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 欲和不和争端乍起 辗转周旋冷湖搏杀

五天之后,三枝起火羽箭带着哨子,尖锐地呼啸着从芦丛中疾射出来,一枝中途坠落在沼塘里,两枝射到了傅恒中军行辕仪门口飘然落下。守门的侯富保端着个大碗吃午饭,红米萝卜肉丝辣椒拌起,往嘴里拨拉得正起劲,见箭在眼前落下,骂了一句:“奶奶个熊!莎罗奔吃饱了撑的,不逢年不过节放哪门子起火!”捡起来看,上头缚得有信,箭杆上写:

抚远招讨大将军傅收

再看另一枝,一般结束模样毫无二致。伸脖子瞪眼咽了口中的饭,顾不得揩掉唇上沾的米粒,高喊:“快报王总爷(小七子)有莎罗奔的要紧文书,立马得传给大帅!”两个兵一路小跑进去禀说。

“嗯,拆开!”傅恒也正吃饭,和侯富保是一样的饭菜。他胃弱饭量不大,乾隆旨意里几次都抄有荣心养胃的药膳,他只选了胡萝卜青芹,比兵士们多出这么一味菜。当下见说来信,傅恒用开水冲对到菜碗里,当菜汤喝了,凑过来看时,是两封一模一样的信,牛皮纸写了又用蜡浸,显见是防着落进水中。小七子双手拉展了看,上面写着:

傅大将军中堂勋鉴:我皇上深仁厚泽体天悯人,已屡有旨意息兵罢战,俾益天下而置金川于衽席之上。将军乃欲欺君耶?我使节在京,深蒙皇上优渥礼遇,而将军以倨傲相待,金川地阔八百里,人民散处,而期期于半月至军输诚,非大将军昏聩,是居心不诚,欲以金川人之血染大将军之簪缨也!将军携此不忠之志,欲为不仁不智之举,莎罗奔窃为将军不直也。用是布达,聊告微忱,以三日为期专候佳音。莎罗奔朵云共具敬书无任激切!

傅恒看完,仰脸略一沉思,格格笑起来:“这个莎罗奔!我给他半个月他限我三天!”

王七子在旁发呆,说道:“我的爷!他可真敢玩命!我瞧这小子是少**,欠揍!”傅恒将书信揉成一团攥在手心里,悠然踱着步子,许久才说道:“莎罗奔不可小觑,我到金川实地踏看了,才知道张广泗讷亲败得不偶然。”小七子沏茶送到他手上,说道:“那是!他那套儿在我们爷跟前玩不转,他败到爷手里肯定‘偶然’!”

“是么?”傅恒一怔,旋即大笑,杯中的茶水都洒落出来,笑得小七子直愣神儿,恰李侍尧进来,见这主仆二人形容儿,问道:“六爷这是闹什么,笑得这样开怀?”“来,你来得正好看看莎罗奔的信。”傅恒说道,又将小七子混用“偶然”的话学说了。李侍尧扑哧也笑,一头看信,口中道:“上回世兄来信,小吉保也出息了,读完千家诗了呢!你跟六爷,眼下也是不小的官了,出去也是高头大马耀武扬威的,一肚子青菜屎怎么成?好歹也用心学习,得空读点子书是正理。”小七子才知道自己说话不地道,不好意思地搓着手道:“我没有小兔崽子脑瓜子灵,真得读几本子书装幌子的!就是马革里尸,神主牌儿上的字儿总得认的是?”

“什么马革里尸?”李侍尧故意问道,“这话什么意思?”

小七子道:“马革就是马皮,打仗死了,尸首卷在马皮里头,所以就叫马革里尸——您别笑,那是体面!”

二人又复大笑。李侍尧看完了信,手指点按在桌上,说道:“这是下战书啊!三天之后他要动手!”“其实他拖不起时间,这都是借口。”傅恒笑道:“信里‘我皇上’说得亲切,也是拉大架子嘛!投降,说到底是件难受事,不打一打,连投降也没有本钱,也没法向部族交待。也是向主子表明,他没有反叛的心,只是我们和他过不去——若论起心,莎罗奔真不是易与之辈。”李侍尧笑着点头:“是这个话。这信要给岳老爷子也看一看。”

“这仗要打出‘分寸’二字,比全胜还要难。”傅恒敛去笑容说道,“哼!莎罗奔心里有如意算盘,他断然不会打持久僵持仗,他已经没了那个本钱!一定是突袭,强打一阵占点便宜就走!但无论东南北,他都冲不出去,只能打一下,抄刮耳崖北路山道向老巢龟缩。别以为只有‘面缚投诚’才是结局,生擒了他献俘阙下,由皇上处置,也是‘分寸’!你们看——”他走向屋角一个硕大无朋的沙盘木图前,用竹鞭指点,‘严令海兰察据守,不得妄自出击增援,我就立于不败之地。莎罗奔回逃的路在这里,这个地方向东北有一座破喇嘛庙。打起来,我带中军占领了它,命令兆惠出一支敢死队从南边抄他的后路,廖化清带人去截断刮耳崖北路,这样,就把莎罗奔和他的大本营给隔断了。真正在我手中收放攻退自如,那才叫打赢了,才能计较下一步的事。”他放下竹棒,“小七子,去请岳老军门过来。”

第四天拂晓,仗打响了。先是旺堆飞鸽传书,十万火急羽信:莎罗奔率两千人马急攻粮库,备有火箭火枪,攻势激烈。接着海兰察也有急报:刮耳崖两千藏兵向营盘包抄,要截断与兆惠军来往通道,山上丛林里有旗帜鼓角呼应小部队侦察没有发现大股藏兵,已严命部署就地防御。没一袋烟功夫兆惠的飞鸽也到,说用千里眼瞭望,旺堆粮库西库已经失火,拟派一棚人马前往增援,自请率军进击金川。

“传令兆惠,东路军全军开拔进击金川。宁可粮库失陷,全然不予理会。命令廖化清北路军南压,遇有小股敌人滋扰不可滞碍,收拢逃散藏兵押解下寨看管,东北两路军傍晚酉时在金川城外会合!”傅恒口中下令,已是行色匆匆,“各军如遭到意外强势攻击,用搅缠术,不必硬打,拖住莎罗奔就是功劳!我的中军大营立即开拔,申末酉初时牌驻扎金川城北喇嘛庙。中途有变立刻通知各军。此令!”说罢,大步出外,见岳钟麒李侍尧都已在大帐前守候也不及理会,大声命道:“贺老六,贺老六呢?”

话声刚落,贺老六已从帐后大步跨出,跟着十几个大汉,和贺老六一样只穿一条黑裤子,上身打着赤膊,大片子刀提在手里寒芒四射,杀气腾腾答应一声,说道:“贺老六听大帅指令!”王小七在旁看得兴热,“哧”地也撕脱了袍子,扎紧裤带,大声道:“爷,您下令!”

“很好!”傅恒满意地点点头,突然大喝一声,“跟我的亲兵戈什哈,都打起赤膊来!大丈夫立功厮杀为朝廷卖命,正是时候!照原来部署,我们三千中军坐竹排,从清水塘直袭金川后路!”

“喳!”众人雷轰般答应道。

须臾之间三千军士已经全部登上竹排——傅恒精心枢划,不知演练过多少次的:扎好的竹排齐整摞在大帐西侧,临水压在石阶场子上,东侧全用花篱编起密密遮掩了,一声令下踩平花篱,一只只竹排顺势下水,序列驶入清好的航道里。不知情的谁也看不出,这座中军营盘竟是个暗藏的水旱码头!三十个人一扎竹排,一百多扎竹排浩浩****蜿蜿蜒蜒,像一条水蛇,悄没声息向金川北侧游去。

整个上午都平安无事,各军士在竹排上吃牛肉干当午餐,怕水中不洁有毒,傅恒尽自干渴得嗓子冒烟儿,只传令军需处不管青菜瓜果开水,能解渴的只管火速运来供应,严命上下军士,“忍着,渴极了可以嚼嫩芦箭吃野荷,不许喝水!”全力向西挺进。过了两个时辰,后边运上来许多生芹菜、黄瓜、西葫芦甚至生葱,才算救了急。此时已入金川腹地,傅恒的大竹排在中腹靠前位置,搭眼前望,夹河航道支离横流,密密匝匝都是芦荻青纱帐,一汪青碧幽深不到头,向前延伸。白日中天毫不留情地酷晒下来,人人热得汗流浃背,各营报来,已有二十几个人中暑。傅恒不由骂出一句粗话:“妈的浑蛋!心绷得紧了不会想事儿了么?谁热得受不了,用水冲洗!没有打仗,已经有二十三个减员!”军营中立时传来一阵轻微的欢呼,大家都太紧张,又怕弄出声音来傅恒怪罪,木排上撩水冲凉解暑都想不起来了。又过半个时辰,前面遥遥已见竹遮树掩一带高埠,北面漫****一片碧水**漾,眼前霍地开朗,漫水过来一阵风,吹得人身上一爽。傅恒掏出怀表看看,脸上绽出些微笑容,说道:“好!照这个走法,申末不到我们就在喇嘛庙了!”接着又一阵风,竟是微微带着寒意,傅恒不禁抚了一下肩胛。

“这地方真日怪!”王小七笑道,“东西南北风乱吹一气,河里的水也是乱流,没个定性。方才那水撩起来和身子一样热,这里的水浸骨凉!”傅恒笑道:“金川气候天下一绝,六月雪也是常有的。这水是雪山上刚流下的化雪水,风过雪山当然也就凉了,还有从青海昆仑过来的冰水冷风,南边过来的暖流,在山坳沼泽里乱碰乱撞,自然叫人难以捉摸。”王小七道:“堪堪的明白了,主子不说,奴才一辈子也揣不透这学问。”

话音刚落,前面木排上一阵呼喝鼓噪,夹着乱嘈嘈的叫骂声传过来。傅恒擎起望远镜看,却是南边一带茂密的芦丛中有人向贺老六一干前锋射箭,一簇一簇的从青纱帐深处激射出来,像带尾巴的黄蜂掠天而过。傅恒看了一会,说道:“这是小股藏民遭遇袭扰,各木排可以还箭,不许追捕,全力前进!”旗手听了便摆令旗传示前后,那木排行得越发快了……待到傅恒大木排驶到,芦丛中不但箭射得疾了些,还有似锣非锣似鼓非鼓的敲击声噌噌噌噌响个不停,像是敌人逼近了的样子愈敲愈急,王小七道:“别是大队人马杀过来了吧?敲得这么蝎虎!”

“这是铜鼓。他们这是给莎罗奔报信!”傅恒冷笑道,“支起十柄火枪,冲着射箭的地方齐开一枪!”

“一——二!”

随着王小七挥手,十支火枪“砰訇”一声巨响,霰弹打得芦叶水草刷刷作响,便听芦丛中叽里咕噜一阵嚷声,似乎有人受了伤在叫骂,箭却也不再射了,但远近水塘土岸草丛茂林之中,这里响一串爆竹,那里吹几声牛角,此起彼伏彼呼此应,竟没有一刻安宁。

“莎罗奔真乃人杰!”傅恒叹道,“我若不是十倍兵力,百倍军需,也不是他的对手!”说着,竹筏已经停下,此刻傅恒才留心,四周不知什么时候漫起了大雾,凉凉的带着湿气的霾烟像柔软的棉絮袅袅四散弥漫,随着微风卷**摇曳,连日色都昏暗起来。兵士们谁也没有见过下午还会起雾,顿时议论纷纷:

“呀——起雾了!”

“叫我嗅嗅有毒没有?”

“不是毒雾,只怕是莎罗奔会妖法,放出的妖雾吧?”

“他娘的!我们那里用马桶、月经片子布破妖法,这会子怎么弄?”

“这会子冷上来了!这还算六月天吗?再冷,打哆嗦呢!”

“兄弟们不要慌!”傅恒高声喊道,“这不是妖法,这是金川有名的寒湖,雪山上的水就是在这儿聚起来又淌到下头的!南边来的热气被凉水凉风一激就成了雾。好比滚茶壶冒出的热气,到了壶口就变成了白烟,是一个道理……这是寒湖水面最浅的地方,竹筏已经过不去了,所有的军士都到泥堤上,把竹筏子垫在湖面上,跑步过去,前面二里地就是喇嘛庙!刚才兆惠来报,莎罗奔袭击粮库的已经被打垮,活捉了二百多,莎罗奔已经退到金川。占了喇嘛庙,金川就在我们手里了,兄弟们干呐!”说着一挽裤腿扑通一声就下了水,踏着没大腿深冷得刺骨的泥浆潦水爬上堤岸,指挥兵丁拖着沉重的竹排,一张一张卷席一样地铺垫过去,兵士们没了惊惧之心,见主帅率先当头,哪个不要奋勇?生拉硬拽压湖面用竹排铺路。

堪堪铺到离干岸半箭之遥,突然西南边枪声火箭齐鸣,不知多少藏兵隐在雾中,地动山摇呐喊震天渐渐近来。傅恒略一思忖,便知是围攻粮库的莎罗奔移兵来击。至此,莎罗奔用兵计筹已是一目了然。只要兆惠遵令不在粮库缠斗,从南压过来,顷刻便是全胜之局。但此刻中军三千人挤在寒湖和小黄河中间的泥堤上毫无遮掩,不但有力用不上,且是暴师在外,和一群活靶子差不多。一急之下傅恒按剑瞋目大喝一声:“哪个将军去挡一阵?!”

“我!”傅恒话音未落,贺老六一跃而出虎吼:“先人板板的川兵跟老子上!”眨眼功夫一百多个赤膊川汉应声而出,跳进寒湖,一个个满脸杀气擎着大刀等傅恒发令。傅恒精神抖擞,狞笑一声道:“好汉子!冲过湖去!莎罗奔的兵力是一千五百人左右,和我们是遭遇,他也不知道我们有这么多兵来袭。狭路相逢勇者胜,我只要你们顶半顿饭时辰。兵马过湖,他就得逃刮耳崖。”说着,突地又冒出一句粗话,“操娘的好好打,傅老爷子给你们记头功!”贺老六大叫一声“得令!他姐姐血板板的,杀呀!”率着众人哗哗蹚水而去。傅恒见王小七也目露凶光跃跃欲试,遂道:“你也去!带十枝鸟铳跟上去,贺老六顶得住就别开火,实在顶不住败退下来,就开枪声援!”王小七兴奋得鼻翼都在翕张,呼哧呼哧直喘粗气,却道:“我爹说,战场上要敢离开主子一步,回去打折我的脊梁骨……”傅恒道:“你爹也得听我的——去,杀!”王小七一跳老高,喝道:“轮咱爷们卖命了,上!”

这确是一场猝不及防的遭遇战,莎罗奔也没有想到傅恒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竟不惜疏通小黄河,乘竹排直抄金川通往刮耳崖的后路,攻打粮库原是打得十分顺手,不足小半个时辰便攻占了粮库的西库门,还纵火烧了临西一座库房,烟火爆竹起火鸟铳铜鼓号角都用上了,守库的兵只退不逃,佯攻声势也没有招来兆惠增援。莎罗奔命烧库的军士稍往后撤试探,守库的兵居然不远不近粘了上来!至此莎罗奔已知傅恒用意:拼着粮库失守,也要把自己缠在金川东侧,堵住刮耳崖通路分割围歼!他心中一动陡起惊觉,急命:“传令叶丹卡,向金川城西移动,敌人来攻,稍稍抵挡一阵就放弃金川,扼守通往刮耳崖要道。派人对海兰察营严加监视,有异常动向立刻来报!”他缓重地舒一口气,“傅恒用兵太周密严谨了……这里不能再打,撤!”

但打仗最难的其实倒是全善退兵。藏军已经数月断粮,此刻身在粮库,如何肯听令“一粒粮食不带”?袍袖里帽子里甚至靴筒里——凡能装物什的只情塞填不管不顾,好容易收拢了,粮库的兵像黄蜂一样从库东涌出,呐喊呼叫虚作声势,你走,他也追着,你停他也停,你赶,他就退几步,像一条打不退的狗尾随不舍,厮搅厮缠直撵到喇嘛庙。此刻莎罗奔前有重兵堵截,后有恶犬滋扰攻袭,比傅恒处境还要凶险,偏是叶丹卡的兵居然没有前来策应,计算兵力,是五千人对一千五百人,胜负之数不问可知,饶是莎罗奔身经百战智计过人,顿时急得冒出冷汗来。

“嘎巴带五个弟兄上刮耳崖报告朵云,叫她和叶丹卡联络接应!”莎罗奔举着望远镜观察前路动静,口中吩咐道:“傅恒要攻喇嘛庙!我这里一千五百兵打上去,如果能把他挡在小黄河边就大有希望,傅恒是主帅,如果被我压制住,各路军就投鼠忌器不敢妄动了!”

嘎巴脆亮答应一声,一字不漏复述了莎罗奔的命令,带了五个人从庙南小路直奔刮耳崖。粮库的追兵想过来拦截,被庙中莎罗奔的卫队一阵排箭射退回去,便听南边军中几个人指指点点,有个尖嗓门叫:“嘿!那个蒙古小军爷——龟儿子原来还活着,是莎罗奔的人!”嘎巴便知是白顺,大声回道:“我的割你鸡巴!预备金创药!莎罗奔的不流,你们的流!”喊叫着已一路去远。

“这边留一百伤号只管摇旗呐喊,其余的跟我上!”莎罗奔想定了主意,已经完全恢复了镇静,“噌”地抽出腰中一柄雪亮的倭刀,率领众人杀向湖边。恰此时贺老六一百多人已冲上岸来。傅恒纠集的弓弩手有五百多人,一边铺竹筏子一边射箭掩护贺老六,藏兵前队五百多人不顾飞矢如雨一拥而上,两军已经交上了手。

这真是一场罕见的肉搏短兵相接,其时不到午正时牌,淡云薄霭像稀疏的白乳在半空中弥漫飘移,太阳像一只半熟的荷包蛋泡在里边,毫无生气地缓缓移动,六百多人长刀短刀和匕首都用上了,聚在不足三亩方圆的草地上舍命相搏。贺老六的一百多人团成一个两层小圈子左旋右转,五百多藏兵却是各自为战,时而外圈的人冲出去格斗,内圈的人便补上来。此时情势用不着了箭,战场上杀声呼号震天,白刃相迸乒乒乓乓的金属撞击声响成一片,喊声杀声骂声中不时有人沉重地倒在泥水里和潮湿的草地上。血污了的泥浆里,被割掉的人头被脚踢得滚来滚去,忽然间有几声凄厉的惨号传出来,听得莎罗奔和傅恒心里都是一阵发噤,两个人一个站在阵外,一个在小黄河堤用望远镜观察,心都揪得紧紧的吊起老高。王小七离得近看得更是真切,贺老六的人已经被杀倒一半,“圈子”不成圈子,兀自死战不退,贺老六自己伤了左臂,浑身杀得血葫芦一样淋淋漓漓,在人群中左冲右突,王小七心里明白,藏兵们是饿着肚子打仗,体力不支,不然早就全被剁了。看看后头的援兵离岸还有半箭之地,一咬牙命道:“开火——日你妈的们,打!”

“王总爷”兵士们有点发愣,身边一个哨长结巴着说道:“朝……朝哪打?”

“王八蛋!这时候还怕伤了贺老六?无论冲哪开火一枪都能伤几个!”他指定了莎罗奔,“你——冲他一枪!其余的向人多地儿打!一——二——开火!”

“砰!”

六枝火枪一齐开了火,霰弹裹着硝烟平射出去,东边围攻贺老六的藏兵立刻有二十多人受伤,有三个被撂倒在地下挣扎,莎罗奔正凝神指挥,毫无防备,一鸟铳打来,左臂已经中弹,十几枚铅弹透衣而入,一阵热麻,血已经顺臂淌出来流满了手,他身子一侧又站稳了,怒视王小七,用藏语骂了句粗话,大喝:“冲上去,把他的火枪队冲散!”王小七一边喝骂叫喊:“快点装药!那四枝,开火!”便听又是“砰”的一声齐响,接着又是贺老六兴奋的大叫声:“大帅的火枪队上来了,杀呀!”

藏兵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弄得一愣,片刻的岑寂之后灵醒过来,像一群被激怒了的狮子咆哮着扑向王小七,无奈贺老六一群也红了眼,全然是不要命,同归于尽的打法,抵死缠住熬战不退,砍断了右臂的左臂拼杀,砍伤了腿的躺在地下舞刀乱搠,没了兵器的就抱腿扯脚搂在地下打滚厮拼。王小七一边装药一边打一边退,时而冲上来又打鸟铳给贺老六助阵,战场上刀影闪烁,人丛攒动,更比前番平增几分激烈惨酷。突然西北方向一阵铺天盖地的呼啸声传来,王小七侧耳一听,狂呼道:“廖军门的人开过来了!好哇,装药打呀!”

“仁错活佛,老桑措……我们打不过傅恒了……”莎罗奔眼见傅恒的兵,潮水一样从寒湖里冲上岸,耳听西北方向隐隐约约震天杀声近来,再看南边,兆惠的兵从金川城西一队一队越聚越多逼近喇嘛庙,心知大势已去,他倒也并不恐怖,心里只是一阵悲凉,凄声叹息了一下,说道:“下令,全军撤回刮耳崖。金川的兵也撤!”

凄凉惨厉的画角声呜嘟嘟四面响起,由莎罗奔中军传出,一递一站似的,伏藏在金川周围的传令兵们由近及远,将主帅号令报知散处各地的藏兵藏民“向刮耳崖靠拢”。野草萋萋的金川草地上霾雾已经散去,一轮殷红的残阳照着被风吹得波伏不定的青纱帐和草场,还有麦稞子一样倒在战场上的尸体,挂在刀柄上的破布都在风中不安地簌簌抖动。莎罗奔收找部队,清点了一下,连同在粮库伤折的,战死一百二十四名,伤号三百七十一名,还有一千多战士,因在粮库带有生粮食裹腹,倒是不饿,只是连续强行军奔袭恶战,都累得筋疲力尽,东倒西歪或坐或躺,有的假寐,有的咀嚼着什么,有的老兵在低声安慰子侄。

“大家打起精神来。”莎罗奔想到还要回刮耳崖,自己先打起了精神,登上一道高埠,任猎猎西风吹动自己的袍摆,一挥手说道:“官军势大,我们回崖中躲躲风去!等着乾隆老爷子来讲和。他在西域遇到大麻烦,这里的兵是不能久战的,傅恒六月来攻金川,也就是这个原因。”看着一张张抬起的面孔,莎罗奔的信心也似乎强起来,顿了一下爽朗一笑,说道:“傅恒的损失比我们大五倍不止,这座空城让出来给他养伤!夫人已经带兵接应我们,天黑上了山道,我们就能平安到达刮耳崖。弟兄们,挺起身子,像个金川人的样子啊!”说着便下高埠,看着支撑着起身的人们,边走边对仁错说道:“傅恒再精明干练,决计想不到我在喇嘛庙西入刮耳崖山口还有大炮在等他。我要给他点利害看看!”

莎罗奔的大队人马向西撤,有些出乎傅恒的意料。他心里明白,官军只是掌握了大小金川的形势,莎罗奔和叶丹卡的兵员合起来还有将近五千五百。照莎罗奔的秉性,无论如何在大撤退前要再和自己打一阵,然后疾速退军。眼下见只有一千多人缓缓向西移动,倒是有些蹊跷了。兆惠和廖化清此刻都已到了他的大营,站在傅恒身边,见傅恒一双眼略带迷惘的眯缝着凝望夕阳,兆惠道:“大帅,他要逃了!他的兵力不支……您要怕有埋伏,我带一千人从南路抄过去拦腰冲他一下。有埋伏老廖策应,没有埋伏就全军齐上,在这里把他包了饺子!”

“叶丹卡呢?叶丹卡现在哪里?”傅恒因为思虑过深,眼睛有点发绿,“南路军绕过旺堆,连走带打,在泥浆里趟了近百里……我军疲劳啊!我担心叶丹卡的三千军马吃饱喝足身强力壮,在哪个山坳里等我们!黑夜作战客军不利啊……”正说着,兆惠帐下军官胡富贵小跑着过来,兆惠便问:“你到山口查看,海兰察营里有没有动静?有没有别的藏兵活动?”

胡富贵已经晋升千总,跑得脸色煞白上气不接下气,喘息一阵才说出话来:“海……海军门派人过来联络……刮耳崖南麓山壁上没有正经军队,是些老头女人们吹号吓唬人。叶丹卡有两千军队守在刮耳崖山口和海军门营盘中间,不打也不动。看情形是策应喇嘛庙,或者找机会攻海军门,也许是收容散兵游勇……”傅恒道:“你只说军情,不要‘或者’‘也许’。”“这是海军门让标下传给兆军门的话。”胡富贵顶了傅恒一句,又道,“方才山上下来一队人,约有三百多的样子,正往刮耳崖口开。标下不敢再耽搁,就赶着跑回来了。”说罢退到一边。

“老胡不容易!”兆惠见傅恒只是沉默,胡富贵两眼发直脸色惨白呆望前方,料是他有点发讪,难得地绽出一丝笑容,说道:“几往几来今天奔了二百多里,探这么多军情,我给你请功保奏!”说着用手拍拍胡富贵肩头,那胡富贵竟禁不起这一拍,应手委地倒下!王小七几个人忙上前架扶他。傅恒也收回神来,凑到他面前蹲下身,见他兀自挣扎要起,温语说道:“好兵!我自然要保奏你的。谁有干粮?还有牛肉,给老胡拿来!”

他滞重地站起身来,又向西边看看,咬牙下了决心,说道:“天黑了就不好打了,兆惠的人出一千从南侧攻击莎罗奔,用两千人防着叶丹卡突袭,我从正面上,直攻刮耳崖道口。打到天黑,无论胜负一定收兵!以三枝红起火为号令,起火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移时杀声再起,南路军三千人马分两路,铁龙般向西向偏西南鼓噪而进。中路军由傅恒亲率直向西疾追,廖化清的北路军则向金川城开去。一时间苍暗的大草地上,星罗棋布的断墙残垣间到处都是清兵,到处都是刀丛剑树,惊得已经落巢的水鸟和乌鸦在残阳中漫天翩起翩落。

“敌人追上来了!”莎罗奔一行人已经到了刮耳崖山口,进入秘密炮台,从瞭望口看着如蚁如蜂的清兵漫野扑来,活佛仁错的声音也有点发颤,“故扎,兆惠的兵行动很快,他要拦腰截断我们!”

莎罗奔咬着牙,脸上的肌肉绷得一块一块,看去有些狰狞。不用仁错说,他已看见,直冲而来的清兵已经袭入队伍,队尾二百多人已被漩涡样的人流包围,正在拼命厮杀夺路,眼见傅恒的中军从正面逼来,斗大的“傅”字帅旗都看得清清楚楚,心一横,大喝一声道:“毒蛇噬臂壮士断腕!命令前队不许回救,全力向刮耳崖撤!不听命令就地杀掉!”他看看支在垛子上的红衣大炮,又看火药,那火药已潮湿了,攥起来能像香灰样捏成松松的一团。但他知道,已经装膛的药还能用,瞄准了帅旗渐渐近来,断喝一声:“开炮!”

四门大炮药捻儿嗤嗤冒着蓝烟火花燃着,但有三根也受了潮,不到炮帽子机关处便熄了火,只有一根几明几灭终于燃尽,便听“轰”然一声巨雷般爆炸,炮台掩体里人猛地一震,砂石土木纷纷坠落,硝烟顿时弥漫呛人,莎罗奔说声“走!”几个人便跃出泥石掩体炮台,向西逶迤而去。莎罗奔一边走,心里暗自懊丧:“几千斤炸药都潮湿了!要能在这里多打几炮,战局也许有转机呢!”

但他不知道,仅仅这一炮也使傅恒差点丧命,傅恒原是紧盯着莎罗奔的卫队的,转过一道草皮泥堤,突然前面的人全部消失了,他心里奇怪:这一带没有树木,荒滩上的草不过半人深,而且不甚深邃茂密,怎么眨眼间就无影无踪了?见中军纛旗旗杆有点斜,一边命王小七“把旗杆下的楔子砸紧些儿”就取望远镜,王小七便用刀背砸楔子,一抬眼见三十几步开外乱树丛中四个黑乎乎的炮口正对这边,还有几点火星簌簌燃动,他丢了刀,大叫一声“不好!”回身猛地把傅恒推倒在泥堤坎下——几乎同时,那大炮轰然怒吼,烟火“唿”地猛卷过来,王小七眼中一花便人事不省了……

傅恒一头栽倒在坎下,也跌了个发昏。他几次派人到这里侦察,回去都说异常潮湿,都是草皮泥坎,万万没想到还有炮,而且炮台就架在这里!几个军校架起他,他尚自懵懂着发呆。因见小七子斜躺在堤畔,头脸上上半身被熏得乌黑炭团一般,肚子上胸脯上几处汩汩淌血,还有几个兵士也一般模样撂倒在一边,或坐或躺或晕或醒倒着,惊定神回,两步过来蹲下,一边叫:“军医——军医都死了么?快来,用担架送他们下去!”一边拉起小七子的手,轻轻晃了晃,“小七子,小七子!你……怎么样?”他从来没有和一个奴才离得这么近,此刻咫尺之遥呼吸相通,才看清胸前脸上几处烧焦,十几处伤打得蜂窝一样,不停渗血,最要命的是腹部中弹,一堆白花花的肠子滚出来,小七子手捂在创口,看样子是在塞肠子时昏过去的。傅恒这才知道,大炮里装的也是铁丸子霰铅弹之类。

“是爷啊……脏兮兮的,也忒难看了……爷不用看顾我……”小七子一个惊悸颤一下醒了过来,见傅恒拉自己手,泪水一下子夺眶而出,哽声说道:“小七子……侍候不了爷啦……”“别胡说,”傅恒握紧他的手,他的声音也有点发颤,“福建有个老将军叫兰理,康熙年间打台湾,肠子流出来拖在甲板上五尺多!活到九十八岁,去年上才去世的,你这伤不要紧!家里老小上下都不用操心,成都养伤好了,风风光光回北京!”小七子感激地看着傅恒,说道:“爷别顾我,多少人等着您发令呢!”

傅恒点头起身,向前看时已是暮色苍茫,西边血红的晚霞早已不再那样灿烂,变成铁灰色,阴沉沉压在起伏不定的岗峦上,近前广袤的大草原水沼上,西北风无遮无挡掠空漫地而过,寒意袭得人身上发瘆。炸得稀烂的大纛旗也在簌簌不安地抖动。他再三斟酌,无论如何不宜夜战,掏出怀表看看,说道:“放红色起火三枝,各营收军待命!”便见后队马光祖大跨步赶上来,因问:“什么事?”

“岳老军门赶上来了,”马光祖道,“圣上有旨给您。”

“回喇嘛庙去!传令各军严加戒备。副将以下军官要轮班巡哨!”

傅恒瓮声瓮气吩咐了,带着随从赶回了喇嘛庙。岳钟麒已守在灯下,见他进来,也不及寒暄,便将几封文卷双手递过来。傅恒觉得头重脚轻,浑身散了架似的没气力,没说什么,勉强向岳钟麒躬身一拱,接过诏谕,打手势示意岳钟麒坐在石墩上,拆泥封火漆看时,一份是在自己奏折上的朱批谕旨,还有一份,是阿桂的信附旨发来。定神看那谕旨,口气甚是严厉:

朕安。览奏不胜诧愕。朕已面许朵云莎罗奔输诚归降,卿反复渎奏整军进击,诚是何意?尔欲意以三军苦战夺取金川成尔之名,抑或以全胜之名置朕于无信之地?设使有此二者之一,即胜,朕亦视尔为贰臣也!然朕深知卿意必不出此。所奏激切之情谅自真诚,即以此旨诫尔,一则以西北大局为重,一则以西南长治久安为重,速作计划维持原旨,即着岳钟麒协理办差,务期于十五日内班师。卿其勉之毋负朕望。

把谕旨转给岳钟麒,再看阿桂的信,却一律说的家事,福康安已经回京,授乾清宫一等侍卫,福隆安福灵安也都补入侍卫,说刘统勋晋位太子太保,怎样力疾办事勤勉奉差,自己力薄能鲜,等着傅公回来主持一切云云。讲到金川战事,只说:“圣意仍着公及早撤军,莎罗奔穷蹩一隅,勿再激成大变,至使西方战事有碍。”傅恒皱眉仔细审量,一份语气带着斥责,一份是在说“皇恩”,往深里思忖,自己手握兵符在外,又屡屡奏议责难不肯奉诏……莫非已经在疑自己拥兵自重了?想着,心里一阵急跳,忙又收摄回来。捡看那通封书简时,阿桂的是直接插入,里边一层是上书房钤印,加盖乾清门火漆关防封口,并不是同时发出,这才略觉放心,额前已是微微浸汗,呆呆把信递给岳钟麒。

“阿桂还是力主你打一下的。”岳钟麒的思路和傅恒全然不同,看了信一笑说道,“他天天在主子跟前,什么事不知道?主子要认真恼了,也用不着瞒你。好啊,两个军机大臣一样心思要打,主子又急着收兵,回去有的六爷好看的!”他这样一说,傅恒倒宽心了些,君臣意见不合,自来是常有的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怕的是乾隆这人素来心思细密间不容发,是个多疑人,又远在数千里之外,谗言一进入骨三分,也不可不防。思量着,傅恒苦笑了一下,说道:“我有两条,一是主子不在眼前,有些事主子不能临机决断的,当奴才的宁可担点干系,也要替主子想周到,料理好;二是把主子的事当成自己的事,不为一时一事一己利害去想,要尽力想得长远一点,顾及得周全些。主子雄才大略,高瞻远瞩,我们万万不能及一,只有尽心尽力而已……”岳钟麒听着这话也不禁悚然动容,叹道:“这是武侯所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成败利钝非所计议了。你既有这番忠志,岳钟麒不敢后人。你说吧,该怎么办,我听你的!”

傅恒垂下眼睑,抚摸着案上的砚——平日这时王小七早已取墨端水,一只手按着,另一手搅得橐橐有声替他磨起墨来,那副全心全意煞有介事的架势,傅恒不止一次笑他,但此刻他正在运往成都的途中,不能“咬牙切齿磨墨”了。半晌,傅恒说道:“我给莎罗奔写信,用火箭送往刮耳崖。再次恳切言明圣意,说明利害。我……可以亲自独身上崖请他下山。”

“写信可以,”岳钟麒拈须说道,“你亲自上崖不合体制,你是朝廷宰辅三军统帅,不能冒险!让海兰察退兵向南十里以示诚意,该用着我这把老骨头上场了……”

傅恒咬着牙,看着悠悠跳动的烛光,良久道:“老将军肯代行,比我去要好。恐怕还要带些东西,比如粮食药品,还有俘来的藏民藏兵,带一半回山上去。不然,莎罗奔难以相信。我们再仔细议议,也要防着有不虞之隙不测之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