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高夫人将红娘子从看云草堂接到后宅的上房以后,红娘子跪到地下就向高夫人磕头行大礼,高夫人赶快把她搀起,让她在客位就座。开始叙话,免不了谈到前年冬天在永宁县熊耳山下相遇的旧话,红娘子再三说她从那次见面之后如何常常思念,把高夫人看做是她的救命恩人。高夫人也问了她如何起义,如何破杞县救出李公子,以及如何决定来投奔闯王。在亲热的闲谈中间,高夫人注意到红娘子几天来连头发也没有工夫梳洗,满鬓风尘。红娘子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她自从向杞县进兵的头一天起,到如今半个多月,没有洗过澡,没有洗换过贴身衣服,身上长了许多虱子,跟随她的健妇们也是一样。但她又淡然一笑,说经常行军打仗,虱多也就不觉痒了。高夫人吩咐女兵们赶快用大锅烧水,笑着对红娘子说:

“你说的很对。我这十来年,遇着打仗行军忙起来,十天半月不换洗贴身衣服,长满虱子是常事。有时,连铁甲缝里还长了虮子哩。你家中爹妈还都健在么?”

红娘子回答说:“都早不在了。”

“有兄弟姐妹么?”

“一个都没有了。”红娘子低声回答,叹了口气。

“家里还有什么亲人?”

“一个亲人也没有啦。”

高夫人看见红娘子的眼圈儿一红,眼眶里噙着热泪,忍着没有流出来,便不再问下去。但是她对于红娘子的受苦身世十分关心,心里猜问:“这姑娘连一个亲人也没有,莫非是都给官军杀光了么?”沉默片刻,高夫人为着岔开红娘子的心中难过,又含笑问道:

“你身边的这十几个姑娘、媳妇看来都是身强力壮,不知武艺怎样?”

“她们都是我起义以后招收来的,原来也只有一两个幼年在家中跟着父兄练过武艺,其余一概都是来到我身边后才学武艺。所好的是她们在家中都是受苦下力的人,身材长得好,脚也大,学点儿武艺较快,如今逢到紧急时还都能出生入死地跟我一道,不怯阵,不怕辛苦。”

“啊,能这样,就管用!我好像听见你向她们叫健妇,这名称倒很别致。你是这样叫的么?”

红娘子脸上的悲伤神情消散了,回答说:“我刚刚起义时候,想着我自己是一个女流之辈,不能叫男亲兵睡在我的帐篷里,也有些生活上的琐细事不能让男亲兵们照料,就打算招收几百名年轻力壮的妇女成立一个健妇营,一则使她们常常跟随着我,二则也让妇女们扬眉吐气。后来因为马匹实在困难,只好打消了这个主意,把已经招收的几十名妇女遣散回家,只挑选十几个留在身边。她们都同我一心一腹,我也把她们当姊妹看待。她们都有名字,多半是起义以后才起的,因为我的艺名叫红娘子,所以有几个新起的名字也带个红字。这是我替她们起的,也是我把她们当姊妹看待的意思。可是我有时只叫声健妇们,她们都答应。”

高夫人说:“啊,原来是这样,多有意思!”

红娘子说:“她们都是起义不久,也不懂军中规矩,实在不能同夫人身边这些姑娘们相比。倘若她们有言语举动粗鲁之处,请夫人千万包涵。”

高夫人说:“这话快不要说。咱们是要她们上马杀敌,却不是要她们坐在绣房里描龙刺凤,说起话来轻言细语。你想成立个健妇营,这个主意很好,很合我的心意。我身边现有十几个姑娘,都年纪还小,只有慧英、慧梅这两个姑娘大一些,懂事一些。来到河南以后,人马众多了,我也想过到明年春天,叫慧英、慧梅离开我的身边,每人给她们两三百名年轻力壮的大脚妇女,练成女军。或者叫她俩在一起,一正一副,互相帮助,共同率领一支女军试试。我不信,男人是天生的将才,女人是天生的奴才,女流之中就不会生出将军!你来啦,这就好啦。等破了洛阳以后,我就同闯王说一说,先给你五百匹战马,五百名健妇,成立个健妇营,让慧英、慧梅跟着你,做你的帮手。只要把根基打好,以后再增添人马不难。”

红娘子赶快站起来向高夫人深深一拜,说:“能得夫人如此垂爱,拨给五百匹战马成立健妇营,我一定把健妇营练成一支精兵,在冲锋陷阵时不辜负夫人期望,不给夫人丢脸。日后有了多的马匹,就多练一些女兵。”

高夫人转向站在身边的姑娘们说:“你看她,论年纪,她比慧英你们大不了几岁,竟能够自己造反,统兵打仗,治军严明,用兵有法,比许多须眉丈夫强上十倍。前天听双喜回来说,那些年轻小伙子,不管是多大头目,在她的面前都是恭恭敬敬,唯唯听命,连一句粗话也不敢出口。她说句话像打雷一样。军令如山,无人敢犯。你们以后要好生跟着她学。”

红娘子说:“这些妹妹们能够跟在夫人身边,大场面比我经得多,见得广。我是单身独立,一个人挑担子过独木桥,千艰万难,挣扎着来到夫人身边,才算有了靠山,有了出头之日。在那些艰难的日子里,我倘若不在那一群猴子面前树起威来,别说不能打败官军和乡勇,抵抗土寇火并,单是自己周围的这一群调皮猴子也会把我吃了。”

高夫人和姑娘们听了红娘子这么一说,都忍不住笑了,心里更觉得她的可爱。正闲话间,大锅的热水已经烧好。高夫人叫把大木盆放在西厢房姑娘们住房屋里,把炭火烧旺,叫慧珠引红娘子去洗澡、洗头,亲自取出自己的干净贴身衣服,又叫慧英拿给红娘子更换,叫另一个姑娘把红娘子脱下的脏衣服用开水多烫几遍。又吩咐在东厢房放两个大木盆,烧旺炭火,让健妇们轮流去洗,将慧英等姑娘们的干净内衣借给她们更换。当红娘子在西厢房沐浴时候,高夫人将她的一个贴身健妇名叫红霞的叫到面前,叫她坐下叙话。红霞坚不肯坐。经高夫人一再命坐,她才拉了一张凳子,欠着身子坐在高夫人的斜对面。高夫人亲切地说:

“我们这里,尽管军令森严,可是平常无事,上下相处就像家人一般。跟随我的这些姑娘们,名义上都是女兵,其实我看她们就如同我的女儿一般,没事时就让她们坐在我的身边说说闲话。闯王对部下也是这样。你们这些跟红娘子来的姊妹们以后在我的面前务必不要拘束,也不要过分讲礼。太讲礼,反而就疏远了。”

红霞恭敬地笑着说:“夫人把手下人当一家人看待,所以人人都爱戴夫人。可是该讲究的礼节还得讲究,才有上下之分。拿我们红帅说,她也是把我们当姊妹看待,可是大家还是在她的面前毕恭毕敬。要是我们稍稍随便一点,叫别人看见,就会不尊敬红帅了。”

高夫人说:“听你的口音,好像同红帅是一个地方人。”

“回禀夫人,俺同红帅是一个村子的。”

“同宗么?”

“不同宗。我姓范,是邢家村的老佃户。”

高夫人又问:“你们红帅家里连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唉,我们红帅真是苦命,家中亲人早死绝啦,自己是从苦水中泡大的。”

“怎么一家人死得不剩一个了?”

“说起来话长。有些事情听村里老年人说过,有些听红帅跟我说过,可是不完全清楚。只知道红帅的爷爷给本村财主德庆堂种地,——我家也给德庆堂种了三辈子地——她自家也有三亩七分薄地。那时候,红帅还没出世,世道也还太平。一家大小七口,拼死拼活,做牛做马,劳累一年,还得忍饥受寒,拖一身偿不清的债。一到冬春两季,一家人就得有一半人出外讨饭。欠德庆堂的债,是旧债未清,新债又来,利上滚利,越背越多,偏又死了耕牛,老天爷要这一家人的命!”

高夫人深深地叹口气说:“庄稼人就怕背阎王债;加上死牛,就是要命的事。”

红霞接着说:“我们红帅一家人哭了几天,万般无奈,一张文约把祖传的三亩地卖了出来。本来这三亩地可以多卖几个钱,可是德庆堂要买这块地,狠狠地煞了地价,拿到卖地的钱买了一头黄牛,那阎王债还是留个尾巴,没有还清。”

高夫人问:“既然德庆堂狠煞地价,同村里就没有买主了么?”

“听说几家有钱人都想买这块地,德庆堂不许别家买。他同红帅家的门头近,还没有出五服。穷人卖地,不知从哪个朝代定下规矩,得先尽同族的买,同族中得先尽门头近的买,外族人和门头较远的人都不能争。”

高夫人说:“普天下到处都是这个规矩,向了富人,坑了穷人。还留下七分地?”

“那七分地上面,宅地占了三分,还有一块坟地,埋着两代祖宗,所以红帅的爷爷说,这七分地是**,宁可饿死也不能出手。”

“以后又出了什么事儿?”

“唉,谁也没有想到,德庆堂竟会那样坏良心,跟衙门里管钱粮的师爷勾手,欺压穷人,不曾将那三亩地的钱粮过户。红帅家地已卖出,每年春秋两季仍得交纳钱粮。天下哪有这样不讲道理的事?”

“这叫做产去粮存,天下像这样不讲道理的事多着哩。”

“还有,听老年人说,那三亩地的钱粮特别重,几十年都是实缴三亩八分地的钱粮,不知从啥时候起就将别人的八分地钱粮飞洒到这三亩地上。万历末年,新增了辽饷,再加上北京城修建宫殿,洛阳修建王宫,黄河上有河工,还有各种名目的苛捐杂派都加到地丁上,随粮征收。人们说这办法叫做‘一条鞭’,可苦了那些薄有田产的小户人家和产去粮存的穷人!我们红帅的爷爷去找买主,指问说文约上明明写着‘粮随地转’,为什么不将钱粮过户?德庆堂的主人说已经对衙门里管钱粮的师爷们讲过了,钱粮没有过户与他无干。爷爷往城里空跑了几趟,反被师爷们骂了一顿,说他是个刁民,逋欠钱粮,应该下狱治罪。爷爷气得要命,不敢在衙门讲理,却回来找买主讲理,说道:‘天呀,你们还讲良心么?我同你们无仇无冤,种你家几十亩地,做牛做马,到头来将三亩祖业地卖给你家。你们得了地,还要我替你们出钱粮,杀我全家!天呀,你们还有一点儿人心么?’这一句话激怒了东家,对着大吵起来。爷爷想着,同地主虽是东佃关系,但按宗族说,没出五服,论辈分说地主还是侄辈,所以就不肯让步,骂他们盘剥穷人,丧尽天良。没有料到这德庆堂的少东家只知有钱有势就可以欺压穷人,并不讲五服之亲、叔侄之情,破口就骂,动手就打,一脚将爷爷踢倒在地,又唆使一群悍奴恶仆将爷爷按在地上饱打一顿。后来村中邻舍和穷族人不平,跑来劝架,将爷爷搀回家中。爷爷受了重伤,又生气不过,回家后卧床不起。一家人吃这顿没那顿,哪有钱给爷爷抓药?爷爷的病拖了两个多月,又背了新债,想着这苦日子实在没有奔头,一天晚上对奶奶说:‘我要先你们走一步啦!’一家人放声大哭,劝他安心养伤治病。半夜里,他趁着一家人睡在梦中,爬出院子,投到坑里自尽了。”

屋里,鸦雀无声。高夫人身边的姑娘们深深地被红霞诉说的事所打动,有的人浮动泪花,有的人咬紧嘴唇,有的人想起来自己的祖父和父亲两代所受的财主欺压,心中愤恨不平。过了片刻,高夫人叹口气,慢慢地说:

“我的伯父就是被人家逼债上吊死的。财主们的治家经是‘不杀穷人不富’,讲什么没出五服!这田赋上的弊病我也知道一些。我常见富人有产无粮,穷人产去粮存,极其不公。一到春秋完粮,逼得穷人没法可想,卖儿卖女,逃离家乡。爷爷死时,你家红帅几岁了?”

“听老年人说,这是万历末年的事。爷爷死后三个月,才有我们红帅。”

“啊,她是在苦里生的!”

“也是在苦里长的!爷爷死后不久,德庆堂就把佃给的田地收回,砍断了一家生路,还继续逼讨欠租。那卖出的三亩地也在逼缴钱粮,十分火急。等完粮的限期一到,衙役们带着火签、传票,挂着腰刀,拿着水火棍、铁链、手铐,下乡抓人,如狼似虎。一到红帅家中,不容分说,见人就打,见锅碗就砸,声声要抓红帅的爹爹。爹爹早已闻风躲藏在村外的荒草芜坡里边。叔叔躲藏在宅后不远的芦苇丛中。叔叔起初听见衙役行凶打人,一家妇女小孩齐哭乱叫,还咬紧牙根,竭力忍着,随后听见他们在院中毒打奶奶,就从芦苇丛中蹿了出来,冲进院中,说了声:‘老子同你们拼了!’抡起桑木扁担,两下子打倒了两个衙役,其余三个衙役夺路逃出,连他们的水火棍、铁链、手铐,统统扔了。叔叔惹下了滔天大祸……”

红霞的话刚说一半,忽然听见从西厢房里传出来红娘子的柔和而清脆的说话声音,随即一个女兵替她掀开帘子,她带着愉快的笑容走了出来。红霞立刻站起来,小声对高夫人说:“红帅不爱谈她自家的身世,谈起来父母的惨死就哭得跟泪人儿一样。”说毕,赶快退到门后站着,等待她的首领进来。红娘子看见慧英和慧梅走出上房迎接她,一只手拉了一个,笑嘻嘻地来到高夫人面前。高夫人站起来让她在客位上坐。她不肯坐下去,对高夫人说:

“夫人,我今天来到这里就像回到家里一样,这些姑娘们比我的亲妹妹待我还亲。可怜我起小就死了父母,又死了姐姐和弟弟,没有了一个亲人。”她的眼圈儿突然一红,但仍然脸上堆笑,继续说:“夫人要是把我收留在身边,让我平时侍候夫人,打仗时拿着三尺宝剑保夫人的驾,该多快活!”

高夫人问:“你洗得这样快,头发也洗干净了么?”

红娘子说:“姑娘们就不让我的那些健妇插手,争着替我篦头,篦下来不少虱子、虮子,然后又替我用热水洗了两遍,又用干绸子替我把头发揉干。先洗头,后洗澡,浑身上下猛一轻爽,猛一痛快。自从起义到如今,我还是头一遭心中无忧无虑,痛痛快快地沐浴,快活得像神仙一样。夫人,以后你的这个老营就是俺的家。我既然来了,你就别想要我走了。你拿鞭子赶,我也不走!”

她说得那么天真,那么有感情,引得高夫人和满屋子的女兵们、门外的健妇们,一齐笑起来。

红娘子同慧英、慧梅并排儿站在高夫人面前,都是高挑个儿,体格健美。高夫人把她们这个望望,那个望望,在心中一个一个地称赞。她看见红娘子脸上的疲劳神色已经消失,容光焕发,明眸大眼,笑时两颊上现出酒窝,不觉心里想道:“这么可爱的姑娘,竟能在江湖上一身清白,还能造起反来,破城劫狱,在豫东一带吹口气风云变色,真不容易!”她催促红娘子坐下叙话,同时吩咐亲兵们去请各家大将的夫人和牛、宋二人的夫人前来赴宴,为红帅接风。宋献策的妻子是最近几天才从永城家乡接来的。

在宴会上,那些将领们和牛、宋的夫人没有一个不打心眼儿里喜欢红娘子。她们平时只认为慧英和慧梅两个姑娘武艺好,长得俊,是高夫人身边难得的一双玉女,没想到如今来了个红娘子,本领更了不起,而容貌同样的俊。她们看见红娘子同慧英等都是在眉宇间带着一股勃勃英气,这是一般生得好看的姑娘们所缺少的。但是大家也看出来,红娘子毕竟比慧英等大几岁,在江湖上闯**多年,又率领一支人马造反,比慧英等泼辣、老练。在众位夫人轮番给红娘子敬酒时,红娘子瞟见有几位夫人含着笑,目不转睛地端详着她的脸孔,使她感到不好意思,她的脸不觉红了。

酒过三巡,红娘子将酒壶抢在手中,起身离座,给高夫人满斟一杯,说她有一句心中的话要向高夫人说,但只有高夫人喝干这杯酒她才说出。等高夫人干杯以后,红娘子虽然依旧脸上堆笑,却激动得热泪盈眶,带着哽咽说:

“我是一个孤女,起小从苦水中泡大成人。今天来到夫人身边,就像是见到了自己的母亲。我没有别的恳求,只恳求夫人把我收为义女。倘若我今后对夫人不忠不孝,上有皇天,下有后土,天地不容。”说完以后,双膝跪地,等待高夫人说话。

高夫人赶快俯身去搀红娘子,要她起来说话。但红娘子哪里肯听,一定要高夫人答应之后她才起来。高夫人只是谦逊,不肯答应,可是又搀不起来,十分为难。红娘子继续哽咽说:

“夫人!我生下来不到一年,就抱在母亲怀里讨饭。为着叔叔坐监,原有七分宅地和坟地也卖了,一家人住在村边的破庙里。我的十三岁的小姑姑卖给人家做丫头,受不住折磨,活到十五岁上吊死了。我姐,七岁卖给人家当童养媳,挨打受骂,十冬腊月只穿一条单裤片,也给折磨死了。俺妈抱着俺讨来了吃的,自己饿得眼花头晕,舍不得吃,又要往监狱给叔叔送饭,又要留一点拿回来给奶奶吃。奶奶本来有病,又被衙役用水火棍打伤了,卧床不起。有一天黄昏,下着大雪,我妈抱着我讨饭回来,带着讨来的两块高粱面窝窝头,已经干了几天了,想回到家来烧点开水,泡一泡给奶奶吃。一进门,叫一声,没人答应;往**一摸,奶奶早饿死了……”

红娘子泪如奔泉,哭得说不下去。满屋寂静,所有的眼睛都红了,含着泪,凝望着她。从屋中到廊下,在寂静中,到处有抽泣声。过了一阵,红娘子又勉强哽咽着说:

“俺三岁上又添了一个弟弟。俺爹在给人家当长工,向东家借了三升高粱,一碗杂面。妈在月子里,不能带着俺和小弟弟到处讨饭,就靠这点儿粮食掺和着野菜度日。妈刚刚坐月子才三天,就下床带着我到地里剜野菜。勉强支持到二十来天,实在山穷水尽,就只好抱着弟弟,牵着我,出外讨饭。我五岁那年,徐鸿儒在山东起事,我们那一带也人心浮动。东家疑心俺爹与白莲教暗中通气,就打发他跟别的长工一起,离开家乡,往大名府贩盐。天气热,一挑盐一百多斤,山路又难走。俺爹在路上病了,发着高烧。押运盐帮的长工头子借口路途不靖,不许休息,一坐下去就拿皮鞭子打。俺爹实在支撑不住,眼一黑,栽倒路边。长工头子说他是装病,竟然又拿皮鞭打起来。他又勉强摇摇晃晃地挑了一里多路,过河时候,正下河堤,身子猛一晃,又一次栽倒下去,再也没有起来。临断气时,他睁开眼睛对红霞的爷爷说:‘大叔,你给俺屋里人捎个信儿,叫家里不要等我。只可惜我不能够把两个孩子抚养成人!’同伴们把我爹埋在河岸上的荒野里。直到半个月以后,同伴们从大名回来,才告诉俺妈。妈哭得死去活来,几次想寻无常,都因为我跟弟弟太小,丢不下手,又勉强活了半年……”

红娘子又一次说不下去,掩面痛哭。从屋里到廊下,有啜泣的,有叹息的,也有忍不住低声痛哭的。高夫人扶着红娘子,只顾哽咽流泪,却忘记搀她起来。李过的妻子黄夫人在一片哭声和感叹声中揩揩眼泪,对高夫人说:

“婶子,你不要辜负红娘子妹妹的一片诚心,快答应认她做干女儿吧!前天双喜兄弟从神垕回来,已经说到红妹妹有心认婶子做义母,已经与双喜姐弟相称了,如今婶子还推辞什么呢?快别再推辞啦!”

高一功的妻子王夫人也擤把鼻涕,揩揩眼泪,从邻席来到高夫人身旁劝说:“姐,你有红娘子这样有忠有义、武艺出众的姑娘做干女儿,不会辱没你跟闯王的赫赫英名,快答应收下吧!”

高夫人擦了眼泪,叹口气说:“双喜前天回来,告诉我他红姐姐有认我做干娘的意思。可是我想,她已经在豫东起义半载,攻破杞县,威名远扬,同李公子率领着几千人马,成为一营之主,我自己无德无能,又只比她大十来岁,怎么好意思做她的义母?所以并没把双喜回来说的话放在心上。刚才看见她那么诚意,我也很作难,答应不好,不答应也不好。现在,我,我答应了吧。你红姐,起来吧,只要你不嫌弃我是无德无能的人,我们从今日起,就以母女相待。”

红娘子还在哽咽,却登时露出笑容,热泪滚在喜悦的脸颊上,连磕了四个头,从地上站起来。高夫人又叫她给舅母王夫人磕头,然后依次儿给各位大将和牛、宋二人的夫人重新见礼,说各位夫人都是长辈,需要磕头。但大家都执意拦住,不叫红娘子跪下磕头,只让她福了三福,大家同样还礼。最后轮到黄氏,高夫人特意介绍说:

“她是你的大嫂,和我同岁,不同别人。你大哥李补之现在永宁。你还有个侄儿名叫来亨,现在孩儿兵营做小头目,今日我差人唤他回来给你磕头。你同大嫂对拜三拜。”

红娘子说:“大嫂坐好,礼应受妹妹一拜。”她把黄氏往椅子上一推,跪地下就磕头。黄氏赶快跪下去一条腿,将她搀起,二人对拜了三拜。

高夫人又叫兰芝和众姑娘们来拜见大姐姐。这一群姑娘们早已离席,站在旁边看红娘子向长辈夫人们行礼。她们刚才都痛哭过,抽泣过,已经转悲为喜,脸上泪痕方干,但眼睛仍在红着,正等着向红娘子行礼,听高夫人一声吩咐,一拥而上,拥挤在红娘子的面前。兰芝先跪下磕头,叫声:“大姐!”这一声亲热呼喊,又使红娘子激动得泪如雨下。她赶快将兰芝搀起,还了一拜。慧英等每次几个人跪下,拜红娘子,称呼大姐。红娘子知道这些姑娘们名义上是高夫人的亲兵,实际上等于高夫人的义女,所以赶快还礼,噙着眼泪说:

“我是一个孤苦伶仃的人,如今有了这么多妹妹,实在心中高兴。”

高夫人对姑娘们说:“你们大姐姐原来姓邢,从今以后,你们叫她大姐也行,叫她邢姐姐、红姐姐都行,总之要在心中把她当亲姐姐看待。大姐比你们阅历的事情多得多,比你们的本领大得多,也比你们年长几岁,遇事要多听她的话。”她又转向红娘子说:“你的这些妹妹,有的来到军中日子久,学会一些武艺,经过一些阵仗,缓急时也出过死力,像慧梅这丫头,有一次在十分紧急关头,她拿身子遮蔽我,自己中了毒箭,险些儿送了性命。但不管怎么说,她们到底是一群没有离开窝的小燕子,哪像你一样能够率领一支人马独树一帜,连许多男将也赶不上你。”

红娘子拦住说:“请干娘不要这样夸我,我也是迫不得已。”

高夫人接下去说:“至于有些跟随我日子浅的姑娘,年纪也小,武艺上都是才学,经过的阵仗也少。只有慧珠和慧剑这两个丫头,从小在家中学过武艺,也天生有一把气力,在这班投军日子浅的姑娘中还算出色。所好的是这班黄毛丫头,都出身很苦,跟着闯王造反是死里求生,怀里揣着深仇大恨,不管什么时候从不叫一声苦;在平日,也知道勤学苦练。从今以后,你既是她们的大姐,也是她们的教师,多传授给她们几手本领。”

红娘子笑着说:“在这班姑娘面前,做姐姐我不推辞,做教师我可不敢。”

高夫人叫红娘子和大家都赶快就座,继续酒宴。红娘子原是坐在首席,现在既成了高夫人的义女,当然坚不肯再坐原位,拉一把椅子挨在高夫人的身旁坐下。高夫人也不勉强,只好让首席空着。以兰芝和慧英为首,姑娘们都要轮流给红娘子敬酒,而且声言每人要敬两杯,一杯是拜姐姐,一杯是拜老师。高夫人见红娘子不像会吃酒的样儿,拦住她们,只让她们共同敬了一杯。

牛金星和宋献策两家夫人,各位将领的夫人,所有的姑娘们、健妇们,以及坐在廊檐下的男亲兵们,都要给高夫人敬酒贺喜。高夫人勉强吃了几杯,两颊鲜红。各位夫人和红娘子因为义军连破宜阳、永宁,活捉万安王,又纷纷向高夫人敬酒祝捷。高夫人只得又勉强喝了一杯,笑着说:

“这是我跟着闯王起义以来最快活的一天,也是我吃酒最多的一天。咱们闯王令严,你们大家都莫再敬我酒啦。把我灌醉,那样就是我带头犯军令啦。”

等大家都不向高夫人敬酒时候,高夫人很想赶快知道红娘子的妈妈是什么时候去世的,她的那个弟弟哪里去了。但是看见红娘子刚刚喜笑颜开,她就忍住不问了,只是在心中叹息说:“要是她的弟弟还在,如今也长成一条好汉,找来军中多好!”牛金星的夫人也很想听红娘子把自小出身的故事说完,便忍不住向红娘子问了一句。红娘子突然低下头去,眼眶中又充满热泪,叹口气说:

“我叔后来死在监里。我妈不再操心往监里送饭,就在邻村给财主家做女仆……”

高夫人怕红娘子又伤起心来,赶快笑着说:“这些远年的陈话,酒后谈吧。你红姐,既然你认我做义母,你的礼还没有行完哩。”

红娘子噙着眼泪,改为笑容说:“我正在想到前边去给闯王和舅舅磕头,请干娘带我去吧?”

高夫人没有回答,立即吩咐一个女兵打来一盆热水,让红娘子揩揩脸,然后望望她的仍然显得红润的眼睛,低声说:

“前边大厅里坐满了老营中的大小将领,你去行礼不方便,我请闯王和舅舅到后宅来吧。”她随即往邻席上使个眼色,吩咐说:“慧英,你快去请闯王和高将爷进来,就说你红姐姐已经认我为义母,要给他们磕头。”

慧英迅速地往前院跑去。

在前院的五间抱厦厅里,摆了十席,为李岩洗尘。李岩和红娘子的来到虽然受到十分重视,但今日荤素菜肴的样数不多,只是每样菜的数量很丰富实在。在老营中,不管什么样的喜庆日子,都不许使用烈酒,不许喝醉。这不仅是为了节俭,更重要的是为着保持军纪严整,养成一种随时准备打仗和出发行军的习惯。今日宴会,只用老营自制的干榨酒和水酒,而不用有名的宝丰烧酒。这种由老营自制的酒是将一种俗称酒米的黍子煮熟,加上酒曲,放在缸中发酵,用时将酒糟取出,装在小布口袋里,放在酒榨子(又称糟床)上榨出汁来,便叫干榨酒,或简称干酒;加入清水,酒力较薄,叫做水酒。酒宴上所用器皿,全是粗瓷盘盏和豫西百姓通用的黑泥瓦碗。虽然李自成进入河南以来已经攻破了四十个以上山寨和二十几个重要市镇,得到的名贵细瓷和金银器皿不少,但在今日的酒席上一件也见不到。那些值钱的东西,都由专管人员设法送往别处,辗转卖出,购买马匹和各种军需物资。李岩因是初来乍到,看见闯王宴席上的用具如此俭朴,不禁心中惊奇,也更增加了他对闯王的敬佩心情。

在大厅里,从闯王带头,都向李岩敬酒之后,牛、宋二人和李岩因为闯王的义军接连攻下宜阳和永宁两个县城,活捉了万安王,都向闯王敬酒祝捷,席上的话题围绕着活捉万安王的事谈了起来。刘宗敏听见宋献策对李岩谈出闯王进入河南后,不许攻城的道理以及为什么如今开始连破两座县城,忍不住探着身子对李岩说:

“咱们新近连攻下两座县城,虽是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实际上算不上什么大事。咱们李闯王起义以来,攻破的府、州、县城还少?可真不少。从上月进入你们贵省以来,要是打算攻破几个城池,不费吹灰之力。南阳境内,只有邓州城高池深,稍微有点儿扎手。一路上如浙川、内乡、镇平、方城、南召、卢氏、鲁山、郏县,都是弹丸小城,要攻破哪个城都不费事。别说攻打,跺跺脚城门就开啦。可是闯王拿定主意,下严令不许攻城。当时闯王说,有哪个将领敢擅自攻城的,以违令治罪,立即斩首!所以过去一个多月,只攻山寨,不攻城池。看见城池不攻,把将士们急得心痒手痒。别说那些县城,就拿南阳府城说,想攻破也有办法。南阳城内饥民,来见闯王,愿做内应。将士们也向闯王请求,要攻南阳。可是闯王不惟不攻南阳,还下令不许人马走近离南阳城二十里以内。嗨,如今回头想想,越发清楚闯王的这个主意多么英明!你看,咱们如今已经有了十几万人马,号称二十万,豫西百姓到处歌颂闯王仁义,他崇祯和杨嗣昌这杂种还都在鼓里坐着。崇祯,他懂什么叫打仗?他懂个。他常常自以为多么聪明,实际上他在宫里是个聋子。我估计,再过十天,咱们破宜阳的消息才能够报到京城;再过半月,咱们破永宁,活捉万安王的事儿,他才会看见奏报。到那时,他会大吃一惊,在金銮殿上急得像热锅台上的蚂蚁,焦急万分,向兵部衙门的官儿们连声问:‘这,这,这个李自成是从哪儿来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么?是地下冒出来的么?你们不是早说他已经消灭了么?你们不是曾说他大概是病死了么?一个李自成有几条性命?为什么几次传说他病死了呢?你们这班大臣,糊糊涂涂,事前连李自成一点儿音信都不知道!唉,混账,混账!’”刘宗敏说到这里,放声大笑,满厅都震响着他的笑声。同席的人们都被他的具有独特风趣的言谈引得大笑,而全厅中的大小将领都转过来看他。

宋献策在笑声中对李岩说:“你记得么?兵法上说:‘途有所不由,军有所不击,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这几句话,自古没有像闯王这样用法的。真是给闯王用活了,变化出神!”

刘宗敏又接着说:“为了活捉万安王,今日倒是值得痛饮一杯。这朱家朝廷,每生出一个儿子都要封王;每封一个王,就有千家万户倾家破产,妻离子散,受不尽的糟践。从崇祯元年各处纷纷起义,如今才第一次捉到姓朱的一个王。来,李公子,军师,咱们干一杯!”

闯王和席上相陪的将领们都一齐端起酒盅,陪着李岩和军师干杯。然后,闯王提着一壶刚送来的热酒起身,替李岩和宋献策斟了杯子,又过邻席去给坐在首席的牛金星斟酒。他一边斟酒,又听见刘宗敏说:

“其实,咱们如今捉到的只是一个二字王,算不得多大了不起;不久咱们捉到一个一字王,那才叫大快人心哩!来,请酒!要喝干,见底儿!”

闯王刚向牛金星敬过酒,一扫眼看老神仙走进大厅,赶快转身相迎。十个席上的人们纷纷起立,同医生说话。自成把医生拉到自己席上,原来在刘宗敏的对面坐的将领已笑着把座位让给医生,拿着自己的碗筷移到另一席上。医生还想推让,却被闯王打断,赶快介绍他同李岩相见。李岩从去年起就听宋献策说过,卢氏县的外科医生尚炯在李自成军中数年,是牛金星的同乡好友,深得闯王信任。昨晚在路上又听高一功谈到尚炯是怎样一位了不起的外科高手,赤心耿耿地在闯王帐下做事,全军上下无不敬爱,被呼为老神仙。如今李岩看见他剑眉高鼻,面如古铜,目光炯炯,三绺长须垂胸,风神轩朗,比他原来所想象的人物更加出色。施礼已毕,他抢着给医生斟酒。医生哪里肯依,互相推让,结果只好由闯王要过来酒壶,将他们的两个杯子斟满,大家同饮一杯。李岩说了几句表示仰慕的话以后,随即问医生从何处回来。尚炯回答说:

“弟奉闯王差遣,数日前赴宜阳军中,不能在老营恭迎大驾,抱歉良深。今后得能常接辉光,时聆教益,殊慰平生‘高山仰止’之情。”

闯王急着问:“那三个弟兄救活了没有?”

医生说:“还好,都不要紧啦。那个被老虎咬断胳膊的小头目,骨头对好,涂了药膏,绑上小夹板,百日之内便可以拉弓射箭,一如平日。”

牛金星从邻席问:“怎么会叫猛虎连伤三人?”

“弟兄们正在砍柴,冷不防从枯草中蹿出一只猛虎。因为相距太近,弓箭完全没用。一个弟兄就举起斧头向老虎头上砍去。老虎将身子一纵,未中要害,只被砍掉了一只耳朵,将这个弟兄咬伤在地。幸而另一个弟兄,拼命持斧向老虎身上砍去,砍伤老虎脊骨,扑倒在地。那个负伤在地的弟兄又急忙挣扎坐起,向老虎肚子上连砍两斧,将老虎砍死。没料到另一只老虎蹿了出来,将第二个弟兄咬倒在地,又扑向带队的头目。头目一斧砍去,斧头脱落,只好拔剑刺虎。剑未出鞘,猛虎已扑到身上。他用空拳去打虎头,一只胳膊被虎咬断。正在这要命关头,在十多丈远的一个弟兄一箭射来,正中虎膆。老虎负痛,猛跳起来;又一箭射中虎心,将它射死。多亏大家心齐胆壮,一场混战,虽说伤了咱们三个弟兄,却都没伤性命,硬是杀死了两只猛虎。”

听了医生的叙述,闯王和金星等都不觉大笑起来。献策叫道:“真是有声有色!”随即闯王向李岩说:

“自从进入河南以来,我们竭力招聘医生;不问医术高低,一概厚礼相待。如今军中虽有不少医生,但遇着重伤大病,仍非子明亲自动手不可。有的失血过多,命在垂危,只要子明一到,就会着手回春。全军上下可惜只有一个高手神医,所以也真够他辛苦!”

大家正在说话,忽然慧英笑嘻嘻地走进大厅,到了闯王身边,轻声说:“启禀闯王,夫人命我前来禀报,今日有大喜事儿,请闯王快到后宅受礼。”

“什么大喜事儿?”闯王回头问。

“刚才红娘子姐姐拜夫人为干娘。红姐姐要出来给闯王和舅舅磕头,夫人不让她来,叫我来请闯王同舅爷进去,就在内宅磕头。”

“真的么?”

“怎么不真?我什么时候敢在闯王面前说半句戏言?不但刚才红姐姐在夫人面前磕了头,我们这十几个小姐妹还一齐拜了姐姐哩。”

闯王哈哈大笑,说:“我怎么敢收她做义女?真是一大喜事!”

同席的人们都大笑起来。宋献策用右手指拍着左掌心,点着头说:“妙哉!妙哉!这才是义为君臣,情同骨肉。可贺!可贺!”随即抢过酒壶,站起来接着说:“我要敬闯王三杯酒。一杯贺闯王得李公子贤昆仲前来麾下;一杯贺闯王与夫人收红娘子为义女;一杯贺连破宜阳、永宁,活捉万安王,马到成功。这三杯酒,闯王是定要喝的。”

众人都随着宋献策站立起来,纷纷说:“这三件事确实可贺。军师敬的酒是定要喝的。”

自成说:“我自来酒量不行,但今日确实喜上加喜,我就满饮一杯吧。”说毕,捧起杯子让军师斟满,一饮而尽。牛金星、李岩、尚炯、许多将领,纷纷起立,要向闯王敬酒贺喜。闯王向大家拱拱手,说:“我实在酒量不佳,敬谢各位盛情。慧英,你先走,对夫人说我马上就来。捷轩,你替我向大家敬几杯酒,一定要请林泉兄多饮几杯。一功,咱们进去吧。双喜,小鼐子,你们都跟我往后宅去,拜见姐姐。”

他又向李岩拱手,向大家拱手,连说两个“失陪”!在一片欢喜的气氛中,同高一功带着双喜和张鼐往后宅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