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陈年蛊事

祝由,早年称之为“巫”,意为通晓天地诸多神秘。天脉传承的咸天八法囊括了医术、风水、玄学等方方面面,这是祝由;苗疆流传千年的蛊术,其实也是祝由。

厉千帆本不是苗疆人,而是生在中原的一个医师,只是自古医毒不分家,久而久之他便走入歧途,对毒产生了更为浓厚的兴趣。他想要学会祝由天脉的诸多妙法,却求之不得,于是去了苗疆,娶了一位当地女子,还学了蛊术。

而在他所炼制的蛊毒当中,最为奇妙的一种叫作饮脂蛊。

张少白与厉千帆相对而立,静静看着对面那人状若癫狂,极为平淡地问道:“是你在我身上动了手脚?”

厉千帆脸上的笑意透着残忍:“不错不错,原来你已经觉察到了,我还以为你要做一个莫名其妙的冤死鬼呢。”

“准确来说,十几天前我就知道自己中了某人的阴损招数,只是那招数实在太过隐秘,所以我无法确定它到底是蛊,抑或是其他的什么东西。”

“饮脂蛊的滋味不太好受吧,它最喜欢夜间觅食,而它的食物就是你的血肉。”

张少白闻言感觉体内又传来了又痒又痛的感觉,有些不适地扭了扭脖子,叹道:“的确不舒服,但还远远不到生不如死的地步。”

厉千帆从怀中掏出一个巴掌大的青铜香炉,说道:“这里面的香料可以引得蛊虫狂躁无比,等我点燃了它,你就知道什么叫作生不如死了,哈哈!”

“如果你只是想要让我体会生不如死的感受,那就大可不必,”今晚月色昏暗,所以张少白的面容显得晦暗不清,他说,“因为六年前张家的那场大火,就已经足够?了。”

厉千帆的笑声忽然停了下来。

张少白轻声说道:“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是谁害了我张家。想来想去,我认为凶手只有两种可能:一是觊觎张氏祝由地位,想要取而代之;二是想要张家的某样东西,比如……咸天八法。”

说到“咸天八法”的时候,厉千帆眼前一亮。

张少白继续说道:“不过有一点我可以确定,如果他的目的是咸天八法,那他当年绝对不会成功。”

“为什么?”

“因为咸天八法作为天脉隐秘从来都是口耳相授,怎会记录在书册之上?”张少白嘲讽道,“所以我知道那人在六年前竹篮打水一场空,一定还会继续寻找。只要我这个张氏后人现了身,他就会想方设法地接近我。”

厉千帆的表情变得狰狞起来,“胡说八道,我曾亲眼见过一本记录有咸天八法的书册,一定就藏在你们张家!”

张少白冷漠道:“那你这些年恨不得将张家掘地三尺,可否找到?”

“现在还没有,但我相信,很快就会找到了。”厉千帆往香炉屈指一弹,居然有一粒火星顺着指尖射入其中。

随后,有股古怪香气从香炉缝隙中流露而出,仿佛有形之物向着张少白缠绕而去。

嗅到那股气息的瞬间,张少白感到背部有一指甲盖大小的部位猛地一跳,随后便是撕扯血肉的剧痛。更为可怕的是,这疼痛居然还在体内移动,而痛感前所未有地清?晰。

“说吧,咸天八法到底藏在哪里,或者你亲口传授给我,如果我心情好些的话,或许也会让你好受一些。”厉千帆捧着香炉,瞪大双眼,极为享受他人饱受折磨的痛苦模?样。

张少白跌坐在地,只是双眼仍死死盯着那个杀人凶手,他感觉一股热流正涌上自己的头部,蔓延至眼珠的每一处。谁也想不到在这生死存亡之际,张少白居然施展出了望气之法。

他与厉千帆四目相对,但看的却不是对面那人的外貌或是血肉,他看的是更加虚无缥缈的东西。

那是一团灰白颜色的气,其中夹杂着无数漆黑斑点。

望气之法作为张氏祝由最为玄奥的一门学问,能够在武后身上看到五爪金龙,更能在薛灵芝身上看到两个灵魂。这说明它不会犯错,通过它看到的气息,必定有所指代。

而厉千帆的气所代表的,正是沉疴旧疾。

张少白强忍着剧痛,开口说道:“你快死了。”

厉千帆居高临下,看着那位曾经高高在上的天脉传人:“快死的人是你。”

“你想要咸天八法就是为了治疗自己的隐疾,这些年来你用毒药,甚至是蛊术为自己续命,却也留下了许多病症,”月色的掩映之下,张少白的眼睛仿佛黑珍珠般,透着一股深邃的明亮,“这些病症爆发的那日,就是你的死期。”

厉千帆往香炉吹了口气,里面的火苗顿时燃得更旺,释放出的香味也更加浓郁:“就算你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

“当然有用,我知道了你想活,但你却不知道我不怕死,”张少白笑得凄惨,“厉千帆,我不会传授你咸天八法,虽然我会比你死得早些,但你也会在不久后因病而亡,只要不救你我就算报了满门的仇。”

说完,张少白忽然呕了一口黑血出来。

他本就身虚体弱,张云清教他祝由之术最初也是为了自医,可如今旧疾加上新患,那饮脂蛊带来的痛苦又远超想象,此时张少白已是命悬一线。

厉千帆用手掩住香炉,不得不承认张少白的确抓住了他的命门。他不想死,否则这些年的努力就尽数付之东流了。

“只可惜,张家的那场大火并非出自我手,”厉千帆忽然无比诚恳地说,紧接着又开始笑了起来,“我并不是你苦寻多年的元凶,但我确实知道那夜发生了什么。”

张少白先是质疑,随即就变成了震惊。他看得出来,厉千帆并没有说谎,可如果他说的都是实话,那张家的大火又是怎么回事?

厉千帆蹲下身子,笑眯眯地说:“交出咸天八法,我就告诉你事情真相,如何?”

他盯着张少白的眼珠,觉得有些恼人,忽然很想把它们抠出来,于是伸出了手。

眼看着那两根手指距离自己的眼睛越来越近,张少白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睛,无奈叹道:“好。”

厉千帆闻言停下了动作,不过他没有留意到,就在张少白闭眼的一瞬间,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那个烟气蒸腾的香炉也好似凝固了一般。

“其实我曾和张云清有过一面之缘,我知道他就是张氏祝由的传人,所以求他救我。但你知道他是如何回答我的吗?他说我害人无数,已是邪魔外道,不配以祝由相救,”厉千帆的指尖微微上行,落在了张少白的额头眉心处,“那时我想尽了一切办法,都没能从你父亲手中找到咸天八法,不得不说,他的心性和道行都远在我之?上。

“不过啊,再厉害的江湖先生也不可能斗得过庙堂,他终究还是死了。他死在洛阳的那天,我就知道张家再也没人可以阻挡我,于是那天我向长安张家下了毒手。”

张少白用力压抑着心头怒火,眼皮止不住地跳动,额头上也隐有青筋暴起。

厉千帆见状心中更加愉悦,他收回手来,继续说道:“没了张云清的张家其实和普通人家没什么区别,我也知道张宅肯定藏有玄机,贸然进去要吃苦头,只好在饭菜里下了眠蛊。顾名思义,这种小东西对人体无害,只会让人沉沉睡去。

“所以说,我其实并没有想过伤害你的家人。我只是想让他们乖乖睡去,然后我就可以在张宅搜寻我想要的咸天八法。”

张少白攥紧拳头,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可你没有找到,一怒之下就放火烧了张家?”

“我的确这样想过,却不敢这么做。因为我担心咸天八法的确就藏在某个地方,若是毁在大火之中,岂不是自己坑了自己。不过就在那天夜里,还有另外的人在张宅放了一把火。”

“他……是谁?”

“不知道,我只隐约看到他戴着一个面具,估计也是个和张家有仇的孤魂野鬼吧。而且他所制造的火焰十分特别,闻起来有股古怪香气,烧起来也有燎原之势,”厉千帆笑道,“现在你明白了吗,我并非灭你满门的元凶,那个放火的人才是。”

张少白仍闭着眼睛,嘴里传出“咯咯”的声音,就像是他咬碎了自己的牙齿。许久后,他的心情终于平静了一些,说道:“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家中燃起大火,却没有哪怕一个人逃离火场。如今,我终于找到了答案。”

厉千帆眼睛笑得眯起,“既然你已经知道了真相,那我要的咸天八法呢?”

张少白默不作声。

“我早知道你个小滑头一定不会信守诺言,”厉千帆取出一个小巧瓷瓶,拔掉了瓶口的木塞,“既然饮脂蛊不足以让你开口,我便只能出此下策了。”

瓶口打开之后,有一只小虫迅速爬了出来,被厉千帆用指尖捏住:“这个叫化尸蛊,和饮脂蛊不同,它会把你吃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副骨架!”

化尸蛊只有麦粒大小,通体黑色,乍看上去并不觉得恐怖。然而,瓷瓶之中并非只有一只化尸蛊,而是密密麻麻数之不清。

厉千帆耐着性子问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张少白闭着眼,神情淡漠,仿佛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厉千帆再不多言,忽然站起身来,在张少白头顶上方将瓷瓶倒置,顿时里面的蛊虫倾泻而下,全部落在了张少白的头上。

蛊虫一遇血肉便无比兴奋,迅速蔓延开来,用尖锐口器咬开皮肤,向着里面钻去。

“让我看看你能撑多久,我曾亲手杀过一个人,他在化尸蛊的啃食之下支撑了足足十息时间方才求饶。”

出乎意料的是,张少白甚至连表情都没有丝毫变化,他只是轻声说道:“事情真相我已了解,你有杀人放火之心,却不敢做,只是恰好有人替你做了。但若不是你用眠蛊害得张家众人长睡不起,他们便不会全部死于火中。”

厉千帆说:“我可以保证,他们死的时候没有任何痛苦。”

虫子已经覆盖了张少白的面容。

张少白说:“祝由传承不易,故而同行之间即便有再大矛盾,也不会伤及性命。这是祖师爷定的第一条规矩,我父亲之所以会受太子弘一案牵连而死,多半也是因此。”

厉千帆说:“可张云清对我见死不救,我不管什么祝由传承,他就是该死。”

虫子钻入了张少白的衣服里,向着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钻去。

张少白又说:“若你体内顽疾痊愈,再无后顾之忧,你会想做什么?又是否会为自己害死那么多人而感到后悔?或者说,你能否放下屠刀,浪子回头?”

厉千帆说:“不会,我这一生从不后悔,更谈不上回头做一个所谓的好人。”

说完,厉千帆忽然觉得有些奇怪,因为他看到那些化尸蛊已经进入了张少白的体内,却没有将他啃噬成一个骷髅,反而如同泥牛入海,再也没了动静。

他心头蓦地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张少白的声音空灵而遥远:“厉千帆,我给了你三次机会。遗憾的是,你一次都没有抓住。”

话音落下的瞬间,张少白睁开了双眼,瞳色漆黑如浓云夜色,不见丁点星光。

厉千帆痴痴看着那对眼眸,不知为何就此失去了一切想法,他什么也不想去想,就像是所有心神全被吸入了那眼中的黑夜之中,永生永世再难逃脱。

而随着张少白睁开双眼,空气再度流动起来,香炉内也有香气重新溢到外面。只是这一次,有如实体的香气不再飘向张少白,而是厉千帆。

时间就像倒流了一般,重新回到了不久前的某个时刻。张少白坐在地上,厉千帆则蹲在身前,伸手指着他的眼睛。

只不过,就在厉千帆的指尖,刚好有一只蛊虫顺着胳膊爬了过来,一口在指头咬了个小口,然后钻入了血肉之中。

天上,挂着一个弯弯的月亮。

地上,放着一个空空的瓷瓶。

张少白不耐烦地拨开了面前的手指,厉千帆随之轰然倒下,借着月色可以看到,他身体大半已有骨骼露出,其上更是覆盖着密密麻麻的蛊虫。

为何会变成这样?

只有一直在暗中相护的五叔看到了刚刚的那一幕,那极其诡异的一幕。

厉千帆在和张少白说了几句话之后,取出了一个瓷瓶,将其打开,不知为何却将里面的东西尽数倒在了自己身上。而在香炉的作用之下,那些蛊虫如同发了疯一般地蔓延开来。

张少白不言不语,默默看着面前的半个仇人逐渐死去。之所以说是半个仇人,因为他只下了无害的蛊,却没有放火。而放火的那人,才算是真正的杀人凶手。

他不由自主地流泪,体内的饮脂蛊仍在作祟,可它带来的疼痛却远远不如内心的煎?熬。

“祝由待世人以良善,为何世人却报之以恶?”张少白显得既可怜又狼狈,“爹,孩儿不懂。”

这时,香炉上的一缕烟仿佛化成了张云清当年的模样。

他悠悠说道:“终有一日你会发现,你在山的这边看到的善也许是山那边的恶,你在心中无比坚定的对也许是他人无法接受的错,而你所以为的祝由也许还远远算不上是祝由。”

张少白泣不成声,向着父亲那头跪了下去。

可惜烟中人影一闪即逝。

张氏祝由的最后一个传人,重重叩头,且叩下之后久久没有抬起。他泪流满面,虚弱至极的心神终于再难支撑,身子一歪便晕了过去。

五叔俯身抱起张少白,将他挪到了另一棵树下,离得厉千帆稍微远些,以免成了那些虫子的下一个食物。

“唉……”五叔重重地叹了口气,“和你爹一个性子,心事太重。”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佛号,顿时惊得一身冷汗。

“阿弥陀佛。”

五叔迅速回头,只见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就站在自己背后,目光正落在张少白的身上,眼神中似有千言万语。他攥紧拳头,脚下暗中发力,正想着要不要一拳打死这个来路不明的老和尚,不料和尚却用一句话打消了他的这个念头。

慈恩大师说道:“若是贫僧看得不错,张小施主应有恶疾缠身。”

“他中了蛊。”

“不,真正让他有性命之忧的不是蛊,而是另一种病症。”

五叔不知道慈恩大师来历,更不知他是敌是友,但他居然能够看出张少白的隐疾,便说明有可能也懂得治愈之法,一时间心中满是挣扎。

慈恩大师缓缓向着这边走来,说道:“可惜,贫僧也是头次见到这病,多半是治不了的。”

五叔纠结道:“请问大师名讳?”

“贫僧法号慈恩,六年前曾与张云清有一面之缘。”慈恩大师一边说着,一边和五叔擦肩而过,五叔想要伸手阻拦,但终究还是没有出手。

五叔追问道:“大师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慈恩大师仔细查看了一番张少白的状况,答道:“他这是先天气虚之症,病在出生前就患上了,能够活到现在已实属不易。若不是祝由最擅移精变气,将精血转为元气填补不足,他怕是早就死了。不过即便如此,他这身子依旧像千疮百孔的破烂屋子,一旦遇了刮风下雨就会痛苦不堪。”

他口中的“刮风下雨”当然不是真正的刮风下雨,而是喜怒哀乐,就比如张少白方才得知真相后的大悲。

又仔细看了片刻,慈恩大师说道:“此处阴冷,还是换个地方吧。”他见五叔有些犹豫,又说,“你若是不放心,也可以带他自行离去,贫僧断然不会阻拦。”

话音刚落,忽然从另一方向也传来了脚步声,五叔脸色一变,向着慈恩大师行了一礼,然后施展轻功消失不见。

慈恩大师随之转身看向那边,只见一人黑衣带刀,应是看见了这边状况不对,正飞奔而来。

待到离得近了,茅一川毫不客气地挡在张少白与慈恩大师之间,握刀之手拇指用力,将刀身弹得出鞘,看架势随时准备出手。他冷声说道:“还望大师给我一个解?释。”

慈恩大师面不改色,仍是一脸笑意:“贫僧也是为了‘药试’而来,刚巧查到了这?里。”

茅一川将信将疑,他依次打量了一番厉千帆的尸骨处、慈恩大师,还有依旧昏迷不醒的张少白,最后决定先带他离开此处。

慈恩大师不再多言,只是跟在茅一川身后,离开曲江池畔不远后,有个小和尚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

木鱼脆生生地说道:“师父师父,您事情办完啦?”

慈恩大师摸了摸木鱼的后脑勺,笑着摇头道:“嗯,今日的晚课做完了吗?”

“做完啦!”木鱼看到了茅一川和他抱着的张少白,好奇道:“这两位施主是怎么?了?”

“再诵读十遍《楞伽经》吧。”

“啊?”木鱼惊讶地瞪大眼睛,但还是颇为听话地背诵起来,“我常说空法,远离于断常……生死如幻梦,而业亦不坏……”

慈恩大师随着爱徒一同诵道:“若了境如幻自心所现,则灭妄想、三有、苦及无知爱业缘。”

师徒的诵经声如流水般浸润着夜晚的长安城,就连张少白也仿佛听到了阵阵佛音,不仅眉头得以舒展,身体也随之放松下来。

茅一川感受到了张少白的异样,便看了一眼,见他不似昏迷,反倒更像是沉沉睡去,于是心中担忧烟消云散。

他知道这是慈恩大师有意相助,虽然心中感激却不好意思说出,只好放缓步子,刻意等了等人小步子也小的木鱼。

一行人就这样一同到了普度坛。

夜间的普度坛点了许多油灯,零星分布于坛内各处,暗藏玄机。除此之外,晚风轻轻吹动悬挂着的五色布,布条飞扬,透着古怪。

来俊臣带着抱剑仆早就来了此处静候,他身子站得笔直,双眼微闭,似是闭目养神。一旁的苏童则嬉皮笑脸,左顾右盼,也不知道是发现了什么有趣之处。

这晚温玄机来得最早,但来得匆匆,去也匆匆,只说师弟成玄风生死不明,破道观中发现不少血迹。但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不然他也没法和山上的老头子交代,于是主动退出了此次普度大会,一门心思寻人去了。

来俊臣对此并不感到惊讶,在他看来,若是第二试开始之后,六人都能完好无损地晋级下一场比试,那才是大有反常。

在那之后来到普度坛的是秦鸣鹤,他一如既往地沉默,找了个角落就独自待着去?了。

又等了许久,最后是茅一川一行人姗姗来迟。至此,除了已经身死道消的厉千帆和追查厉鬼下落不明的铸玲珑,参与药试的其余众人总算是尽数到场。

来俊臣淡淡地看了张少白一眼,随后便收回目光说道:“按照规矩,诸位此时需要互通有无。当然,如果有人想要独占鳌头,什么都不说也是可以的。”

慈恩大师面带微笑,主动说起了自己查到的线索,其实和张少白发现的大同小异,无非就是厉鬼和曲江池有关,所以他才会也在夜晚寻到了池畔。

见到慈恩大师率先开了口,茅一川也不好意思藏私,便将自己查获的信息通通讲了出来。他向着厉千帆所指的方向追了很久,但一直没有发现铸玲珑和厉鬼的行踪,故而猜测或者是铸玲珑已经得手,或者是厉千帆说了谎。

两人说完之后,来俊臣将目光转向了秦鸣鹤,后者却完全无动于衷,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慈恩大师脾气最好,主动开口问道:“秦施主没有任何发现吗?”

秦鸣鹤虽然高傲,但对慈恩大师还是颇为尊重,回道:“不瞒大师,我并没有各位的神通,只是在曲池坊逛了一天,什么都没有发现。”

这边正说着,苏童却蹦蹦跳跳地来了张少白那头,他想要伸手扒开祝由先生的眼皮看看,不过被茅一川的凶恶眼神制止了。

苏童悻悻然道:“只是晕过去了?”

茅一川“哼”了一声,当作回复。

苏童嘻嘻笑道:“可我感觉他是命不久矣的样子啊!”

茅一川冷眼扫向来俊臣,极不客气地说道:“管好你的狗。”

来俊臣面不改色,继续留意慈恩大师和秦鸣鹤的对谈。苏童挨骂之后反而更加兴奋,嘴巴不停地说着,“真的,你看他面露黑气,这可不是正常人该有的脸色啊。”

就在这时,张少白忽然睁开眼睛,悠悠说道:“你还会看面相?”

苏童吓了一跳,“活过来了?”

张少白有些费劲地坐起身来,笑道:“阎王爷嫌我肉少,就把我放回来了。”

“你这人说话可真有意思,阎王爷又不吃人,怎么会嫌你瘦啊!”

“是啊,阎王爷不吃人,推事院却喜欢吃人,”张少白似笑非笑地看着苏童,“你说对吗?”

苏童自己也不知为何,忽然被张少白看得一阵心虚,仿佛那人的眼光可以直视人的内心深处,将那些藏着的秘密看得清清楚楚。

张少白在茅一川的搀扶下站起身子:“小子,你的话实在太多了,要多学学你那位主子,少说话多做事。”

苏童罕见地没有顶嘴,而是乖乖回到了来俊臣身后,脸色阴晴不定。来俊臣也懒得追究,而是主动问道:“既然醒了,就仔细说说厉千帆的事情吧。”

张少白一脸坦然:“他想用蛊害我,结果遭到反噬而死。”

来俊臣眉头一皱,“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这时慈恩大师主动附和道:“贫僧可以为张小施主做证,他此时体内还藏有一只蛊虫尚未取出,怕是有性命之危。”

来俊臣听后陷入沉思,身后的苏童则嘲讽道:“这可真是有意思了,这药试才刚刚开始,道门的天才就下落不明,多半是死了。紧接着又死了厉千帆,是不是明后两天还要再死几个?”

他话锋一转:“不过死多少也没人在乎,我家主子只在乎这场比试是谁抓住那只厉鬼。你们与其忙着钩心斗角害人性命,倒不如学学铸玲珑,说不定她现在已经得手?啦。”

苏童向来牙尖嘴利,他这一番话说完之后,在场众人脸色都有些不善。

“走吧,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张少白虽然醒转过来,但之前受过的折磨令他倍感虚弱,“我有些事要和你说。”

茅一川心领神会,跟着张少白一同离开了普度坛,不过刚走了没多远,他便突然停下了脚步。

原来是秦鸣鹤追了过来。

这个大秦人身材高大,且瞳色碧蓝,到了夜晚看上去更有种诡异感。只见他停在张少白的身前,仔细将其打量了一番,说道:“我能帮你取出那只虫子。”

张少白微笑道:“我都快要忘了,你的眼睛可以找到我体内的蛊虫。”

秦鸣鹤说道:“可惜你现在依然不愿相信我有这种异能。”

“不是我信不信的问题,就算我信了,你会愿意平白无故救我一命?”

“当然不愿意,我要你助我取得药试的胜利。”

“你倒是做得一笔好买卖。”

秦鸣鹤神色诚恳:“不过丑话说在前面,我的眼睛毕竟不能真的把你看个通透,所以寻找虫子的时候你肯定要吃很多苦头。”

张少白面露嘲讽:“可我什么时候说过同意了?”

“你不要命了?”

“要,当然要。可我就是不想求你帮我治病。”

“我不需要你求我,你我之间只是做了一笔交易。”

“秦鸣鹤,我就有话直说了,”张少白忽然感觉背部一阵疼痛,不禁疼得弓起了腰,但他随后还是咬着牙站直了身子,“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知道你看我不顺眼。刚巧,我也不喜欢你。”

秦鸣鹤的脸上浮上一层愠色:“我只是不喜欢你的轻浮,这不是一名医者应该有的性子。而你不喜欢我,是因为你觉得我是个骗子,或者你压根就是在嫉妒我有着神医扁鹊拥有的异能。”

张少白咬着牙说:“这并不是最主要的原因,我真正不能接受的是你提出的开颅之法,一个人的生命何其珍贵,怎么能用这种方法。”

“我说过,我很有把握用此法治好皇帝的头疾。”

“可我恨的就是你有把握做此事,你既然能有把握给活人开颅,那你之前做过多少次类似的事情!”张少白厉声说道,“你擅长的开颅,到底是用多少条人命堆出来?的!”

秦鸣鹤的脸色变得阴郁起来:“医学的前进必然伴随着牺牲,而且我的手艺是用大秦人的死刑犯练就的。”

“所以我说你我医道不同,我认为医者应有一颗仁爱之心,任何时候都不能牺牲他人性命。”

“我用将死之人练习救人之术有何不可?”

“若是按照你的说法,神农大可不必亲尝百草!”

“你的想法愚昧至极!”

“没错,我的确愚昧,我只知道任何生命都应该得到尊重。医者的双手可以沾满鲜血,但医道却不能!”

“够了!”秦鸣鹤极其粗暴地打断了张少白,转身便走,对于之前的交易再也不?提。

这两人就像天生的对手,每一次相遇都会不欢而散。

随着秦鸣鹤逐渐走远,张少白忽然身子一歪,幸好一旁的茅一川扶住了他。

“你应该让他帮你治病的。”茅一川感到张少白身子很凉,而且脚步也极为虚浮,不禁有些担心。

张少白并不在意,只是在茅一川的搀扶下往家的方向走去,他边走边说道:“厉千帆和张家的大火有关,张宅着火那日,是他下了眠蛊害得所有人沉沉睡去,所以才没有一个人能够逃出火场。”

“什么!”茅一川大惊。

“不过,那把火并不是他放的,而是另有其人。”

“是谁?”

“厉千帆也没看清,只说那人戴着一个面具,而且那火很特别,带着一股异香。”

虽然厉千帆没说那面具是什么样子,但茅一川却瞬间想到了庞先生以及九罗!

张少白的声音中透着恨意:“我父亲死于太子弘案,而太子弘案是九罗一手谋划。如今看来,张家的大火多半也是九罗放的,可我不明白……张家到底哪里招惹到了他?们?”

与此同时,长安皇城,大明宫。

虽然已是深夜时分,御书房仍是灯火通明。李治扶额而坐,双眼微闭,面前桌上铺着厚厚一摞奏折,有些已用朱笔做过批示,有些则尚未打开。

武后轻手轻脚地走进书房中,来到李治身后,先是用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然后悄声说道:“陛下既然乏了,不如早点歇息吧。”

李治闻声睁开眼睛,重重叹了口气,却不说话。

两人夫妻多年,早就心意相通,武后哀伤道:“陛下在担忧郝处俊?”

这郝处俊贞观时入朝为官,一辈子兢兢业业,可惜今年已是七十有五,恶疾缠身,前些日子辞官告老回家养病,但听说状况极差,说得难听些便是离死不远。

“唉,处俊一片忠心赤诚,虽然说话直了些,我也有些反感……可突然朝堂上少了这么个人,我反而觉得有些不太适应。”

“是啊,郝开府那张嘴的确伤人。当初陛下只是提了一句想要退位于我执政,他便引经据典一顿说道,妾身那时可是听得颇为下不来台啊。”

李治兴许也是想起了往事,轻笑一声,又说道:“在这满朝文武当中,他是为数不多真心为我考虑的人。即便有些时候,他也知道有些话说出口来,便难免惹我生气。其实我也曾对他动过罢官的心思,只不过看他一大把年纪,这才收了想法。”

武后见李治心情好了些,便伸手收拾起了桌上的奏折,想让他早点歇息,以免犯了头疾。

这时,李治却说:“记得十数年前,有个僧人曾进献灵药,说是可以延年益寿。”

武后身形微微停顿了一下,随后又恢复如常,她说:“妾身记得那僧人名叫卢伽?逸。”

“对对对,就是这个人,我可是险些就信了他的话,以身试药。多亏处俊劝了下来,皇后可还记得处俊是如何劝阻我的?”

武后答道:“郝开府说,先帝曾诏令僧人那罗炼制丹药,用了不少灵药怪石,花了整整一年时间才炼好。结果先帝服用过后病情便急转直下,那会儿大臣请求杀了那罗示众,可惜有些人觉得这么做会让外族人耻笑。说来可笑,此人和先帝之死有关,最后却没有受到处置。”

李治说道:“那只是做做样子,大唐的脸面当然重要,但这僧人的下场却也凄惨,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先帝逝世时妾身自顾不暇,哪里还有心思留意那个僧人最后怎么样了,”武后正说着,忽然话锋一转,“不过僧人和僧人也有很大区别,妾身觉得慈恩大师就与那些招摇撞骗之徒截然不同。不如陛下抽空召见一下,或许他能有办法治疗陛下的头疾呢?”

“呵呵,如若慈恩真有你说的那么厉害,六年前怎会输给了张云清?既然张云清对我的头疾都束手无策,慈恩多半也是如此,”李治忽然也话锋一转,“更何况皇后已经说过,此次普度大会优胜者便可进宫面圣,不如你我安心等个结果吧。”

武后闻言看向李治,两人四目相对,目光似在交锋。之前夫妇二人似是围绕郝处俊的一番闲聊,其实却处处藏着锋芒。

一个是病入膏肓的皇帝,一个是位高权重的皇后。即便两人年轻时恩恩爱爱,到了此时也不免心生间隙。一个或许是害怕她按捺不住,对九五之位有非分之想。一个或许是担心他病急乱投医,做下后悔之事不得善终。

永隆二年的李唐盛世,仿佛到了一个由盛转衰的转折点。太子李忠、李弘,还有李贤或死或废,而现今太子李显性情懦弱,难堪大任,乍一看去李唐已是后继无人。

在这样的李唐面前,那个武姓女子显得如此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