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李信在客厅中同一批等候他的近房长辈们略作周旋,便进了二门,向总管家和几个管事的仆人询问些话,做了些吩咐,然后往后宅同大奶奶见面。李侔的妻子正在陪嫂子落泪,忽听女仆们说大爷进来了,赶快起身回避。
汤夫人为着李信兄弟被逼造反,已经一整天食不下咽。但她是一个秉性刚强的人,一向在李府中当家理事,所以不管她如何忧心如焚,甚至怀着绝望和轻生的念头,有许多事还得她强挣扎着做出决定,对管家和男女奴仆们发号施令。听说李信进来,她站起来走到帘子里边迎接,按照一向规矩,让他在正中八仙桌左边铺有红坐毡的太师椅上坐下,自己坐在右边,伤心地哽咽起来。李信见妻子眼泡红肿,云鬟不整,脸色憔悴,心中也觉凄酸,但是他勉强笑着说:
“我不是回来了么?还难过什么?你们妇道人家的眼泪真多!”
汤夫人又抽咽几声,深深地嘘口闷气,揩揩眼泪,哽咽说:“多谢皇天保佑,我们夫妻俩还能够重见一面!”
汤夫人的贴身大丫环叫做彩云的,向站在屋中的丫头和仆妇们使个眼色,大家赶快静悄悄地退了出去。她自己也退了出去。李信望着妻子说:
“我知道你为我操碎了心。仇家和赃官并没有将我害死,咱夫妻幸而又团圆了,你应该高兴才是。眼下戎马倥偬,我更需要你帮助我料理一些事儿。你要是想不开,哭哭啼啼,反而扰乱我的方寸。你向来深明事理,应该心中明白,我同德齐除造反之外,别无路走。你在书子中劝我们悬崖勒马,歧路回车,全是空话。事到如今,已经是骑虎难下了。”
汤夫人说:“虽说红娘子为救你破了城,劫了狱,杀了朝廷命官,你同老二都有大罪,可是我看还没有陷入绝境。你兄弟只要死不造反,亡命远方,就不算背叛朝廷,罪犹可恕。你们逃走吧,逃走吧!你兄弟二人远走高飞,由我拼着一条命在家顶着。抄家,坐监,我都不怕。拼着向各家亲戚张罗,在京城和省里花去十万八万银子,打通关节,把大事买个没事。你兄弟在外,隐名埋姓,或是找一个地方藏身,或是到处飘泊,望门投止。天宽地广,五湖四海……”
李信趁她哽咽得说不下去,轻轻叹息说:“你真糊涂!”
“我想,”汤夫人接着说,“你兄弟没有做亏心事,自有神灵保佑。茫茫天涯,到处可以藏身。等过了三年五载,是非水落石出,沉冤昭雪,到那时你们平安回家,纵然已经倾家**产,倒可以做安分守己的清白良民,了此一生,强似跟着红娘子失身做贼,陷于大逆,不忠不孝。要知道你们是李府公子,又是举人、秀才,非同细民百姓!”
李信愤然说:“你不看今日事逼势迫,只能同红娘子一道率领饥民起义,破釜沉舟,有进无退,方可死中求生。倘若害怕造反,瞻前顾后,囿于书本上的‘忠孝’二字,必将束手就擒。这道理至浅至明,旁观者个个清楚,你却糊涂如此!如今朝政昏暗,官绅横行;民间有天无日,是非颠倒。如此世界,我们负屈衔冤,实在无路昭雪。要想等到是非水落石出,你就等吧,等到黄河清,日头从西边出来!你也没有想想,既然破了杞县城,杀了朝廷命官,朝廷必然发海捕文书,画貌图形,悬赏缉拿我和二弟。我兄弟逃出之后,难免不露形迹,很容易落入毒手。你望我兄弟俩出外逃生,实是劝我们早日送死。唉,真真糊涂!”
下午李侔回来时,也劝说过汤夫人如今只有跟红娘子一起造反才有生路,但她不听。由于她居于长嫂地位,李侔不敢多批评她的糊涂思想。她知道李侔从来很听哥哥的话,所以她一直盼望同丈夫见面,劝说他迅速决断,偕同李侔外逃。如今听丈夫说出不能外逃的道理,又连着说她糊涂,她才如梦乍醒,觉得李信兄弟反对外逃是有道理的,同时也感到十分绝望。沉默片刻,她叹了口气,说:
“可是忠孝大节……”
李信截断说:“倘若都按照书生愚见,死讲一个‘忠’字,则自古至今就不会改朝换代,今日仍旧是夏桀王的子孙坐江山,不会有商汤、周武,也不会有从汉刘邦到朱洪武一流创业之主,天下永远是一姓的天下。吊民伐罪正是顶天立地事业,何得谓大节有亏!倘若老百姓的心中不是另有一个是非,杞县百姓断不会一呼百应,帮助红娘子破城杀官,救我出狱。倘若老百姓的心中不是另有一个是非,也不会纷纷投军,愿意随我起义。你千万不要再存糊涂念头,乱我方寸。我已决意造反,你别的话不用再说。红娘子将我从狱中救出,她又是一军之主,望你好生款待她,礼节上要隆重一点,千万不可怠慢。”
汤夫人无可奈何地说:“我既然做你的妻室,祸福一体,生死都无二话。事到如今,我不再乱你的方寸就是。至于红娘子,她救你出狱,我感激不尽。可是这一两年倘若你不同她来往过多,被别人看在眼中,也不至于诬你与红娘子同谋造反,还有种种难听的话。我常听你说红娘子如何不是泛泛的女流之辈,早知今日,悔不当初……”
“当初怎样?”
“我悔不该没有早劝你纳她为妾,也省却别人乱说。大家公子,谁没有三妻四妾?何况我自己素来多病,并没有替你生儿养女!”
李信按捺着一股不舒服的感情,苦笑说:“我知道你的心神已乱,说出些不应该说的话。今晚我有许多要紧事等着料理,有些话咱们以后细谈。此刻我望你隆重款待红娘子,千万不可因为她出身微贱,对她稍有轻视之意。”
汤夫人回答说:“我自从嫁到你家,身是冢妇,不曾对亲戚女眷有过失礼之处。何况我今日是李府内主,红娘子是李府的救命恩人,更非一般女客相比,纵然我心乱如麻,也不会怠慢了她。你放心好了。”因丈夫起身要走,她向他深情地望了一眼,柔声说:“你也该梳梳头了,在班房中一定生了虱子。我叫一个丫头来替你篦篦头吧?”
“此刻哪有闲工夫!”
李信走后,汤夫人即将男女管家唤到面前,吩咐他们准备以迎接贵客的礼节迎接红帅。但是她在心中暗自说道:
“想不到家门不幸,使我这个名门大家的主妇屈身迎接一个江湖卖艺的绳妓!”
李府的两个仆妇走在前边带路,打着两盏旧的白纱灯笼,上有宋体朱书四字:“大司马第”。红娘子的四名戎装打扮的青年健妇跟在后边,打着没有字的白纱灯笼。一走近李府大门外边,那站在两旁石狮子跟前等候的仆人们按照迎接贵宾的老规矩,向院里高声传呼:“红帅驾到!”等候在二门口的仆人们又向里边高声传呼。里边是几个妇女的声音接着高声传呼。红娘子抬头向里看,只见大开仪门,两行灯火辉煌,气象森森。在两军阵上,红娘子骑着战马,挥剑冲杀,血染衣袖,连眼也不眨一下,现在却不由自主地感到呼吸有点短促,心头怦怦乱跳,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紧张。李信和李侔在二门迎候,陪着她走进内宅。一到第三进院门,李信兄弟向红娘子一拱手,退了出去。红娘子继续由李府中较有头面的丫头彩云和女管家引路前进。
大奶奶汤夫人和二奶奶刘氏已经在堂屋的阶下迎候,背后簇拥着一大群丫环、仆妇。汤夫人怀着很深的阶级成见,离很远就暗暗打量着这个“江湖女侠”(这是从昨夜起她心中对红娘子的称呼)是否有轻浮举止和习以为常的**神情。几十个丫环、仆妇静悄悄地站在东西两厢的阶上阶下,都想看清楚这个能够统兵打仗的女豪杰到底是什么样儿。在她们中间,有的想着这个敢挥剑杀人的女豪杰必定是一个膀宽腰圆、黑不楞敦的母夜叉,有的风闻红娘子生得不丑,但想着必是戏台上的山大王那种装束,头上插着一双雉鸡翎。在灯烛辉煌中,汤夫人和大家的眼睛猛然一亮,所有猜想中的影像全跑光了。
她们看见这位巾帼英雄是高挑身材,上身穿一件藕荷色紧身短袄(没人想到她内穿绵甲),束一条鹅黄丝绦,腰系宝剑,外披紫羔皮猩红斗篷,头戴紫红贡缎出风风帽,前缀一块碧玉,脚穿黑绒双梁云头粉底马靴,面貌端庄,眉眼英气照人,神态大方,步履矫健,与汤夫人和丫环、仆妇们原来所想象的人物大不相同。跟随红娘子前来的四名健妇都换了新绸箭袖短袄,紧束战带,腰插短剑,背插宝刀,一律红绸包头,雄赳赳,精神饱满,犹如英武的男兵一般。汤夫人和所有的内眷、仆婢们都感到十分新鲜,吃惊,两厢有人不觉发出来轻悄的啧啧声,而没人不暗暗在心中肃然起敬。
按照当时社会上一般规矩,一个江湖绳妓见到像汤夫人这样宦门公子的奶奶,应该跪下磕头,才算够礼。然而红娘子在来时已经想过,她今日不再是卑贱的人,而是一个义军首领,不能再那样行礼,自损身份。出于对李信的一向尊敬,和初次同汤夫人相见,她以对等身份对汤夫人深深一“福”。
汤夫人赶快还礼,说:“红帅是我家的救命恩人。只是因为我的身子有病,未能远迎,务望恕罪。”她不再轻视对方是一个出身卑贱的江湖绳妓,怀着真诚的感情接着说:“倘你不嫌弃我这个无用之人,咱们就以姊妹相待。来,请贤妹受我一拜,以谢贤妹的救命之恩。”
红娘子连说“不敢当”,慌忙还礼。汤夫人又介绍说:
“这是我家二奶奶,你们也对拜一拜。”
当红娘子同李侔的妻子对拜时候,汤夫人又将她通身上下打量一眼,不禁心中赞道:“长得这么俊俏的女子并不少,可是从来没见过女流中有这样英俊的人!”她拉着红娘子的一只手走进上房,忽然想着自己和几个贴身使唤的丫环们的手都是小巧、柔嫩、手指纤细,而红娘子的手虽不特别大,却使她感到十分健壮有力,似乎还有茧皮,又不禁心中说:“到底是一员在马上拉弓舞剑的女将,手就不同!”
她将红娘子让进上房,重新互相一拜,分宾主坐下。李侔的妻子紧挨着她的旁边坐下。她吩咐把跟随红娘子来的四个妇女叫进来让她看看。她们向汤夫人和二奶奶磕了头,并排垂手肃立,等候问话。她们全是高挑身材,肩宽腰细,十分结实爽利,神态英俊,丝毫没有年轻妇女们站在生人面前的忸怩态度。汤夫人随即问了几句话,知道她们都出身贫贱,有的是大户人家的粗使奴婢,有的是农家女儿,自幼就饱受折磨。她望一望她们的戎装打扮向红娘子笑着问:
“她们可精通武艺?”
红娘子回答说:“她们都是跟随我起义以后才学会了一点武艺,如今不行军的时候还继续每日练功。”
汤夫人赞叹不止,叫丫环彩云赶快取出来四匹上等汴绸和四两银子赏赐她们,又吩咐拿出二十两银子赏赐那没有跟着来的男女亲兵。四个健妇叩头谢赏,退出上房。汤夫人又拉着红娘子的手,将贵客请进左首房间,也就是她平日休息、睡觉、读书和做点针线活儿的闺房。二奶奶也一起进来。彩云献上三杯茶,站在一旁侍候。
在同红娘子见面之前,她曾经希望劝说她的丈夫离开红娘子的义军,偕李侔逃往远方,过了几年后事情缓和,平安归来。连李信兄弟出外应该带哪两个忠实可靠奴仆,她都想好了。不意李信不听她的“忠劝”,反说她糊涂。随后她将最后一线希望寄托在红娘子身上,并且在红娘子来到前做了准备。她望着红娘子叹息一声,噙着泪说:
“贤妹,虽说是初次见面,可是我同你就像是亲姊妹一般。何况,我们李府上下都感激你搭救大公子出狱,我当然比别人更要感激。刚才承贤妹送给我同二奶奶几样重礼,我们却之不恭,只好拜收。我也同二奶奶准备了一些薄礼,奉送贤妹,一则是回报贤妹厚赐,二则对贤妹的救命大恩借表感谢之意。另外,也临时准备几杯淡酒为贤妹解乏,明日再治酒宴洗尘。至于有一些心腹之言,酒后再与贤妹一谈。彩云,去将准备好的礼物取来。”
彩云刚出去,转眼间又轻脚轻手地退了回来,手中却是空的。大奶奶和二奶奶都用疑问的眼光望她。她走到红娘子面前低声说:
“从老营来了一位姐姐,说她有要紧军情禀报。”
红娘子问道:“大公子、二公子都知道了么?”
彩云说:“大爷、二爷已经知道。二爷往寨外察看去了。大爷正在同阖族爷们商议事情,叫她进来禀报红帅知道。”
红娘子准备起身出去。汤夫人用手势阻住了她,对彩云说:“请那位禀事的姐姐进来说吧。”
彩云马上把一个身上背着大刀的青年健妇带了进来。那健妇向汤夫人和刘夫人拜了一拜,对红娘子禀报说:“刚才探马回来,得到确实消息:巡抚李仙风和副将陈永福已经从封丘回到开封,准备率大军前来杞县;另外商丘有一支官军大约有一千五百人,也准备前来杞县。这两支官兵共有五千多人,大约明天可以来到。”汤夫人和刘夫人脸色大变,止不住心头狂跳。但红娘子听了后并不怎么重视,只说一句“知道了”,挥手使禀事的健妇出去。汤夫人担心地问:
“官兵两路前来会剿,这,这,怎么好呀?”
红娘子笑着说:“请大奶奶放心。不碍事,不碍事。”
彩云将禀事的健妇送出,随即带着两个丫环抬进来一口皮箱,她自己捧着一个螺钿黑漆小盒,背后还有两个丫环,每人用托盘端着两封银子。汤夫人轻声吩咐:
“先打开箱子,请红帅过目。”
丫头们先将皮箱打开,把里边的东西取出,让红娘子看看,随即又整整齐齐地装好。这里边装的是各色上等绸缎,还有一件貂皮女袄筒子,一件猞猁皮绣花蓝缎崭新女袄。那个螺钿黑漆小盒中装的全是贵重首饰。彩云拿出一样,汤夫人说出一样名字。有些是红娘子听说过的,有些竟是没有听说过的。像猫儿眼、祖母绿这些古怪名称,她从来没有听说过。看过以后,大丫环将东西一样一样装好,将小盒锁好。汤夫人说:
“这些首饰,有的是我陪嫁来的,有的是我母亲临死时特意留给我的,有的是李府祖上传下来的。汤、李两府都是世代官宦人家,所以有些平常人家不易见到的东西。如今这些首饰我全都不用了,都送给妹妹做念物吧。那四百两银子是我们二奶奶的体己,略表微意。”她使个眼色,彩云立刻从床头的墙壁上取下一柄古剑,捧到红娘子面前。汤夫人接着说:“听我们大爷说,他去年在开封买到这柄古剑,原是要送给你的。你当时怕留在身边惹祸,退了回来。如今贤妹已经是一军之主,大非昔比,就请你带走吧。像这样的好剑,原是宋朝安国夫人梁红玉的心爱之物,也只有像贤妹这样的巾帼英雄才配使用。”
红娘子正要说话,忽然从房帘外探进一个大丫环的头来,望着汤夫人说:“大爷在书房中传出话来,问里边的酒饭摆上了没有。还说,请红帅早一点到书房商议紧急大事。”
汤夫人说“知道了”,回头又望着红娘子,等待她收下礼物和银子。
红娘子干脆爽利地说:“多谢大奶奶、二奶奶的厚情,实不敢当。这么多礼物,我完全不收不好,可是也不全收。衣料、首饰我一概不要。戎马之中,我要这些东西不惟无用,反而成了累赘……”
汤夫人截住说:“你眼前这戎马生活终有个尽日。一旦脱掉战袍,安享富贵,像贤妹这般年纪,这般人品,仍然须打扮得花朵儿似的。好衣裳、好首饰终究是少不了的。像祖母绿、猫儿眼这些东西,你临时想要,拿银子也很难买到。”
红娘子笑着说:“大奶奶替我想得太远啦!我既然造了朱家朝廷的反,不反出一个名堂来决不罢休。也许我会战死沙场,也许等我脱掉战袍时已经双鬓苍苍了。嗨,大奶奶,说什么安享富贵!宝剑我拜收。银子我拜收。别的贵重东西,一样不要,请大奶奶切莫见怪。倘若大奶奶一定要我收下那些首饰、衣料,我就连宝剑和银子一概敬谢。我是个爽快性子,没有半点儿虚心假意。”
汤夫人见红娘子态度坚决,出乎意料,无可奈何地同李侔的妻子互相望望,然后带着怅惘的神情望着红娘子微微一笑说:
“眼下有许多军戎大事,他们在书房中等候贤妹商量。那几样首饰、衣料,既然贤妹坚不肯赏光收下,我也不便勉强,耽搁时光。彩云,你们把皮箱和首饰盒拿去吧,顺便看一看酒饭好了没有。”
红娘子对彩云说:“随我来的健妇中有一个名叫红霞的,请妹妹带她进来。”
片刻工夫,彩云将红霞带了进来。红娘子向红霞吩咐:
“这一柄宝剑和四百两银子你同一个健妇送回老营。那银子要交给管粮饷的老陈,进入公账。”
红霞走后,彩云向汤夫人轻声问道:“酒菜已经摆上了,现在就请红帅用饭吧?”
汤夫人站起来向红娘子说:“请用饭去吧。本来说明天正经治宴席替贤妹洗尘,今晚随便吃顿便饭。如今看来,明天这宴席能不能吃成,很难说了。”
红娘子一向滴酒不饮,加上军情紧急,很快就吃毕了饭。汤夫人叫李侔的妻子去指挥仆婢们收拾东西,却拉着红娘子回到她的卧房坐下。她叹口气说:
“大公子劝说本县大户放赈,原是为着怕饥民群起作乱,家乡不保。不意仇家反诬他煽惑饥民,图谋不轨。真是天大冤枉!李府原是官宦门第,大公子是举人,二公子是秀才,谁想到竟然被逼得做了叛逆之人!”她热泪奔流,哽咽得说不下去。
红娘子劝道:“大奶奶不必难过。官逼民反,自古皆有。没人造反,谁替小百姓伸冤雪恨?哪一代无道朝廷不是靠造反的人们推倒的?没有人推,纵然是破烂江山也不会自己倒。多少英雄豪杰都是敢做叛逆的人,靠三尺剑杀出来清平世界。”
汤夫人揩揩眼泪说:“贤妹说的是。可恨我在这样大事上是一个软弱之人,不像你那样无牵无挂,敢作敢为,纵横一匹马,来去三尺剑,确是女中豪杰!”
“我是被逼得这样啊,什么女中豪杰!”
汤夫人接着说:“从今往后,知道内情的,都说是官逼民反;不知道内情的,谁不骂他们是乱臣贼子,我是贼妇?我这个一向只懂得描龙绣凤、不出三门四户的妇人也跟着蒙受不白之名,无面目再见娘家亲人……”
红娘子劝道:“大奶奶千万要往宽心处想。你们李府当然不同细民,按道理这‘造反’二字轮不到你们头上。可是事到如今,不造反也不行了。像我这样人,毕竟是女流之辈,原来连杀鸡子也不敢看,如今在两军阵上,我不杀人人就会杀我,我只好硬了手脖子,杀起敌人来像割草一样,一点儿也不觉害怕。大奶奶,你随着大军,用不着你临阵杀敌,我们也不会让敌人冲近你的轿子跟前。你读书识字,帮大公子管一管粮草账目也很好呀。经过几次阵仗,你的胆子就会大了起来。大奶奶年纪这样轻,一旦离开闺房,常在露天野地,骑骑马,坐坐轿,风吹日晒,不要多久,不用吃药也会身体好起来。前头路子千百条,何必把心思只往牛角尖儿里引?”
汤夫人并没有因红娘子的劝说而心中稍稍开朗,改变了她的主意,反而她认为红娘子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增添了她直然提出请求的信心。她说:
“如今屋中只有咱们姐妹二人,我有一言相求,望贤妹心中斟酌。”
“大奶奶有何吩咐,不妨直说。”
“唉!这话叫我怎么说呢?”汤夫人犹豫一下,接着说:“李府的家世,贤妹是清楚的。我娘家是大明开国功臣信国公之后,也算得是世代簪缨之族。虽然近百年来家道中落,但与一般寒门素族毕竟不同。刚才贤妹劝我的话,出自肺腑,我何尝不知感激。可是像我这样出身名门,幼读诗书,对圣人三纲五常之教,不敢稍忘。不论朝廷如何无道,仇家如何陷害,官府如何逼迫,我都不甘心大公子背叛朝廷,身陷不义。大公子做了反贼,我成了贼妇,有何面目见祖宗于地下?真是生不如死!”
她小声痛哭起来,不得不停了话头。红娘子听她的话很不顺耳,心中生气,默不做声,只想着如何赶快往书房去商议军情。过了一阵,汤夫人揩揩眼泪,又望着红娘子说:
“我是对贤妹倾吐心腹之言,倘有冒昧之处,望贤妹多多原谅,不要在意。”
红娘子勉强一笑,说:“既然你愿意对我说出真心话,不管说什么我都不会介意。快说吧,外边还在等着我商量军情大事哩。”
汤夫人叹口气说:“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可是事关忠孝大节,让我随夫做贼,忍耻含羞,苟且偷生,实实不能……”
红娘子插了一句:“这就不好办了。”
汤夫人接着说:“何况,我是蒲柳弱质,不会骑马,不会打仗,更加身体多病,药不离口,只能做大公子的太平妻室,不能从他于金戈铁马之间。纵然大公子一定叫我随军,我不久也会死在路上。眼看着家破人散,生离死别,我只能求贤妹相救!”
红娘子问:“要我如何相救,请大奶奶吩咐。”
汤夫人恳求说:“我有心劝大公子与二弟德齐逃往外省,隐名埋姓,度过几年,等到案情缓和,再回家乡。贤妹是他的救命恩人,一言九鼎。倘蒙贤妹劝说几句,使他悬崖勒马,潜逃异乡,避此厄运,我将世世生生永感贤妹之德。”
红娘子说:“大奶奶不愿大公子兄弟造朱家朝廷的反,这心情我明白。不过眼下大公子不造反只有死路一条。纵然他们可以逃避异乡,可是难保永远不败露行迹。大家公子和细民不同,生活上得有奴仆照料,举止言谈都叫人看出来是有身份的人。官府必然会发下海捕文书,悬出赏格。任他们走到天涯海角,人们一听豫东口音,一看年龄相貌、举止言谈,能不疑心?能不盘查?一旦捕获归案,再劫狱搭救就没有指望了。我起义原来就只靠自己和一班穷哥儿们、穷姐妹们,现在还是。我并不指望大公子和二公子造反,帮助我渡过难关。我只知道做事儿不忘记穷百姓,下狠心勇往直前,敢杀敢闯,就会闯出路子,并不怕什么难关。大不了也不过战死沙场,死得磊落。敢造反不怕头落地。我们穷人造反的心,大奶奶富里生,富里长,自然是不会明白的。若是大奶奶怕他们同我红娘子一起‘做贼’,名声难听,越陷越深,那好办,我明日就将自己的人马拉走,同他们弟兄俩各奔前程。海阔随鱼跃,天高任鸟飞。你想,我怕什么?可是大奶奶要我劝他们不要造反,逃祸异乡,待日后回来做安分守己的老百姓,这是要我劝他们束手就擒。请大奶奶莫见怪,我不能拿这样糊涂主意劝说他们。”
汤夫人对她的这个要求没有坚持,随即又说:“贤妹所言,也有道理。如今木已成舟,悔之不及。倘不见怪,我还有一句忠言,望贤妹记在心中。”
“直说不妨。”
“大明三百年江山,虽有弊政,然深仁厚泽,犹在人心,未必就会亡国。贤妹与大公子、二公子如此下去,终非善策。日后倘蒙朝廷宽宥,派官招安,万望莫失时机。受了招安……”
红娘子不等汤夫人将话说完,脸色一变,迅速回答:“请大奶奶千万莫提‘招安’二字。大奶奶因为出身于高门大户,所以总难忘朝廷的什么‘深仁厚泽’。我们生活在十八层地狱里的小百姓断不会有这样想法。我们记得的只是饥寒、贫困、血汗、眼泪,如何被官府欺压鱼肉,为富人做牛做马。我自从起心造反,就不曾想到日后受朝廷招安。倘若不幸战败,我只会在马上战死,断不会跪地投降。常言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受朝廷招安,连瓦全也说不上,是忘了先人累世的仇,忘了普天下小民的苦,反而做无道朝廷的鹰犬。大奶奶,至于朱家朝廷会不会很快亡国,我不是算命先生,只能说这事儿走着瞧。”
汤夫人被红娘子的这番话顶到南墙上,半天转不过弯儿来。不过她今天在红娘子面前已经不是自居于官宦世家的女主人地位,所以并不感到生气。她爱她的丈夫,结婚十年来从未有反目的事。一天来尽管她不同意李信造反,但是又对他的被逼造反深怀着不平和同情。经红娘子痛快一说,她不能不从心中承认李信不造反,离开队伍,确实是等着就擒,而她指望日后受招安也只是望梅止渴。眼前摆着的要紧问题是如何能够使得丈夫在军中平安无恙。在一阵沉默中,她的思绪纷乱,很希望红娘子能够在战场上保护李信。这时,李信派仆人来催请红帅去书房议事。红娘子起身告辞。汤夫人赶忙站起来,紧紧地握住她的一只手,说:
“贤妹救了他的性命,叫我至死难忘。但愿今后在兵荒马乱之中,刀光剑影之场,生死存亡决于呼吸之间,贤妹能够常在他的左右,我就是死在九泉也会放心。”说到这里,她不禁又哽咽起来。
红娘子虽然听出来她的话里含有不祥的兆头,却没有时间认真去想,只说句“请大奶奶放心好啦”,便匆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