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当大顺军过昌平这一天,吴三桂率领的宁远人马也到了山海关。从宁远到山海关只有二百多里地,可是吴三桂的人马竟然走了五六天。他们启程之前已经耽误了一些日子,启程之后又走得很慢,一方面是因为宁远一带的汉人男女老幼随着内迁,困难很大,另外也因为吴三桂及将士们不肯离开本土,所以每天顶多走五十里路,有时还因为老百姓拥挤在路上,互相搅扰,使路途不能畅通,一耽搁就是一两天。幸好清兵并没有追赶。其实当时清兵已经占领了长城外围的一些重要军事重地,如果清方派一支人马追赶,会使吴三桂的人马和内迁百姓发生混乱。可是满洲朝廷正在向盛京集结兵力,在锦州和松山堡等地的驻兵不多,所以让吴三桂的人马和百姓缓缓地平安撤走,只是在吴三桂离开宁远三天之后,才派一小股骑兵进入宁远城。

吴三桂按他原来的日程安排,明天才能到达山海关,可是昨天蓟辽总督王永吉奉崇祯皇上十万火急密诏,要他同吴三桂赶快到北京勤王,并说“流贼”已经过了宣府。王永吉亲自到路上迎接吴三桂,将密旨给他看了。这样吴三桂只得抽出二万精兵,亲自率领,加速前进,其余的数万步骑兵护送眷属、百姓以及大批粮草跟在后边。

约摸中午时分,吴三桂到了山海关。王永吉已于早晨进了关。山海关原来也有一个总兵官,率领着几千人马。还驻有镇守太监高起潜。高起潜因为看见吴三桂的宁远人马快到,而皇上并没有下旨命他担任吴三桂的监军,朝廷事已经乱了阵脚,所以他在昨天晚上就率领一千多亲信将士离开了山海关,越过北京的南边,向山西河北交界的太行山中逃去了。

吴三桂现在已是伯爵地位,自然这山海关的驻军都得归他统率。当他来到关外时,当地的官绅、守关的总兵官以及副、参、游将领都到关外恭迎。榆关县知县早已为他准备了行辕。他住进去后重新接见了地方官绅,说了几句闲话,就要地方官绅准备粮饷,务必使大军供应不缺,才能作战。地方官绅自然是唯唯答应,不敢怠慢。他稍事休息后,出来巡视了山海关的地理形势,吩咐手下人将一部分人马驻在榆关城内,一部分开到山海关以西,并按照他的事前指示,在山海关以西三十里以内和关外附近一带为他的驻军和关外来的百姓寻找驻地。关外百姓究竟有多少,他心里也不完全清楚。临离开宁远时,他向朝廷上报共有五十万人。实际这是经过夸大的一个数目,为的是让朝廷知道他的行军不易,给养困难。真正跟随大军南迁的百姓大约只有二十万人,沿途又有许多人不愿再走,偷偷地离开,重返宁远一带。所以如今剩下的大约只有十多万军民。

他巡视完毕,就回到行辕休息,既不愿接见部下,也不愿接见另外的官绅。一则路途疲倦,二则他有许多心事需要独自清清静静地盘算盘算。尽管他知道澄海楼一带比较清静,但他不能前去,因为目前军事十分吃紧,按照王永吉告他说的情况,今天李自成的人马应该已经到了昌平,甚至可能过了昌平,到了北京城下。可是他才到了山海关。要不要立刻向北京进兵呢?他仍在犹豫。

离开宁远以后,他因为很明白他的将士和携带的二十万百姓都不愿抛离故土,情绪很坏,怨言很多,所以他不敢离开大军,也不敢将人马分作两队,一队保护百姓,一队由他率领着驰援北京。他害怕满洲人只须派遣两三千骑兵追来,部队无心死战,一部分百姓就会被清兵掳去,或者散归宁远。这二十万随军内迁百姓都是将士族人和乡亲,一旦发生这种情况,军心就散了。可是如今大军同百姓已经到山海关近郊,马上就全部进关,大部辎重和军粮也已经用船从海路运到山海关附近,泊在姜女庙到澄海楼之间的海边,不再担心满洲人派骑兵追赶了。北京是如此危在旦夕,皇上是如此急盼救兵,而他父子都受朝廷厚恩,并非没有忠心,不应该逗留关门,不去勤王。何况他的父母和一家主仆三十口都在北京!如果立刻向北京进兵,他可以命人安顿入关百姓,布置山海关守御,而他率领两三万骑兵一天一夜就可到达北京城外,然后步兵赶到。要不要去救北京,不仅关乎北京的存亡,而且也关乎他自己和宁远将士们的存亡。昨天夜间他召集少数亲信密议了很久。多数人因震于李自成声势强大,仍旧持观望态度。只有一两个人赞成选两万精锐骑兵火速去救北京。如今他不愿再召集会议,只是一个人坐在屋里思前想后,拿不定主意。想着想着,他不由地自言自语:

“北京!北京!……”

吴三桂从二十岁左右带兵作战,年轻轻的就成为将军,几年前又升为总兵宫,最近又封为平西伯,在武臣中也可谓位极人臣。尽管他在战场上也受过许多挫折,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处境困难,使他心乱如麻,举棋不定。过去不管如何艰难,总还有一个立足之地。崇祯十五年,松山溃败,别的将领都没有办法,甚至像王朴那样的总兵官,最后落得在北京斩首,可是他吴三桂逃回宁远,仍然镇守一方,为朝廷所倚赖。兵源和粮饷,不管朝廷多么困难,都得想办法接济。可是如今宁远放弃了,以后再也没有这样一个两代经营的立足之地了。到北京还有几天路程,会不会在他到北京以前“流贼”就破了北京?纵然北京可以支持几天,可是到处哄传李自成有数十万精兵,这力量不能小看。他原来只有三万多人马,临时又将一些丁壮百姓编入队伍,再加上山海关的驻军,一起也不超过五六万,如何能够对付数十万的强敌?如果在北京城下打不了胜仗,皇上是那样多疑,他会不会被皇上治罪?一旦治罪,他的关宁数万将士以及十几万将士家口和百姓下一步如何生存?如果不赶快到北京去,现有皇上的十万火急手诏,又有总督王永吉在此催促,如何可以逗留观望?如不火速驰救北京,一旦北京失陷,他将受千秋万世责骂,说他为臣不忠,为子不孝。然而救又没有力量,没有胜利的把握,万一败了就不堪收拾,再也没有退脚的地方。想到这里,他深深地叹口气,正要往下想去,一个老妈子蹑脚蹑手地进来,对他说:

“伯爷,所有的马车、轿子都已经到了。”

吴三桂看了女管家一眼,问道:“大小都安排好了么?”

女管家答道:“都安排好了。这左右两边腾出的空宅子都住满了。”

他又问道:“陈夫人如何?”

女管家说:“路上她不惯辛苦,昨天受了风寒,有点发烧。刚才服了药,已经睡下休息了。别人都还好。”

吴三桂说:“让郎中小心给看看,不要耽误了。我们在这里不能多停,病了可不好。”

女管家说:“别说陈夫人是从江南来的,从来没有辛苦过,就是我们宁远一带土生土长的人,也轻易没有这样辛苦。我们伯府上还算好,妇女孩子都有轿子坐,随从人也都有马车坐。老百姓可够苦的了,有的坐在牛车上,有的坐在敞篷马车上,还有的只好骑着牛,骑着驴,顶风冒雪,忍饥挨饿。唉,伯爷呀,这是哪一世造孽积下了罪,让大家抛弃家乡,抛弃祖坟,活像一群乱世难民!”

吴三桂不愿听这话,也不愿这个忠心耿耿的女管家说出这种话来影响军心,但他没有责怪她,挥手使她出去,只是又叮嘱一句:

“让丫环仆妇们小心照料陈夫人,赶快将病治好,说不定明天还要进军。”

去年五月,吴三桂曾经奉崇祯皇帝密旨,到北京向皇上密陈对付满洲方略。

那次进京,恰逢皇亲田宏遇已在几个月前的时疫中病故。吴三桂听说陈圆圆很美,就用一千两银子从田家买来做妾。那时宁远虽然受清兵的严重威胁,附近重要的军事据点一个一个被清兵侵占,但是吴三桂在宁远城尚有三万精兵,补给粮食的海上航道依然畅通,海边的补给总站觉华岛牢牢地在他手中,所以清朝皇帝只期望招他投降,无意用兵力攻占宁远,损兵折将。在这样情形之下,宁远虽是一座对清兵的前线城市,却实际并无战争:明军无力出击,清军啃不动这块骨头,短期间是一种对峙状态。明朝方面,认为自锦州失陷以后,宁远是大明朝在关外保留的最后一座军事重镇,万万不能丢失。崇祯因为吴三桂的舅父祖大寿已经投降了满洲,满洲方面又不断向吴三桂招降,又风闻吴三桂有投降满洲之意,很是害怕,便下一手谕,由蓟辽总督亲自送往宁远,要吴三桂秘密来京述职,同时将他的父母和一家人护送来京居住。为使满洲方面不知道他离开宁远,他的父母和一家人先离开宁远,由数百名精锐骑兵护送入关,然后改由数十名亲兵和亲信办事人员送到京城,居住在朝廷为吴襄安排的一处巨大的住宅中。崇祯给吴襄的官职不小,名义是京营提督,但实际是一种空衔,让他在北京做一位体面的寓公,实际性质是由朝廷控制的人质,使吴三桂不能够投降满洲。

吴三桂先派郭云龙带领几名仆人先行进京,做好安排,然后派他的亲信将领杨珅护送他的父母妻妾等一家三十余口起程。杨珅虽是武将,作战勇敢,立过战功,但是他的特别长处不在带兵打仗,而在为人机警,眨眼就是见识,善于应付场面。如何安顿北京的吴公馆,如何将公家拨给的一处旧宅子包括花园在内,短期内修缮得面貌一新,符合京营提督的身份,必须派杨珅进京一趟。还有,老总兵这次进京,皇上必然召见,应该向司礼监掌印太监和乾清宫掌事太监分别送去厚礼,打通关节,临时对老总兵进宫的事好有照顾。老总兵吴襄这次进京,不管在京城是否实际管事,表面上毕竟是荣升京营提督,要拜见和宴请一些京师同僚,由杨珅陪同,分别拜谒。

杨砷动身的时候,吴三桂除嘱咐他各种应办的事务之外,还悄悄地叮嘱杨珅为他在北京物色一个美妾,不管花多少银子都不心疼。杨珅笑着满口答应,请他的主帅只管放心。

特别使杨珅心中高兴的是,田妃的父亲在大病中死去,留下的一群美妾需要处理。杨珅听说有一位名叫陈沅,小字圆圆的女子,原来是江南名妓,今年才十九岁。一年前田宏遇到江南游了一趟,强行买来做妾。没有多久田宏遇就染上重病,医药无效,很快去世。

杨珅听说陈圆圆生得很美,略通文墨,风度娴雅。现在田府准备将陈沅卖出,但是一因索价太高,二因陈沅自认为是江南名妓,一般的官宦人家她不愿去,年纪大的她也不嫁,所以尚未离开田府。杨珅听到以后,赶快辗转托人与田府总管商量,请田府暂缓将陈圆圆嫁出。

杨珅护送吴襄来京之后,才明白关于皇上秘密召见吴三桂的事,只与兵部衙门的官员大人有关,司礼监掌印太监也很重要,他就用力向这两处活动。很快得到确实消息:兵部有关大臣即将密奏皇上,请皇上速召宁远总兵吴三桂来京,面奏确保宁远,防御东虏,屏障山海的方略。

崇祯召吴三桂秘密进京述职,在吴三桂及其左右亲信中是一件令人惊喜的大事。不到十天,他秘密地到了北京。按照事前安排,他将一百八十人留在朝阳门外,他同杨珅只带领二十个亲兵和几位文武官员进城,进入轩敞富丽的吴公馆。

由于兵部衙门和司礼监在事先都已打点妥当,吴三桂到北京的第三天晚上就蒙皇上在武英殿单独召见。崇祯首先问了与满洲对峙的军事形势,对吴三桂作了些重要指示,答应他不管内地如何困难,粮饷将会源源供应。吴三桂最担心的事是满洲兵从一些地方进入长城,然后在冀东占领一地,再从西边攻取山海卫。所以山海卫城中必须设一大将,并有重兵驻守。崇祯轻轻点头,答应以后再议。虽然崇祯已经猜到吴三桂希望兼任山海关总兵,将原来的宁远总兵改称关宁总兵,但是他目前不能同意,召见的时间不长,吴三桂叩头辞出。他有重要军务在身,召见后必须赶快返回宁远防地。如今剩下的一件事,就是如何买来陈圆圆为妾,带回关外。

田宏遇已经死去,不能由田皇亲设宴请吴三桂,这就没办法使吴三桂亲自与陈圆圆见面。还有,北京朝野,都知道在田皇贵妃病故之前,曾经决定将田妃的妹妹选进宫中,作为妃子,只是因军事日紧,国库空虚,将此事拖了下来。但因为有了此事,田皇亲府门禁森严,甚于往日。正如老百姓俗话说的:“田府大门外的一对铁狮子上连一个苍蝇也不能停留。”

吴三桂在北京不能多留,必须在两三天内返回他的关外驻地,怎么办呢?

突然,杨珅说出了一个办法,把困难解决了。吴三桂一听杨珅说出的办法,大为高兴,笑着说:

“你不愧是我的心腹副将,办法真多!好吧,你立即到周皇亲府中走一趟,务必将此事办成。”

原来,一个月前,杨珅曾经陪同新任京营提督的吴襄去拜见当今皇后的父亲、嘉定伯周奎,因而同周府总管李子春相识。今日杨珅决定利用这一关系,使吴三桂同陈圆圆在周府的酒宴上见面。而且酒宴必须在明日中午举行,不误后日一早离京。吴三桂是山海关外防御满洲的主将,如今宁远成了孤城,他身系国家安危,所以必须星夜返回防地,而且今日就应该将行期禀报兵部,由兵部密奏皇上。

明朝选后妃的制度与前朝不同,为避免外戚干政之祸,后妃只在清白良家的姑娘中选取,禁止选取勋臣外戚家的姑娘,也不许选取大官豪门家的姑娘。而且后妃的父兄只许赏赐金银庄园,封为侯伯,不许任以实职。处此乱世年头,周奎虽贵为皇后之父,也愿意在无伤朝廷制度的情况下与武将来往,说不定日后会有用到的时候。经过杨珅与周府总管李子春一商量,嘉定伯府立刻向吴三桂发出请帖,订于转天中午宴请宁远总兵大人。另一方,李子春与田府联系,明日上午接陈夫人(因为她是田宏遇的妾了)来周府“闲坐”。

次日中午,吴三桂只带着副将杨珅和四名亲兵,骑马来到嘉定伯府。宴席摆在大厅正间,随从亲兵都在别处坐席。在大厅中,主人是嘉定伯周奎,还有两位周府官员作陪。主客是吴三桂,杨珅陪同。

酒宴开始不久,周府中的两位乐师领着四五位浓妆艳抹的十七八岁的女子进来,先向席上行礼请安,然后两位乐师退到大厅一角的小方桌边坐下,四五位姑娘向席上老爷大人们福了一福,娇声请安。因为周奎原籍是江南宜兴,所以买来的这几个女子都是江南人,皮肤白嫩,腰身婀娜。为首的姑娘手执檀板,轻敲一下,坐在小方桌边。笛子和三弦声起,姑娘们唱了《西厢记》中的一支曲子。

吴三桂生长关外,世为武将,京城富贵人家的情况根本不懂。他在这一群女子中看来看去,猜不透谁是陈沅。而这几位漂亮歌妓向席上福了一福,退转到所坐的桌边。吴三桂正在瞎猜,忽听屏风后有叮咚之声。周奎正在举杯向他劝酒,他也端起杯来,随即停杯不饮,等候进来的人。等到第一个美丽的少女出现,吴三桂心中一惊,将酒杯放回桌上,心中暗说:“这是陈沅,果然不错!”

然而周奎并没有特殊表情,所以他也稳坐不动。不过此刻,又一位女子出现,身后跟着一位丫环。这位美人儿服饰淡雅,也不像一般女子过多地涂脂抹粉。她一进厅中,使大家蓦然一惊,好像一股灵秀之气扑面而来,白嫩的脸孔竟然使人们顿时感到满庭生辉。她的一双眼睛,顾盼中流光溢彩,饱含温柔与聪慧,使吴三桂心**神摇,不能正视。周奎微笑着让她在一张留着的空椅上坐下,恰在首席贵宾吴三桂的对面。吴三桂不由地想到他在关外所见的许多女子,惘然若失,心中叹道:

“那些人枉施脂粉,比起这个如花似玉的人儿尽如粪土!”

陈圆圆稍坐片刻,站起来先给吴三桂斟酒,再给周奎斟酒。当她来到吴三桂的身边斟酒时候,吴三桂才看见陈沅的手上很少首饰,只戴了一只嵌红宝石的戒指,衬托得她纤纤手指洁白如玉。而就在这时,吴三桂闻到了一股淡淡的、似有若无的芳香。因为吴三桂既要看手,又要看酒,又要看美人露出来的一段皓腕,又一次心**神摇,简直不明白那芳香是出自手上的脂粉还是美人的衣袖。

陈沅为吴三桂斟酒以后,又给周奎斟酒,随即回到自己的原位坐下,并不为别的陪宴的官员斟酒。周奎因为陈沅早已是田皇亲的一位爱妾,称她为陈夫人,所以他决不要她为别人斟酒。但是他对陈沅笑着说道:

“吴总兵少年元戎,驻军关外,国家干城。他后天一早就要离开京城,返回辽东。他素闻夫人色艺双绝,名满江南,可否请夫人清唱几句,以助今雅兴?”

陈圆圆并不推辞,回头向站在身后的一个丫环使个眼色,那丫环会意,立即向屏风后走去。她还没有走到,从屏风后走出一位中年妇女,服饰雅洁,神态大方,迎面将一副大约七寸长的象牙拍板递给丫环。她趁机会含笑向酒席上扫了一眼,特别向吴三桂看了一眼。吴打算起身,请她坐下,但被周奎的眼色阻止。他正在猜想这是何人,这人又退回屏风后了。这时有人告诉吴三桂,这位妇女是陈夫人的母亲。

陈沅站立起来,离开酒宴,接过象牙拍板,对身边丫环小声吩咐一句,立刻转告乐师。于是客厅中顿时寂静,杯箸全停,上菜的仆人捧着盘子停在门外。陈圆圆以象牙拍板按节,由乐师们以琵琶、箫、笛伴奏,唱了《牡丹亭·惊梦》一出中的《皂罗袍》数句。吴三桂生长军旅之中,只在关外活动,他听着陈圆圆的美妙歌声,看见她唱曲时的樱唇小口,齿如编贝,睛似点漆,不禁在心中暗问:“这可是真的么?活在世上,得此美人,不虚此生也!”

陈沅稍坐片刻,再一次起身为吴三桂和周奎斟酒,随后告辞,转入屏风,到了后宅,别了周奎夫人,就从后门乘轿车走了。

大厅中继续弹唱,继续饮酒。仆人们不断送来山珍海味,各种佳肴。但在吴三桂的眼中,大厅中突然空了,光与色突然暗了。

陈沅的养母看见了吴三桂之后,心中满意了。陈沅还是三四岁的时候,亲生母亲亡故,父亲没法在家乡生活,又不能带她讨饭。养母将她买下,待她如掌上明珠。等她长到五六岁时,聘请名师,教她读书,教她琴棋书画,教她弹唱,按照当时名妓的标准培养她的养女。陈沅本来小名圆圆,取幸福圆满之意,后来从师读书,老师为她起名陈沅,字圆圆,更像是大家闺秀。她的养母本来还有三个养女,都是中上人品,也会弹唱。养母靠那三个养女挣钱,维持用度,不使圆圆随便接客,愈来愈抬高了圆圆的芳名和地位。

圆圆有一个女友姓董名小宛,比圆圆只大一岁,也是当时的江南名妓。董小宛嫁给了如皋冒公子,年岁相当,颇为当时江南诸名妓所羡。陈沅的养母本来也希望给圆圆找一位像冒公子那样的丈夫,不意田皇亲这个五十多岁的色狼,前年来游江南,闻知圆圆芳名,一定要娶圆圆为妾。而地方官对田皇亲趋炎附势,助纣为虐,简直是用抢劫的办法将圆圆抢到船上,带来北京。

如今田宏遇已死,但江南路途遥远,处处兵荒马乱,归去不易。幸遇宁远总兵吴三桂来京,也许正是圆圆遇到了托身之人。所以她的养母随她来嘉定伯府,先站屏风后边偷看,苦干看不见面孔,后来利用递送象牙拍板机会,看了个清楚。

在轿车上,陈沅倚着养母,悄悄问道:“妈妈,你看如何?”

养母心中高兴,回想往事,不觉对女儿动了感情,将女儿搂在怀里,并且将女儿的一只手用力攥紧,悄声说道:

“孩子,上月听田府总管说,这位吴总兵只三十二岁,可以说少年元戎,这亲事十分难得。俗话说的,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庙。依妈看,这门亲事就答应了吧。你说呢?”

陈沅故意撒娇地问:“田家总管怎么知道他今年三十二岁?”

“那还不是听吴总兵的手下副将杨珅说的?”

陈沅因为心中高兴,又故意问道:“妈妈,你知道的多,副将是什么官儿?”

养母将陈沅从怀中推出,又用食指向她的前额上轻轻一戳,含笑说道:

“听说吴总兵后天一早就起身离京,我们快回去整理行李吧!”

有几个将领想来禀事,看见吴三桂脸色阴沉,望一望不敢进来。吴三桂也不愿在这个时候多听烦恼的事情,他用眼色使他们退去,自己在屋里走来走去。过了一会儿,他轻轻地叫了一声“来人”,马上就有一个年轻的面目姣好的仆人走了进来,向他屈膝行礼。他说:“拿烟袋。”当时烟袋只在广东、福建、浙江等沿海地带流行,关内各省还没有传开。倒是关外不仅男人吸烟,连许多妇女也吸烟。于是仆人赶快将一个烟袋锅装好烟叶末,双手递了过来。吴三桂接着,将玛瑙烟嘴噙在口内。仆人用纸煤将烟锅点燃,看看没有别的吩咐,悄悄地退了出去。在吴三桂身边的奴仆都知道他有一个脾气:当他正在不愉快的时候,最好离开他,不要随便到他面前,免得惹他生气。平常他对奴仆和戈什哈们有情有恩,不吝赏赐,可是一旦恼火了,会一脚将人踢翻,或者动不动就要责罚。所以在他心情烦闷的时候,大家都不向他禀报事情,连他的亲信也都站在走廊下边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吴三桂一边抽着烟袋,一边不由地想起了近来的许多事情。当他不得不离开宁远的时候,将领们曾纷纷找他,提出许多困难。将领们的眷属和准备迁入关内的百姓更是一个个愁眉不展,伤心掉泪。常言道,有家难舍。何况这些人几代都住在宁远一带,也有的原在铁岭、辽阳、沈阳、锦州一带,后因满洲强盛了,打败了明军,他们逃到宁远落户,不料如今又从宁远往关内流浪。宁远城郊和四乡有他们的田地房屋,有他们亲手种的树,还有他们的祖宗坟墓。所以纵然有皇帝的圣旨,大家仍然哭哭啼啼,不愿意抛开这片土地。启程的日子到了,许多人去上坟,去祠堂向祖宗告别,向地下的父母告别。野地里凡是有坟墓的地方,到处焚化着纸钱,到处是一片哭声。人们都知道,这次离开以后,满洲兵会很快到来,再想看见祖宗坟墓,恐怕不可能了,再想回到自己家乡也不可能了。年轻男子的心胸还比较开阔,老人们不知道自己这一把骨头会扔在关内什么地方,反正不能埋在父母的坟墓旁边,就更加伤心。这些情况吴三桂都亲眼看到,亲耳听到,也感到难过。何况他吴家的祖坟也在宁远城外,今后想再回来为祖坟添一把土,烧一张纸钱,也不容易了。这时候离开宁远的种种情景又浮现在他的眼前,他感到一阵心酸。他想,万一救北京打了败仗,这些将士们的家眷和流落关内的百姓们如何存身?

想来想去,他觉得目前赶快往北京勤王是重要的,但更重要的是如何保存从宁远带来的这一支子弟兵和老百姓。刚想到这里,忽然有一亲将前来禀报:

“制台大人驾到!”

吴三桂猛然从沉思中醒来,放下烟袋,说道:“赶快请。”一边站起来迎接。外边一阵传呼:

“制台大人驾到!”

吴三桂一面走一面在心中说:“八成是来了皇上的十万火急……”

没有说完,总督王永吉已经走进了二门。

三四天来,崇祯皇帝已经知道宣化和阳和相继失守,巡抚卫景瑗为国尽节,还哄传监军太监杜之秩也尽节了。如今“流贼”正在向居庸关前来。他感到北京存亡的关头到了,大势很是不好,亡国的惨祸就在眼前。他每日寝食不安。虽然御膳桌上仍然像往日一样珍馐罗列,但是他很少吃东西。不管什么菜,所谓御馔,出自御膳房最有名的厨师之手,到了他的口中活像是泥土滋味。

当崇祯感到北京城局势危急时,便将守北京城的重任交给了亲信太监王承恩,命他提督京营守城。可是王承恩也没有什么办法。京营兵多少年来都没有核实过,大部分都是空额。兵饷被三大营的将领或执掌京营的勋臣和各级官员们下了私囊。仅仅靠这些兵没法守城,加上昨天又抽了几千人马,交给李国桢率领去沙河布防。守城的兵更缺了,不得不让一部分太监上城,又将一部分老百姓驱赶上城。

当王承恩被召到乾清宫,禀奏兵少粮缺的情况时,崇祯不住落泪。王承恩跪在他的面前,也是挥泪不止,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

崇祯问道:“吴三桂的救兵为什么迟迟不来?”

王承恩回答说:“皇爷,如今局势如此,有几个实心为皇上出力的人!”

崇祯说:“我对他父子不薄,又封他为平西伯,这也是难得的特殊恩宠,难道就不能鼓励他的忠心?”

王承恩回答说:“皇上对吴家确是皇恩优渥,可是他像许多武将一样,知道自己不是闯贼的对手,不敢来京勤王,故意迟迟启行。”

崇祯恨恨地说:“武将怕死,文官爱钱,叫朕如何撑持这个局面!”

说了以后,他不禁哽咽起来。王承恩只能空洞地安慰了崇祯几句话,说是:“各门都有勋臣和太监把守,京城能够守到援兵前来,请皇上不必过于担忧。”

王承恩刚走,一个太监送来了兵部的一封密奏。崇祯拆开一看,里边是禀报“流贼”刘宗敏送来的揭帖。这所谓揭帖,实际是刘宗敏晓谕京城官民的文告,上面写道:

大顺倡义提营首总将军刘宗敏为晓谕事:崇祯无道,天怒人怨。我皇上起兵北伐,所到之处,百姓夹道欢迎。预定本月十八日攻克幽州,仰全城官绅士庶,恭迎大兵入城,不必惊恐。特此晓谕!

下边注明:限十八日破城之前送到幽州会同馆。日期写的是“永昌元年三月十五日”。晓谕上边还盖了一个朱色关防。上面是“大顺北伐提营首总将军关防”几个字。崇祯拿着这份晓谕,脸色灰白,两手颤抖得非常厉害,身上出了冷汗,脸色如土。他想:这“流贼”的晓谕如何竟然送到京城?难道真的十八日京城就要失守吗?为什么写幽州,不写北京?他又将晓谕看了一遍,随即将它撕毁,在烛上点燃烧掉。一面烧,一面心中忽然恍悟:噢,传闻“贼人”要建都西安,已经将西安改为长安,所以它不愿意再称北京,要用幽州的旧名来代替。噢,原来如此!他越发害怕,半天没有再说一句话。

当黄昏来到的时候,他到了奉先殿,跪在祖宗的神主前,放声大哭。殿内殿外伺候的太监都跪在地上,不敢劝说一句,都感到亡国的惨祸临头了。他们有的伏在地上静静地流着泪,有的忍不住哽咽出声。崇祯哭了一阵,走出奉先殿,他已经觉得腿脚没有力气,一天来很少吃东西,身体几乎要垮了。加上亡国的危险就在眼前,更使他打不起精神。他上了步辇,吩咐回乾清宫去。

一到乾清宫,晚饭摆上来了。管家婆魏清慧跪下请他用膳。他走到御膳的朱漆大案北边,面向南颓然落座。乐工们照例奏起细乐。他摇摇头,轻轻说了两个字:

“撤乐!”

乐工们很快地从前廊下退走了。他稍稍吃了几口,将筷子往案上一放,进入东暖阁,徘徊了很久。他想:难道十八日果然要破城?吴三桂能不能赶在十八日以前来到?他叫进来一个太监,问道:

“兵部还有何奏报?”

太监跪下说:“不曾有何奏报。”

崇祯问:“给‘流贼’送来揭帖的人现在何处?”

太监回答:“兵部的密奏已经言明,那人已经斩了。”

崇祯重新从御案上拿起兵部密奏,才看清楚,原来是一个农民将揭帖带进城中,兵部问了以后,将农民斩首。崇祯不再说话,又颓然坐在椅子上。魏清慧端着一个盘子进来,将一个青花双龙盖碗放在案上,跪下去说:

“皇爷晚膳没有吃一点,如今这燕窝汤请皇爷用了吧。”

崇祯没有说话,扬扬手让她退出。他稍微停了一阵,感到心中十分焦灼,就起身往坤宁宫去。

周后迎接崇祯坐下以后,看见他脸色比往日更加愁苦,低头不做一声,便小声问道:

“皇上有何吩咐么?”

崇祯停一停,叹口气说:“我来看看你,没有什么吩咐。往后见面的时候不多了。”

周后不觉涌出热泪。一个月前,在议论是不是要往南京去的时候,崇祯将眼睛一瞪,她不敢再说下去。现在她明白,目前再不走就没有走脱的机会了,所以她壮着胆说道:

“臣妾不敢过问朝廷大事,可是皇上如此愁苦,要是到南边去……”

话没有说完,就被崇祯用眼色阻止。她不敢再说下去,两行眼泪忽然涌出来,心里像刀割一般难受。崇祯站起来向她望一望,说道:

“朕自有主张,目前只有死守京城以待天下勤王之师。吴三桂的精锐之师,旦夕可至,必可战胜‘流贼’。此是何时,你不要扰乱朕心!”

周后送他走出院子。他也没有回头望一眼,也不乘辇,径自回乾清宫了。

在乾清宫的东暖阁略坐片刻,心中不宁,又走到西暖阁,刚一坐下,一个太监匆匆进来,呈给他一份紧急塘报。这是蓟辽总督王永吉的塘报,说吴三桂的人马十六日可到山海关,当星夜驰往京城。崇祯的心中猛然有了希望,问道:

“今天是十几了?”

太监回答:“今天是三月十五。”

崇祯问了以后,心中更加落实,想着吴三桂十六日可达山海关,十七、十八两天,骑兵月夜赶路,总可以到达北京城下。果然如此,北京就十分有救了。但是片刻过后,他又感到有些渺茫:吴三桂的人马会不会到了山海关不停顿,星夜赶来北京呢?这些年来,武将怯阵,特别是对“闯贼”畏之如虎,他肯不肯立即前来呢?他越想越感到没有把握。于是他又想起了杨嗣昌:倘若杨嗣昌不死,集中调度,不会有今日困难,更不怕“流贼”攻破京师。一会儿他又想起袁崇焕:倘若吴三桂能像袁崇焕那样,星夜奔驰勤王,几天之前就会来到北京城下,何惧“流贼”?他回到养德斋,想躺下去休息一阵。但一进房中,他就伏在案上痛哭起来。外边开始下起零星细雨,夹着雪花。寒风阵阵,吹着窗棂。

不知哪一个小宫女在内书房受了责罚,今夜打更。在飘着雪花的寒风中,从月华门的长巷中传过来小铜锣声和悲哀颤栗的叫声:

“天下~太平!……天下~太平!……”

三更过后,崇祯才在御榻上矇眬入睡,魏清慧轻轻地在博山炉中添了沉香和衣睡在养德斋的门里边,以便皇上随时呼唤。

崇祯刚刚睡熟,就梦见他在文华殿召见杨嗣昌。他向杨嗣昌问道:

“如今京师危在旦夕,以卿看来,朕御驾亲征,先到南京,是否可行?”

杨嗣昌说道:“二月上旬,倘若皇上往南边去,还不失机会。如今已经迟了。误国者就是那些阻止陛下往南去的臣工。这些人徒尚空谈,置陛下的江山和安危于不顾,总想在青史上留个好名。”

崇祯说:“难道京城失守以后,他们就能不受‘流贼’之害吗?”

杨嗣昌说:“此事臣不好预度,但以臣猜想,许多人今日谏阻陛下南去,慷慨激昂,颇似忠于社稷。一旦京城不守,首先投贼者难免不是这些人!”

崇祯叹口气,说:“朝廷养这班文臣,平时只晓得各立门户,互相攻讦,争权夺利。一旦朝廷有事,徒尚空论,不能纾君父之忧,反而败坏大事。可恨!可恨!”

停了一停,崇祯又用恳求的口气说:“事到如今,卿难道不能救朕度过大难?”

杨嗣昌叩头说:“臣已经无能为力了。皇上往年宠信微臣,畀以剿贼重任,可是朝廷上纷纷空论,百方掣肘,众口攻讦,使臣一筹莫展,终致败事。往事历历,今日更难效力。难道陛下尚不清楚?”

说了以后,他跪在地上呜咽痛哭。崇祯也哭了起来。

杨嗣昌叩首辞出,一面走一面痛哭不止。忽而又有一个太监进来,向崇祯启奏:

“启奏皇爷,袁崇焕求见,已经等候多时。”

崇祯大惊,心中狂跳,吓出一身冷汗。他以为袁崇焕的鬼魂来见他决无好事,对跪在地上的太监问道:

“袁崇焕在十几年前已经被朕杀了,他的鬼魂见朕何事?难道是来向朕索命不成?”

太监回奏:“自古以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断无臣向君索命之理。恳皇爷不必多疑,召他进来。说不定袁崇焕在九泉之下,不忍心见皇爷有亡国之祸,前来献计。”

崇祯犹豫片刻,说道:“传他进来吧!”

袁崇焕像影子飘然进来,带进来一股寒冷之气。他跪下行了常朝礼,抬起头来。别的大臣见他常常带有十分畏惧的神色,而袁崇焕却没有这种神色,倒是满脸肃杀不平之气。

崇祯很害怕,问道:“卿来有何要事,向朕面奏?”

袁崇焕抬起头来说:“皇上到了今天,已经山穷水尽,日子十分危急,所以臣不忍不前来向皇上说几句话。”

袁崇焕说:“倘在十五年以前,臣确有救国之策,可惜陛下中了敌人反间之计,误杀了臣。从此对东虏的事情,一步一步错下去。错杀臣是陛下自毁长城,坏了陛下江山。东虏之事愈来愈不堪收拾,剿贼的事也跟着不堪收拾。这都是皇上多疑专断,任性行事,致有今日!”

崇祯也风闻袁崇焕的投敌并无其事,是他听了太监的误奏。可是多年来他对这事讳莫如深,别人也不敢在他面前提一个字。现在听了袁崇焕这几句话,不觉出了一身冷汗。但他故作镇静地说:

“朕并没有错杀你。如果你还有为国忠心,过去的事情不必再提了。目前国家有难,正是你效忠朝廷的时候。你有何救国善策?”

袁崇焕冷冷地说:“陛下误杀了臣。臣只有一条性命,一颗脑袋。杀了之后又叫臣不必念着往日的事,还要臣继续为陛下效力。陛下为什么不替臣想一想,不替国家想一想?杀了臣,误了国,也误了陛下自己。都因为陛下多疑专断,妄杀忠臣,才有今日这样的艰难处境!”

崇祯不觉大怒,说道:“误国者是臣工。诸臣专事门户之争,朕虽是英明之主,也没有办法。”

袁崇焕并不让步,说:“陛下虽自认英明,然而倚信太监,不信忠贞之臣。”

崇祯说:“文武臣都不可信,朕不得不以内臣为心腹,以内臣为耳目。”

袁崇焕说:“陛下就是误信了内臣的话,枉杀了臣,才使东虏势力日盛。”

崇祯说:“你暗通东虏,所以朕才杀了你,何枉之有!”

袁崇焕冷冷一笑,说:“陛下自以为明察秋毫,事事比别人高明。实际是受周围群小哄骗,如在梦中。当日那两个内臣中了敌人的反间计,陛下误信了他们的胡言。臣为之一再申辩,陛下执意不听臣言,将臣屈杀。倘若臣不被屈杀,东虏不会如此猖獗,使陛下顾东不能顾西,顾外不能顾内,两面受敌,民穷财尽兵竭,落到今日这步田地。想当年臣奉命勤王,从宁远到京师,日夜兼程,不要三四天就到了。如今陛下等着吴三桂,望眼欲穿。恐怕吴三桂未至,京师已经失陷。两相比较,谁是陛下忠臣?”

崇祯又出了一身冷汗,身上和四肢瑟瑟发抖。他既生气袁崇焕的毫无顾忌的直言,又觉得袁崇焕所说都是实话,可叹他听到这样的实话已经晚了。他一反刚愎自用的常态,自己也承认江山确实没法保了,用悲哀的口气问道:

“流贼声言将于十八日破城,卿以为确否?”

袁崇焕说:“破城的日子……”

崇祯说:“你说得慢一点,你的广东乡音很重,说快了朕听不分明。”

袁崇焕说:“是的,臣的东莞乡音很重。臣刚才说的是:破城的日子,臣没法料定,臣只能料定,北京必不能久守,失陷只是数日内的事了。”

袁崇焕含泪说:“半系天数,半系人谋不臧,致有亡国之祸。”

崇祯说:“卿既是忠臣,难道不能救朕?”

袁崇焕说:“臣纵欲救陛下,为时已晚,惟有为陛下痛哭于九泉,何济人间之急!”

崇祯哽咽说:“朕经营天下十七年,兢兢业业,朝乾夕惕,敬天法祖,勤政爱民,亲理万机,不敢怠忽,总想后人称朕为尧舜之主。不意竟成了亡国之君……”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不住呜咽痛哭。

袁崇焕说:“陛下初登极的时候,杀了客魏,清阉党,亲正臣,举国盛称陛下英明,人人望治。倘若照此下去,即不能称为尧舜之君,也可称为中兴之主。误陛下者非他人,乃陛下自误耳。”

崇祯不高兴地说:“诸臣误朕,非朕之过也。”

袁崇焕说:“诸臣误陛下,陛下误苍生!”

崇祯说:“朕无失德。诸臣误国,致有今日。”

袁崇焕说:“陛下一生多疑专断,刚愎自用,爱听颂扬之话,忌听忠贞之谏,稍有拂意,动辄逐戮大臣,或廷杖,或下诏狱……”

崇祯大怒,喝道:“给我拿了!”

袁崇焕从容不迫,叩头起身,面带冷笑,向外走去。两个力士上前拦住,要将他捉拿。可是他的身体轻飘飘的,好像并无实体,谁也抓不到,出了文华门。

崇祯大叫:“拿了!拿了!”

魏清慧惊惶地进来,一边推他,一边叫道:“皇爷醒醒!皇爷醒醒!”

崇祯半梦半醒,恨恨地说:“你竟然面责君父之过,成何体统!”

魏清慧又叫:“皇爷!皇爷!”

崇祯睁开眼睛,望望魏清慧,说道:“我做了一个凶梦,魇着了。近几日朕在梦中也是心神不宁!”

“请皇爷宽心,不要损伤御体。”

“今日十几了?”

“过了子时,已经交十六了。”

“‘流贼’说是十八日……”

“皇爷,十八日什么事儿?”

“你出去休息吧。我头昏,还要再睡一阵。”

魏清慧出去不久,崇祯又矇眬入睡。不料这三春之夜竟成了恐怖之夜,崇祯随即又陷入更大的恐怖之中。

崇祯梦见北京被“流贼”攻破,在仓皇中王承恩率领二三百名太监保护他逃出京城。在路上被李自成的一支骑兵追上,杀散了太监,杀死了王承恩,他藏身很深的枯草中,幸免于死。后来他一个人继续逃跑,不知逃到什么地方,只记着要逃往南京。晚上投宿三家村旅店中,幸而单住一间小屋,连着门面房屋,窗对小院,但已没有窗棂,仅剩一个大的方洞。他身边无人护送,十分害怕,特别怕店中的人们会知道他是皇帝。约摸二更时候,又来一投宿农民,推着一辆小车,在铺板门外叫门。崇祯听见这投宿的农民与店小二的问答,十分可怕:

“我是北京来的,回涿州去。天晚了,请你开开门,让我住一宿,多谢多谢。”

“嗨,路上不平静,你真胆大,这么晚才来投宿!”

店小二懒洋洋打个哈欠,将铺板门打开,随即问道:

“小车上推的是什么货?”

“不瞒老哥,这小车上不是货物,是一具死尸。”

“啊?!……什么死尸?你走!你走!不要进来!我们店里只住活人,不住死人!”

“老哥,我给你作揖,我给你跪下。你行行好,积积阴德,留我住一晚,多拿店钱,千万不要赶我走。老哥,你听我说,千万听我说!……”

店小二的口气分明缓和一点,问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你不说清楚我决不留你!”

农民说:“这死的是我的同村的人,是我的叔伯兄弟。他有事进京,路遇一个不相识的人,同路走了半天。那个不相识的人对他说:‘兄弟,你既然也是进京去的,我这有二两银子,请你拿去,有一封书子请你替我送进京城,老娘有病多日,卧床不起,我就不进京了。’我的叔伯兄弟说:‘这是什么书子?谁写的?送给谁?’那人说:‘书子是一位乡绅写的,投给北京会同馆,只是写些问候话,没别的什么要紧事。’我的这个叔伯兄弟不识字,人又老实,不晓得那要命的书子里边写的什么东西,他又很穷,二两银子可以买些粮食,救活家口,所以他就顺便把这书子带进北京。不想还没有投下书子,在城门口就被搜出来,这样就把他杀了。你看多冤枉呀!一家大小还等着他回去。要不是遇着我在北京卖山货,又推着一个小车子,顺便收了他的尸首,推回家去……”

店小二说:“啊,原来是他!……上午有人从北京来,哄传北京兵部衙门提了一个庄稼人,替‘流贼’给会同馆带封书子,被斩首了。他是乡下愚民,不识字,死得很冤枉。那封书子是李闯王的大将刘宗敏给当今圣上下的战表,声言三月十八日要破北京城。可是他一点也不知道,糊糊涂涂送了一条小命!要不是遇着你推小车在北京卖山货,别说没有人替他收尸,连他家里人也别想知道消息!”

推小车的农民又向店家恳求投宿,允许将尸首推进院中,免得被狗吃掉。别的客人也帮助说好话,终于得到了店家同意。小车推进院中以后,农民回到铺板门临街屋中,吃了东西,同别的客人挤在麦秸地铺上睡下。又过一阵,语言全止,惟有一些不同的鼾声继续。春夜寒气逼人,崇祯冷得发抖,没有一丝瞌睡,注视院中。院中月色皎洁,照着装载尸体的小车。

崇祯现在知道,放在小车上的尸首,原来就是那个替刘宗敏送揭帖的农民。他越想越怕。正怕之际,忽然听见车上的芦席有些响动。他早已下床,站在窗洞里边,目不转睛地向小车上注视,不禁毛骨悚然。过了片刻,只见从芦席里边慢慢伸出来两只手,解开绳子,芦席包绽开了,从车上滚下一个尸体,却没有头。这个尸体扶着小车站起来,走到另一边,又解开另一个芦席包上的绳子。这个芦席包也绽开了,尸体用双手捧出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崇祯几乎吓死。他看见这个死人头的双目紧闭,嘴唇微微动了几下,发出一声很轻的然而愤恨的叹息。于是那尸体用左手握着发辫,提起头颅,用右手将紧闭的眼睛一个一个地撑开。那一双眼睛睁得挺大,充满愤恨,充满血丝。尸体提着头颅,好像提着灯笼,用眼睛各处寻找。忽然,那双眼看见了崇祯,从嘴里发出恨恨的声音。尸体向小车上放下头颅,向崇祯的窗洞走来。崇祯知道这是来向他索命,吓得大叫:“杀你的是兵部,朕无错!朕无错!”但是他的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堵塞,不能够发出声音。

“魏清慧!魏清慧!快来救朕!”

魏清慧仓皇奔入,叫醒皇爷。因为她从来没有听见过皇上有这样的恐怖叫喊,她吓得脸色灰白,浑身打颤,两腿发软,一边呼唤“皇爷”,一边摇着崇祯的肩膀。崇祯从恐怖中醒来,望着魏清慧,愣了一阵,神志方才清醒,随即紧抓住魏清慧的手,握着不放,想着这个荒唐离奇的噩梦也是亡国之相,又想着满朝的文臣武将都不济事,只有一个宫女救他,不禁滚出了眼泪。魏清慧虽然不敢询问,但是心中明白必是皇上做了很凶的梦,魇着这么厉害。她想近几天又是宫中闹鬼,又是太庙鬼哭,今夜又见皇上如此,不禁在心中自问:“难道真要亡国么?”她一阵心中酸痛,一言不发,唯有陪着崇祯流泪。

已经四更四点,离五更不远了。因为崇祯照例五更拜天,然后上早朝,所以不再睡了。他在心中叹息说:

“天明就是三月十六了,吴三桂勤王之师何时可以来到?唉,唉!”

十六日这天,早朝时候,知道“贼兵”已近居庸关,群臣无计,崇祯痛哭退朝。这天上午,他在乾清宫东暖阁召见了几个大臣,商量筹饷、守城的事。大家仍然是苦无良策,只是说:“京师万无一失。”下午,他为了故意表示镇定,以安臣民之心,在平台召见了考选各官。他询问筹饷、安民的办法,这叫做“对策”。问了一些问题,他自己觉得不着边际,被考选的官员也答得不着边际。尽管他心中十分焦躁,没有片刻的宁静,两只脚在地上踏来踏去,两只手也在御案上不住地动着,可是他还是耐着性子继续问下去。当他向一个被考选的知县问如何使军饷充裕、如何安民的问题时,这个知县回答说:

崇祯听了这话,虽然认为空洞,但也点了点头,当时就批了几个字,授他为给事中。他还在继续考选,忽然一个太监将一密封送到他的御案上。他以为是吴三桂到北京的机密塘报,赶快拆开密封,匆匆一看,突然面如土灰,一句话不说,起身进宫去。被考选的几十个官员不敢退走,以为皇上临时有事,马上还会出来,继续考问。执事太监和锦衣卫也没有离开,照样站班。过了很长一阵,崇祯仍没有出来。又过了一阵,才有一个太监出来,向大家传谕退朝。

官员们开始退出。可是为什么事情,大家一点也不清楚。

今天是三月十七日。

大顺军昨天上午过了昌平以后,在沙河防守的襄城侯李国桢得到探报,立刻督率将士,把红衣大炮的炮衣去掉,一边准备拼死抵御,一边火速密奏皇帝。昨天下午崇祯正在考选官员的时候,接到的那封密奏,就是李国桢派飞骑送进京的。可是当刘宗敏率领的大顺军到了沙河镇附近,三大营的人马望见骑兵的尘土自北而来,立时惊慌失措,将大炮一扔,一哄溃散,各自逃生。有些没有逃得及的,大顺军一到,都跪下投降了。有的没有决定投降,也被大顺军的骑兵包围,成了俘虏。然后大顺军就带着夺来的大炮继续向北京进发。

李国桢在沙河镇一见军心已散、不战自溃,纷纷倒戈,便带着少数随从左右的亲兵和奴仆逃回北京,立刻到宫门求见皇帝。崇祯在武英殿召见。李国桢面奏了兵溃经过,伏地痛哭,请求对他治罪。倘在往年,崇祯准会将他拿问,斩首。李国桢不仅在沙河全军自溃,师徒倒戈,大炮辎重尽资敌人,也该死罪。然而崇祯现在变了。他没杀李国桢,甚至也没有动怒。他只问有没有人马到德胜门外布防。李国桢回答说:“陛下,无兵无将,不要再指望出城作战啦!”崇祯想着亡国已不可免,呜咽流泪,挥手要李国桢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