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陈演虽然身为首辅,处此国事不能支撑之日,却是一筹莫展,只是每日上朝下朝,到内阁办公,在私宅接受贿赂而已。来到文华殿东暖阁向崇祯叩头以后,崇祯命他坐下,从袖中取出李邦华的奏疏,交给他看,说道:
“卿是首辅,在此国家危亡之际,请卿为朕拿定主意。”
陈演近两三天也知道群臣纷纷在私下议论皇上是否应该赶快往南京去,也有人主张将太子送往南京。大臣中有人悄悄地征询他的意见,他都不置可否。他曾经暗中盘算,不管是皇上亲往南京,或是送太子往南京,路途遥远,“流贼”嚣张,难免没有风险。他作为首辅,只要说出赞同的话,一遇风险,就有罪责,也要受朝野责骂。何况他受贿甚多,所积蓄的金银宝物数量可观,全在北京。不管是他扈从皇帝出京,或者辅佐太子南行,这积蓄如何处置?……出于以上种种顾虑,他在奉旨进宫的时候已经打定主意,如果皇上是为这件事询问他的主张,他决不作明确回答。
将李邦华的奏疏看完,陈演明白了李邦华是建议立即将太子送往南京而皇上留在北京,语气十分坚决。他眉头深锁,对着奏疏思虑,不敢马上说话。崇祯不愿等候,问道:
“先生有何主张?”
陈演抬起头说:“此事关乎国家根本,十分重大。陛下亲去江南,或者太子抚军陪都,各有利弊,最好与朝臣共同讨论,以策万全。”
崇祯脸色不快,说:“这样事如何可以在朝堂上公然议论?”
“至少也应该与几位辅臣共同密商。”
“好吧,你下去与辅臣们共同商量,但不准泄露出去。”
陈演辞出以后,崇祯在心中骂道:“伴食宰相!”
崇祯立刻命内臣传李明睿进宫,等李明睿叩头以后,他焦急地向李明睿问道:
“你同李邦华商量过么?”
“微臣与李邦华是江西同乡,臣又为李邦华所荐,且平日敬佩李邦华忧国忧君,忠贞无私,学问道德俱为臣工楷模,所以数日前臣与邦华曾数次密议此事,各有主张。前日蒙陛下召对之后,因遵旨不敢泄露一字,并未与邦华晤面。”
崇祯说:“李邦华不同意卿的主张,他另有建议,言辞恳切。你与邦华的建议,究竟何者为便,朕难决断,你看看他的密疏吧。”
李明睿跪在地上,捧起皇上交给他的密疏,读过之后,抬起头来说道:
“邦华三朝老臣,世受国恩,这封密疏,情辞恳切,足见谋国忠心,读之令人感动。他建议皇上死守北京……”
崇祯说:“是呀,他的疏上说:‘方今逆贼猖獗,国势危急,臣以为根本大计,皇上唯有坚持勿去之意。为中国主,当守中国;为兆民主,当守兆民;为陵庙主,当守陵庙。周平、宋高之陋计,非所宜闻。’看他的口气多么坚决,毫不犹疑。他担心平王东迁和康王南渡的偏安局面再见于今日!卿与邦华都是出于谋国忠心,可是主张如此不同,各有道理。唉!使朕无所适从。平心而论,你对邦华的这几句话,如何评说?”
李明睿明白李邦华的这几句话是担心皇上移到南方,北方会落入满洲人之手,南方变成了偏安之局,所以用了“守中国”和“守兆民”的话,并且用了周平王、宋高宗的典故,斥为“陋计”,这都是对他的建议的斥责。但他并不介意,只是认为事到如今,李邦华只知经而不知权。他坚信只有皇上赶快迁到南京,才不至于亡国,中原的恢复才有指望。崇祯见李明睿沉思不语,并不催促回答。他自己又将李邦华关于送太子往南京去的几句话看了一遍,说道:
“李邦华主张速送太子往南京,你看他疏中说:‘东南旷远,贼氛渐延齐鲁,南北声息中断,殚虑东南涣散,收拾无人,而神京孤注,变起不测。臣窥见太子仁敏英武,正宜莅视江南,躬亲戎事,请即仿仁庙故事,抚军陪都。即日临遣,亲简亲信大臣,忠诚智勇者,扈从辅导,特许便宜行事,勿从中制。太子一到南京,必能振国威,通声援,安祖陵,巩固江淮。此宗社安危所系,万不能顷刻缓者。’邦华的这几句话,卿以为如何?”
李明睿回答说:“太子年少,值此天下扰攘之时,遇事禀命而行则不威,专命而行则不孝。以臣愚见,不如皇上亲行!”
崇祯注目看了李明睿一眼。当李明睿以为触了圣怒,正在暗中准备受责备时,崇祯却低下头去不说话了。他原来对李邦华的建议已经动心,想着如果东宫到了南京,号召江南义士,北向豫鲁,就可以牵制“流贼”,使“流贼”不能全力围困京师。但李明睿的话像一瓢冷水将他的希望浇灭了。他想着太子是一个十六岁的孩子,懂什么治国安邦?多年来朝廷上门户纷争,使他一筹莫展,致有今日之祸。太子纵然能够平安到了南京,也只能被玩弄于奸臣宦寺之手,决无好的结果。想了片刻,还是觉得他自己往南京去,才能救今日之危。然而困难如此之多,让他不能立刻决定,于是在片刻沉默之后,抬起头来说:
“卿先下去,待朕再仔细想想。”
自从崇祯召对李明睿和首辅陈演之后,关于皇上是否亲往南京或护送太子往南京去的事已经不再能保守秘密。朝廷上继续有人上疏,或者劝皇上亲行,或者赞成太子南行。李邦华又上一疏,除建议送太子往南京去外,又建议将永王、定王分封浙江和江西,以为南京羽翼。朝臣中还有人建议将太子送往天津抚军。也有人弹劾李明睿,认为劝皇上南迁是犯了可斩之罪。崇祯心中很希望逃往南京,借江南的财富和兵源振作一番,收拾中原和北方的糜烂之局。于是他在正月初八日上午,召见一部分文臣开御前商议。
崇祯经常或单独或成群地召见臣工,地点多在平台、文华殿、乾清宫的便殿即宏德殿,或乾清宫的东西暖阁,偶尔也在武英殿。但今天却是在乾清宫的正殿。虽然他未必有特别用意,但是不能不使参加召对的群臣有一种特别严重的感觉。
崇祯坐在正中、离地面大约有三尺高的宝座上,群臣分批向他叩头之后,分左右两班肃立无声,大家心中七上八下,等候问话。崇祯向群臣扫了一眼,神情忧虑地说道:
“近接山西塘报,‘流贼’数十万已经过了黄河,声言东犯京师。太原空虚,晋王与山西巡抚蔡茂德连续告急。山西为北京的右臂,太原尤为重要,朕不得已只得命宣府巡抚卫景瑗火速抽调三千精兵,星夜增援太原。万一太原不能固守,敌人或出固关,或走大同、阳和东来,畿辅不堪设想。近日朝臣们议论纷纷,或建议护送太子抚军南京,或建议朕御驾亲征,莫衷一是。今日召见卿等,请卿等忠诚为国,代朕一决。”说到这里,他从御案上拿起李邦华的一封奏疏,打开来念道:“‘辅臣知而未敢言,其试问之。’”随即向左侧望着首辅陈演问道:“此话所指何事?辅臣们何以知而不言?”
陈演出班奏道:“近日贼势嚣张,群臣中或劝皇上亲征,或劝命太子抚军南京。辅臣们也都知道此事重大,然而尚未得出成议,不敢上奏。至于左中允李明睿疏中的建议,少詹事项煜也有此意。”
崇祯瞟了项煜一眼。想起有一次在经筵讲书时候,项煜曾委婉地流露出希望他往南京去的意思。他几次看阁臣们有何动静。当时在场的阁臣以次辅魏藻德地位最高,却始终一言不发。崇祯的心中很生气,但不好在经筵上发脾气。平时在经筵上他总是神态庄重,做出尊师重道的模样。现在他却心烦意乱,有时忍不住耸动身子,有时忍不住猛然将腿一伸,有时甚至顿足,或者仰起头来叹气。参与经筵的一群大臣十分惶恐,不知如何是好。侍立在离御座大约一丈远的王德化看见皇上的心情太坏,恭敬地走到他的身边,小声说道:“皇爷昨夜又是通宵未眠,今日御体困倦,不宜久坐,请回宫歇息吧。”崇祯微微点头,站起来说:“今日经筵停止,下次再讲。”随即回乾清宫了。如今回想起这件事,仍然使他的心中不快。但是他没有看陈演和魏藻德几位辅臣,眼睛却向着李邦华,问道:
“卿还有什么话说?”
李邦华对此事的态度和李明睿大不相同。李明睿究竟在朝中日子太浅,对国家大事多凭着一股忠君的热情说话。如去年夏天他建议崇祯前往西安,指挥人马,守住潼关,全是幻想。如今他的建议虽非幻想,但是他把困难估计得太少了。李邦华不是这样。他对这件事思虑很深,始终不赞成皇帝离开京城,只希望赶快将太子送往南京,可是他心中的顾虑不但不能当着群臣说出,也不能在疏中完全说出,怕的是使皇上感到绝望,又怕他的密疏万一泄露出去,对国家十分不利。他现在认为,只要皇帝不离开北京,李自成就不会舍北京而追赶太子。只要有少数人马护送太子,太子就能平安到达南京。如果皇上轻举妄动,仓皇奔逃,六宫女眷、内臣百官随行,京营兵马扈从,人马杂沓,拖泥带水,全无秩序,路上接济困难,李自成定会以轻骑拦截,或重兵追赶。到那时迎战则不能,欲退则来不及。群臣从骑,必然鸟惊兽骇,各自逃命,皇上与六宫岂不落入“流贼”之手?何况李明睿的建议是请主上出狩,太子居守。也就是长君共主,轻车潜遁,而以抚军监国之虚名委东宫于虎口,虽至愚者不为,皇上岂可采此下策?片刻间这些想法又在李邦华脑海里重复一遍,决定仍以不说出来为宜,于是跪下去叩了一个头,哽咽说道:
“事急矣!请皇上决计死守,死守以系京师人心。赶快调吴三桂关宁之兵回救京师,迎击贼锋。命李国桢简选京营精锐,出城驻守要地,以为犄角。守城之事,臣等任之。望皇上下诏罪己,悉发内库积蓄,供给将士,不要锁起来留给贼人。倘能如此,何怕不能够将李自成捕获,斩首西市?”
崇祯不愿听从要他死守北京的建议。自从他登极以来,至今十七年了,外有满洲,内有“流贼”,使他两面作战,陷于今日这种将要亡国的地步。他如今巴不得立即奔往南京,永远摆脱这种困境。但是李邦华提到赶快调吴三桂的关宁兵马回救北京,却使他的心中猛然一动。不过他没有谈调吴三桂的事,命李邦华站起来,转向李明睿问道:
“卿主张朕速去南京,疏中言之甚详,是否另外还有话面奏?”
李明睿赶紧由班中走出,跪下说道:“臣以为最急者莫如皇上亲征。京营现有甲兵不下十万,近畿招募可得十万。圣驾一出,四方忠义之师必有闻风响应者,所以不患无兵无人。”
崇祯瞟了李邦华一眼,看见李邦华的神色沉重,显然是不同意李明睿的话。他自己也不同意,心中想道:“什么招募十万,饷从何来?”但是因为他很想离开北京,所以并不指出李明睿的不顾实际,只是轻声说道:
“说下去,说下去。”
李明睿接着说道:“昔日太祖高皇帝不是曾经大战于鄱阳湖么?成祖文皇帝不是曾与蒙古人战于漠北么?祖宗创业艰难,常需要栉风沐雨。皇上欲安坐而享有天下,如何能行?今日时势紧迫,欲皇上端坐而治理天下,岂非迂阔而不切实际之论?”
“说下去,说下去。”
“难得而易失者,时也。今日之事刻不容缓,失去时机,后悔无及。”李明睿害怕有人反对皇上逃往南京,于是改变了口气说:“山东诸王府,皆有宫殿,不妨暂时驻跸,等待勤王之师齐集之后,徐议西征。贼人素闻天子神武,先声夺人,挫其狡谋,到那时贼中必有人倒戈相向。凤阳祖陵,号称中都,也可以驻跸。山东、河南向西并进,而江淮之间又无后顾之忧。陛下亲征之举,用意在号召忠义,不必皇上亲冒矢石。况且南京有史可法、刘孔昭辈,都是忠良之臣,晓畅军务,可以寄托大事。召他们到皇上左右,一同谋划,必能摧折敌焰,廓清疆域,建立中兴大业。时不可失。请皇上决意亲征!”
崇祯听了李明睿的这些陈奏,虽然知道其中有一半虚浮之辞,但一则这些话为他指出了一条活路,二则李明睿的神情和声音完全出自忠诚,所以他深为动心,频频点头,随即问道:
“朕亲征之后,京师如何坚守?”
李明睿说道:“听说昌平与居庸关等用兵重地,无兵控制防守,容易被贼人窥伺。依恃中官在两处绸缪军事,实非完善之策。伏乞陛下调度诸将,从皇陵山外自西向东,围绕巩华城,俱戍重兵。命东宫居守,入则监国,出则抚军,此实皇太子之责。皇上启行之后,留下魏藻德、方岳贡辅导东宫,料理兵事。畿辅重地,只要皇上亲征,必然百姓雷动,士气鼓舞。倘如此,则真定以东,顺天以西,可以不再担忧贼氛充斥。目前贼已渡河东来,其势甚锐,全晋空虚,料难固守。若朝廷优柔不断,日复一日,天下大事尚可为乎?一旦贼至国门,君臣束手,噬脐何及!”
崇祯比许多朝臣更感到情况危急,亡国之祸已迫在眼前,深恨多数大臣仍然糊糊涂涂,各讲门户,营私牟利,对国家事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心中感到恼恨。他忽然向群臣扫了一眼,含着怒意说:
“退朝!今日六部九卿下去速议,明日决定!”
崇祯回到乾清宫以后,思想十分纷乱。一方面他确实明白,如今只有往江南去才是上策,倘若这一步棋能够走活,全盘棋都会活了。可是李邦华不同意他离开北京,只同意将太子送往南京,将永王和定王也送往江南。李邦华是一位德高望重为朝野所钦敬的老臣,他的意见应当重视。还有辅臣们和六部九卿等满朝文武大臣都没有说出来明白主张,使他的思想中增加了忧虑。可是他没有在乾清宫坐等六部九卿会议结果,而是急不可待地命一太监将《皇明舆图》找来,放在御案上,细看从山东到南京的山川形势、重要城镇位置,斟酌南逃路线。
在他治理天下的十七年间,这一巨册用黄绫做封面的地图他不知看过多少次了。有时为着平定冀南、山东、江北和各地“土寇”、“流贼”的猖獗活动,他怀着万分焦急和忧虑的心情看过多次。有时为某处十万火急的军情塘报,查阅地图。有两次清兵入犯,深入畿辅、冀南和山东境内,他在那些日子里也是经常查阅地图。所以有许多府、州、县的方位和道路远近,他大体上心中清楚。可是今天他的注意点与往日不同。今天像德州、济南、临清这些重要地方,沿运河南去的路线、要经过的城镇,他虽然详细看了,但是他最注意的是山东东部,希望从德州转路,绕过济南以东,然后从什么地方向南,奔往淮阴,再去扬州。他担心走临清南下的这条路可能会被李自成的骑兵抢先截断,所以要事先考虑好,走一条比较安全的道路南下。对着地图研究了很久,他又怕倘若“贼兵”得到消息,大军进入山东,一部分轻骑截断胶东的道路,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他只好由天津登船,从塘沽入海,到海州登岸。想着海上风涛之险,又想着自己敬天法祖,经营天下十七年并无失德,竟落到这步田地,不觉流出热泪。于是他推开地图,长叹一声,愤愤地哽咽说道:
“诸臣误朕误国,致有今日!”
对于皇上要不要速往南京,或送太子去江南这两个方案,因为崇祯亲自吩咐六部九卿大臣们商议,当天就有不同意见的密疏送进乾清宫来。其中有兵科给事中光时亨的一封奏本,反对皇帝南迁之议,也反对将太子送往南京,措辞最为激烈。认为李明睿妄言南迁,扰乱人心,应该立即问斩。他提到皇上只应该固守京师,以待天下勤王之师。十二陵寝、九庙神主、祖宗经营二百数十年的神京万不可弃。他在奏疏中引用了“春秋大义”,使崇祯在心中感到惭愧。他又看一看赞成他往南京去的奏疏,却没有一封是辅臣或六部堂上官的。其他朝臣虽也有奏本,多是口气游移,反不如光时亨的振振有辞,理直气壮。他又看看李明睿今日新上的奏本,虽然字字句句都可以看出来是一片忠心,万分焦急,却也作一些托辞,不敢直接说迁往南京,只说“皇上可以驻跸临清”,又说“可以驻跸凤阳,便于亲自主持剿贼”。而且李明睿引证的故实也有不伦不类的,如说世宗嘉靖皇帝也曾经驾幸奉天,更为可笑。倘若在平时,他会为这件引用故实不当,大为恼火,对李明睿降旨切责,甚至治罪。然而今日他变得非常通情达理,完全明白李明睿的苦心。想着朝廷上人各一心,像李明睿这样能为他尽忠谋划大事的并无几人,不由地长叹一声。
崇祯在众多皇亲中最看重和最亲密的只有两人,一个是新乐侯刘文炳,是他的舅家表哥;一个是驸马都尉巩永固,是他的同父异母妹妹的丈夫。巩永固年轻有为,只因为他是皇亲,限于朝廷制度,只能够白吃俸禄,接受赏赐,不能做实际掌权的官吏。今天遇到这样重大的疑难问题,崇祯密召巩永固进宫,询问他对于南迁的意见。巩永固劝崇祯赶快往南京去,千万不可误了时机。崇祯皱着眉头说:
“朕也认为如今空言无益,只有南迁一策,方能拯救社稷之危,再图中兴。可是离开北京,必须兵马扈从。京营兵很不可恃,如何是好?”
巩永固说:“祖宗三百年江山,民间不乏忠义之士,一见皇上决意南迁,号召畿辅豪杰,起兵护驾,立可得义兵数万,稍加编制,分别部伍,明定奖罚,就可以成一支可用的人马。至于京营兵,挑选精锐,随皇上南迁,其余留守北京。”
“义兵……召集起来谈何容易?”
“是的,皇上,召集义兵甚易。如果用臣之策,皇上决计南下,莫说数万义兵,数十万也可召集。望皇上速决!”
崇祯想到军饷无法措办,低头不语。
巩永固又说:“若是只想死守,而京师人心疲沓,积弊难回,各地勤王之师又不能指望,只能坐困,对大局毫无裨益。请皇上速速决断,万勿迟误!”
崇祯站起来,心中很乱,在屋中不停走动。巩永固见皇上离开御座,自己也只好站起来,一边等候皇上决断,一边在心中说:
“千万不要因循误国!”
过了一阵,他正要催促皇上当机立断,忽然看见崇祯在他面前停住脚步,望着他叹口气说:
“朝中无一个有用的大臣,诸事难办!你回去吧,等以后紧急的时候我再召你进宫。唉,我此刻心乱如麻!”
巩永固不敢再说话,只好叩头辞出。当他走出乾清宫的东暖阁时不觉心中一酸,赶快用袍袖揩去了眼泪。
巩永固刚走出去,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德化和秉笔太监王承恩一同进来,送来了由内阁辅臣们代拟的《罪己诏》稿子。这是几天前崇祯命内阁代拟的重要文件,已反复审阅退回修改多次,都不能使崇祯满意。最后崇祯自己修改了许多地方,命司礼监重新誊抄一遍。如今王承恩虽然仍任秉笔太监,但由于办事勤谨,深得皇帝赏识,地位提升在众秉笔太监之上,名次只在掌印太监之下。他们向皇上叩头之后,先由王德化将皇上拟派往大同、宣府、居庸关等军事重镇和畿辅等地担任监军的十名太监名单呈上,而最重要的是派往前边三个地方的监军太监。崇祯有着两手打算。一手是南逃;一手是在以上地方加强防守,阻止李自成的大军前进。他将名单看了一眼,说道:
“文臣们没用,武将们不可靠,但愿差往大同、宣府和居庸关的这三个内臣们能够在缓急时为朕出力。”
王德化说道:“内臣是皇上的家奴,自然生死都是皇上的人。”
崇祯说:“王德化啊,这个杜勋出自你的门下,平时办事还有忠心,曾蒙朕另眼看待。前两年举办内操,朕也是靠他办事。这次你推荐他赴大同监军,朕想他是能够胜任的。大同是过太原往北京来的第一道门户,你得嘱咐他不要辜负朕的厚恩。”
王德化说:“奴婢已经郑重嘱咐过了。”
崇祯提起朱笔在名单后边批道:“诸内臣务须星夜驰赴本镇,监军剿贼,为国建功,钦此!”
然后他从王承恩手中接过《罪己诏》稿子,心中酸痛,略加浏览,不忍细读。这《罪己诏》,他无意马上发出,向御案上一扔,随即问道:
“近几日朝臣中议论南迁的事,你们在司礼监中应该清楚。为何大臣们多是模棱两可,言官小臣如光时亨辈竭力反对?”
王德化说道:“大臣们一则怕担责任,二则年纪较大,不肯奔波风尘,三则多是在北京家口众多,财产也多,不愿离开,所以持观望态度,不肯有什么主张。”
崇祯愤怒地说:“这岂不是坐等亡国么?”
王德化不敢回答。崇祯又问:
“言官们为何反对?”
王承恩回答说:“启奏皇爷:他们反对,何尝不是一个‘私’字!”
“嗯?”
“他们一做言官,都想博取一个‘敢言’的美名;至于国家根本大计,未必放在心上。从前反对杨嗣昌,反对陈新甲,何尝将国家大计放在心上?今日言官们害怕皇上一离北京,他们不能跟随南去,只能留在北京城内。他们认为,只要皇上固守京师,必会有勤王之师来为北京解围。只要北京解围,他们照样吃朝廷俸禄,也不会抛离妻子,扈驾南行,吉凶难料。所以他们找各种理由,死死地阻止皇上不要南下。”
崇祯用鼻孔“哼”了一声,说道:“想得挺美,全不想勤王之师不能指望!要是京城不能固守呢?他们到那时难道都要投降贼人,甘心在新朝做官么!”
王德化和王承恩都不敢回答,低下头去。崇祯愤怒地一挥袍袖,使王德化和王承恩退了出去。有一句话在他的心中闷了一个多月,如今不觉小声地喃喃说出:
“君非亡国之君,臣尽亡国之臣!”
随即望着御案上的《罪己诏》悄悄流泪。
知道镇守大同的总兵朱三乐手中兵少,恐怕指望不住,崇祯希望官军能死守宣府一些日子,使他有调集勤王兵马的喘息时间。镇守宣府的总兵是姜瓖,久历戎事,不是泛泛之辈。他决定派亲信太监杜勋星夜奔赴宣府,监视姜瓖一军,免有意外变故。当天下午,他在乾清宫东暖阁召见杜勋,一则要亲自当面嘱咐,二则表示他的特殊恩宠。当杜勋跪在他的面前叩头以后,他带着忧郁神色,用亲切的口气说道:
“杜勋啊,目前国家有难,朕知道你一向很有忠心,也懂得军旅之事,所以派你去宣府监军。宣府十分重要,能保住宣府才能保住居庸关。你可得为朕尽力守住宣府,使‘流贼’不能东进啊!”
杜勋伏在地上说:“杜勋是皇上家奴,生死都是皇上的人。只要有杜勋在,宣府必不能失,‘流贼’必不能东进一步!”
“宣府不会失陷?”
“宣府若失,必是奴婢为皇爷战死沙场之日。”
崇祯很感动,点头说:“好,好。听汝如此说,朕对宣府的事就放下心了。”
“奴婢多年受陛下豢养之恩,宁愿战死沙场,为皇爷分忧,决不辜负皇爷付托!”
“好,好。如今正需要像你这样的忠臣!”
崇祯对杜勋又是嘱咐,又是慰勉,又赏赐了许多东西,特别破例示恩,命杜勋向御马监挑选二十匹骏马,以壮行色。作为一位皇帝,对待一个家奴太监,为着指望这个家奴能够替他出死力挡住敌人,他能够说的话全说了。杜勋对皇上的倚重十分感激,一再流着眼泪表示他自己感激皇恩,誓死守住宣府,那神情,那声音,表现得忠勇感人。召见之后,崇祯的心中久久不能平静,默默地想道:
“还是自己的家奴可靠!倘若武臣们有一半能够像杜勋一样,‘流贼’何能猖獗至此!”
第二天崇祯在平台召见内阁辅臣、六部九卿大臣、十三道御史、六科给事中,询问关于南迁的事的会议结果。大臣们仍无主张。李邦华仍然坚持说,应速送太子和二王前往江南。李明睿仍主张皇上亲往南京,留下太子在北京。少詹事项煜支持李明睿。崇祯向言官们严厉地扫了一眼,问道:
“尔等言官们有何主张?”
光时亨看见皇帝的眼神有点害怕。但同时有几个同僚向他使眼色,怂恿他出来说话。身旁有人用肘弯轻轻地碰他一下。他忽然鼓起勇气,但还是禁不住脸色苍白,两腿打颤,从班中走出,在御案前六尺远的地方跪下,说道:
“陛下,值此国家万分危急之时,大小臣工都应该竭智尽虑,矢忠矢勇,保大明江山不坠。凡劝陛下往南京去的都是妖言惑众,将神京拱手资敌,弃祖宗神主与十二陵寝于不顾。明为南迁,实为南逃。陛下十七年敬天法祖,惨淡经营,所为何事?岂可做仓皇出逃的皇帝么?将何以对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将何以对天下万民?将何以对京师百万臣民?请陛下速斩李明睿之头,悬之国门,以为倡言南逃者戒!”
李明睿赶快从班中走出,跪下说道:“臣建议皇上暂时南去,驻跸陪都,以便重整军旅,恢复中原,廓清北方,建立中兴大业。皇上只要到了南京,便可龙腾虎跃,运天下于股掌之上。坐困北京,有何益乎?况且像这样不得已采取权变之计,往代不乏先例可鉴:唐代再迁而再复,宋代一迁而国脉延续一百五十年之久……”
崇祯做个手势,命李明睿停止说话,随即将御案一拍,对光时亨厉声说道:
“朕只是思虑是否应该御驾亲征,扫**流贼,并非逃走,亦非南迁。朕岂能弃九庙神主与十二陵寝于贼手,委京师百万臣民与宗室生死而不顾?建议朕南下亲征的并非李明睿一人,汝何以单独攻讦明睿?显系朋党,本应处斩,姑饶这遭……下去!”
诸臣见皇帝震怒,个个面无人色,有的禁不住浑身颤栗。甚至像李邦华这位四朝老臣,素负骨鲠之名,也不敢再提送太子往南京去的话。
崇祯立即乘辇回乾清宫中,坐在堆放着许多军情文书的御案前,闷闷地想了一阵,突然忍不住痛哭起来。
这时王承恩正从司礼监衙门同王德化谈过话,前往值房,带着两名长随,走在乾清宫附近东一长街上。在他前边不远处走着一个身材不高的宫女。他心中有事,走得较快,很快就追上了这个宫女。宫女听见脚步声,向后望一眼,赶快躲在路边,躬身行礼。王承恩向她打量一眼,认出来这是寿宁宫中的宫女费珍娥,陪伴长平公主读书。她原在乾清宫中服侍皇帝,为人十分聪明,粗通文墨,深得皇上和皇后的喜欢。他看见费珍娥捧着一个锦缎方盒,便向她问道:
“珍娥,你捧的是什么东西?”
“回公公,皇后娘娘命我将公主这十天来写的仿书捧到乾清宫敬呈皇爷御览。”
王承恩“哦”了一声,说道:“听说公主临的是赵孟,长进很快。你捧去吧,今日皇爷的心情不佳,看了公主的仿书说不定能替他解解愁闷。”
费珍娥见王承恩抬脚要走,忍耐不住大胆地抬起头来,福了福,跟着问道:“王公公,我有一句藏在心中的体己话,不知该问不该。”
王承恩感到奇怪,打量这位宫女的神情,见她十分惶恐,呼吸紧张,含着眼泪,马上猜想到她同千万个宫女一样,思念父母,无人可问,只是知道他的脾气比较好,才向他打听。他含笑问道:
“你要问什么话,嗯?”
“请问公公,如今‘流贼’李自成到了何处?他是否要来北京?”
费珍娥问这句话时声音打颤,低得仅仅能够使对方听见。她不敢看王承恩,低着头准备受严厉责备。
王承恩的笑容顿时消失了,用温和的责备的口吻说:“你住在深宫之中,这样事何必打听?”
“不,公公,正因为住在深宫中,这样事更不能不挂在心上。”
“你是一个都人,纵然你知道了,有何用处,岂不是操的闲心?”
“正因为我是都人,又受皇上和皇后深恩,才不能不打听。知道以后,我好在心中有个准备。”
王承恩又向费珍娥打量一眼,心中称赞这小宫女很不寻常,倒是个有心的人。但是他的脸色更加严厉,说道:
“我朝家法,后宫任何人不准随便谈论国事,也不准打听。不要说做都人的不许打听,连皇后和贵妃也不许多问一句。你幸而问到我,倘若问到别人,不是要立刻获罪么?在宫中要事事小心谨慎,不可打听宫外之事,不可妄语,切切记住!”
王承恩说完便匆匆带着长随们走了。
尽管费珍娥受了责备,她所关心的问题也没有从王承恩口中得到回答,但是她已经心中明白:局势十分严重,李自成正在率大军前来北京。她怀着特别沉重的心情,从后门走进了乾清宫的院子。
听说管家婆魏清慧正在乾清宫东暖阁侍候皇上,她便从正殿西边绕过去,到了正殿前边。她突然吓了一跳:从东暖阁传出来皇上的痛哭声。一些太监和宫女站在乾清宫的廊檐下,没有人敢发出一点声音,也没有人敢进去劝解皇上。她踮着脚尖走进正殿,向右一转,去找魏清慧。她轻轻掀开东暖阁的绵帘一角,魏清慧就望见她了,使眼色叫她止步。正在这时,她听见皇上在东暖阁的内间里极其伤心和绝望地问道:
“天呀,下一步怎么好呢?下一步怎么好呢?”说毕继续痛哭。
魏清慧噙着热泪走出来,拉着她走出乾清宫正殿,转过西山墙,见左右无人,才站住问道:
“是公主写的仿书么?”
费珍娥轻轻点一下头,悄声问道:“皇爷为了何事?”
魏清慧使个眼色,小声说:“不许问。公主的仿书留下来吧,我替你呈给皇爷。你回去以后千万不要将皇爷痛哭的事启禀皇后,也不许对公主说一个字,只当你什么也不知道。记住,这是宫中的规矩。”
费珍娥见魏清慧的脸色很沉重,不住流泪,她也忍不住流出了眼泪。她将盛公主仿书的锦缎盒子交给魏清慧之后,便怀着莫名其妙的恐惧和悲凉,赶快从后门走了。
正月中旬快过完了。近些天来,每天都有很坏的消息来到北京。崇祯已经将《罪己诏》颁发全国。他认为他那样责备自己,把国家弄到这个地步的责任都归到自己身上,按道理一定可以感动天下臣民。然而这次《罪己诏》发出以后他就明白,事到如今,什么办法都晚了,天下百姓不再听这些话了。
崇祯知道李自成和刘宗敏确实已经从韩城附近渡过黄河,率领大军号称五十万,直趋太原,声言要来北京。另外还有后续部队,可能会有百万之众。他还知道山西省的各府州县不是望风迎降,便是官绅弃城逃走,不战瓦解。又哄传李自成已经破了平阳,而实际当时李自成人马还没到平阳,平阳是正月二十三日破的,报到京城已经二月初了。在那样的日子里,谣言和真实消息混在一起,纷至沓来,传入北京,耸人听闻。崇祯在乾清宫中默默流泪和失声痛哭的时候更多了。他仍然梦想着往南京去,但经过以光时亨为首的言官们反对,他不再明白提出,害怕最后落下个逃跑的名声,在青史上很不光彩。一日上朝时候,他用绝望的眼神环顾群臣,哽咽地说:
“唉,朕非亡国之君,事皆亡国之象。祖宗栉风沐雨之天下,一朝失之,将有何面目见祖宗于地下!朕愿亲自督师,与贼决一死战,即令身死沙场,亦所不顾。只是国家三百年养士,居然满朝泄泄沓沓,竟无一个得力的人,使朕孤掌难鸣,死不瞑目!”说罢痛哭起来。
辅臣们都赶快跪下,劝皇上不要伤心并且说目前“贼势”方张,军民离心,皇上亲征,实非上策,不如固守待援,较为安全。
崇祯非常讨厌这些空洞敷衍的话,连看也不看他们一眼。他只是向李邦华和李明睿瞟了一眼,尽管因为哭泣,视力模糊,却仍看出他们的神情不同一般。李邦华傲然挺立,神态庄严,眼中含泪,深锁白眉,紧闭嘴唇。崇祯忽然想道:倘若国亡,他会尽节的!李明睿也是眼中含泪,神情中还带有不平之气。崇祯又在心中说:“朝中多有几个这样的人就好了。”他忽然想起来杨嗣昌,哭得更痛。大小近臣可以听得出来在皇上的哭声中既有悲痛,也有怨恨,所以人人都怀有恐怖之感。
陈演明白自己身为首辅,责无旁贷,又看见内阁同僚们都向他使眼色,不得已从班中走出,脸色苍白,在御案前跪下,颤声说道:
“臣虽驽钝,情愿代皇上督师剿贼。”
崇祯摇摇头,说道:“卿是南方人,不行。”
陈演不再请求,叩头退回班中。接着魏藻德、蒋德璟、丘瑜、范景文、方岳贡五位辅臣,按照名次前后,一个个跪下去请求代皇上督师。崇祯都不同意。再下去轮到了李建泰,也照例跪下叩头,请求代皇上督师。崇祯知道他平时很负重名,秉性慷慨,而且是山西人,不像南方文臣体质柔弱,想着此人不妨一试,所以没有马上摇头,用袍袖揩揩眼泪,望着他说:
“卿愿意前去?”
李建泰希望皇上照例会不同意,不料崇祯如此问话,只好横下一条心,慷慨回答说:
“臣是曲沃人。值此寇氛猖獗,自度在中央无以为主上分忧,不如驰往太原,出家财招募兵马,倡率乡里杀贼。不用国家钱财,十万之众可以召集。”
崇祯正苦干国库空虚,军饷无法筹措,听到李建泰的话,大为高兴。当时山西人以善于经商出名,崇祯也风闻李建泰家中开设商号当铺,遍于各地,所以对李建泰用私财募兵十万的话十分相信。他的脸上刚才还堆满绝望和愤懑,现在开始流露出一丝激动与欣慰的微笑,好像阴沉欲雨的天空中出现了一丝亮色。他望着李建泰说:
“好,好啊,卿是山西人,代朕驰赴山西平贼,正合朕心。目前贼行甚急,如火燎原,稍迟扑灭,恐怕就来不及了。卿何时可以成行?”
李建泰回答说:“从今日起就赶快准备,数日后便可成行。”
李建泰伏地叩头谢恩,热泪纵横,用哽咽声山呼万岁。崇祯在此时此刻面对此情此景,也是热泪盈眶,小声称赞:
“忠臣!忠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