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刘宗敏和牛金星在李自成面前坐下以后,从皇上的脸色上已经明白了唐通和张若麒没有从山海关带回好消息,刘二虎曾经探得的消息果然确实。原来刘体纯向李自成密奏的吴三桂和满洲两方面的情况,宋献策和李岩已经在昨夜分头告诉了刘宗敏和牛金星。为着不影响大顺军心和北京民心,刘体纯所探知的消息还没有向他们之外的任何人泄露。直到现在,在李自成身边的吴汝义和李双喜都不清楚。从昨夜听到宋献策告诉的探报以后,刘宗敏因为身负着代皇上指挥大军的重任,所以比牛金星更为操心目前局势,单等着唐、张今日回京,报告吴三桂的真实态度,然后迅速同皇上决定大计。尽管还没有同皇上和牛、宋等人共同商议,但是他心中认为必须一战,并且已经考虑着如何打仗的事。
牛金星昨夜同李岩谈话以后,心中也很吃惊,但是他没有想到战争会不可避免。他总觉得,吴三桂的父母和一家三十余口已经成为人质,宁远已经放弃,关外城堡尽失,只凭山海孤城,既无退路,又无后援,目前大顺军威鼎盛,他如何敢不投降?他降则位居侯伯,永保富贵;抗命则孤城难守,全家有被诛灭之祸。牛金星直到此时,仍然认为吴三桂决不会断然拒降,不过是讨价还价而已;只要给他满意条件,等北京举行了登极大典,天命已定,吴三桂的事情就会解决。但是当他看见了李自成的严峻神色,他的心里突然凉了半截。
李自成望着刘宗敏和牛金星说道:“昨日刘二虎在武英殿面奏吴三桂无意投降,在山海卫加紧做打仗准备,又说东虏调动兵马,势将乘我在北京立脚未稳,大举南犯。孤认为情况险恶,出我们原来预料,所以命献策和林泉两位军师连夜将情况告诉你们。只是须要今天听到唐通、张若麒的回奏,孤才好同你们商议个处置办法。”
刘宗敏问道:“张若麒与唐通刚才如何向皇上回奏?”
李自成说:“同二虎探得的情况一样,吴三桂不愿投降,决定顽抗。如今他没有公然为崇祯帝、后发丧,也没有驰檄远近,公然表明他与我为敌,只是他担心实力不足,意在缓兵,等待满洲动静。目前这种局势,两位军师看得很透。献策,你说说你的看法。”
宋献策对刘宗敏和牛金星说道:“张、唐二人昨晚住在通州,天明以后赶到北京,不敢回公馆,先到军师府休息打尖,将奉旨去山海卫犒军与劝降之事,对我与林泉说了。随后我们带他们进宫,来到文华殿,将吴三桂的情况面奏皇上,正如皇上刚才所言。在军师府时,我询问得更为仔细,按道理;吴三桂接到我皇谕降的书信与犒军钱物,应有一封谢表。他知道北京将于初六日举行登极大典,他纵然不亲自前来,也应差遣专使,恭捧贺表,随唐通来京,才是道理。然而这两件应做的事他都没做,只是口头上嘱咐钦使,说他感激李王的盛意,无意同李王为敌。至于降与不降的事,他推说他手下的文武要员连日会议,意见不一,使他不能够在顷刻中断然决定。他还对他们说道,自从锦州、松山、塔山、杏山等地失陷以后,他率领辽东将士坚守宁远孤城,成为山海关外边的惟一屏障,全靠他手下数万将士上下齐心,如同一人。近来原是奉旨入关勤王,不料北京已失,崇祯皇帝殉国,全军痛心。他若断然降顺李王,恐怕辽东将士不服,所以他请求稍缓数日,容他与手下的文武们继续商议投降大事。”
刘宗敏骂道:“他妈的,这是缓兵之计,故意拖延时间!”
牛金星接着向皇上说道:“请陛下恕臣料事不周之罪。臣以常理度之,吴三桂必降无疑,不意他凭恃山海孤城,竟敢拒降!”他转向宋献策和李岩说道:“吴三桂没有差专使捧送降表来京,已是悖逆;竟然受到我皇犒军厚赐,也不叫我朝使者带回一封书子以表感谢,殊为无礼!”
李岩回答:“此事,我问过二位使臣大人,据他们言,因吴三桂闻知东虏正在调集人马,准备南犯,他忙于部署军队,确保关城重地,所以对皇上犒军之事来不及修书申谢。至于投降之事,他自己愿意,只是手下文武要员,意见不一。至迟不过三五日,倘若关宁文武咸主投降,而山海城平安无事,他将亲自来京,不敢请求封爵,但求束身待罪阙下,交出兵权,听候发落。他还说,在他来北京之前,将先给他父亲写来一封家书,禀明他的心意。当然,这些话都是遁辞,也是他的缓兵之计。”
刘宗敏问:“吴三桂要投降满洲么?”
宋献策回答:“他另外有如意算盘。以愚见揣度,他目前还没有投降满洲之意。”
刘宗敏恨恨地说:“他妈的,他打的什么鬼算盘?”
宋献策说道:“张、唐二位在军师府已经对我与林泉说了。他们刚才对皇上面奏吴三桂的情况时,皇上看出他们口中吞吞吐吐,便要追问。我怕皇上听了会大为震怒,所以不待详奏就叫他们退下休息去了。他们退出以后,我向陛下奏明,陛下果然生气。目前东虏正要乘我朝根基未稳,大举南犯,而吴三桂不忘故君,既不肯降顺我朝,也无意投降满洲。吴三桂的如意算盘是,满兵进长城后,在北京近郊同我大顺军发生大战,而他吴三桂在山海关按兵不动,养精蓄锐,坐收渔人之利。此为吴三桂之上策。退而求其次,他也不投降满洲人,只向满洲求援,借兵复国,为君父复仇。倘若此计得逞,虽然以后得以土地、岁币报答东虏,将永远受满洲挟制,但他仍会得到一个明朝的复国功臣之名。当然这是中策。为吴三桂设想,最下策是投降满洲,不但以后永远受制东虏,且留下万世骂名。以献策愚见判断,吴三桂手中有数万精兵,不缺军粮,不到无路可走,他不会投降满洲。”
刘宗敏又问:“吴三桂因知道满洲人即将大举南犯,必然趁机对我提出要挟。唐通等可对你说出什么真情?”
宋献策淡淡地一笑,说道:“吴三桂由唐、张二位转来对我们要挟的话,我已奏明皇上。我以为此时最可虑者不是吴三桂,而是东虏南犯,所以我刚才已经劝谏皇上,对吴三桂暂示宽容,不必逼得过紧。老子说,‘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目前我国家草创,根基未固,东虏突然乘机南犯,其志决不在小。今之满洲即金之苗裔。已故老憨皇太极继位以后,继承努尔哈赤遗志,经营辽东,统一蒙古诸部,臣服朝鲜,又数次派兵进犯明朝,深入畿辅与山东,一心想恢复大金盛世局面。去年他突然死去,多尔衮扶皇太极的六岁幼子继位,自为摄政。以献策愚见看来,多尔衮必将继承皇太极遗志,大举南犯。倘若他的南犯之计得逞,一则可以为恢复金朝盛世的局面打好根基,二则可以巩固他的摄政地位,满洲国事将完全落入他的掌握,没有人能够与他抗衡。所以我反复思考,目前我国家的真正强敌是多尔衮,不是吴三桂。吴三桂虽然抗命不降,且对我乘机要挟,但我们对吴三桂千万要冷静处置,不使他倒向满洲一边。”
刘宗敏和大顺朝的许多将领一样,由于多年中总在同明军作战,没有考虑过满洲人的问题,已经形成了一个习惯性的思维轨道,依旧将吴三桂看成大顺朝当前的主要大敌,而不能理解在崇祯亡国之后,大顺朝的主要对手变成了以多尔衮为代表的满洲朝廷。多年来汉族内部的农民战争忽然间转变为汉满之间的民族战争,这一历史形势转得太猛,宋献策和李岩新近才有所认识,而李自成还不很明白,刘宗敏就更不明白。刘宗敏暂不考虑满洲兵即将南犯的事,又向军师问道:
“军师,吴三桂如何对我要挟?你简短直说!”
宋献策说:“吴三桂要张若麒与唐通转达他的两条要求:第一,速将太子与二王礼送山海卫,不可伤害;第二,速速退出北京,宫殿与太庙不许毁坏。”
刘宗敏突然跳起,但又坐下,说道:“我明白了,再没有转弯的余地!”他转向李自成:“陛下,你如何决定?”
李自成在初听到军师奏明吴三桂的议和条件后,确实十分震怒,将御案一拍,骂道:“岂有此理!”但是他并非那种性情浮躁的人,在盛怒之下能够自我控制,迅速地恢复冷静,思考了东征问题。此刻他的主意差不多已经定了,向正副军师问道:
“你们的意见如何?”
宋献策知道皇上的主意是出兵讨伐,站起来说:“吴三桂因知道东虏不日将大举南犯,所以不但敢抗拒不降,而且还逼我送去太子、二王,退出北京。如此悖逆,理当剿灭,不留肘腋之患。但微臣望陛下对吴三桂用兵之事慎重为上,只可容忍,施用羁縻之策,不使他投降满洲,就是我朝之利。只要我们打败满洲来犯之兵,吴三桂定会来降。”
“林泉有何意见?”李自成又向李岩问道。
李岩回答说:“臣也望陛下慎重。”
李自成又问刘宗敏:“捷轩有何主张?”
刘宗敏望着宋献策问:“据你看来,目前吴三桂同满洲人有了勾结没有?”
宋献策说:“据目前探报,吴三桂同满洲人尚无勾结。”
“既然这样,”刘宗敏说道,“我认为满洲人尚在沈阳,距我较远,也尚在调集兵马;可是吴三桂手中有数万精兵,占据山海卫,离我只有数百里路,可以说近在身边,实是我大顺朝心腹之患。据我判断,不出数日,吴三桂在山海卫准备就绪,必将传檄各地,声言为崇祯帝、后复仇,以恢复明朝江山为号召。到那时,畿辅州县响应,到处纷纷起兵,与我为敌,南方各省也会跟着响应。一旦吴三桂在北方带了一个头儿,树了一个在北方的榜样,成了明朝的大忠臣,明朝在南方的众多将领和封疆大吏,谁肯投降?谁不与我为敌?我的意见是,乘满洲兵尚未南犯,先将吴三桂一战击溃。消灭了吴三桂,夺取了山海关,可以使满洲人不敢南犯,明朝的南方各将领闻之丧胆,畿辅各州县都不敢轻举妄动。此事不可拖延,谨防夜长梦多。对吴三桂用兵之事务要火速,要赶在满洲人来犯之前将他打败。”
李自成频频点头,又向牛金星问道:“牛先生有何主张?”
牛金星慌忙站起来说:“陛下,今日之事,所系非轻,难于仓猝决定。请容臣与两位军师在下边反复讨论,务求斟酌得当,然后奏闻。捷轩身经百战,胸富韬略,在军中威望崇隆,无出其右。他刚才所言,堪称宏论卓识,非臣所及。只是如必要用兵,也请侯爷回去与几位心腹大将一起密议,熟筹方略,务求一击必中,而且只可速战速胜,不可屯兵于坚城之下,拖延战局,使东虏得收渔人之利。俟今日下午文武重臣们分别讨论之后,今晚或明日上午进宫,举行御前会议。陛下天纵英明,远非群臣所及,如此安危大计,总要断自圣衷。”
李自成想着牛金星的话很有道理,向刘宗敏看了一眼,见宗敏也没有别的意见,随即说道:
“就这样吧,今日下午由捷轩同补之召集李友等几位将领一起商议是否对吴三桂马上用兵,今晚捷轩和补之来武英殿面奏。下午,丞相和两位军师加上喻上猷、顾君恩一起详议,晚上你们五位一同来武英殿面奏。孤听罢文武们的意见,再作斟酌。明日早膳以后,在武英殿举行御前会议,制将军以上全来参加,听孤宣布应变之策。”
牛金星问道:“陛下,六政府侍郎以上都是朝廷大臣,是否参加御前会议?”
李自成没有做声。牛金星因为皇上平日不叫朝中一年来新降的文臣们参与重大的军事密议,所以不敢再问。
刘宗敏问道:“皇上,原来安排初六日举行登极大典,可是眼下应该火速部署军事,准备大军出征。事情千头万绪,哪有时间准备登极?”
李自成心中犹豫,转望军师。
宋献策说:“本来四月初六,初八,初十,十二,都是大吉大利的日子,所以择定初六登极。如今既然军情有变,不妨改为初八日登极。在这数日内,一边准备出征军事,一边等候吴三桂的消息。倘若吴三桂有了贺表,军情缓和,初八日登极大典如期举行,不再延期。”
李自成只怕来北京登极的大事吹了,心中犹豫,转望牛金星。
牛金星说:“军师所言,颇为妥帖。既然唐通等说吴三桂正在与他手下文武商议投降之事,两三日内应有结果,等一等消息也好。”
李自成说道:“孤同意改为初八日登极,可以由内阁传谕各衙门文武百官知道,只说演礼尚不很熟,不要提军情一字。”
众文武叩头退出以后,等候在文华门值房中的吴汝义随即进来,在御前跪下说道:
“启奏陛下,罗虎已经从通州来到,现同亲兵们在午门前朝房中休息,等候召见。”
“他来了好,好。你先安排他们用膳,也安排一个临时住处。午膳后,孤须稍事休息,准在未时一刻,你带罗虎到武英殿见我,不可迟误。”
吴汝义直到此刻,不知皇上急于召见罗虎是为了何事,更不知为什么昨天面谕他赶快为罗虎布置一处堂皇的公馆,愈快愈好。他很想问个明白,但现在他所尽忠服侍的不再是从前义军中的闯王,而是大顺皇帝,所以他不敢多问,说了一声“遵旨!”他伏地叩头之后,正要退出,李自成又吩咐说:
“将金银宝物运回长安的事,你要火速准备,不可迟误。午膳后,你将小虎子带到武英门,候旨召见,你就只管去办你的事。几日之内,一定得把运送金银的事准备停当!”
吴汝义乘机问道:“为何如此火急?”
李自成小声说:“恐怕免不了一场恶战,不可不预做准备。不过,这话不可泄露,你自己心中有数好啦。”
吴汝义不敢再问,心情忽然沉重,恭敬退出。
李自成在龙椅上又坐了片刻,听不见隐约的鼓乐声,知道皇极门演礼的事早已完毕。想着竟然没有亲自观看演礼,而登极的日子又改为初八,初八这日子会不会又有变化?……事情不可捉摸,使他的心中怅然。他暗暗地叹了口气,启驾回武英殿了。
进了北京以来,李自成从没有像今日上午这样感到心情郁闷和沉重。在走往武英殿的路上,他吩咐双喜,立刻差人去兵政府职方司将京东各府州县和山海卫一带的舆图取来,放在文华殿的御案上,备他阅览。到了武英殿西暖阁刚刚坐下,宫女们立刻进来,有的捧来香茶,有的向博山炉中添香。随即,王瑞芬体态轻盈地进来,跪在李自成的面前奏道:
“启奏皇爷,娘娘说皇爷昨夜睡眠欠安,今日五更起床,一直忙到如今。如今还不到午膳时刻,请圣驾回寝宫休息。”
李自成问道:“你们刚才可服侍娘娘在右顺门楼上观看百官演礼了么?”
王瑞芬抬起头来含笑回答:“蒙皇上圣恩特许,奴婢率宫女们服侍娘娘在右顺门楼上观看演礼,想着后天皇上就要举行登极大典,举国欢腾,天下更新,所以娘娘和宫女们无不心花怒放,巴不得明日就是四月初六。”
李自成听了王瑞芬的话,在心中称赞王瑞芬不愧原是田妃的贴身宫女、承乾宫的“管家婆”,果然与众不同,不但与西安秦王府的宫女们迥然不同,与明宫中众多宫女相比,她也是一只凤凰。然而听了王瑞芬的美妙言辞,只能使他想着局势的意外变化,想着她们还不知道登极大典的事已经改期为初八日,连初八日也有些渺茫。他不肯流露他的不快心情,勉强含笑说道:
“你快告诉在殿外侍候的太监们,去传谕御膳房,午膳孤想吃羊肉烩饼。还有,午膳时命西安来的乐工奏乐。”
王瑞芬答应一声“遵旨!”叩头退出。片刻后重新进来,站在皇上面前,等候别的吩咐。李自成又说道:
“你差一宫女,去寿宁宫传谕费珍娥前来。”
王瑞芬的心中一动,问道:“皇爷,是传费珍娥沐浴熏衣,好生打扮,晚膳后来寝宫?”
“命她午膳后到武英殿来。”
“午膳后么?”王瑞芬又问,怕自己听错时间。
“交未时以后前来。”
王瑞芬觉得奇怪,但是不敢再问,说道:“费珍娥不同于一般宫女,奴婢马上亲自去寿宁宫传旨吧。皇上不到寝宫去休息一阵?”
“你去吧,孤要一个人稍坐片刻。”
王瑞芬回到仁智殿寝宫,将皇上要在武英殿暖阁稍坐片刻以及命她去传谕费珍娥于午膳后来见皇上的事,都向窦妃奏明,然后往寿宁宫去了。
窦美仪在右顺门楼上观看演礼时,因没有见李自成登上左顺门楼,后来又见牛金星和刘宗敏匆匆离去,使她的心中狐疑,担心出了意外大事。随后又看见四位御史从皇极门的东边步步退行,导驾而出,而迎接来的却是空辇,登时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她遵照明宫中祖宗规矩,不敢过问国事,也不敢随便打听,但是她很想知道朝廷上到底出了什么大事,所以才命王瑞芬去武英殿请圣驾回后宫休息,以观动静。她心中明白,皇上尽管出身草莽,以三尺剑夺取了明朝江山,但自古英雄都爱美人,所以自从她蒙受皇恩,来到仁智殿寝宫居住,皇上每日万几之暇,总来后宫休息,为的是要她陪伴。她也明白,新皇上的心中也喜爱王瑞芬,只是新皇上不是那种见一个爱一个的贪恋女色之君,所以他不肯“召幸”瑞芬,也不“召幸”费珍娥和别的宫女,独使她专宠后宫。如今皇上不肯回后宫休息,要一个人在武英殿稍坐片刻,分明是心中烦闷,需要独自思虑大事。但是后天就要举行登极大典,忽然有何事使皇上心中烦恼?
更使窦美仪心中不安的是,皇上要在午膳后召见费珍娥。皇上迟早要纳珍娥为妃,费珍娥将与她平分恩宠,这事情在她的思想中早有准备,而且她已经决定做一个通情达理的贤妃,不与费珍娥争风吃醋。可是,为什么皇上不传谕费珍娥于晚膳后来到寝宫,而偏要在午膳后在武英殿暖阁召见?她反复寻思,终于有些恍然:大概皇上要在登极之日,对她和费珍娥同时册封!为着马上就要册封,所以事前要告诉费珍娥,以便她做好准备。窦美仪是个细心人,在喜悦中不免要进一步猜想皇上将册封她们什么名号。她大概可以封为淑妃,那末费珍娥也是淑妃么?倘若费珍娥暂不封妃,莫非第一步将封为选侍?再其次封为什么嫔,什么贵人,以后逐步加封?……
过了一阵,王瑞芬从寿宁宫传旨回来,先到武英殿向皇上复命,然后回仁智殿寝宫向窦妃禀报。窦妃含笑问道:
“费珍娥接旨之后是不是十分高兴?”
王瑞芬回答说:“娘娘,费珍娥的年纪虽小,心计很深,不同于一般女子。她跪下去听了我口宣圣旨之后,照例说道:‘奴婢遵旨,谢恩!’叩头起立,脸上看不出有一丝笑容。”
“你回来到武英殿向陛下复命,陛下又说了什么话?”
“皇上正在用心看一本摊在御案上的舆图,只是‘哦’了一声,没有别的吩咐。旁边放着另一本舆图尚未打开,黄绫封面上贴着红纸书签,题写着《大明皇舆图》,下有一行小字写明卷数和地方,奴婢不曾看清。”
“从前乾清宫的御案上可曾放过这样书?”
“从前奴婢奉田皇贵妃之命送东西去乾清宫,也看到崇祯皇爷的御案上放有这样的书,那时开封被围,河南战事吃紧,崇祯皇爷日夜焦思,坐卧不安,时常查阅舆图。听魏清慧说,《大明皇舆图》有许多本,由兵部职方司严密保管,皇帝调来查阅后仍然交还。娘娘,眼下皇上正忙于准备登极,怎么有闲工夫查阅舆图?”
窦妃不觉想到皇上未驾临左顺门楼上凭窗观看演礼,刘宗敏和牛金星中途离去的事,心中很觉诧异。但是她掩饰了心中的不安,对王瑞芬淡淡地微笑说:
“我们的大顺皇帝是天下之主。古人说,‘四海之内,莫非王土。’他于百忙中查阅舆图,也是应有之事。……啊,我们只管说话,皇上用午膳的时候到了。”
王瑞芬赶快率领几个宫女往武英殿服侍皇上午膳。窦妃本来可去可不去,但她一则为要看一看皇上的神情,二则要使皇上心情愉快,劝他努力加餐,所以她稍微打扮一下,也带着四个宫女去了。
李自成已经从西暖阁出来,在一张供御膳用的朱漆描金大案子旁边面南的龙椅上坐下。大案上已经摆了二十几样荤素菜肴,山珍海错,但还在继续增加。丹墀上开始奏乐。往日李自成午膳时钟鼓司的乐工们奏明朝宫廷的皇家音乐,以琵琶、笙、箫、钟磬为主,锣鼓几乎不用,乐声雍容幽雅。今天李自成命他从西安带来的乐工奏乐,不但用了大锣大鼓、铙、钹、箫、笛,还用了铜号、唢呐。演奏起来,乐声雄壮,高亢嘹亮,使人感到好像在原野上凯旋时奏的军乐。窦妃生长于明朝宫中,对这样的音乐很不习惯,尤其感到唢呐声刺耳。但是她为着使皇上高兴,装作很愿欣赏的神情,桃花色的面颊上挂着微笑,腮上的酒窝儿有时深深地陷了下去,而她的含着浅笑的润泽的双唇和明眸皓齿特别使李自成感到动心。妃子在皇帝面前服侍御膳,一般是立在身边。李自成对窦妃十分宠爱,特命她坐下陪膳。窦美仪躬身谢恩,然后在皇上的对面小心坐下。王瑞芬立刻向两个宫女使眼色,那两个宫女随即将准备好的镶金牙筷,梅花形银碟和银汤匙放在窦妃的面前。李自成笑着问道:
“这鼓乐你喜欢听么?”
“臣妾生长于深宫之中,今日有幸听关中来的乐工演奏此乐,可以想象陛下百战雄风,所以十分爱听。”
李自成说:“不知为何,孤今日忽然思念故乡,所以命西安来的乐工奏乐。”
“陛下大功告成,犹念念不忘故乡,这也是人之常情。汉高祖大功告成之后,回到故乡,大宴十日。一日他乘着酒兴,亲自击筑,高唱‘大风起兮云飞扬’,随即起舞,慷慨伤怀,泣数行下。此事千古传为美谈。陛下成功不忘故乡,正是英雄本色,也必会千古传为美谈。”
“你读过的书如何记这样清楚?”
“臣妾几年中陪侍懿安皇后读书,别无他事,所以《史记》中有一些好的文章几乎都能背诵。”
“好啊,我大顺宫中很需要你这样读书多才的贤妃!”李自成端起一杯明宫中制的长春露酒,一饮而尽,笑着问道:“汉刘邦功成还乡,大会家乡父老兄弟,欢笑宴饮,为何会慷慨伤怀,流出热泪?”
“以臣妾想来,当时西汉国家草创,四夷未服,尤其北方的匈奴,兵势强大,威逼中国,从周秦两朝已经如此。刘邦深知创业艰难,守成也很不易,所以安不忘危,乐极忽悲,泣数行下,唱出了‘安得猛士兮守四方’的诗句。”
“你解得好,解得好。给娘娘斟酒!”
窦美仪站起来说:“谢恩!”
李自成因窦妃讲起汉高祖《大风歌》的故事,登时就想起了满洲兵即将南犯的警讯,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窦美仪从皇上脸上的神色变化猜到了可能是辽东有了重大军情。她突然明白了为何今日上午皇上未到左顺门楼上观看演礼,而刘宗敏和牛金星正观看演礼时匆匆离去。她不敢询问一字,只是在心中说道:
“天啊,可千万不要出重大事故!”
又上了几道菜,紧跟着上一个绘着双龙捧日的御用平锅。一宫女揭开平锅盖子,窦美仪和众宫女看见了里边盛的东西,都觉新奇,但不知是什么。李自成又一次面露笑容,轻声说道:
“这就是陕西的羊肉烩饼!”
宫女们盛了两小碗,放在皇上和窦妃面前。李自成一声吩咐,宫女们立刻为他换了一只大碗。窦美仪在宫中生活了十几年,从来没有听说过羊肉烩饼。她既嫌羊肉汤的气味太膻,也嫌那烙饼掰成的小块太硬。但是她身为妃子,凡事要小心地看着皇上的颜色行事,才能处处得到皇上的欢心。在明朝的后宫中,人们都知道,田皇贵妃之所以宠冠后宫,不仅依靠她天生美丽,也依靠她能够时时“先意承旨”,博得皇上的欢心,被崇祯皇爷称赞是“解语花”。所以窦美仪尽管不喜欢面前的羊肉烩饼,但是不得不装作很喜欢的样子,面带微笑,好像吃得很香。好在后妃们一般都吃得很少,所以她尽可以稍尝即止,李自成也不会对她勉强。她的脸颊上挂着微笑,眼睛里含着微笑,但心中却在猜想着皇上吩咐做羊肉汤烩饼,命原秦王府的乐工为他奏关中音乐,必是为什么事动了思乡之情。她不敢询问一句,但又渴望知道一点消息。当快要用毕午膳时候,她用温柔的声音向李自成试探着问道:
“陛下,臣妾愚昧无知,今日提起来汉高祖回故乡的事,引动了陛下的乡思,所以比往日多饮了几杯酒。请饶恕臣妾随口妄言之罪。”
李自成说:“这不怪你,孤确实思念关中。”停顿一下,他不觉带着牢骚地说:“十个北京抵不上一个长安!”
窦美仪的心中猛吃一惊,不明白皇上为何说出此话,不敢询问,反而故作理解的样子嫣然一笑,掩饰了她心中的一团疑问,轻轻说道:
“陛下爱长安,定都长安,必将如唐太宗那样成为千古开国英主!”
午膳很快结束。李自成漱口以后,本该回仁智殿寝宫休息,但是他挥手使窦妃和许多侍膳的宫女退下,只留下王瑞芬和四个宫女侍候,回到西暖阁的里间,坐在龙椅上,轻轻对王瑞芬吩咐一句:
“传谕武英门内的传宣官,罗虎来到,立刻召见。你也去寿宁宫,传费珍娥来!”
王瑞芬带着一个宫女出去传旨以后,李自成坐在龙椅上又翻阅山海卫一带舆图。但略看片刻,推开舆图,闭目养神。留下的宫女见此情形,悄悄地退了出去。
其实,李自成何曾有工夫养神!他思虑着眼前的军国大事,特别是对吴三桂和满洲人作战的大事,千头万绪,困难很多。他的心思沉重,情绪忽而忧虑,忽而激动,忧虑时不免后悔来北京太急……
还不到未时正,吴汝义带着罗虎来到了武英门,坐在李双喜的值班房中等候召见。他自己匆匆地办事去了。
罗虎自幼就同哥哥罗龙和叔父罗戴恩跟随闯王起义,在闯王的身边长大。最初是一名孩儿兵,后来升为孩儿兵中的小头目,又从小头目步步提升,接替李双喜和张鼐成了孩儿兵的总头目,在闯营中的正式名号为“童子军掌旗”。十八岁以后离开了童子军营,屡立重要战功,成为李自成得心应手的爱将之一。
尽管罗虎同李自成有这样非同一般的历史关系,但今天奉召前来,还是一直在心中七上八下。他一方面想着蒙皇上单独召见是对他的“殊恩”,一方面他从吴汝义的口中知道王长顺在皇上的面前很说了关于他在通州练兵方面的许多好话,又知道吴汝义奉了皇上口谕要为他火速在北京预备一处极好的住宅,各种陈设用物都要十分讲究和崭新,皇上为什么突然有这样决定?为什么传谕他今日上午一定从通州赶来?罗虎怀揣着这些不清楚的问题,往武英殿来见皇上。
罗虎自从李自成在河南称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以后,就不能常到李自成身边,有事也不能直接到李自成的面前禀报。李自成在襄阳称新顺王之后,罗虎直接同他见面的机会又少了许多。去年冬天,李自成到了西安,将明朝的秦王府作为暂时的大顺皇宫,忙于建立新朝,正式设立中央政府的各大衙门,包括丞相府、军师府、首总将军府、六政府衙门等等,又颁布了《大顺礼制》,罗虎能够见到李自成说话的机会更少了。在前几年,李自成同罗虎的关系亲如父子,到西安后变成礼仪森严的君臣关系,原来的感情大半消失,像几年前闯王有时拍拍他的头顶或拧拧他的脸蛋儿的事情,再也不会有了。
罗虎由传宣官带领着,步步向雄伟的武英殿走去,原来是七上八下的心情变得十分紧张,不免怦怦乱跳。丹墀前用汉白玉雕龙栏板隔成三部分丹陛。中间的丹陛是一块雕刻着精致的双龙护日和云朵潮水的很大的长方形汉白玉陛板,陛板两旁也各有九级台阶。但这是御道,不许文武百官通行。百官只许从御道左右,隔着雕龙栏板的九级台阶上下。罗虎知道中间不许走,正想从东边的台阶上去,但传宣官使个眼色,他恍然明白,跟随传宣官从西边轻轻地拾级而上,登上了丹墀。从前罗虎只听说皇宫中每一座殿前都有一个地方叫做丹墀,是群臣向皇上行礼朝拜的地方,如今才明白原是一个四方平台,用汉白玉铺地,左右和前边有雕工精美的白玉栏板围绕。丹墀两边立着高大的铜仙鹤、铜狮子、铜鼎。武英殿的檐下恭立着两个太监、两个宫女,一动不动,等候召唤。好一座巍峨的武英殿,从正殿内到殿外,从丹墀上到整个院落,森严肃静,虽有人却好似空寂无人。倒是有一只小麻雀站在一株古柏的高枝上,可能感到天气阴冷,啾啾地叫了两三声,不再叫了。这小麻雀的啾啾声更增加武英殿宫院中的肃静意味。
罗虎原以为皇上坐在武英殿的宝座上等他觐见,不料在丹墀上抬头偷看,但见正殿中间有一个类似大庙正中的木制神龛,离地三尺,一色金黄,庄严精巧,而龛中的黄缎御座却是空的。皇上坐在哪儿?他有意向传宣官询问,但不敢出声。那青年传宣官仿佛明白了他的心意,将他的袖子轻轻地拉了一下。他忍耐着疑问,在心中对自己说:“跟着走吧!”小心跨过了一道朱漆高门槛。
进了武英殿之后,传宣官引着罗虎向左走,约一丈远处,中有一门。一宫女掀开黄缎门帘,罗虎随传宣官进了西暖阁的外间。又一宫女掀开第二道门的黄缎门帘。他躬身屏息地进了里间暖阁。传宣官走在前边,向坐在龙椅上的皇帝躬身奏道:
“启禀皇爷,罗虎来到!”
罗虎又一阵心跳,在李自成脚前三尺远的地方跪下,在紧张中将暗自背诵了多遍的两句话琅琅说出:
“臣威武将军罗虎奉召进宫,参见陛下,祝陛下万寿无疆!
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自成含笑说道:“罗虎,你近日驻军通州,仍然刻苦练兵,与士卒同甘苦,并且在练兵之余,读书写字。孤知道后十分欣慰,所以特意叫你进宫,当面告诉你又到你为孤建立大功的时候啦。孤想你已经二十一岁了……”
罗虎忽然听见门帘响动,同时看见皇上将未说完的话停住,向门口望去。他仍然恭敬地跪在地上,不敢回头一看,但知有人用轻轻的碎步走到他的背后,同时带来一股清雅的脂粉香。他明白这进来的是一个服侍皇上的宫女。随即他听见站在他背后的宫女向皇上说道:
“启奏皇爷,待选都人费珍娥已经来到,现在殿外候旨。”
“带她进来!”
传旨的宫女迅速退出暖阁。罗虎已经风闻费珍娥是宫中一个美貌宫女,皇上有意选为妃子。所以他趁费宫人尚未进来,赶快说道:
“陛下有事召见宫人,臣请回避。”
“你不用回避,暂且平身,站在一旁等候。”
罗虎叩头遵命平身,退立一旁,不敢抬头。
片刻之间,罗虎听见一阵环佩丁冬之声随着清雅的香气,从外边进来。罗虎更加不敢抬头,不敢偷看一眼,但他知道进来的不只是一个女子,而是三四个人,只有走在中间的女子发出环佩丁冬声和首饰上发出轻微银铃声。罗虎在心中判断:这就是那个姓费的宫女,皇上将纳她为妃的美人。
罗虎只看见费宫人的红罗长裙和半遮在长裙下的绣鞋,但是他已经感到这位费宫人必有惊人之美。他有心偷看一眼,但是没有胆量,头垂得更低了。
王瑞芬退到一旁,像鸿胪官赞礼一般,娇声说道:
“费珍娥向皇上行礼!”
费珍娥跪下,向皇上叩头行礼,用略带紧张情绪的柔声说道:
“奴婢费珍娥恭颂陛下早定天下,万寿无疆!”
李自成含笑问道:“费珍娥,你知道孤今日召见你为了何事?”
“奴婢不知。”
“你抬起头来,听孤口谕。”
费珍娥遵命抬起头来,大胆地让李自成端详她的面容。李自成又一次心中猛然一动,又一次为她的美貌吃惊,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心中说道:
“将她留下!留在身边!封她贵人!”
费珍娥的目光同李自成的目光相遇以后,出于少女的天然害羞之情,迅速低下头,避开了李自成的炯炯目光。尽管她似乎看见了李自成脸上的那种不同寻常的神情和温和的微笑,但是她没有改变对李自成的刻骨仇恨,在心中暗暗地说:
“你得意吧,你贪恋女色吧,我岂是窦美仪之辈!我为皇上和皇后报仇的日子快到了,即使被剁成肉酱也不后悔!”
在片刻之间,李自成的心中不能平静。虽然他的嘴唇上仍然挂着微笑,但是那微笑忽然僵了,干枯了,不再有任何意义了。他向低着头的费宫人又望了一阵,转眼瞥见御案上摊开的山海卫一带的舆图,心情一变,瞟了罗虎一眼,对费珍娥说道:
“孤今日叫你来武英殿,并无别事,只是看见你这两三天的仿书,又有进步,心头甚为欢喜,叫你前来一见。一二日内,孤对你将有重要谕旨,总望你今后不要忘孤的眷爱才好。”
费氏叩头:“恭谢皇恩!”
倘若是召见别人,当被召见者叩头谢恩以后,皇上没有别的事需要面谕,此时就算是召见完毕,命被召见者退出。但今天李自成却没有命费珍娥马上退出。他现在一则想多看看费珍娥,一则想着向山海卫出兵的事,竟忘了命费氏退出。皇上没有吩咐,费珍娥不敢起来,处处小心谨慎,在心中暗暗告诉自己:
王瑞芬见皇上继续看费珍娥,不急于命珍娥退出,在心中叹道:“又一个命中注定要在新皇上面前蒙恩受封的人!”她轻轻地走到李自成的身边,悄悄地问:
“皇爷,请吩咐,要赏赐什么东西?”
李自成从复杂的情绪中突然醒来,对王瑞芬轻轻摇一下头,随即对费珍娥说道:
“你可以回寿宁宫了,两三天内,孤将有丰厚赏赐。”
王瑞芬提醒费珍娥:“谢恩!”
“谢恩!”费珍娥赶快说道,叩了一个头。
费珍娥又叩一次头,然后起身。趁着起身时候,又一次大胆地抬头向李自成看了一眼,也向旁边站立的青年将军的脸上扫了一眼,然后在环佩声中转身向外,体态婀娜地走出暖阁,而王瑞芬和随身服侍的宫女也跟着出暖阁了。
王瑞芬小心和恭敬地送费珍娥出了武英门,过了内金水桥,将费珍娥的袖子轻扯一下,在一株路旁的松树下停住脚步。四个服侍的宫女知道王瑞芬要对费珍娥说什么体己话,便离开她们,继续前行,到右顺门下边等候。王瑞芬凑近珍娥的耳边,悄悄说道:
“珍娥贤妹,几天之内,你就是新贵人,我就是你的奴婢了。富贵请勿相忘!”
费珍娥正在想着别的心事,听了这话,感到厌烦,回头向王看了一眼,轻轻说道:
“我不会富贵的。王姐,我知道自己命不比你好,我永远只能是一个宫女。”
“不,不。新皇上已经看中了您,所以两三天内他要丰厚地赏赐于您。一赏赐,您就蒙恩召幸,选到皇上的身边了。但求您蒙恩以后,不要忘记我王瑞芬对您的一片忠心!”
费珍娥不能对王瑞芬流露出自己决心刺杀李自成的心事,忽然想到投水而死的魏清慧和吴婉容,感到悲伤,在心中对自己说:
“我后悔没有随她们投水尽节,死得容易!”
她没有对王瑞芬再说一句话,含泪一笑,转身向右顺门走去。
且说在武英殿西暖阁中,当费珍娥叩了头站起来,李自成在对她说话时,又一次被她的美丽容颜所打动。尤其是她的一双眼睛是那样黑白分明,光彩照人,最使他动心和吃惊。当费珍娥从他的面前离开,听见环佩声出了暖阁,乍然间他的心中有一种惘然若失之感。但是他马上对自己说:“已经决定将她赏给罗虎了,纵然是天仙也不能留下!”他从片刻的茫然心情中醒来,命窗外的宫女去武英门向传宣官传旨,速叫吴汝义进宫,然后转望罗虎,亲切地轻轻叫道:
“小虎子!”
罗虎赶快到御前跪下,俯首听旨。
李自成问道:“孤今日召你进宫,你知道是为了何事?”
“臣不知道,请陛下明示,有错即改。”
罗虎感动地说:“臣自幼跟随陛下起义,受陛下教导,得能成长,至今受命一营主将。所有练兵之事,整饬军律的事,都是遵照陛下往日教导,不敢忽忘。”
李自成问:“啊?是孤教导你的?”
“是的,陛下。臣与许多幼年孩儿,有许多是阵亡将士的子弟,编入孩儿兵营,不行军就练武,一个个学会了十八般武艺,弓马娴熟。从前,咱老八队人马不多,敌不过明朝的官军势大,不是被追赶,就是被围困,日子虽然困难,可大家都听从陛下的话,不敢随便骚扰百姓,有时还分出粮食救济饥民。这样年月,俺们孩儿兵都亲身经过。”
李自成说:“是啊,我们过了许多艰难困苦的岁月,有几次几乎被官兵消灭!”
罗虎接着说:“咱们的人马在潼关南原打了大败仗,随后潜伏在商洛山中,苦苦练兵,又整顿军纪。臣那时已经是孩儿兵营中的一个小头目,记得可清楚啦。陛下为整顿军纪,获得民心,连你亲堂兄弟都斩啦。臣鸿恩叔是一员好将领,打起仗来勇猛向前,上刀山也不眨眼。斩他时,许多人都哭了,陛下也哭了。他待臣好像亲叔叔一般,所以臣也瞒着陛下到他的坟前烧了纸,痛哭一次。就在困守商洛山中的一年多,我跟着陛下学会了如何练兵,如何讲究军纪。”
李自成想到目前的军纪败坏,也想到斩堂弟鸿恩的事,不由地心中感慨。但他没有说话,只是在喉咙里“哦”了一声。
罗虎接着说:“破洛阳之前,咱大军驻扎在伏牛山的得胜寨一带,也是天天练兵,整饬军纪,深受百姓爱戴,所以百姓称陛下是救星,称咱们的人马是仁义之师。那时,臣已经是孩儿兵营的总头领。如何练兵,如何讲究军纪,臣在这时期又学了很多。”
李自成叹息说:“可惜到了北京之后,许多大小将领把以往困难日子的事都忘记了,独有你还牢记不忘,十分难得,难得!”
罗虎知道近来大顺军在北京城中驻扎,军纪十分败坏的事,看来皇上也知道了,所以才有此感慨。但是他在大顺军中是小字辈的将领,对自己所见所闻的事不敢陈奏,只等待皇上对他有什么吩咐。
李自成含笑问道:“听说有一次你的一哨人马移防,你下令必须将驻地屋内院外,处处打扫干净,又将百姓家的水缸添满,方许离开,这件事深为百姓们交口称道。小虎子,从前孤不曾教过你,咱们老八队可没有这样好,你是如何想到的?”
李自成点点头,心中称赞:“真好!”随即又问道:“那替老百姓打扫清洁的事,也是跟戚继光学的?”
“这是跟岳飞学的。”
“跟岳飞学的?”
“臣在西安时,有一位读书人对臣讲岳武穆治军的故事。他说书上记载,岳飞征讨群盗,路过庐陵,夜宿什么市镇。第二天天色未明,将士们为主人打扫门庭,洗净碗盆,挑满水缸,然后开拔。这故事被臣记在心中,在通州有一哨移营时照样行事,果然百姓们因久受官兵骚扰之苦,对这次移营的事传为美谈。”
“什么书上写的?”
“臣不知道。”
李自成在片刻的沉默中,暗暗点头,在心中叹道:“可惜我大顺军像小虎子这样的后生太少啦!”此时,吴汝义不知皇上叫他何事,匆匆进来,在罗虎的一边跪下。李自成命他平身,在一旁坐下,然后向罗虎含笑问道:
“你知道孤为何召你进宫?”
“臣不知道。在通州哄传吴三桂不肯投降,是不是又要打仗?”
“打仗的事今日不谈,孤今日召见你是为着你的婚事!”
罗虎的脸色一红,低下头去,心中奇怪:“皇上为什么提到此事?”
李自成接着说:“你是孤的得力爱将,义属君臣,情同父子。你的父亲早死,母亲远在陕西。如今孤为你选择德容兼备女子,完成你的终身大事。小虎子,你的意下如何?”
罗虎脸红心跳,俯首不言,等候皇上继续说话。
李自成又说道:“孤方才召见的那个费宫人,才貌双全,在数千宫女中十分罕见,孤将她赐你为妻,就在这几天内为你成亲。今日叫你进宫,就是为着此事。孤刚才故意让你看见费宫人,可满意么?”
罗虎没有做声。李自成略感奇怪,转过头向吴汝义望了一眼。
吴汝义本来认为皇上很看中费珍娥,必会将费选在身边。只要费珍娥受皇上宠爱,生育皇子,对自己也会有许多好处。没想到皇上将费宫人许配给罗虎为妻。皇上近一两天命他为罗虎赶快准备一处富丽堂皇的宅第,原来就为此事!他明白此事已无可改变,便对罗虎说道:
“罗虎,陛下恩赐你美女为妻,还不赶快叩头谢恩!”
罗虎继续沉默,想着那花白头发的、从年轻就守寡的、吃尽了苦难的母亲,不由地两眼充满热泪。
“自古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已经到了应该成家的年纪,恰好我大顺军又进了北京,建立了大顺江山,由孤主持为你完婚,正是时候。国恩家庆,双喜临门,何况孤念你在孤的身边长大,自幼忠心耿耿,屡立战功,所以孤将宫中一位仙女般模样的美女赐你为妻。像这样如花美眷,世上少有。孤担心你不相信,所以在召见你的时候,特意召见费氏,使你亲眼看看。你心中可喜欢么?”
吴汝义催促说:“罗虎,赶快谢恩!”
罗虎不敢再拖延时间,抬起头来说道:“陛下,臣风闻吴三桂在山海关不愿投降,满洲人又准备南犯,看来会有一场恶战。臣请打过这一仗以后,再议婚事,目前暂且让臣专心练兵,为陛下效命疆场。”
李自成有点儿愕然:“啊?你嫌费宫人的容貌还不够美么?还不称心?”
吴汝义忍不住用责备兼爱护的口气说:“罗虎,你莫要辜负圣心,费宫人可是天仙一般的人儿,在十三行省你打灯笼别想找到第二个!”
罗虎不怕皇上对他怪罪,大胆回奏:“请陛下恕罪,臣不是不知费宫人十分貌美,又有文才,只因臣为孝顺寡母着想,宁愿娶一个不美也不丑的农家女子为妻,也不要娶一个从皇宫中出身的天仙美女。”
李自成在心中称赞罗虎对母亲的孝心,但是笑着说道:“常言道,女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费珍娥虽然有花容月貌,在宫中是公主的伴读宫女,可是一嫁给你,便成了你家媳妇,如何敢不孝顺你的母亲?”
罗虎说:“陛下知道,臣家是几代佃户,无衣无食,有一年,臣母在带着臣讨饭时候,看见财主家的两条狼狗扑了上来。臣那时只有五岁。臣母为护着臣不让狼狗咬伤,她自己却给狼狗咬伤了。从那以后,手背上留下一个大疤,右腿走路一瘸一瘸。另外,她小时出天花没钱医治,脸上留了一些麻子。自古儿不嫌娘丑,可是费宫人她肯在我母亲的面前行孝么?她肯替臣母洗衣做饭么?臣娶了一个美貌媳妇,不但不能行孝,反而要臣母侍候,这妻子臣不敢要!请陛下恕臣违命之罪!”
李自成听了罗虎的诚恳陈词不能不心中感动,但是转念一想,不觉大笑。
“小虎子,”他说,“孤既钦赐婚配,这事岂不想到?你放心,孤定要使你母亲享福,使费宫人在你母亲前做一个孝顺媳妇!”
罗虎不敢相信,低头不语。
李自成接着说道:“‘忠孝’二字,天经地义,必须讲求。你娶妻先想到孝敬母亲,孤甚欢喜。”他转望吴汝义:“子宜,孤命你为小虎子准备一处很好的公馆,一应陈设,都要讲究。你可准备得有了眉目?”
李自成说:“你果然会办事儿!你今日赶快差人去寿宁宫问明费珍娥的生辰八字,再将罗虎的生辰八字,都告宋军师,由军师手下的官儿们替他们合一合八字,明日就换庚帖,择定拜堂吉日,越快越好。”
罗虎说道:“陛下钦赐婚配,臣实实感戴皇恩,不敢违抗。可是臣母出身寒微,只有我这一个儿子,娶来的儿媳妇不能在身边行孝,反而受媳妇的白眼,臣的心……”罗虎忽然流出热泪,哽咽起来,说不下去。
李自成受罗虎的真情感动,收敛了脸上笑容,慢慢说道:
“你对母亲有如此孝心,实在可嘉。自古道:求忠臣于孝子之门。所以真正的忠臣必是孝子,从你的身上可以证明。你所担心的是新媳妇能不能孝敬婆母,所以你宁愿娶一个农家姑娘,不愿娶皇宫中的一个美女。这担心可以不必。孤已替你想了。”李自成转向吴汝义问道:“你知道孤为何命你为罗虎布置一处如侯伯宅第一样的公馆?”
吴汝义站起来恭敬答道:“臣也在猜想,但皇上睿智渊深,臣不明白皇上的用心。”
李自成的脸上又露出笑容,对罗虎说道:“你是立过许多大功的一员虎将。远的不说,单说去年十月间歼灭孙传庭的一战,关系何等重大。是你,率领数千骑兵,潜行密县山中,绕出临汝之北,在白沙附近截断明军粮道,使孙传庭全军溃败。随即,你日夜追击溃军,混在溃兵中占了潼关。孙传庭率残兵败退临潼,你又紧紧追赶,进入临潼,在一阵混战中杀死了孙传庭。当然别的将领也出了力量,可是你的功劳不同一般。在西安时候,许多武将都受了封爵,孤故意留下一些功臣到北京举行登极大典后再行加封。你和吴汝义,还有李友、双喜等多人,都准备在北京进行封爵,以示开国大庆。孤为着替你办婚姻大事,昨日在心中已经决定,不必等候登极大典,提前封你为潼关伯,同时晋升你为制将军。明日,谕礼部为孤准备敕书,在赐你封爵时候,也封你母亲为相应品级的诰命夫人。你是新朝伯爷,你母亲是诰命夫人。费宫人纵然美如天仙,岂敢轻视婆母?”李自成忽然哈哈大笑,问道:“小虎子,你还怕新媳妇不肯孝顺贫穷的婆母么?”
罗虎伏地叩头,哽咽说:“陛下想得如此周到,臣不敢再有顾虑。臣母如蒙诰封,臣纵然战死沙场,也难报皇恩万一!”
“子宜,你带罗虎下去,速去准备一切!”
这天下午,关于是否应该对吴三桂用兵的事,有资格参与密议的大臣,分别在两个地方进行密商。一个是刘宗敏住的地方,即从前田宏遇府中内宅的一个院落。如今为着商议机密大事,这院落戒备森严,并且仿效历代制度,在天井院中,离厅堂台阶前三丈远的地方,竖了一面豹尾旗。不管任何文武官员,纵然是提营首总将军府中的重要人员,不奉特许,谁也不能越过豹尾旗前进一步。
今天在这里参加机密会议的人员很少,统共不到十个人,都是制将军。李侔既是制将军,而且为豫东起义将士一营主将,是副军师李岩的兄弟,文武双全,所以他在刘宗敏的眼中是一位较有分量的人物,自然也参加了这次会议。
另一个地方是在军师府的一座小院中,院门口设有警卫,闲人不许入内,小院肃静已极,只听见一只麻雀在树枝上啾啾地叫了两声,随即飞向别处。隔着帘子,堂屋里坐着正军师宋献策、副军师李岩,天佑阁大学士牛金星,兵政府尚书喻上猷,文谕院掌院学士顾君恩。按照一般道理,文谕院就是明朝的翰林院,与国家军事无关,顾君恩参与重大的秘密军事会议却是另有道理。李自成在襄阳初步建立中央政权,号称新顺王,改襄阳为襄京,然后就讨论下一步用兵方略,当时有三个重要建议,顾君恩的“先占西安,然后挥军北伐”之策,被李自成采纳了,大受称赞。到了西安之后,是否立刻进兵幽燕,宋献策、李岩和大将田见秀都主张先巩固已经占领的各省地方,暂缓攻占北京,大违李自成心意;而顾君恩与许多新降文臣都主张赶快攻占北京,皇上应该在北京举行登极大典。李自成果然亲率大军东征,顺利地攻破北京,完成了顾君恩在襄阳建议的用兵方略。在西安建立大顺朝时,李自成命喻上猷做兵政府尚书,而没有用顾君恩。这是因为喻上猷平生也喜欢谈兵,在明朝做过兵科给事中和高级官吏,声望较高,而顾君恩在明朝仅仅是一个拔贡,没有官职,同喻上猷的资历和声望不能相比。另外李自成看出他生性浮躁,不宜做兵部尚书;为着报答他在襄阳建议的军事方略,命他做文谕院掌院学士,特准他参与重要的军事密议。由于这种特殊原因,所以顾君恩今日也被邀出席军师府机密会议。
当两个地方进行机密会议的时候,西华门内的一座用红墙围起来的巍峨宫院中,李自成焦急地等待着亲信的文武大臣们的会议结果,而他自己也在不停地想着对策。
今日午膳后他没有时间回寝宫休息片刻,急急忙忙地召见罗虎和费珍娥,又召见了吴汝义。当决定了罗虎和费珍娥的婚事以后,他就专心考虑着如何打仗的问题。他有时对着京东各州县和山海卫一带的地图研究,有时从御案边突然站起,在暖阁中走来走去,有时不自觉地从心中发出来无声的问话:
他正想差人分别去首总将军府和军师府询问会议结果,忽然双喜进来跪下,双手将一个密封的紧急文书呈上。李自成心中一惊,问道:
“是什么紧急文书?”
“回陛下,儿臣听说是吴三桂给军师府送来一封火急文书,宋军师和牛丞相看过以后,立刻命书记官抄一份转给汝侯,将原件密封,差一中军,送来宫中,嘱儿臣立即转呈御前。”
一听说是吴三桂从山海关来的紧急文书,李自成马上就想着是不是关于投降的事?是降还是不降?……他一边胡乱猜想,一边匆匆拆封。他从大封套中抽出来一个略小的封套,上边用恭楷书写:
敬请
宋军师大人阅后赐传
吴两环老将军大人钧启
大明关宁总兵平西伯行辕缄
李自成一看这信封上所用的称谓就不禁动怒,但是还猜不到信的内容。他一边匆匆打开吴三桂给他父亲吴襄的家书,一边在心中说道:
“他仍自称大明平西伯,十分可恶,分明是已无投降之意,又给他父亲来封信,何意?”
他抽出了吴三桂给他父亲的家书,看了一遍,气得脸色都变了,手指也微微打颤。他又将书信要紧的话重看一遍,虽然信中用了一些典故他不能全懂,但是基本意思是明白的:他要造反!他将手中的书信向案上一抛,猛捶一拳,脱口而出地骂了一句:
“可恶!胆敢如此不恭!”
李双喜猛吃一惊,忽然抬起头来。李自成不等他开口说话,命他叫传宣官分头去军师府和首总将军府,叫正在商议军事机密的文武大臣火速进宫,都来御前议事。
双喜说道:“回父皇,刚才军师府的中军说,牛丞相,宋、李两军师,喻尚书们为了吴三桂的事,马上来宫中向皇上面奏。”
“汝侯和几位大将呢?……快传谕他们火速来御前议事!”
“听军师府来的中军说,宋军师和牛丞相们先去首总将军府,稍作商议,一同进宫。”
“你不要等,快差人去首总将军府,催文武大臣们速来宫中!”
“遵旨!”
李双喜叩头退出,回到武英门值房,立刻命一传宣官飞马往首总将军府传旨,催刘宗敏率领正在会议军国大事的文武大臣们火速进宫。直到此刻,李双喜不知道吴三桂的书信中所言何事,只能从父皇的神情突变,以拳捶案,骂了一句,以及急召文武大臣们火速进宫,猜到必是吴三桂那方面有意外情况,但是究竟出了什么惊人变故,他不能知道底细,不知道吴三桂的家书中写了何事,竟然使皇上如此恼怒。双喜既吃惊,又不免焦急。他虽然是李自成的养子,又是不离李自成左右的扈驾亲将,然而自从李自成在西安建国以后,他们之间便有了新的关系,君臣礼制森严。这新的关系远远大过了父子关系。在往年,尽管他的年纪不大,在武将中地位不高,但是李自成要处理的许多紧要大事,他都知道,有时李自成主动地告他知道。如今成了君臣关系,皇上要处理的和所考虑的许多大事,轻易不对他说明,而他也不敢询问。他在值房中坐立不安,向手下人嘱咐一句话,便匆匆出了武英门,向东出了右顺门,率领十名亲兵,到东华门骑上战马,向首总将军府的方向奔去。
“果然不出娘娘担心,山海卫出了大事!”
窦妃自从今天上午宫女们登上右顺门楼悄悄观礼,看见了种种情况,加上她中午为皇上侍膳,已经心中明白,大概从山海卫来了不好的消息。她已经死心塌地要做大顺皇帝的一位贤妃,将自身和一家人的荣辱祸福同大顺朝的国运绑在一起,所以她午膳后回到仁智殿寝宫休息,对国事放心不下,暗嘱王瑞芬留心皇上的一切动静,随时告她知道。刚才,站在武英殿西暖阁窗外的两个宫女听见皇上怒捶御案,骂了一句粗话,又急于呼唤文武大臣进宫议事,王瑞芬很快就知道了,窦妃也跟着知道了。王瑞芬借故为皇帝送茶和添香,窥探动静,果然偷瞟见御案上放着吴三桂的家书。虽然她不能知道信上写的什么,但是看见信封上写的字也就够了。
窦美仪听了王瑞芬的悄悄禀报,心头猛然一沉,暗自问道:
“吴三桂的一封家书如此重要,难道他竟敢抗拒不降!”
她喜读史鉴,关心国事,但苦于没法猜透李自成的主张。只是从一些迹象看,她估计会打仗,会向山海卫出兵。她还估计,在御前会商之后,皇上将迅速差遣一员大将,率领十万精兵,火速东征。她听说大顺军来到北京的是二十万人马,一直信以为真,所以她认为皇上必将派十万人马去征讨吴三桂,而皇上自己则坐镇北京,登极大典将如期举行。
窦美仪一向深信女子以柔顺为美德,所以自从她被选在大顺皇帝身边,受到宠爱,便立志做一个不嫉不妒,不干朝政的贤妃。但是她只愿大顺的国运昌盛,江山永固,四海归心,不愿意继续发生战争,更不愿在北京近处有兵戎之祸,使生灵涂炭,动摇大顺根基。她越想心思越乱,忧从中来,不可排遣,但是她不能同身边任何宫女说出她的忧虑,只是在心中暗暗叹气,默默祝愿说:
因为王瑞芬前来送茶和添香,李自成将吴三桂的家书放下,目光转移到王瑞芬身上。等王瑞芬离开暖阁以后,他从御座上站起来,在暖阁中彷徨许久,考虑打仗的事。后来,他在心中叹道:“看来改为初八日登极的事,又不能如期举行了!”他重新到御案前边颓然坐下,拿起吴三桂的家书,再看一遍,那信上写道:
不肖男三桂泣血再拜,谨上父亲大人膝下:儿以父荫,熟闻义训,得待罪戎行,日夜励志,冀得一当,以酬圣眷。近日边警方急,宁远巨镇,为国门户,附近卫所沦陷几尽。儿方尝胆卧薪,力图恢复,不意李贼猖獗,犯我神京。儿奉先皇密诏,弃地勤王。无奈先皇有弃地不弃民之严旨,儿只得携辽民数十万众入关,士民颠沛于道路,将士迟滞于荒原,使儿不能率轻骑星夜赶程,坐失戎机。儿窃思居庸天险,可为屏障,而京师藉天子威灵,朝野奋起,必可坚守待援。不意我国无人,望风而靡。迨儿进山海关时,贼已过居庸而南矣,良可痛心!
吾父督理御营,势非小弱;巍巍万雉,何至一二日内便已失堕?儿欲卷甲赴阙,事已后期,可悲,可恨!
侧闻圣主晏驾,臣民戮辱,不胜眦裂。窃意吾父素负忠义,大势虽去,犹当奋椎一击,誓不俱生。不则刎颈阙下,以殉国难,使儿缟素号恸,誓复不共戴天之仇,不济则以死继之,岂非忠孝媲美乎!不料我父隐忍偷生,负君降贼,来书谆谆,训以非义,既无孝宽御寇之才,复愧平原骂贼之勇。夫元直柔弱,为母罪人;王陵、赵苞二公,并著英烈。我父赫赫宿将,矫矫王臣,反愧巾帼女子!父既不能为忠臣,儿亦安能为孝子乎?儿与父诀,请自今日。父不早图,贼虽置父鼎俎之旁以诱三桂,不顾也。男三桂再百拜。
李自成再一次将吴三桂的家书看了一遍,在心中对自己说道:“不能再等待啦,马上出兵!趁东虏来犯之前……”
他正要传双喜进殿,双喜匆匆地进来了。他听见声音,转过身子,赶快问道:
“你差传宣官们分头去叫议事的文武大臣们速来宫中,已叫去了么?”
双喜跪下说:“回陛下,儿臣差过两个传宣官之后,还怕耽搁时候,又亲自骑马前去。儿臣刚出东安门不远,迎面遇见汝侯同议事的大臣们骑马前来,此刻已经到了。”
“他们现在何处?”
“现在武英门候旨。”
“快叫他们进来!”
双喜出去传旨时候,李自成转望御案,“砰”的一声,又在吴三桂的家书上捶了一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