自己不知道的过往,看她望着自己时毫无生色的眉眼,心里突然涌起一种连他自己都捕捉不住的绝望来。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见姜如蓝又朝他笑了笑:“雨小了,用不着打伞。”

萧卓然四下一望,就见天空已经不似早晨刚起来时晦暗,四周渐渐亮起来,不远处的海边白浪翻滚,浅金色的沙子踩在脚下,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沙砾摩擦的质感。姜如蓝弯腰脱掉鞋子,光着脚沿着海边慢慢迈开步子。月白色的帽檐下,只露出小小半张娇颜,还有她微微嘟起的唇,脸颊粉白,唇瓣几乎没什么血色,下颏尖尖的,她真的比从前消瘦许多。许是海边沙子堆积得比较厚,她每一步都走得歪歪扭扭的,偶尔还会蹲下来,扒拉着沙子里的贝壳玩。亚麻色的裙子穿在她身上,只露出两条纤细白皙的小腿,上身披着他的外套,多少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萧卓然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提出刚刚那种要求,希望他能在解决达拉斯的事情之前抽出一天陪陪她,可是以现在两个人关系的胶着,他不敢拒绝她的任何请求。哪怕她现在突然跟他说,要他放弃这个任务,恐怕他也会在权衡之后把任务指挥权移交出来。

他从未想过姜如蓝之于他,到底意味着什么;即便到了此时此刻,他一再地问自己,也想不出合适的答案。但有一点是从一开始就明确的:他的生命中,已经不能没有她。他不能接受也无法想象,没有姜如蓝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光景,这是他不能接受的现实,更是他不敢想象的可能。

两人一前一后,在海边走了好久。萧卓然不敢轻易开口,生怕自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说错一句,眼前这个人张口就说出要离开的话来。姜如蓝却一直都很平静,如果仔细观察她脸上的神情,那份平静之中甚至还含着淡淡的喜悦。

到了中午的时候,天虽然还阴沉沉的,雨已经彻底停了。姜如蓝蹲在海边,搓了搓手上沾着的沙粒,仰起脸看他,“中午饭在什么地方吃?”

萧卓然飞快表态:“看你想吃什么。端木从总部过来的时候带了家里的厨师,西餐做得很地道……”

“想吃中餐。”

“那……我们进城?”萧卓然觑着她的脸色,见她听到“进城”两个字时,脸上的表情柔和了一些,便说,“我知道这边有两家餐馆做得还不错,咱们这就走?”

“嗯。”站起来的时候,小腿发麻,姜如蓝刚踉跄了半步,就被人有些惊慌地抱进怀里。

萧卓然扔掉手里的伞,略一弯身就将人抱了起来,一面低下头贴着她的脸颊轻声问:“蹲了那么久,是不是腿麻了?还是头晕?”

被他这么突兀地打横抱起来,姜如蓝确实觉得头晕,她不怎么想多说话,所以只是点了点头。

萧卓然看着她皱眉不语的样子,突然福至心灵,试探着问了句:“吃完饭还想做什么,看电影,还是逛商场?”

姜如蓝没想到他竟然会提议这个,猛地抬起眼睛,见他眉眼间尽是专注,还隐隐有一丝讨好的意味在,这才放下心来。萧卓然是不会猜到她在想些什么的,之所以能够迎合她的想法,靠的是他一向细致入微的观察,以及大胆猜测的作风。沉默了一会儿,姜如蓝轻声说:“两样都想要,可以吗?”

萧卓然走得不快,两人又挨得格外近,姜如蓝讲话的时候,他甚至听到吐字间隙里些微的颤抖,心里的愧疚和怜爱一时大盛,郑而重之地答应下来:“当然。还有什么其他想要的吗?”

姜如蓝摇摇头,“想到再说吧。”说完就闭上眼,仿佛倚靠在他怀里,便是世界上最温暖安全的港湾。

用餐地点选在H市最有名的一条商业街,萧卓然挑选的是一家很有特色的私房菜,地方不大却人满为患。姜如蓝握着号码牌坐在一进饭馆的位置,不多时,萧卓然捧着两碗龟苓膏从街对面的甜品店出来,见她透过玻璃窗遥望,忙抬起手示意。天依旧阴沉沉的,市区不似郊区风大凉爽,即便坐在开着空调的室内,也觉得闷热难耐。坐下来等座位时,萧卓然笑着问她有没有想吃的小吃或甜品,姜如蓝说出来时,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龟苓膏吃着是不错,爽口又降暑,可她过去并不喜欢吃。或许是上次与他一起吃这种食物的记忆太过心酸,又或者她在潜意识里想在这一天之内把所有跟他经历过的事情都重新做一遍,所以才借口天气闷,想吃最正宗的龟苓膏解解暑。

对面甜品店的生意很不错,听说是附近街区里生意最好的一家,队伍从店内一直排到步行街的这一边,萧卓然大抵也从未在这样热闹的地方排长队,一开始站在队伍里的时候,还有些无所适从,一手插着牛仔裤的口袋,另一手习惯性地掏出手机。好像是想到了什么,又很快放了进去,尽管他很快就克制住扭头转身的冲动,姜如蓝坐在玻璃窗旁边的木椅上,还是将他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

最后在她旁边的位子坐下来时,萧卓然脸上已经沾满汗水,他自己一脸浑然未觉的坦然神色,姜如蓝却知道他是故意的。接过他手里的碗,她从一旁的小桌抽了一张纸巾,塞到他手里,也没有讲话。

他看到她微微蹙眉的模样,心中一动,关心的话也在同一时间脱口而出:“怎么了,味道不好?”

姜如蓝摇了摇头,这应该就是龟苓膏最原本的味道吧,苦中带涩,含在口中凉凉软软的。没有了炼乳和蜂蜜的调味,那份苦甚至有些难以下咽了。

萧卓然见她不语,忙剜了一勺送入口中,嚼了几下便反应过来,有些惶然地望向她:“我忘记叫店家加糖和牛奶了……”

姜如蓝抬起头看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没事。这东西本来就是这个味道。”

就好像他和她之间的感情,本来就是现在尝到的味道,蜜糖也好,牛乳也罢,都是他们自己添加上去的,没有了念念不忘,也不再执迷不悟,冷静下来仔细想一想,他们两个之间的情感,本就是既酸又涩,强自咽下口,苦味会一直绵延到心底。如果她能早点儿理智面对,还会不顾一切地坚持到底吗?

萧卓然看着她越发沉静的眼睛,某种不安如同破土而出的芽,顶撞得整颗心都开始疼了起来。远处传来服务员的叫号声,姜如蓝率先站起身来,淡淡地说:“到我们了。”

萧卓然也跟着站起来,从她手里接过盛甜品的碗,“你不喜欢的话,就先别吃。这家餐馆做的甜点也好吃,待会儿我们重新点。”

餐馆做的是淮扬菜系,口味清鲜平和,最是讲究时令,有着“醉蟹不看灯、风鸡不过灯、刀鱼不过清明、鲟鱼不过端午”的说法。萧卓然一边翻看菜谱,一边讲着淮扬菜的特点,随后又说:“过几天就是端午了,这家已经上豆沙粽了,想吃吗?”

姜如蓝点点头,她和萧卓然都是孑然一身的人,粽子、元宵这类食物,在哪儿吃都是一样的。

萧卓然又问:“想不想吃鱼?”

姜如蓝笑容浅淡:“你看着点吧。”过去两个人一起在外吃饭,如果想要吃得好,饭菜向来都是萧卓然拿主意。这人出了名的会吃,即便是在从未去过的餐馆,也能挑选出那家最新鲜、最特色的菜品。

萧卓然将菜谱从头翻到尾,对等在一旁的服务员低声说了两句,而后又问:“这家的中式点心做得也不错,要不咱们也要一份?”

“好。”姜如蓝端起之前的那碗龟苓膏,慢慢吃着。

餐馆狭小,左右邻桌都离得不远,年轻的服务员穿梭其间,偶尔还有前台喊号码牌的声音,一餐饭吃得很是热闹。鲟鱼肥美,河虾鲜嫩,鸡汤鸡毛菜脆嫩可口,还有一碗青白相间的豆腐汤,萧卓然吃得不多,整顿饭都在照顾姜如蓝,一会儿夹菜,一会儿盛汤,时不时还要问上两句味道如何。

服务员端了一碟点心上来,小小的点心,每一枚都只有乒乓球大小,浅黄色,淡粉色,淡绿色三种口味,交替摆放成莲花的形状,放在精巧的竹制容器里。服务员飞快地介绍着:“这位先生一共点了三种馅料,都是咱们店里卖得最好的,这是糯米馅儿,玫瑰馅儿,绿色的是抹茶馅儿的。两位慢用。”

姜如蓝捻起一颗放入口中,慢慢品尝着,萧卓然为她倒了一杯温热的蜜茶。姜如蓝喝了一口,咽下食物慢慢说:“你今天都没怎么吃……”

萧卓然怔了怔,说:“我不太饿。”顿了顿,又柔声说,“你吃得好就行。”

这句话说得很是温柔,声音低沉语调和缓,听在耳中不见丝毫谄媚,只让人觉得无比动容。姜如蓝又拿起一块淡粉色的点心,捏在指尖咬了一小口,垂着眼睛轻声说:“你过去不会这样的。”

“不会什么?”一时之间,萧卓然也没领会她的意思。

“不会为人推门、拉椅子,不会在点菜时主动问别人的意见,不会为了照顾别人自己忘记吃。”姜如蓝一条条细数出来,这些她从很久之前就注意到了,也正是因为这些细节之处的改变,才在她心中埋下怀疑的种子,在他用自己身体上疤痕的消失作为最后一击时,成功让她在彻底崩溃之后头也不回地选择离开。姜如蓝抬起头看他,“你过去从来不会太在意别人的感受。”

萧卓然沉默片刻,说:“如蓝,人总是会变的。”这些话他原本没打算在这个时刻说,但是两人的关系现在太紧张了,有些话他不得不提前说,否则,就连他也不能确定,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这样面对面地讲清。他看着姜如蓝的眼睛,说:“我从十八岁起就在国外生活,掌握了不少技能性的东西,但从没人教过我怎样过寻常人的生活。我不能说过去的所有都是错的,但有许多地方……尤其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做得都不够好。来B市之后,我跟黎邵晨合伙开办卓晨,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开始正视自己身上的缺陷和不足。”他看到姜如蓝唇边微微勾起的弧度,伸手轻轻覆住她放在桌上的小手,“如蓝,我不能虚伪地说,从离开你之后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但你也有双眼,你也有心,你可以自己客观冷静地判断,从与你重逢到现在,除了不能与你相认,承认我就是从前的魏徵臣,其他时候我对你是比从前还要用心的。”

感觉到他掌心的温热,姜如蓝微微蹙眉,想要抽离,萧卓然却已经先一秒牢牢握紧,“如蓝,我知道你心里有怨,也有好多事都不明白,但你给我一个机会,等所有事告一段落,我会把前因后果都解释清楚的!你容我几天时间,只要达拉斯的案子结束,我就会向总部递交辞呈,我的所有工作都由端木接手,到那时我就只是卓晨公司的萧卓然,只是你从今年开始认识的萧卓然,好不好?”

“如蓝……”

“可是后来,是你一点点否认你在我心中的位置,你一面否认你就是我认识的那个人,一面又用现在的新身份对我示好、追求我……萧卓然,人心都是肉做的,如果易地而处,一个你曾经深爱的人,这样愚弄你、欺骗你,甚至能眼睁睁看着你以命相挟都无动于衷,你还会爱她吗?即便感情还在,自尊也不允许。”

萧卓然的眼睛红了,他紧紧攥着姜如蓝的手指,仿佛溺水之人紧紧攀附着水中最后一块浮木,“如蓝,我当时看着你吃那两样东西,心就跟油煎一样……但是我跟端木有过约定,任务完成前要尽可能地疏远你,我那时是糊涂了,一心想着把你赶走……后来你一出房间,我就跟了出去……”送她去医院的路上,他看着她苍白无色的脸,满是汗水的额头,直恨不得当时躺在那儿的是他自己。

姜如蓝低下头,不想再看他的眼睛,低声说:“身上的疤痕,怎么弄没的。”

“只是一点儿障眼法,当时房间里光线暗,你又慌了神,所以才以为没有了。”萧卓然说着,伸手拉开自己衬衫的衣领,肩膀上那个半月形的牙印清晰如昨。

姜如蓝苦笑:“为了把我赶走,你还真是煞费苦心。”

萧卓然抓着她的手轻轻摇晃,真挚恳求的眼神如同孩童,“如蓝,是我做错了,你别生气……”

姜如蓝微微侧过脸,错开视线看向窗外,“我想看电影……”

一起在海边踏浪、捡贝壳,两个人一起吃饭、看电影,他为她买甜品,下雨了为她撑伞,走不动了抱着她走……寻常的情侣一定都做过这些事吧。这一次,离开之前,她要他陪着,把所有能想到的事都做一遍。就当做他对不起她的补偿,当做她送给过去的自己一份礼物,当做日后想起这个人来,最后一份甜蜜的回忆。

达拉斯,端木磊,所有一切都跟她没关系了。她从一年多前已经是自由身,再次牵扯进来,也不过是因为这些人设下的一个局。现在她把芯片交出来,换一个无忧无虑的崭新未来。从今往后,她的生命里没有魏徵臣,也没有萧卓然,不再有撕心裂肺的疼,也不再有甜到忧伤的美好,所有一切,都终结在眼前这一天。

买电影票的时候,萧卓然问:“想看哪一种影片?”

姜如蓝几乎没有多想,就回答:“爱情片吧。”

买了票出来,看到周围三三两两的年轻人,都捧着可乐。爆米花等小吃,姜如蓝停在原地不走了。萧卓然哑然失笑,说:“才刚吃完饭,你还吃得下?”

姜如蓝执拗地望着不远处贩售小吃的柜台,这副模样倒有点儿从前的影子。萧卓然记得以前两个人一起度假,看到街边小店卖的小吃,他一眼望过去就知道味道会不怎么样,可她偏不听,就像现在这样,站在原地,双手轻轻扭着,白皙的脸庞带着点儿渴望,带着点儿不甘,小动物一般地望着远处,不时还朝他投去哀怨的一瞥。

两个人现在的关系已经僵得不能再僵,萧卓然哪里受得了心爱的人露出这种神情,几乎在第一时间就举双手投降,扶住她的肩膀一路推着她走到柜台,一边俯身贴着她的耳朵说:“你现在身体不太好,不许喝冷饮,嗯?其他的想吃什么?”

姜如蓝感受到周遭投来的目光,多数是年纪轻的小女生,三三两两聚在一堆,一边耳语一边朝他们这个方向看过来。她一直都知道萧卓然的外貌是出众的,比起从前的落拓不羁,如今的他更像一颗经过琢磨的玉石,虽然依旧夺目,到底多了几分岁月沉淀的温润厚重。尤其像现在这样面带浅笑着低下头来,附在她耳边温柔低语,恐怕会是许多年轻女孩儿梦寐以求的情景吧。

身后传来他人的催促声,萧卓然转过脸礼貌微笑:“不好意思,我女朋友还没选好。”说完,也没有更多的解释,继续搂着姜如蓝看眼前的餐单。

姜如蓝翘起唇角,“要不就要一桶爆米花吧。”

萧卓然说:“好。那要一桶爆米花,一杯Espresso,一杯玫瑰蜜茶,茶要热的。”

两人端着饮料和小吃入场,不多时,大荧幕亮起来,四周阒静。姜如蓝打开热饮的盖子,浓郁的玫瑰花味飘散出来,她轻轻吹了吹,抿了一小口。

旁边有女生小声地说:“好香啊!待会儿看完我也要买那个玫瑰花茶喝,刚刚我说肯定好喝,你还不让我买……”

坐在她另一边的应该是男朋友,闻言低声说了两句什么,声音很低听不真切。猜想着,大概也都是哄女孩子开心的那些话。

萧卓然压根儿无心观影,几乎在她放下杯子的第一时间就留意到了,倾身靠近,低声问:“要不要我再去帮你买一杯?”

姜如蓝摇头,指了指荧幕,意思让他专心看电影。

两人选的座位靠后,此时周遭一片黑暗,稍远一点儿的地方已经看不清人脸,唯独离自己最近的这个人,面容在光影转换间愈发清晰,白瓷般细腻莹润的脸庞,因为喝了热茶而微微染上嫣色的唇,那一截露在外面的脖颈,弯曲的弧度如同天鹅般优雅曼妙……萧卓然凑到近前,已经问完了话,一时间却舍不得抽身离开,凝神望着眼前娇美的侧颜,脑子里只余一个念头:可不可以就这么吻下去……

唇越凑越近,近得可以看到她鬓角微微卷曲的发丝,可以闻见她身体散发的幽幽暗香,两个人从相识到如今,有过火热缠绵的时刻,也有过柔情相拥的瞬间,可从来没有一次如现在这般,细腻、婉转却又小心翼翼,他的身旁就坐着一生挚爱,他的眼凝望着她的脸,鼻子嗅闻着她的芳香,耳朵甚至能清晰听到她轻轻的吐息,却连采撷一个轻吻都不敢轻举妄动……

萧卓然感觉到自己的心怦怦跳着,一边暗笑自己年纪一把,越活越回去,一边想要在她耳边轻声讨一句应允,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就见她睫毛一眨,一滴泪倏地滑落在脸畔。萧卓然一愣,以为自己眼花,不由错开些距离,就见更多的泪珠沿着那红红的眼眶簌簌落下来,每一颗都晶莹得如同水晶,每一颗都仿佛径直落在他心上。

尽管从一开始就没怎么用心看电影,萧卓然也知道,这部爱情影片过程轻松欢乐,结局也是大众喜闻乐见的Happy Ending,当时在外场选电影时他也是仔细研究过海报的。带女孩子出来观影,这点儿常识他还是有的,更何况两人现在关系恶化,他不可能也不敢选那种看得人潸然泪下的悲剧爱情片。再看周遭一圈人的反应都很平静,所以姜如蓝会哭,跟影片本身没有任何关系。这些眼泪,完全是因为他才会掉。

萧卓然心头苦涩,抬手揽住她的肩膀,把人搂入怀中,先是轻轻吻住那些纷纷滑落的泪珠,随后不顾怀里人的反抗,低头含住她的唇……

咸涩的泪水在两人的唇齿间流转,姜如蓝先是无声地落泪,随着他吻得愈发缠绵,渐渐地忍不住呜咽出声。萧卓然听得心疼,连连在她唇上印下几个轻吻,随后直接站起身,也不管身后的人发出抗议,弯身把姜如蓝抱起来,快步走出了影厅。

到了外间光线骤然变亮,姜如蓝靠在他肩膀上,手轻轻推着,“你放我下来。”电影看了还不到半小时就出来,而且还是被男人又搂又亲之后直接抱出来,她真是没脸见人了。

姜如蓝眼睛里闪过一丝倔强,刚撑起上身想要跳下去,萧卓然已在同一时间收紧双臂,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低声威胁道:“你别逼我在这大庭广众做出什么来啊……”

同样的对话,不是第一次在两人间上演。

萧卓然说过这句话,径直把她放下往车门一推,揽着她的头狠狠吻了过去。姜如蓝不再反抗,闭上眼睛将头倚在他怀里泪水无声地滑落眼角,无论说什么做什么,她的心里都充斥着这个人的一颦一笑,那些过往,甜的苦的,开心的难过的,是不是一定要在彻底远离这个人之后才能够忘怀?

天色只是蒙蒙亮,萧卓然猛地从睡梦中惊醒,从**坐起来的同时,就看到姜如蓝衣衫整洁地站在床边,看着他微微地笑。

萧卓然见她一身短袖布裤子的打扮,手里拉着一只行李箱,只感觉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彻骨的冷意直袭心底,“你要走?”

姜如蓝自始至终都微笑着,听他这样问,也只是点点头,另一只手把军刀递过去,“这是你要的东西。”

萧卓然刚要讲话,放在床头的手机突然“呜呜”地震了起来。姜如蓝浅笑着摆了摆手,转身就朝门外走去。萧卓然扫了眼手机上的号码,咬着牙根儿接通,只听了两句,脸色就在瞬间沉下来,“端木,我以为我们已经达成共识,这次行动的总指挥是我。”

电话那端的人不知道说了什么,萧卓然的脸色半晌都是阴晴不定,眼看姜如蓝已经拧开门把手,他干脆把围着关键部位的被子随手一扔,三步并作两步跃过大床,拉住姜如蓝的手把人反扣在怀,已经打开的门“砰”的一声又撞上了。

姜如蓝感觉到他手劲儿不同以往,勒得她手腕钝痛,皱起眉转脸看他,“你——”话未说完,就被萧卓然以吻堵住了唇。姜如蓝知道此刻跟他通电话的正是端木磊,尽管只是只言片语,也猜到两人此时在谈正事,哪里容得他没挂断电话就这样轻佻行事……更何况,该给的东西她都已经给了,昨天晚上,该说的话也都说清楚了,他现在这样缠着他,算怎么一回事?

这个吻格外火辣,一吻结束,不单是姜如蓝,连萧卓然自己都气息急促。他抬起指尖,轻轻抚过被自己吮得嫣红一片的唇,低声说:“为了你好,还是要送你离开……”

姜如蓝此刻还背对着他,肩膀抵着门板双手押在身后,刚刚那个吻既绵长又霸道,几乎要扭断她的脖子,此时电话还接通着,萧卓然就说出这样的话,气得姜如蓝脸色绯红,却连一句话都不敢说,只是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萧卓然目光深幽,一手牢牢攥住她纤细的手指,“我在。”

“达拉斯把时间定在今天中午一点整,地点是H市北郊邙山。”顿了顿,端木又说,“萧,这次的事对不住,不过达拉斯一向多疑,临时更换时间地点这种事,他也不是第一次做,我现在的身份没有对他说‘不’的权力。”

“我知道。”萧卓然深吸一口气,目光闪烁,“刚刚是我的口气冲了些。”

“那……你什么时候能过来?”

萧卓然深吸一口气,语气有些无奈,“如蓝想去国外散散心,等我把她送走,就过去跟你会合。”

姜如蓝皱着眉头转过脸,刚想说什么,萧卓然已经挂断电话,把手机往后一扔,捏着她的下巴吻上来。

面前是冰冷的木质门板,身后事男人火热的身躯,姜如蓝每次刚刚感觉要喘过一口气来,就又被男人恶狠狠地吻住。也不知过了多久,捏着她下颏的手指终究松了开来,沿着她的脖颈向下,先是抚过微微凸起的锁骨,而后是柔软饱满的胸,再往下……

姜如蓝被他吮得嘴唇都痛了,双手又被他牢牢攥着动弹不得,只能先将手心里那一片小小的坚硬物体向上挪动,趁着萧卓然握着她手腕缓缓挪动的空当,借着一个巧劲儿塞进牛仔裤的口袋——只是完成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姜如蓝已经感觉到自己手心冒汗,指尖冷得如同刚从冰水里捞起来。萧卓然好像觉察到了什么一般,手指在她手腕内侧轻轻摩挲着,动作强硬却又小心地没有弄疼她。

姜如蓝轻轻地“嗯”了一声,手指快速扒住他的手背,在上面飞速画了几下,随后说:“昨晚都说好了,放我走……你现在是想反悔?”

萧卓然吐息沉重,灼热的吻一个又一个落在她的耳垂和脖颈上,“不舍得放了……”

“你……”姜如蓝的语气听起来有一丝娇羞,“你别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已经说好的,你要给我时间……”

萧卓然艰难地停住动作,深吸一口气,“好……”

“你是不是还要忙达拉斯的案子?”姜如蓝转过身,双手很快又被他牢牢攥住,她仰起头望着他,“是不是今天就有重要的事?”

萧卓然垂下眼睫,一双桃花眼黑而深邃,看向姜如蓝的目光晦暗难辨,“是。如蓝,等所有事告一段落,我就去国外接你回来。”

姜如蓝笑容清浅,眼中的狡黠一闪而过,“那就看你找不找得到我啦!”萧卓然低下头又欲亲吻,姜如蓝却在同时撇过头,“好啦,你忙你的事,黎邵晨不也是今天要走?我让他捎我一程。”

萧卓然锁眉,过了片刻点点头,“这倒也是个办法。”

姜如蓝转身,打开门,朝他摆了摆手,“放心吧,上车之前我给你短信。”

姜如蓝面上挂着浅笑坐进车里,“黎副总过奖,时间不多,咱们先去车站。”

“好嘞!”黎邵晨见她系好安全带,一脚踩上油门,“放心,有我在,咱们肯定准点抵达。”

一路上,姜如蓝面上的神色都淡淡的,看起来似乎比平时更显冷淡。黎邵晨见她一直在玩手机,中间等红灯的时候,就侧过身瞅了眼屏幕,“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手机屏幕上,两行黑色字体清晰得一目了然。黎邵晨看得一愣,姜如蓝已经飞快切换页面,淡声说:“没什么,在看一些旅游攻略。”黎邵晨拧着眉不语,姜如蓝转过脸看他,恬静的眉眼间某种凌厉一闪而过,语气却轻轻柔柔的,“怎么啦?”

“唔……”归根结底,黎邵晨也是个反应很快的人,他瞄着姜如蓝的脸色,有些支吾,“那个,小姜,你该不会这一走,就再也不打算回来了吧?”

姜如蓝淡淡一笑:“我还没想好。”

黎邵晨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小姜,我跟你说,为了我们卓晨的美好明天,公司上下全体员工的人身安全着想,我强烈建议你出去玩一圈后,还是赶紧回来吧!”

姜如蓝弯弯的眉毛一挑,语含戏谑,“你这是在替某人说情吗?”

黎邵晨苦大仇深地抹了把眼睛,“哪儿啊,我这分明是在替自己和公司争取福利。”

“什么福利?”

黎邵晨长叹一口气,“你是不知道啊,在你来之前,我们过得都是什么日子,每天早上明明是八点上班,萧卓然那家伙七点半甚至不到七点就来公司,你说这是啥意思?别说迟到了,还有几个员工敢按点来上班的?晚上是不到九点钟绝对不走,周末和节假日还经常自己一声不响地加班……”黎邵晨这个话匣子一打开就合不上了,一路上都在痛陈革命家史,大有架势要把卓晨从建立以来萧卓然的种种行为表现通通讲演一遍,眼看车子都进车站大门口了,他这发家史才讲了一半。

黎邵晨一手拎着背包,一并拖着姜如蓝的行李箱,跟姜如蓝一前一后走进候车大厅。趁着黎邵晨排队买票的空当,姜如蓝指了指不远处,说:“你待会儿买好票就坐那边,我先去趟卫生间。”

黎邵晨的眼中闪过一丝迷茫,姜如蓝微笑着朝他晃了晃手机,“待会儿有事电联。”

黎邵晨抿着嘴角,目光紧锁住她的双眼,见姜如蓝微微点了点下颏,心中了然,便朝她挥了挥手,“去吧,去吧。”

姜如蓝转身,步伐坦然地朝着卫生间的方向走去。

黎邵晨一耸肩,“你刚不是暗示我把所有东西连手机通通扔掉吗?都扔在候车大厅了。”

姜如蓝这才松了口气,“你还不算太笨。”

黎邵晨翻个白眼儿,“大小姐,我虽然不是你们那个部门的,好歹我也在部队历练了八年好吗?不要太小瞧军人,OK?”

姜如蓝懒得跟他扯皮,揪住他的衣领子把人往窗户边扯,“别废话,你先帮我把这窗户弄开。”

“用得着这么夸张吗?手机不是都处理掉了,我连钱包和银行卡都扔了,他们就是手眼通天也找不到咱们,还用得着钻窗户走?”黎邵晨皱着眉头表示抗议,见姜如蓝脸色阴沉,眼神不善,两人目光对峙十秒,最后还是他举手表示投降:“好好,小心驶得万年船,这道理我懂!”

“快点儿!”姜如蓝催促。

车站卫生间的窗子有些年头了,上面满满都是灰尘,锁头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不好使了。要不是黎邵晨力气大,对开窗户这类活计也不陌生,光靠姜如蓝一个人,可能再折腾上二十分钟也不见得能打开。

两个人一前一后跳出窗户,黎邵晨扶着姜如蓝在草坪站稳,脸上半是玩味半是戏谑:“接下来咱们怎么着啊,大小姐?”

姜如蓝扬起下巴看他:“你不是从军八年吗?如果是你,在这种情况下,你要怎么办?”

黎邵晨摸了摸下巴:“你这是考我?”见姜如蓝扬起眉毛不语,他咳了一声,收敛了脸上的玩笑神色,说:“卓少这次的行动,之前他多少跟我透露过一些。这次行动代号‘斩首’,是一年半前那次失败行动的延续,目的是把以达拉斯为首的一干毒贩一网打尽,你们用那枚芯片当饵,让端木磊伪装成东南亚地区最大的贩毒头目跟达拉斯进行交涉……”

姜如蓝皱起眉,警惕地望着他。黎邵晨一看她的表情就乐了:“怎么,你现在才知道怀疑我啊?”

姜如蓝面色凝重地望着他:“如果你只是作为他的好友,这次的行动内容,你知道得太多了。”以萧卓然的谨慎,无论是多好的朋友,也不会透露有关任务的一分一毫。这不光源自他本人的性格特点,也是做他们这行每一个从业人员的职业操守。除非……姜如蓝眸光一闪:“他早就怀疑端木磊?”

黎邵晨点了点头:“是。”不然也不会出个差都让他也跟着赶来B市。

姜如蓝追问:“那他有后招?”

黎邵晨笑着伸出食指,朝着她点了点:“不就是你!”

姜如蓝半晌没有说话,脸上的神情却很复杂:“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端木磊?”

一滴泪从姜如蓝低垂的眼落下来,两人脚下的草坪一片碧绿,微风拂过,如同一片**起涟漪的湖泊。姜如蓝紧紧咬着牙,眼睛里渐渐涌起一片血红,她飞快抹了把眼,就朝着车站后门的方向跑去:“走!”

“哎!”黎邵晨见她跑得飞快,连忙快步追上:“你这丫头怎么蹿得比兔子还贼,去哪儿你倒是说一声啊!”

黎邵晨跟在她身后一路小跑,前面的人不说地点,他也不能跑太快,更何况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也有责任保护她的安全。只是这种跟在女人后面跑还不明方向目标的感觉实在太憋屈,跑了大概十分钟,黎邵晨实在忍不住了,迈开步子跑到姜如蓝身边,问:“小姜,咱们这到底是去哪儿?”

“找地方打电话。”姜如蓝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闷,还带着鼻音,看样子刚刚这一路小跑过来,她应该悄悄掉了不少眼泪。

黎邵晨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路边不就有电话亭吗,你也不早说!”

姜如蓝的声音听起来瓮声瓮气的:“你有硬币吗?”

黎邵晨一愣,也是!自从有了手机,也有多少年没用过街边电话亭,他刚刚情急之下从钱夹里只拿了一沓百元大钞,上哪儿给人找硬币去!

又跑了大概十来分钟,终于见到一家小卖铺,姜如蓝快步跑进去,问店主借了手机,一边示意黎邵晨押几百块钱在柜台。

黎邵晨颇有暴发户气质地一甩手,押了一千块钱在柜台,又指了指外面,讨好地跟店主说:“我女朋友家里有急事,我俩出来得急,都忘记带手机了,借您手机用一用,马上就还!”

那店主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见黎邵晨穿着打扮都不像普通上班族,说话的派头也很足,又很客气,笑着点点头:“没事,用吧!”

姜如蓝走到门口,回头望了一眼两人,听到电话接通,便压低嗓音喊了一句:“周司长。”

电话那端的男人声音里有着一丝疑惑:“你哪位?”

姜如蓝的声音依旧很低,却有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之情:“周司长,SP28196向您报道!”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脊背不由自主地挺得笔直,双眼直视着前方,吐字清晰地说:“我在中国境内H市南站外向您报告,‘斩首行动’时隔一年半,重新启动,最高行动长官为SP11001魏徵臣,现用名萧卓然,我们在出发前遭遇突**况,此次负责假扮毒枭的警员临时反水,他的编号是SP7099,姓名为端木磊……”

前后不过短短三分钟,姜如蓝已经将所有情况解释清楚。手机那端的男人沉默片刻,才说:“你怎么会有我的手机号码。”

“SP28196,你这次遇到的可不是什么难处……”

“我知道。”姜如蓝的声音愈发坚定,字字铿锵地说:“周司长,如果是我的个人问题,可能这辈子我都不会拨通这个号码,但我们现在遭遇的是前所未有的灾难,我手边没有可供调遣的人,我的领导也就是我们这次的行动长官,为了不打草惊蛇,已经按照原定计划出发了……”说到这儿,姜如蓝难掩哽咽,她深吸一口气,望着远处的晴白天空,“他在临走之前把跟目标人物谈判的筹码寄存在我这儿,一旦对方发现他手里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周司长,他前后蛰伏一年半的时间,就是为了把这伙人一网打尽,这次跟着他一同前往的,是部门最精锐的部队,如果这次行动失败,后果不堪设想。”

“我凭什么相信你。”手机那端除了男人平和的呼吸声,还有一些刻意压低嗓音的交谈声,明显对方已经在核实她汇报的这些信息。

姜如蓝精神一震,立刻说:“最重要的情报就在我手上,情况允许的话,我可以在半小时内把这里面的内容传真给您,但这是绝密文件,只有您可以看。如果您看过并且确认这是真的,别的不说,至少‘斩首’行动的最大筹码已经没有了,不论我们之中有没有内奸,这次行动都只能宣告取消,从长再议。”

男人沉默片刻,说:“你现在以最快速度赶到H市警察局,进局长办公室,把东西传真过来……”

“是!”姜如蓝挂断电话。就见黎邵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一旁,望着她的眼中神色动容。

姜如蓝捂着心口徐徐吐出一口气,斜睨了他一眼:“看什么?”

黎邵晨拍了拍她的肩膀,一副过来人的神情:“小姜,很给力嘛!连这么大的干部都能联系到,卓少真是没看错人。”

姜如蓝皱皱眉,懒得搭理他。这人倒还真是乐天,天塌下来好像也跟他无关,如今萧卓然身处险境,他居然还有心情调笑。删除掉手机里的通话记录,姜如蓝把手机交还给店主。两人打了辆车,径直赶往H市警察局。

四十分钟后,姜如蓝和黎邵晨坐上一辆黑色越野,从H市警局出发。车上,黎邵晨一手握着方向盘,另一手调整着对讲机:“各分队注意,各分队注意,预计三十分钟后抵达邙山。”

“收到!”对讲机陆续传来清晰的回应声,黎邵晨一边调整音量,一边抽空瞅了姜如蓝一眼:“别紧张,时间一定赶得及!”

姜如蓝一只手紧紧攥成拳头,一下一下地磕着嘴唇,眉心越锁越紧。

姜如蓝神情凝重,斟酌片刻方才开口:“我总觉得……以端木磊的思维习惯,他会再次改变时间,或者交易地点。”

黎邵晨浑身一凛,他向来大大咧咧,尽管有着多年的从军经验,到底不是那种心思深沉的主儿,听姜如蓝这样一说,他顿时也有些慌神:“你确定?”

“我只希望不是。”姜如蓝的脸色也一阵青白,转过脸来看向他,“如果我们到那儿扑了个空……”

黎邵晨死死咬着腮帮,大有一副破釜沉舟的架势:“刚刚周司长不是说了,整个H市全面封锁,各大机场、车站,包括港口也会派人严密监视。我们这次是瓮中捉鳖,就是暂时扑空,总也能将他们一网打尽!”

“可是——”想起那个人的侧脸,姜如蓝只觉得一阵泪意涌上来,忙眨了眨眼,深吸一口气,又徐徐吐出,“我担心他。”萧卓然把整个谈判的筹码给了她,也就失去了全身而退的最佳条件,达拉斯心思毒辣,又是个虐待狂,而端木磊行事周密,且对组织的行动内容了若指掌,这两个人强强联手,她真的很怕萧卓然撑不到他们去救他……

黎邵晨的脸色依旧阴沉,眼睛里却多了点儿闪亮的东西,他拍了拍姜如蓝的手臂,说:“放轻松,那家伙没你想得那么弱。”见姜如蓝一直不讲话,他语气里带了一点儿笑意,问:“想不想知道我们两个是怎么认识的?”

许久,姜如蓝才点点头:“你说。”

“我们俩认识是在五年前,有一次他执行任务的地点就在B市,那时我还没从部队退役,上面的老领导让我协助你们部门完成一次缉捕行动。那一次,是他救了我的命。”忆起往事,黎邵晨的嘴角带了一缕并不明显的笑容,“前年夏天,他突然联系我,说想在B市开一家公司,我那时在家闲得发慌,就跟老爷子要了点儿钱,带着池然一块,我们仨一起开了卓晨。再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我们谁都没想到,卓晨在业内的名声渐渐打起来了,去年下半年公司开始盈利,过年时候我爸和池然他爸一起请卓少吃饭,两个老头儿挨个主动给他敬酒,说感谢他带着我们两个败家子做了件正事儿……”

提起池然,姜如蓝的心情也有些黯然:“我听说,池然到现在还没醒。”

“有关卓少的过去,还有他跟你的那些事儿,池然都不知道。我们三个人里,平常池然看着是最精最油的,其实我们都知道,那小子是最傻最单纯的一个。我和卓少从一开始就有默契,不在池然面前谈半点儿从前的事。可是我们俩也都知道,既然他还在继续蛰伏等待时机,而且达拉斯一直还活着,当年那件事就不算完。”姜如蓝看着他的侧脸,这才发现黎邵晨的眼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红了,可他说话的时候,语气始终很轻松,嘴角还一直挂着笑容,“小姜你尽管放心,有我在,不会让卓少有一丝一毫的闪失,我这辈子就这么两个兄弟,一个已经折在达拉斯手上,另一个,我肯定让他好好活着回来,跟你结婚!”

姜如蓝嘴角也漾起一丝笑,转过脸看向前方,轻声地说了句:“谢谢。”

这一次周司长派给姜如蓝调遣的是H市武警总部的三十名精锐,车子抵达邙山脚下,众人在一片小树林里集合。再次重申这次行动的主要目标后,姜如蓝和黎邵晨各自带了十五人,分别从两条路上了邙山。

之前在酒店房间,萧卓然锁住她双手,用身体挡住身后手机的摄像头,先是把真正的芯片放到她手心,而后在她手腕内侧画了几个字,分别是:邙山东,空地,黎。

邙山位于H市北郊,主峰超过1000米,靠东的那座山峰也有将近700米高,素有“小黄山”的美誉。东边山峰景色虽然优美,但地形复杂,树木高大,常会出现的剧毒蛇类就超过三种,所以多年来H市对旅客开放的一直是主峰。根据一名武警所说,东面山峰只有靠近山顶的地方有一处空地,而从山脚一路攀爬上去,有两条道可以走,一条是护林员会走的,道路较平也较宽,但是路途较远,一路不停歇地爬上去也要一个半小时,像他们这样体力特别好的,最快纪录也要四十五分钟左右。而另外一条道平常很少有人走,虽然近便,但不可预知的危险更多,比如松落的岩石、有毒的藤蔓或者毒蛇、蝎子一类的毒物。如果体力足够好,走这条路最快只要三十分钟。

时间紧迫,距离电话里端木所说的约定时间,只剩下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姜如蓝和黎邵晨稍做商量便决定,姜如蓝带人走那条较平也较远的,黎邵晨带人走那条较快的路。可是走了不到二十分钟,姜如蓝就改了主意。她望了眼头顶那片苍翠树林,问前方负责领路的武警:“整座山峰,只有靠近山顶那一片空地吗?”

她之前始终都怀疑端木磊会临时改变时间地点,但同时她也考虑到,端木心思缜密,可达拉斯却向来多疑,频繁更换见面地点,或许可以甩开不必要的麻烦,降低萧卓然这一方人员的体能和机敏度,但同时也会影响达拉斯对他的信任。所以经过一段时间的反复考虑,她觉得最大的可能就是,地点仍然选在邙山东峰,却不是之前就说好的山顶平地!

那名武警笃定地点点头:“这座山陡峭得很,只有靠近山顶的地方有一小片空地。”

姜如蓝陷入沉思,如果依照原本计划:端木磊假扮控制东南亚地区的毒贩头子与达拉斯交易,他拿到达拉斯一直想要找回的芯片,并且以萧卓然为人质,跟对方换取超过价值1亿美元的罂粟种植基地。而在这个过程中,守候在外的部门其他人员与萧卓然、端木磊里应外合,将达拉斯及其众党羽一网打尽。而如今,端木磊骤然反水,萧卓然选择按兵不动,依旧以人质身份出现,一旦达拉斯发现芯片内容有假,恼羞成怒之下很可能会当场处决他——这也是姜如蓝最担心的一点。

姜如蓝一个激灵,停住脚步:“那里能同时容纳多少人?”

武警队员想了想,谨慎地说:“附近有个小水洼,至少能站二十来个人没问题。”

姜如蓝沉思片刻,便拍板:“我们先去你说的那个地方!”

在前面的领路的队员有一丝犹豫:“可是我们事先说好……”

姜如蓝目光沉静,言语间有一种不容违抗的强势:“这次营救行动我是指挥,听我的,先到那个地方看一眼。”

时间一分一秒溜得飞快,而此时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段,众人挥汗如雨,却连落地的脚步声都极轻极静。走入武警队员所说的那片树林,空气乍然凉爽起来,隐隐可以听到潺潺的水流声,没走几步眼前就出现一处陡坡。姜如蓝看了眼一旁的队员,那个人用口型说:“就在上面。”

姜如蓝刚想再问,就听陡坡上方传来一声枪响,众人面色瞬间凝重下来。十五名武警队员很快分散开来,姜如蓝正想上前,就被最近的一名队员抓住手臂,两人放轻脚步挪到陡坡下方的一处树丛后,那队员指指上方,又朝她打了个手势。

姜如蓝这才反应过来,遇到这种情况,应该在第一时间通知黎邵晨。

土坡上方传来男人低哑的小声,紧接着响起的就是一连串西班牙语。姜如蓝凝神细听,就听那个人说:“魏先生,一年不见,你看起来恢复得不错。”

姜如蓝浑身一震,紧紧攥着的拳头被身旁的队员一把握住,男人刚毅的面容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两个人的目光在无声中交流,姜如蓝明白对方的意思,是让她不要冲动。

所有人已经在听到枪响的第一时间关闭了对讲机,临出发前,警局领导临时为她和黎邵晨配备了一部手机,姜如蓝飞快发了一条信息过去,随后又在屏幕上打道:旁边有路可以包抄过去吗?

那个队员看到后,点点头,抬手指了指来时的路。姜如蓝明白过来,如果想包抄这块地,必须回到之前的山路,绕过这片树林,从树林上方的山路悄悄靠近。

姜如蓝点点头,看着队员又做了两个手势,其余十几名队员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随后,他又朝她做了个手心朝下的手势,姜如蓝明白,他的意思是让她耐心在原地等待时机。

目送最后一个队员撤离,姜如蓝蹲在树丛后,仔细倾听上方树林的动静。

似乎过了很久,萧卓然出声:“端木,我一直以为我们是朋友。”

看来所谓的“空地”一说真的是个幌子!姜如蓝庆幸自己灵机一动做下的决定,却也为萧卓然的处境感到忧心,她能听得出来,尽管他在极力压抑,但是身体应该是受了不轻的伤,也不知道刚刚达拉斯那一枪是打在了哪儿……

“他们没你以为的那么笨。”萧卓然说话的时候,仿佛每个字都是从牙缝儿里挤出来的。

姜如蓝听得心中撕扯,知道他应该是疼到极致了才会如此。正在犹豫到底何时才是最佳时机,就听一直沉默的端木磊突然讲话了,并且说的是西班牙语:“他在拖延时间,你可以现在干掉他了。”

“噢?”达拉斯始终懒洋洋的声音听起来多了一丝兴趣,“这么急着干掉他!端木,你又在想什么?”

“没有他,我们也能拿到芯片。”端木磊冷漠说,“他的女人还有他的朋友,已经在我们的掌控之内。”

“你之前也说,他已经在你的手掌心里。”达拉斯悠悠说,接着又笑了一声,“端木,你该不会想再背叛一次你的新伙伴吧?”

想也知道现在的端木磊脸色该有多难看,姜如蓝不由冷笑,他自诩心思细腻,且不乏狠绝冷厉的一面,但从一开始他就忽略了一点,达拉斯的思维是精神变态者的思维,他冷酷无情、反复无常、并且有很严重的暴力倾向。以现在三人对峙的情形,生命受到威胁的可不光是萧卓然,如果达拉斯对端木的质疑达到一定程度,下一枪很可能会对准他的太阳穴。

“那样做对我有什么好处?”端木磊的声音听起来很是不悦,但是以姜如蓝对他的了解,知道他此时的不悦只是色厉内荏的伪装罢了。

达拉斯吹了声口哨,不远处响起几个人的脚步声,紧接着就传来端木磊愤怒的质问声:“达拉斯,你这是干什么?!”

“呵呵,别急,我的朋友。”达拉斯阴沉地笑了两声,“现在形势明显不太对头,把你绑起来,我也安心点儿。”

姜如蓝一听就意识到不好,达拉斯的意思明显是打算跑路了。如果放任他们离开这块山区,用不了多长时间达拉斯就会发现H市已经进入全城戒严,以他的行事作风,一路逃亡肯定会拉上许多无辜民众,一定会把整个市区搅得血雨腥风。到那个时候,纵然能让他落网,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

感觉到手机传来的轻轻震动声,姜如蓝扫了眼屏幕,黎邵晨带着人已经赶过来了。咬了咬牙,她攀住土坡上的一丛草丛,脚踩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另一手高高举起,同时用西班牙语说:“达拉斯先生,不要这么急着走。”

树林里,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那只白皙的手臂以及这句请求吸引。

就在这时,隐蔽在暗处的两名武警队员同时扣动扳机,破空两声枪响,达拉斯和他身边的一名手下在同一时间倒在地上,涓细的鲜血沿着眉心处的枪洞缓缓流下,滑过那双曾经不可一世的双眼。这位一度在国际上令人闻风丧胆的哥伦比亚大毒枭,恐怕就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会这样简单而仓促地死在一座小山的树林里。

刚露出一个头,就听萧卓然在远处大声喊道:“如蓝,躲开!”

姜如蓝来不及做更多的反应,只是本能地朝左一偏头,眨眼间,脑袋旁边的土壤多出一个小小的凹陷,一缕白色细烟从凹陷处袅袅升起。姜如蓝的心在一瞬间提到嗓子眼儿,紧跟着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道字正腔圆的男声:“端木磊,放下你手里的枪!”

姜如蓝听到到头顶上方传来的粗重喘息,她趴在湿润的泥土上,鼻端甚至嗅闻到一股很清很甜的青草香味,她缓缓抬起头,就见原本应该被人控制着的端木磊此时正站在她面前不到一尺的地方。彼时天光大亮,头顶的天空既高又远,端木磊依旧穿着惯常的象牙白色唐装,领口和袖口绣着镶银边的白云,从胸口蔓延到下方衣摆处的,却不是往常高洁雅致的梅兰竹菊,而是一只张牙舞爪、盘亘在云端的龙!

端木磊望着她的一双眼睛几乎是血红的,黑洞洞的枪口直指着她的前额,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身后依旧一片硝烟,萧卓然的声音穿过枪声断断续续地传来:“端木磊,你如果敢——”

姜如蓝看到他眼底的决绝,也看到他唇边微微翘起的弧度,知道眼前这个人已经下了决心。在这一瞬间,她听到自己如同擂鼓的心跳,听到不远处萧卓然断续的喊声,以及武警队员的劝降声,她的双手紧紧抓着两捧松软湿润的泥土,目所能及之处,尽是一片润泽如玉的绿,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到嘴边的话还没来得及喊出,就觉一口气噎在喉管里——一开始,她并没有感觉到痛,只是觉得一口气卡在喉咙喘不上来。随后,她看到端木磊高大的身体在她面前砰然倒地,她看到他就那样跪着倒在地上,耳朵却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渐渐地,她感觉到心口的温热,她缓缓低下头去,看到白色T恤上沾染的黄褐色泥土,纤细的绿色的草叶,以及……晕染成花朵模样的鲜红。

那句一直想要说出的话,终究没来得及说出口。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闭上了眼睛,又或者她根本没来得及闭眼,她已经听不到任何声响,只知道眼前的世界在一瞬间黑了下来,如同舞台上突然拉下的黑色幕布,遮挡住所有风景。

所以她不知道在枪响的那一瞬间,萧卓然目眦尽裂地嘶吼出声,不顾不远处朝着他射击的枪口,也顾不上被打了一枪几乎丧失知觉的右腿,疯了一般朝着她的方向奔跑而来。

她不知道,或者说,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中枪倒地的端木磊望着她的方向,缓缓绽出一个微笑。

但其实这都不重要,因为也没人知道,她原本想要说出的那句话是什么。

从魏徵臣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从萧卓然重新出现在她的生活里,从她得知她挚爱的人,长久以来的冷酷和自私,并不是因为不够爱她,而是因为太想保护她,她就一直想找个机会,对那个男人说:这一次,换我来保护你吧。

萧卓然,因为爱你,所以无论多难,都想在这个世界上继续好好活着。因为爱你,所以无论多疼,都想为你挡住所有危险,心甘情愿为你而死。

这一生,倾尽所有爱过,也就没有遗憾了。

番外一 从头开始,只因为爱你

温暖如昔,却又千回百转,这样的感觉,大概真的是因为爱吧。

萧卓然在医院走廊里坐了一天一夜。

直到医生宣布脱离危险,他才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地挪到姜如蓝的病房外,却只是静静看着。黎邵晨拎着盒饭走到近前,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曾经意气风发的伙伴,在外人面前向来都是冷峻强悍的精英模样,此时此刻却如同站在街边讨饭的叫花子,一双眼睛熬得通红,脸上、手臂上的擦伤都只经过最简单的处理,白色衬衫皱皱巴巴挂在身上,腿上绑了绷带,虽然枪子没有打在骨头上,但是医生并不建议他这些天过多劳累。可这个人就仿佛是铁打的一样,子弹取出来还不到五分钟,就拄了拐杖到急救室外等着。看着这两个人一路走来,黎邵晨也能体谅他此时的心情,走到他身边轻声劝了句:“医生不是说不出意外,今明两天就能醒来吗?你也别太着急,把身体搞垮了,谁去照顾小姜。”

萧卓然一直没有讲话,从山上下来之后就是这样。警察局、军队以及从前的总部,陆续来了好几拨人,每个见到萧卓然无不好言相向,但他就跟没瞧见人一样,别人说话,他只是低头坐在那儿,直到人走了都没有一句告别的话。若不是有黎邵晨在一旁打圆场,再加上人们都知道了姜如蓝中枪的事,这一天一夜的时间不知道要得罪多少人,每一个还都不是他们能惹得起的。

黎邵晨见他不理会,也不多说,把手里的盒饭往他怀里一塞:“我刚在外边吃完了,这是你的。趁热吃,吃完了你自己好好梳洗一下,再进病房也不迟。不然等小姜醒来,见到你这副样子,怕都不认得你是谁了!”

半个小时后,黎邵晨站在病房外,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嘴巴。从前就有人说过他乌鸦嘴,好的不灵坏的灵,姜如蓝醒了,见到的第一个人也恰恰就是潦草吃过晚饭、好好梳洗过一番的萧卓然,但是人家姑娘眨巴眨巴圆溜溜的大眼,开口第一句话就是:“你是谁?”

可他也不是有意的。按说这中枪的地方是在心房位置,再怎么失血过多昏迷不醒,醒来之后也不该有失去记忆这个后遗症啊!哪知道他当时一句无心的调侃,就偏偏成了真。人是醒了,可是谁都不认识了。对萧卓然来说,估计这个结果比让他再中一枪还要来得难受。

黎邵晨在病房外呆站了半小时,愣是都没敢进去。现在病房里这俩人,一个是身体虚弱的天然呆,那双大眼睛眨的,他过去也没少跟姜如蓝对视,可从没发现她眨巴着眼睛看人的时候,眼神会那么单纯无辜;另一个则是周身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那眼神那气场,一句话不用说黎邵晨也能看得明白,谁进去打扰就是一个“死”字!不敢进,却又不舍得走,黎邵晨感觉到八卦之魂在胸腔熊熊燃起,往H市最好的酒店打了个电话,订了一份补血养神的病号餐,扶着门框继续观望。

病房里,姜如蓝盯着眼前这个衣着清爽、样貌俊美的男人看了足有五分钟,才再次开口:“我觉得疼……”

萧卓然的目光,从她的脸庞,缓缓下移到胸口,专注凝视了片刻,又缓缓移了回来:“麻药过劲儿了,疼是难免的。”

黎邵晨站在门口扼腕,这小子平时嘴皮子也挺溜的,怎么关键时刻一句甜言蜜语也说不出来!

姜如蓝抿了抿嘴,小声说:“我饿。”

萧卓然的目光径直扫射向站在门口的某人。某人脖子一缩,拎着手机晃了晃,意思是早就打过电话了。

萧卓然转回视线:“等一会儿,饭还在做。”

姜如蓝有点儿委屈,眼前这个男人长得是挺好看的,可就是表情太凶,还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好像看犯人似的……想到这,姜如蓝突然问:“我是嫌疑犯吗?”

萧卓然一愣,盯着姜如蓝的视线也在瞬间锐利起来,就见姜如蓝扁了扁嘴,瞟了他一眼小声说:“你是不是当警察的?”

站在门口看好戏的黎邵晨“扑哧”一声就乐了。

萧卓然想了一下,点了点头答:“过去当过一段时间警察,后来改行了,我现在自己开公司。”

“那我为什么会中枪伤?”

“过去当警察时跟一伙坏人结怨,他们专门找了个机会报复我,知道你是我未婚妻,就把你也挟持了。后来你为了保护我就中了枪。”萧卓然三言两语就把中枪的事解释清楚,顺带还申明两人关系,这下不光姜如蓝,连黎邵晨都睁大了眼,心里对他竖起大拇指,这小子,泡妞有一套啊!

姜如蓝琢磨了会儿,慢慢地说:“我现在不认识你了。”

“没关系。”萧卓然表情很淡定,语气很笃定,“医生说了,你好好休养上一段日子,慢慢就都想起来了。”

萧卓然眯了眯眼,意味深长地盯着她看:“那也没关系,我们可以从头再来。”

类似的对话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上演了无数遍,地点从H市医院转战到B市医院,最后又辗转到萧卓然家。

对于萧卓然的霸道和坚持,黎邵晨自然能够理解,但是每每面对姜如蓝无辜询问的眼神,他又觉得这么欺骗一个无知“少女”实在是件有点儿过分的事。所以在某一天的午后,黎邵晨再次听到姜如蓝的问题后,深吸一口气说:“小姜,有关你们俩的事,具体的我也不是特别清楚。但是有一点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卓少真的很爱你,这一点我可以拿我的人格还有卓晨的未来作担保。”

萧卓然当时正好提前从公司回来,在书房门外听到这一句,沉默片刻后没有推门而入,反而转身下了楼,自己在别墅一楼的客厅喝起了茶。

其实喝茶这件事,最早还是端木教他的。端木比他大四岁,也比他早入行四年,可以说,多年来他们两个一直是亦师亦友的关系。许多完成任务的技巧、思维方式上和行事作风上的习惯,甚至在大事面前关键时刻他会做下的决定,都有着端木磊潜移默化的影响。可就是这样一个人,也会在不知不觉间与他渐行渐远。等他发现到不对的时候,他们两个人已经站在河的两岸,是友情的结束,也是对峙的开端。

其实当年的缉捕任务会泄露情报,也是端木磊从中搅和,古泽熙不过是个转移众人视线的替罪羔羊。试想,一个突击队员即便有心叛变,又是如何知道那次任务的最高机密呢?当时知道任务核心内容的只有四个人,他自己,端木磊,姜如蓝以及部门的最高长官。排除掉另外两个不可能的人选,剩下的那个人,看起来再不可能,也是唯一的正确答案。但是当时的魏徵臣,太过信任身边的伙伴,尤其是端木这个可以说看着他、陪伴着他一路走来的良师益友。甚至在他提出一定时间内不要跟姜如蓝恢复联系时,他依旧选择相信他的判断。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暴露在他面前的线索越来越多,再去回想当年任务失败的种种细节,心中的怀疑也越来越重。

当他从哥本哈根回来,在自己的办公室见过姜如蓝后,心中积压已久的怀疑瞬间迸发,从前的一点一线迅速串联,一个从前看起来根本不可能的事实摆在了眼前,端木磊有问题。因为在他面试过姜如蓝的那天晚上,端木给他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既然已经与姜如蓝重逢,就不如将计就计,用姜如蓝做饵引起达拉斯的注意。他没有质疑姜如蓝出现的时机,没有询问两人在哥本哈根重逢的细节,一上来单刀直入就想把姜如蓝也引入这个局,说明整件事始终在他的掌控之内。萧卓然感到不寒而栗,他一直以为端木是和煦温暖的春风,却不想春风到底含着凉薄,不经意间射出的冷箭就足以要了人的性命。从前那样温和睿智的伙伴,怎么会变成令人遍体生寒的陌生人,他是从哪次任务之后就秘密监视他的一举一动,甚至……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悄悄地喜欢上了他的女人。

当他知晓端木近乎无孔不入的监视,了解他绵里藏针的深沉心思,又窥透他暗恋姜如蓝的秘密之后,他就知道,他和端木磊,迟早有一天会刀剑相向,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如果他的计划成功了,那么一面他能通过达拉斯赚取巨额财富,另一面在组织内部也会步步高升;而萧卓然因公牺牲,姜如蓝远走他乡,他的下一步行动应该就是把姜如蓝追到手吧?到了那个时候,金钱,名声,女人,他想要的一切都到了手,人生还有什么不如意的呢?为了得到这三样东西,已经足以让任何人背叛和摒弃从前的一切了,所以即便是向来云淡风轻的端木磊也难以免俗。

只是恐怕端木磊没想到,萧卓然的后招就是姜如蓝,而姜如蓝的归来,带给他和达拉斯的便是彻头彻尾的毁灭。所以才会恨吧,恨她不懂他的真心,恨她为了维护另一个男人与自己为敌,也恨自己,即便到了生死关头,依旧无法做到彻底忽略这个女人。

萧卓然无从猜测,端木磊最后动手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射向如蓝的头部,转而选择了心脏的位置。也正是因为这样,才让她捡了一条命回来。或许那一枪,暗示的意味更大过最终的结果。他从一开始想要的,就是这个女人的心。

正如他现在想做的一样。

吃晚餐的时候,黎邵晨大概担忧自己说错了话,找了个借口开溜了。剩下他和姜如蓝两个人,面对着一大桌子的菜,其中还有厨师特意为了招待客人准备的东北炖菜和胖头鱼。

这个时候,距离她中枪住院已经过去将近三个月了。三个月里,两人同吃同住,晚上睡觉都躺在同一张**。姜如蓝自然一开始是不愿意的,可她受了枪伤,身体虚弱,记性又不大好使,做许多事都不方便,萧卓然也就有了贴身照顾的借口。他会帮她洗澡,给她穿衣,会把她从一个地方抱到另一个地方,但两人之间却连个最基本的牵手拥抱都不曾有过。

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敢。不敢轻举妄动,不敢肆意妄为,因为他不确定现在的姜如蓝,是否还会像从前那样义无反顾地爱上自己,更不确定,她是否真如自己所言,彻底失去了有关他的所有记忆。如果是前者,他或许还有三分胜算。因为他一早就告诫过自己,这一次,如果两个人能够从头开始,他要好好地爱护眼前这个女人,不再让她像从前那样为了自己伤心落泪,甚至险些丢掉性命。可如果是后者,他甚至根本不敢想下去。如果她已经不愿面对两个人曾经共有的过往,那他要拿什么证明自己可以给她一个可以期待的未来?

莹白的米饭上,多了一筷子炖得咸香的鱼肉。萧卓然蓦地抬起头,就见坐在她身边的女人,眉眼弯弯看着他,朝他歪头一笑。

有那么好一会儿,萧卓然几乎都说不出话来,他飞快地垂下眼,掩饰过眼睛里迅速涌上的泪意,拿起筷子把鱼肉送进嘴里。只嚼了两嚼,就咽下肚,随后抬起头看遍整个餐桌的菜色,挑了她从前最喜欢的莼菜羹,为她盛了一碗,递到手边:“先趁热喝点儿汤吧。”

“好。”姜如蓝乖乖巧巧答了一声,又轻声嘱咐了句,“你也多吃点儿。”

萧卓然觉得鼻腔热乎乎的,上一次有这种温暖得近乎落泪的冲动,仿佛还在年纪很小的时候。感受到姜如蓝悄悄凝视他的视线,他抬起头看向她,佯装平静地吐出一口气,柔声问她:“怎么了,在看什么?”

姜如蓝摇摇头,一双杏眼又圆又亮,看着他浅浅地笑:“没什么啊,他们都说你很爱我,所以想仔细看看。”

萧卓然点点头,甚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点头是为了什么,又或者是为了掩饰什么。他又往她的碗里夹了些菜,垂着眼道:“天冷了,菜凉得快,吃饭吧。”

温暖如昔,却又千回百转,这样的感觉,大概真的是因为爱吧。

番外二 曾经失去,才懂得珍惜

默默点了点头,重新靠在他怀里,轻声说:“卓然,我走不动了。”

“待会儿出了考场,就给我打电话,记得吗?”萧卓然在电话那头细细叮嘱着,一边看了眼手上的腕表:“距离开考还有三十分钟,进考场后把准考证交给考官,你还有时间上趟卫生间,背包里有我给你准备好的甜茶,你的位子应该在靠窗第三个,水杯放在窗台上,当心别弄湿考卷……”

萧卓然前所未有的唠叨引来办公桌前某人不留情面的嘲笑。黎邵晨一开始还强忍着,到后来实在憋不住,干脆哈哈地笑出声来,一边指着萧卓然道:“什么叫恶人自有恶人磨……我今天可算是见识到了。”

姜如蓝从听筒里听到一道有些熟悉的男声,微微皱了皱眉:“你旁边的……是黎邵晨?”

“不用理他。”萧卓然从笔记本电脑旁边捞起一叠资料,直朝某人面门摔了过去,一面还注意着保持柔和的语调:“记得我说的,考完试就给我打电话,我就在考场外等,不用急着交卷,别跟陌生人讲话。”

“噢。”姜如蓝乖乖地应了声,抬起头看了眼教室的门牌号:“卓然,我到考场了。”

“好,那就不说了。”萧卓然柔声道:“你先挂电话吧。”

姜如蓝依言挂了电话,从背包里掏出准考证,递给在教室门口已经等待良久的考官。

初冬时节的B市空气干燥,日光微薄,虽然越发寒冷,却多了几分天高云淡的况味。姜如蓝抱着背包走出考场,身上裹着米色的薄羽绒服,脖子上还围着一条喀什米羊毛围巾,明明还不是太寒冷的天气,那个人却生怕她冻着一般,从许多天前就强迫她出门必须戴围巾和手套。教学楼外的空地上,密密麻麻挤满了人,大多数人都是朝着门口的方向去,姜如蓝自觉穿得较厚,又要抱着包,走起路来不如旁人轻便,所以一直走得不快。走在她前面几步路远的,是一个身穿浅黄色大衣的女孩儿,女孩儿的个子要比她高一点儿,从斜后方依稀可以看到她白皙的脸庞,是个长得很漂亮的人……

姜如蓝抬眼一瞧,就见一个身穿火红色大衣的女孩儿穿越人群朝这边奔来,手里还拿着一枚两指粗细的玻璃瓶,慌乱之中,姜如蓝瞥见玻璃瓶里盛着的**泛着淡淡的黄色,那应该是……硫酸?电光石火间,姜如蓝飞快拽了不远处的女孩儿一把,因为力气过猛,四周围也拥挤,两个人一齐摔倒在地,那女孩儿很机灵地用挎包挡住两人的头和脸,身边的人群尖叫的奔跑的咒骂的躲避的,现场顿时乱作一团。姜如蓝咬着牙拽住女孩儿的胳膊,喘着气说:“快跑,那个女孩儿疯了!”

两个女孩儿彼此搀扶着站起来,刚想弯腰去捡掉在地上的包包,就见原本乳白色的包包上黑黄色的洞眼斑驳剥落,现在天气正冷着,隐约还可以看到上面冒着缕缕白烟。站在姜如蓝身边的女孩子当即倒抽一口冷气,估计是被眼前的情景吓得不轻。

姜如蓝可顾不了那许多,现场并不安全,而现在也不是惊讶感慨的时候,所以紧拽着她就往不远处小门的传达室跑:“别捡了,人最重要!”

俩人手牵手地跑进传达室。身后隐约传来夹杂在喧嚣人声之中的尖利嘶吼:“江雪籽!你这个狐狸精,扫把星,你害了我哥一辈子,你害了我们全家,我恨你……”

这次考试的地点选在B市以外语专业闻名的Y大,传达室里光值班的老师就有三名。之前外面的混乱看得清清楚楚,早已经给110、120以及校值班室的同事都挂了电话。眼见两个年轻女孩儿手拉手拽着彼此,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反应最快的老师赶紧把门锁上,跟另一个老师说:“把窗帘也拉上,不能再让人进来了!”

三名老师两男一女,两名男老师各自守在门窗两边,那名女老师看两个女孩子长得娇娇弱弱的,身上衣服鞋帽都沾了泥灰,大衣的袖子还有裤腿,均有被强酸腐蚀过的痕迹,赶紧从饮水机倒了两杯热水给两人,让两人压压惊。

姜如蓝端过水来慢慢喝着,并没有多讲话。另一个女孩儿接过杯子,定了定心神,这才转过脸,看向姜如蓝,仔细打量了一番,随后伸出手柔声道:“刚才谢谢你了,我叫江雪籽,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姜如蓝浅笑着伸手回握:“我叫姜如蓝。你好!”

江雪籽惊讶地睁圆了眼,笑着道:“好巧!我们俩都姓江!我是三滴水的那个,你也是吗?”

姜如蓝甜甜一笑,摇了摇头:“名字的出处确实来自那句‘春来江水绿如蓝’,可我姓的是那个吃的姜。”

江雪籽觉得这女孩儿一笑特别可人,不禁多看了她几眼。又想起刚才一片混乱,这女孩儿独独拉住她的手,救了她一命,忍不住再次跟她道谢:“刚刚……真的太谢谢你了。要不是你拽我那一把,真不知道……”

被姜如蓝如此问着,江雪籽瞬时默然,随后心里一悸,手上一抖,半满的纸杯无声落地。顾不得被溅湿的鞋子,江雪籽只觉得心脏跳到了嗓子眼儿,抓住姜如蓝的手腕,话都说不利索了:“你……手机,把手机借我用一下!”

姜如蓝一看她这副样子,也知道事情非同小可,连忙从大衣口袋里掏出手机。江雪籽指尖打战,拨到第三次才拨对号码,手机那边很快就被人接通,展劲的声音不复往常镇定,张口就说:“谁?说话!”

“劲,你在哪儿?你有没有事?”

“我没事,你在哪儿?”

江雪籽一听到这句“没事儿”,高悬的心这才放了一半儿,再说话的时候,发现自己胸腔一阵火辣辣的疼,原来刚才着急知道展劲那边的情况,竟然连呼吸都忘记了。捂着胸口急促地喘息着,江雪籽努力平复下嗓音说:“我在校门口传达室,我没——”

“在那里乖乖等着别动。”江雪籽还没说完,就被展劲截断了话,随后就挂了手机。

没过三分钟,门外就传来一阵砰砰的敲门声,屋里几个人都是一惊。就听门外一个男人的声音大声说:“警察,开门!”

“可是外面……”守门的老师有点儿拿不定主意,不禁把视线投向屋里另外几个人。

江雪籽已经听出是展劲的声音,不禁又高兴又担心,就听展劲在门外飞快解释道:“泼硫酸的人已经伏案,外面人群也正在疏散中,开门!”

站在窗边的那个男老师把窗帘拉开一道缝儿,欣喜地说:“他说的是真的,外面好多警察!”

门边的老师这才放心的把门打开。

门一打开,展劲一阵风一样冲进屋里,屋子里几人只觉得眼前一花,5秒钟后定睛一眼,发现进屋的这位警察先生,早跟刚才逃进传达室避风头的其中一位年轻小姐,紧紧抱在一起。

江雪籽被他抱的气都快断了,却紧紧地靠在他胸前,任由他把自己锁紧再锁紧。滚烫的泪顺着脸颊落下,很快就把展劲胸前的深色制服洇湿了一小片。

江雪籽听出他嗓音都有点儿哽咽了,不禁哭得更凶了:“对不起,对不起……”

展劲一手摁着她的后脑,轻轻摸着她的发,缓缓将脸埋进颈窝秀发。一旁的姜如蓝眨了眨圆睁的眼睛,她不敢确定,刚刚男人略一垂头的瞬间,好像看到有一滴晶莹的水滴,飞快隐没在江雪籽的发间……

两人抱了足足有一分多钟,展劲才逐渐恢复了往常的镇定。深吸一口气松开怀抱,拉开两人间的距离,双手飞快地把人从头到脚摸了一番。见到雪籽大衣领口以及袖子上的烧灼痕迹,眼中明显飞快闪过一丝狠戾冷光。紧抿着唇,什么话都没说,弯腰抱起人就往外走。

转身刚要出门,正和一个年轻男人走个对脸。男人也没想到会在这儿撞见展劲和江雪籽,不禁愣了一愣:“展队,江小姐?”

江雪籽一听这声轻唤,从展劲怀里抬起头一看,竟然是萧卓然!

展劲淡淡点了个头,侧过身子让开一条道:“里面还有一位小姐。”

萧卓然道了声谢,转脸看清楚屋子里的人,也是大大地松了口气。一双风流桃花眼急得通红,一个箭步冲上前将人搂住:“小如,你有没有怎么样?”

四个人里,唯有姜如蓝是从头至尾都很平静,萧卓然抱得太紧,她几乎有些喘不过气了,只能轻轻推着他的肩膀,小声说:“松一点儿……”

萧卓然也意识到自己的手劲儿有点儿大,连忙松开怀抱,将人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一番,又伸指抚了抚她的脸颊:“刚刚摔倒了?有没有什么地方觉得疼?”

姜如蓝摇摇头:“没事,刚才是为了救那位小姐……”

萧卓然不赞同地皱起眉:“你身体不好,力气小,反应慢,跑得又不快,以后遇上这种事不许往前凑,先把自己保护好就行,知不知道?”

姜如蓝看着他严肃的黑眸,他刚刚应该跑得很急,黑色风衣大敞,领口的扣子解开了两颗,领带也是歪的,眉眼间依稀残留着一丝慌乱,他……刚刚应该也吓坏了吧。姜如蓝没有说什么,默默点了点头,重新靠在他怀里,轻声说:“卓然,我走不动了。”

有些事情,想不想得起来,记不记得清晰,根本已不重要。只要他一心一意地对她,愿意自始至终陪伴在她身边,生病时他会焦虑,危险时他会担忧,以为她要彻底离开,会流下眼泪来……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缘未到伤心处”,那么那个时候的他,应该是伤心绝望到极致了吧?

姜如蓝缓缓闭上眼,感觉他抱着自己,每一步都走得很平稳。这样的生活,不正是她一直以来都想拥有的吗?既然已经得到,那就什么都不去想,好好珍惜现在的每一分每一秒吧!

爱过也好,恨过也罢,所有的苦痛都已经成为过去。铭记也好,遗忘也罢,现在的你和我,会好好地携手走完这辈子。

“你说小姜今天去考试,遇上江家小姐泼硫酸行凶?”黎邵晨从烟盒里磕出一根烟,点上,拉开窗户,望向远处天边。暮色沉沉落下来,天边是一片宁静的红,院子里的树木渐渐光秃,偶尔飞过一两只麻雀,唧唧喳喳地叫着,细细的声音飘在空旷的院落里,反而衬出几分寥落来。

萧卓然扫了眼窗外,又重新看向电脑屏幕,“刚到考场外的时候,我以为又是……”

话没有说完,但在场的两个人都能懂。黎邵晨吐出一个烟圈,深吸一口气,才慢慢说:“卓然,他们都死了。达拉斯,还有端木磊,所有人都死了。你和小姜也是经历了九死一生才活下来的。”

“我知道。”萧卓然捏了捏眉心,再开口时,语气有了一点点的困惑,“你说的我都知道,所以我现在很珍惜跟她在一起的每一天,我也一直在尽量弥补,修正过去做得不好的地方……”

“那你还有什么担忧的,这可不像你。”黎邵晨转过脸看他。

沉默片刻,萧卓然才说:“邵晨,我想带她离开这座城市。”他每一句话都说得很慢,仿佛是一壶酝酿太久的酒,开封倒酒时,一开始总会流得有些缓慢,“留在这里,我总觉得不安心。你说我胆小也好,年纪大了没有闯劲儿也罢,可我觉得今天发生的事就像一个警示。我现在什么都不图,只希望她能健康、开心地陪在我身边,我们俩好好过完剩下这几十年。”

黎邵晨皱着眉头抽完剩下半根烟,才开口,讲话的时候却没有看向萧卓然,“卓然,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小姜已经渐渐想起来了……又或者,她从一开始,就没真正失忆。”他说到这,飞快瞥了萧卓然一眼,朝他抬了抬左手,“你先别打断,听我说完。自从你把她从医院里接出来,她从一开始就没怎么抗拒过你的接近吧?喂饭,换衣,同床共枕,所有亲密举动她都没拒绝过,可是每次我过来探望,她看着你的眼神……我不知道怎么说,卓然,她的眼神太静了,好像谁都没有被她看在眼里过,包括你。”

“你想说什么?”萧卓然拧着眉望向他。

“我想说——”黎邵晨深吸一口气,“卓然,你必须面对现实,她当初就是你一手**出来的,她的性格,你应该比我了解,但你现在是身在局中,你不想也不愿意去觉察……可这个问题你必须想清楚,如果她一直不原谅你,一直都在恨你,甚至未来某一天她会一声不响地离开你……如果我的这些猜测就是现实,你想过要怎么办吗?”

萧卓然眉间的褶皱很深,眼神却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清晰、坚定,“她想不想得起来,都是我从前认识的那个姜如蓝。她恨我还是爱我,都是我要一起过一辈子的人。”说完这句,他兀自笑了:“跟你说了也是白搭,你从来就没真正喜欢过什么人,不会懂。不过你的这份心意我领了。”

“吃完饭赶紧滚蛋,别总打扰我跟我未来媳妇儿培养感情!”萧卓然话锋一转,面无表情地开始赶人。

黎邵晨刚走出去没两步,听了这句话险些脚下打跌,扶着衣架默默转身,过了许久才感慨出一句:“我突然觉得我真是先吃萝卜淡操心,我怎么会担心小姜那姑娘能从你手上跑了?”一边说着,一边伸手狠狠拍了下自己后脑勺,“我就应该直接策反小姜,让她跟着哥留在卓晨继续工作,不出三个月,哥肯定给她介绍个金龟婿,包管一辈子自在又逍遥!”

“你敢。”萧卓然透过镜片斜了他一眼。

“我有什么不敢的?”黎邵晨估计也是长时间被压迫,今天被这么一激也激出了血性,索性挺直腰板儿决心反抗到底,“说句实在话,你跟小姜也是男未婚女未嫁,各自都有自由选择未来婚姻配偶的权利,我给我们卓晨员工介绍对象还有什么不敢的?真让你说的!”

“我手里有卓晨百分之二十五的股份。”萧卓然干脆利落,不多浪费一分口水,“离开B市前我可以面向普通股民直接抛售。”

黎邵晨倒抽一口凉气,过了三秒,语气已经软了下去:“卓少,这么做对你也没什么好处……”

“对你和卓晨的坏处更大。”这样也就够了!

黎邵晨默默泪流,狼一样的对手是可怕,狼一样的队友突然叛变更可怕!这次他多撑了五秒钟,心里呕血,面上还要挤出一丝笑来:“卓少,凡事好商量……”

“嗯。”萧卓然淡定地点了点头,“看你表现。”

黎邵晨默默带上门走了出去。到了一楼,看到正在翻看画册的某位甜美佳人,也没了往常调笑的心情,耷拉着脑袋,坐在她身边,双手撑着腮,两眼无神目露幽怨。

姜如蓝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微微笑着跟他打招呼:“跟卓然谈完公事了?”

“嗯。”黎邵晨托着腮看她,“小姜……”

“怎么了?”姜如蓝看他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就觉得好笑,这个人明明长了一副不错的皮相,说话做事却从来没个正形,就拿现在这副幽怨的样子说,哪里还像个二十六七岁的大男人?难怪卓晨那么多美女,尽管对他青睐有加,但也没哪个真正对他展开攻势。人太二了,果然也是一种罪啊!

黎邵晨吸了吸鼻子,故意把自己的声音调整得听起来带了点儿鼻音,好像刚刚才痛哭过一样,“小姜,你将来要是离开公司,会不会想我……”楼梯处传来一阵下楼的脚步声,黎邵晨浑身一抖,清了清嗓子,继续说,“会不会想我们大家……”

姜如蓝坐的方向本来就是面朝楼梯口的,自然也看到萧卓然拿着本书下来了,点了点头回答:“会的吧……不过我现在没有要辞职的打算呀。”

姜如蓝浅浅一笑:“如果我工作有不到位的地方,或者公司今年打算缩减开支,你不用因为卓然的关系感觉为难,可以直接跟我讲。”如果是公司想辞退她,也没什么,她今天才去考得翻译资格证书,以她目前的水平以及工作经历,再想找一份薪金不错的工资,并不是难事。

“不是!”黎邵晨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否认得那叫一个坚决,“哪有的事!你在公司做得这么好,辞退谁也不会辞退你啊!小姜,你如果走了,绝对是卓晨的一大损失!”

萧卓然坐在餐桌边,不轻不重地又咳嗽了一声:“吃饭了。”

姜如蓝微笑着站起身,黎邵晨虽然平时也有点儿二,但倒不至于像今天这样总说一些没头没脑、前后矛盾的话,看这样子,应该是某人又有什么新的打算了?姜如蓝从茶几倒了杯水,端给萧卓然,“嗓子不舒服?”

自从七月份出院以来,她和萧卓然就搬进这栋位于城东别墅区的房子,这边每栋房子之间都隔得较远,房前房后都有院子,环境清幽,隐私也能得到很好的保护,家里厨师、佣人都有,她每天下班回家什么都不用做,基本上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悠闲日子。最近一段时间黎邵晨接长不短就会过来蹭饭,晚餐也就准备得比较丰盛,四菜一汤,主食也都准备两到三样。三个人一起吃饭,厨师熟知对每个人的喜好和忌口,今晚做得正是萧卓然本人最喜欢的意式海鲜汤。按说饭前一碗汤最是养生,而姜如蓝端给他的水,完全可以不必喝。可这却是她出院以来,第一次主动端东西给他,或许在姜如蓝心里不过是举手之劳,可落在萧卓然心里,却有着完全不同的解读。

诚然,他刚刚在书房和黎邵晨已经认真谈过,无论姜如蓝如今对他是有情还是无意,无论她对他们的过往还记得多少,抑或是在他面前,她愿意承认和面对哪些,他对她的心意都不会有任何改变。哪怕她一直在心里恨着他,哪怕她不止一次地想要偷偷离开他,他都不管,因为这一辈子,他已经要定了她!活了二十六年,如果说有什么东西是他一心一意想要得到,根本无法忍受求而不得的,那就是她姜如蓝!她想怎么折腾都可以,想要怎么折磨他、报复他都无所谓,只要她留在他身边,他愿意用几十年的光阴慢慢跟她耗,他也已经打定主意,用接下来半辈子的时间,赌她一个回心转意!

可如今她只是端一杯水给他,已经让他情难自抑。萧卓然唇角微勾,垂下眼去,就着她的手,慢慢喝完杯子里的水,不想让任何人发觉眼底的湿意。

爱过也好,恨过也罢,所有苦痛都已经成为过去。铭记也好,遗忘也罢,现在的你和我,会好好地携手走完这辈子。

番外四 见或不见,有什么分别

有的人,是否见还不如不见;有的人,是否宁愿从未爱上过。

黑色高跟鞋踩在走廊的水磨石砖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女人瘦削的身影出现在病房门口,一袭黑衣,大大的太阳帽几乎遮住了整张脸。病房门并没有锁,金属制的门把手握在指尖,有一种直袭心底的冰冷,女人另一手挽着背包,怀里抱着一束白色的雏**。定定在门外站了许久,女人仿佛终于下定决心了,扭转门把手走了进去。

偌大的病房里很安静,只有监控机器不时传来一声轻轻的响声,以及病**那个人极轻的呼吸声。女人下意识地扶了扶帽檐,又抹了把脸,这才迈开步子,朝着病床的方向看去。房间里并不全然是白色,米黄色的墙纸,淡蓝色的窗帘和窗纱,就连床单也不是普通医院的白色,而是很居家、很温馨的小碎花图案。乳白色的床头柜摆着一只花瓶,里面插着一束白色的玫瑰花。花没什么味道,送花的人应该是询问过医生,特意选的没有香味的品种。整间病房布置得很温馨,初次步入的人往往会觉得自己走错了地方,这里根本不像是病房,反而有一种让人流连忘返的“家”的感觉。

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她猝不及防地捂住了脸,泪水无声地顺着指缝儿落了下来。

女人已经很瘦了,又穿了一身黑色,戴着一顶很大的深色帽子,整个人仿佛一抹随时都会消失的幽灵,无声地站在病房正中,就这样,痴痴地,痴痴地,看了许久。她看着病**无声无息躺着的那个男人,皮肤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黑色的头发柔顺地覆盖着前额,曾经很有神的双眼,此时无力地闭着。这样看得久了,如果不是旁边机器上显示的数字,几乎要以为他已经没有了气息。

她记得从前他也这样吓唬过他。那时是在H市吧,那天夜里他们俩一起去海边玩。两个人里面都穿着泳装,在海边打闹了一阵,就各自脱了衣服下了海。夜晚的海水很凉,凉得几乎彻骨,真的包裹住整个身体,又是无比温柔的。她在浅水区自在地游了一段时间,突然发觉身边已经没了人。她当时只觉得心头一跳,猛地从海里站了起来,海水只稍稍没过她的胸口,一开始她喊的声音还比较小,毕竟还搞不清楚状况,又怕声音太大,会引了其他人来,只能小声地喊着他的名字。

到后来她已经彻底慌了,在海水里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一面大声地喊着他的名字,海面上最是广阔,她的声音喊出去,一点儿回声都没有。她愈发地怕了,最后一次喊的时候,只觉得嘴边咸咸的,吓得眼泪都掉下来。突然觉得大腿有什么东西蹭了一下,她警觉地撤了半步,又觉得有什么不对,毛着腰伸手捞了一把……借着海水的浮力,她把他拖回海边。把他放倒在海滩上躺下来时,她浑身打着寒战,一面依照记忆里的步骤为他做心脏复苏术。一下,两下,三下,抬着他的下巴吹一口气……如此反复了几次,又摁压着他的腹腔,想要把水控出来,可是如此反复做了三分钟,他依旧静静地躺在那,什么反应都没有。苍白的脸,黑色的发,平日里那双俊雅又含笑的双眼,此时紧紧闭着,好像……已经死了那样……

她哭的声音太大,连他什么时候惊慌失措地睁开眼抱住她都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睁开眼,又惊又怒地瞪住他时,他已经扣着她的手臂吻了过来。又凉,又涩,又慌乱的一个吻,那滋味却是前所未有的好。如果说她对达拉斯是无条件的恭顺服从,对萧卓然是按部就班地试探和引诱,那么她对眼前这个男子,则是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管的顺其自然,她从没对他有过多的留意,更不会为了他的意愿而刻意隐藏或改变自己,可也正是因为这样,无论是他还是她自己,才显得格外真实,也踏实。

那一吻,是记忆里最甜蜜的一个吻;那一夜,也是她这辈子从没体验过的美好。

所以到了后来那一天,她拿手枪对准他的眉心,才发现自己居然下不了手。都说女人不会因性而爱,可即便是到了今天,她也没有想明白,她对池然,到底是在不知不觉间倾了心,然后才有了那一夜;还是因为那一个夜晚的放纵,才有了后来的恋恋不舍。

可不论是怎样的因果,眼前这个男人,都是因为她,才变成今天这副模样。

那天在H市,她跟克拉的两个手下一起开车送他前往医院,她看着鲜血一点一点从他的胸膛渗出来,殷红了整件衬衫,也殷红了她的双眼……她都不知道自己是从哪儿生出的愤怒和勇气,抓起那两个人落在后座的冲锋枪,对着座椅就是一通扫射。而后直接把副驾驶的靠背往后一掰,伸手抓住方向盘,稳住了车子的去向。

随后,她以最快的速度,将那两个人的尸体抬出车子,匆匆掩在路边的草丛,而后开着车子前往H市市郊的一家私立医院。

在那里,池然虽然得到了及时的救助,保住了一条命,可也因为失血过多,送医不及时,整个人就此陷入昏迷,直到现在。

从H市到B市,再到现在美国西海岸最好的医院,萧卓然那些人给他换了一家又一家医院,幸好达拉斯那拨人很快就被他们收拾干净,也让她不用再东躲西逃地过日子。每换一家医院,她都会偷偷地跟过来,在距离医院最近的宾馆住上一段日子。在他们过来的间隙,跟医院的医生和护士打点好一切,她就可以悄悄过来,偷偷看上他两眼,再悄无声息地离去。

离开了达拉斯,她什么都不是。她曾经不止一次地痛恨过自己,恨自己为了生存和金钱成为达拉斯的工具,也恨自己明知道不应该却跟他越走越近。可是后来,日子一长,她也渐渐想清楚了。如果没有达拉斯的魔鬼式训练,她现在根本没法在这个社会立足,也不可能凭借一技之长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如果没有她曾经一念之差的错误,也就不会有后来进入卓晨做卧底,认识池然的种种关联。人这一辈子,就是一环扣一环,谁也别想不付出辛劳只尝甜头。就好像她曾经的所作所为,毁掉了自己这辈子最宝贵的东西,现在的她,只能尽己所能,用后面的几十年做补偿。

她看了眼挂在墙上的钟表,时间快到了。

轻轻地走到床边,把床头柜那束白玫瑰换成自己刚买的白色雏菊,罗妃最后深深看了一眼躺在**的男人,手指轻轻抚过他的眉眼、鼻梁、嘴唇,将玫瑰随手扔进靠近门边的垃圾桶,便拉开门快步离开了。

走廊的另一端,走来三人。走在当中的是一个身材窈窕的年轻女子,她穿着一条浅绿色的无袖连衣裙,剪了短发,白净的脸上挂着恬淡的笑容,整个人看起来既甜美又清爽,只有仔细观察才会看到她的小腹已经微微隆起。走在她左手边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手臂始终环着她的腰身,另一手还扶着她的手臂,小心翼翼的样子,俊美的面容上也挂着关切的神情,不时还会低声问她几句什么。另一边的男子脸上则挂着调侃的笑容,快进病房的时候,还笑着说了句:“这才五个来月,卓少你不用这么二十四孝老公吧!”

姜如蓝淡淡一笑,没有说什么。萧卓然则目光冷厉地瞟了他一眼,哪壶不开提哪壶,这意思是在笑话他三年内求婚超过十次还没成功吗?

走进病房,黎邵晨几乎在第一时间就看到床头柜上摆放的新鲜雏菊,不禁立刻回头:“小姜?”

姜如蓝也皱了皱眉,“我昨天刚换的是白玫瑰。”

三人的目光几乎在同一时间看向门边的垃圾桶,白色的玫瑰花瓣柔白细嫩,看起来应该买回来没有两天时间。黎邵晨皱着眉头,面色不豫,“我去问问值班护士。”

姜如蓝走到病床前,打量着花瓶里的新鲜雏菊,轻声说:“不用了。我知道是谁换的。”

“罗妃?”黎邵晨吐出这两个字的时候,面上满是厌恨,“咱们都换了这么多家医院了,她怎么还是阴魂不散的,这次居然还敢正大光明地登堂入室了?!”

姜如蓝看着池然平静的睡颜,静了几秒,说:“算了。”

黎邵晨是个急性子,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什么意思?”

“我管她进没进病房!”黎邵晨整个人完全一副炸了毛的样子,叉着腰从房间这头走到那头,“我只知道她当初一进公司就不安好心!她当时是不是想把小姜掳走交给达拉斯?”

这个倒是实情,姜如蓝点了点头。

“她是不是趁着我们都不留意的时候刻意勾引过你!”黎邵晨又把目标转向萧卓然。

萧卓然拧眉,“她那是出于达拉斯的授意。”他这么说,倒不是想为罗妃开脱,纯粹是怕在场另一个人知道了会多想。

黎邵晨被他这么一瞪,很快也反应过来,噎了一下之后又指着池然对两人吼:“我发小去一趟H市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是不是全都拜他所赐?!”

姜如蓝沉默了一阵子,本着实事求是的精神轻声辩解:“她当时虽然拿枪指着池然,但是开枪的是达拉斯另外一个手下,她当时会那么做,一方面是自己心里犹豫不决,另一方面我觉得她也是在故意拖延时间……”

“我不管那么多!”黎邵晨提起这件事就是一身火气,“反正当时小然子是被她勾勾手指骗走的,我不管过程,只问开头和结果。这件事就是因她而起,最后害得池然成了现在这副样子,你们也不是不知道,他妈因为这个事掉了多少眼泪,老爷子当初犯了心脏病还送进急救病房,他妹妹直接买了最贵的飞机票回来,差点儿连毕业典礼都耽误了!”

“我没说罗妃是无辜的。”萧卓然看出好友在气头上,知道这件事在他心里已经成了一根刺,旁人怎么劝也没用。而且他跟如蓝的意思也不是想为罗妃说好话:“我的意思是,没必要为了她再这么折腾池然。这次找到的这家医院各方面都挺好的,如果就因为她的出现再给池然办转院,我不赞成。”

姜如蓝也持反对票,“我也不赞成。邵晨,你都快结婚的人了,考虑问题也成熟点儿。我们没有人喜欢罗妃,但是说到底,这是他们两个人的事。如果池然是有意识的,你知道他是想看到还是不想看到罗妃?”

黎邵晨一噎,瞪着眼睛看她。

姜如蓝摆摆手,面色恬静,“你别瞪我,我不是池然,也不知道他会是个什么想法。”

萧卓然看她扶着腰站在床边,走过去扶住她的腰侧,“不在这儿跟他拧巴,咱们去外面走走。听说医院后门新开了一家甜品店,做的东西很好吃。”

“好。”姜如蓝把手提包放在床边,“邵晨,你在这待会儿,我和卓然去买点儿东西。”

黎邵晨显然还没有想通,明明听到两人的对话,也不回头,只是朝身后挥了挥手,示意两个人赶紧走。

两个人走了一段路,萧卓然突然一个转身,站到姜如蓝面前,握住她的左手,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无名指,俊美的眉眼含笑,缓缓在她面前跪了下去,“这是第十一次求婚,姜如蓝小姐,你愿意原谅你面前的这个混蛋,在今天这个美丽的日子嫁给他为妻吗?”

姜如蓝从他攥住她的无名指时就猜到他的用意,但没想到他居然会在这个地方跪下身去,再看到往来病患和医护人员均朝着他们两人所在的方向看来,一时不由大窘,轻声劝他道:“你先起来。”

“如蓝,上一次你跟我说,其实你很早之前就把所有事都想起来了,咱们从B市搬到S市,开了你喜欢的私房菜馆,每年都会去一个你喜欢的地方旅游,哥本哈根和布达佩斯我们都去过了,今年你说想去丽江走一走,这次咱们回B市参加完黎邵晨的婚礼,就动身去丽江。你想要什么,我都会尽力满足,你想我怎么做,只需要提,我都会尽力做到。哪怕你现在不原谅我都没关系,但是咱们的孩子眼看就快六个月了,你就是还不太想嫁给我,但是看在孩子的份儿上……”萧卓然越说越是哀怨,俊美的眉眼也染上一层忧郁的色彩,看起来格外打动人心,“我没名分没关系,咱们的孩子怎么也得有个名正言顺的名分和家庭吧。”

姜如蓝看着他这副委屈得不行的样子,唇角漾起一丝笑:“你说得这么惨做什么,我又没说不答应。”

萧卓然面上一喜,一双桃花目瞬间绽出无尽的光彩,握着她的手站起身,“你说真的?”

姜如蓝歪着头想了想,含笑在他唇上轻轻一吻,随后便朝前走去,“如果待会儿那家甜品店有龟苓膏卖,就是真的。”

萧卓然先是一喜,随后便觉一团乌云罩顶,这里是美国,新开的甜品店再万能,应该也不会有龟苓膏那种特色甜品吧?眼看着姜如蓝轻轻款摆着腰肢,姿态悠闲地慢慢走远,萧卓然咬牙,他一直都知道这丫头是个记仇的,但没想到她居然能拧到这个份儿上,孩子都快生了,她竟然还不跟他结婚!

可随即转念一想,至少她现在不排斥他,也不冷落他,连孩子都愿意跟他生,这样的她……应该不太会在未来的某天招呼不打一走了之了吧?

萧卓然一面自我安慰着,一面快步追了上去。揽住佳人腰肢,萧卓然讨好地说:“小如,今晚想吃什么……”

萧卓然心中冷笑着闪过“不、可、能”三个大字,嘴上却没有反对,“嗯。”

“罗妃和池然……”姜如蓝想了想,才问,“你说,如果池然哪天真的醒过来,会愿意见罗妃吗?”

萧卓然摇摇头,“就像你刚才跟黎邵晨说的,我们都不是池然,所以这个问题,我们都不能替他回答。”

有的人,是否见还不如不见;有的人,是否宁愿从未爱上过。

我们没有身在其中,所以再多的分析和解答,也都是徒劳。

唯一能够肯定的,是如今牢牢攥着手的那个人,是我穷其一生也要留在身边的。

未来或许还有很长的路还要走,但有你在,苦也甘之如饴,累也愿意坚持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