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崇祯所看的十万火急的塘报有一封是说关于李自成的大将刘芳亮率一支人马进入畿南,所到之处官绅纷纷迎降,已经逼近保定。但是崇祯明白刘芳亮率领的只是一支偏师,人数不多,不是来进攻北京的,所以使他最害怕的是李自成和刘宗敏所率领的、由太原向北京来的大军。哄传这支人马有五十万,究竟有多少,朝廷不清楚,但是北京的存亡要看李自成这支大军来的快慢。倘若吴三桂的勤王兵先到北京城下,北京就可以有救。要是李自成的大军来得快,北京就完了。

有两封塘报是报告宁武失守的情况,一封是报告大同失守,一封是宣府告急。

崇祯原以为宁武和大同都是军事重镇,都能够坚守一阵,使敌兵不能够顺利东来,没料到宁武只守了三天,而大同根本没有作战,敌人未到就派人迎降。崇祯对如何看军情塘报有丰富经验,轻易哄不住他。关于宁武失陷的两封塘报,有不少互相牴牾之处,也多浮夸的话,但是有一点是千真万确的:宁武已经于二月二十五日失陷了,镇守宁武的山西总兵周遇吉拒绝劝降,血战捐躯,他的夫人刘氏率领奴仆们凭借宅子射死了许多敌人,然后举火自焚。

大同是三月初一失陷的。镇守大同的总督王继谟事先逃走,大同镇总兵姜瓖避敌宣府,他的手下将领献城迎降。大同巡抚卫景瑗于城破后被李自成捉去,不肯投降,自缢尽节。由于大同城不战而降,姜瓖已经怀有二心,宣府危在旦夕。倘若宣府失守,李自成的大军就可以长驱东来,几天内可到居庸关。虽然居庸关有唐通镇守,但是他只有八千人马,加上原有守兵,不足万人,如何对抗李自成的数十万人?

崇祯于深夜从养德斋来到乾清宫东暖阁以后,立刻提起朱笔写了一道手谕:

谕杜勋:宁武、大同失陷,宣府势危。宣府为居庸屏障,汝务必与姜壤同心协力,固守杀敌,勿负朕望。切切此谕!

他命乾清宫的值班答应,传来司礼监值班的秉笔太监,连夜将他的手谕发交兵部衙门,以六百里快递送往宣府。这是他为解宣府之危所唯一可做的事情,做完以后,他看在身边侍候的魏清慧和另外两个宫女尚未梳洗,都是鬓发蓬松,面有倦容,而魏的脸色更显得憔悴。他明白连日来她比别的都人们陪着他睡眠更少,操劳更甚,不觉在心中凄然一酸,暗暗叹道:

“谁晓得她能在我的身边服侍多久!”

一个宫女送来了一个彩绘精致的朱漆梅花食盒,另一个宫女前去揭开黄缎绵帘,魏清慧一眼看见,忙去双手接过食盒,端到御案上放下,并将盒盖揭开,躬身说道:

“请皇爷用点心!”

崇祯望一眼食盒中的一碗燕窝汤和四色点心,向魏问道:

“天明是初几了?”

“回皇爷,天明是三月初八了。”

崇祯叹道:“三月初八!”

他没有再说别的话。按照王永吉和吴三桂的密奏,宁远兵动身才两天,由于携带五十万百姓,每日最快只能走五十里,他担心未必能来得及了。拿起银匙在燕窝中搅了一下,又是一声长叹。

就在崇祯对杜勋发出最后一道手谕送到宣府的这一天,即三月十二日上午,从宣府城内走出大约一百人的小队骑兵,盔甲整齐,绣旗飘扬。前边是一对同样毛色深红的高大骏马,并辔而行,骑在马上的武士每人手中擎着一个官衔牌子,上书:“钦命宣府镇监军内臣”。接着是同样甘草黄色的八匹骏马,也是并辔而行。这八匹马古人称为“八驺”,从汉朝以来只有很高级的文官才能使用,代替了仪仗。“八驺”的后边是一匹嘴唇和眼圈略呈淡红的纯白马,辔头和雕鞍上用白银装饰,镀金镂花铜镫,白丝缰绳,马胸前垂着雪白护胸,上罩朱红流苏。骑在这匹白马上的是一位中等身材、白净面皮、不长胡须的中年汉子,他就是崇祯视为心腹的太监杜勋。其余的骑兵跟在他的背后,队形很整,匆匆向西。

大约在巳时左右,这支小队走到离宣府三十里的地方,见大顺朝的人马来了,他们赶快下马,站立路的南边迎接。虽然今日塞外有三级寒冷的北风,夹着尘沙,扑在脸上很不舒服,但是他们按照近几百年来以左为上的礼俗,只能站立在道路右边,面对风沙。

大顺军到了。这一队有两千骑兵,分为两行,匆匆赶路。刘宗敏走在队伍的中间,面前有一面大旗,上绣一个两尺见方的“刘”字。杜勋向随从使个眼色。那随从赶快抢上一步,将杜勋的手本递给一位中军将领。刘宗敏从中军手中接住红纸手本,驻马一看,心中明白了。从大同启程之前,姜瓖和杜勋派人送给李自成的投降书信,他已看过,所以此时他不觉意外,向杜勋打量一眼,含笑问道:

“姜将军现在何处?”

杜勋躬身抱拳回答:“总兵官姜瓖率宣府文武官员及绅民在城外恭迎。”

刘宗敏说:“圣驾在后,你们在此等候跪迎,不必往前去了。”

杜勋又等候了半个时辰,望着过去的许多部队,又过了两三千御营亲军,才看见李自成骑着有名的乌龙驹,由一大群文臣武将扈从,威风凛凛地来近了。杜勋和他的随从将士赶快跪下,向李自成前边的一位护驾武将递上手本。李自成向吴汝义示意命后边的大军停止前进,他带着一群文臣武将勒马离开大道,在附近一个背风向阳的小山坡下马,站在那里稍候。吴汝义将杜勋带到李自成面前。杜勋心中害怕,重新跪下去叩了三个头,说道:

“降臣杜勋,恭叩新主圣安!”

李自成本来对太监这类人没有一丝好感,加上杜勋是背主投降,更使他感到讨厌。然而他目前还要利用杜勋这样人物,不免含笑说道:

“你知道天命已改,投顺新朝,颇堪嘉奖。只要真心效忠新朝,不愁没有富贵。”

杜勋叩头说:“叩谢圣上鸿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自成简单地询问了北京的守城情况。杜勋如实回答,并说北京决难固守,连太监们也已离心。

李自成又问:“有没有勤王兵来救北京?”

“微臣离开北京时,听说朝廷上正在商议调吴三桂弃关外土地,入关勤王。后来情况,臣不清楚。”

李自成心中一惊,问道:“吴三桂可离开了宁远么?”

“臣不知道。不过,只要圣上迅速进兵,早到北京城下,北京就是陛下的了。”

李自成含笑点头,吩咐赏赐杜勋及其手下人二十匹绸缎和五百两银子,命杜勋先回宣府,与姜瓖一起在城外等候迎接。李自成继续同亲信文武们站在向阳的山坡下谈了一阵。他首先说道:

“我担心吴三桂的关宁兵先到北京。倘若关宁兵先到北京,破北京就不容易啦。”

牛金星说:“据我方细作探报,朝廷上要不要召吴三桂回救北京,所争论不决者乃是否弃关外土地人民耳。崇祯虽然颇有燃眉之急,也因此举棋不定。看来吴三桂必携带宁远一带数十万士民入关,行军甚慢。我军已得大同、宣府,倘能急速进居庸关,数日内即到北京城下,北京城唾手可得。吴三桂纵然率数万精兵入关,想救北京也迟了。”

李自成望着降将白光恩问道:“白将军,唐通在居庸关投降的话不会变卦吧?”

白光恩躬身回答:“唐通系臣老友,崇祯十五年同在松山作战。他既然在答书中情意诚恳,同意献出居庸关迎降,必无变卦之理。请陛下不必担心。”

李自成又说:“据探报,崇祯新派一个心腹太监杜之秩到唐通那里监军,会不会使唐将军不能自由行事?”

“不会,不会。杜勋原来也是司礼监中一位大太监,地位在杜之秩之上。杜勋既然已经纳降,杜之秩决无二话。何况他手中无兵,不像从前高起潜亲率重兵,他如何能监视唐通?”

李自成点头微笑说:“倘若照白将军说的,我,孤,孤就放下心了。”

今年元旦前在西安议定,李自成从永昌元年正月元旦起开始称孤,到北京举行登极大典后开始称朕,但是他对称孤一直不习惯,每次说的时候总是感到别扭。他又对白光恩说:

“崇祯临时抱佛脚,匆匆忙忙加封唐将军为定西伯。你可告诉唐将军,只要为新朝出力报效,孤将不吝爵赏,岂但是伯!”

“微臣明白,上次写给唐通的密书中已经将陛下此意说知了。”

李自成向大家扫了一眼,略带感慨地说:“十余年戎马辛苦,出生入死,方有今日。数日之内就要到北京城下。倘若上天眷顾,吴三桂迟来一步,估计不需大战,北京就可攻破。你们诸位想想,有没有为我们预料不到的什么困难?”

没人做声,都觉得大功告成已经是定局了。

李自成满面春风,又一次望望大家,轻轻地问:“嗯?”

李岩躬身说:“臣所担心者二事:一是东虏情况不明,二是崇祯会逃往江南。”

“啊?!”李自成不觉愕然。

李岩接着说:“在太原时候,臣访刘子政于晋祠。虽然未得深谈,但刘子政一面向臣提醒,颇以满洲趁机入塞为忧。刘子政熟悉辽东情况,其言似非无据。”

李自成问:“就是你在太原时对孤说的,这位刘先生就是随洪承畴做赞画的?”

“正是此人。”

李自成向牛金星和宋献策问道:“据你们看,满洲人会趁这个时机人塞么?”

牛金星摇摇头,回答说:“以臣看来,目前可虑者不是东虏入塞,而是崇祯南逃。臣也曾留心东事,听说满洲于数月前新遇国丧,皇太极一夕无疾而卒。皇太极死后,诸王为争夺大位,几乎互相残杀。后来由皇太极之弟多尔衮主张,共立皇太极的五岁幼子登极,设四位辅政王,共理朝政。此时满洲自顾不暇,岂有力量兴兵南犯?况且满洲僻处辽东,只有欺凌明朝的力量,未必敢与我大顺抗衡。所以臣所顾虑者不是东虏入塞,而是崇祯南逃。”

李自成将眼转向军师,问:“献策,你说崇祯会逃往南京么?”

宋献策略微沉吟,恭敬地回答:“满洲人会不会趁机入塞,颇难预料。只能在攻破北京之后,多派细作深入辽东侦探,不要疏忽大意。崇祯会不会逃往南京,此话也很难说。倘若他逃往南京,在南京号召天下勤王,会使我朝统一江南增添许多困难。但崇祯这个人遇事猜疑多端,对于这样大事,更不会说走就走,如唐玄宗奔往西川。所以我大军只能利用他对此事不能决定的时候,急速到达北京城下。只要我大军一入居庸关,崇祯就无机逃走了。”

李自成又问:“如今我军偏师已入山东境内,倘若崇祯南逃,这条路他能走得通么?”

宋献策又想了片刻,说道:“倘若崇祯是唐玄宗、宋高宗,决心一逃,就能逃走。山东走不通,可以只携带少数宫眷和亲信,轻装离京,疾趋天津,由天津乘船,浮海而南,走赣榆附近登陆,由陆路南去淮阴,即交运河。或者海船直到南通,由南通登陆,或趋扬州,或趋镇江,都很方便。但是崇祯决不敢冒海上风波之险。其实,三月间海上尚无飓风。天津的海船很大,不一定就会翻船。只要不翻船,冒海上风波之险总比留在北京等国亡族灭强似百倍。”

李自成完全没想到崇祯可以由天津海道逃往南京,听了宋献策的话以后,不免有些担忧地向李岩问道:

“林泉,从天津去南方的海路你知道么?”

李岩回答说:“献策所言不错,确实是一位满腹经纶的好军师。以微臣所知,盛唐以江南大米和绸缎供给安禄山,也多由海运。如今从江都到通州的这条南北大运河在唐朝还没有,那时只有从开封到江都的一段。通到通州的运河到元、明两朝才有。元代漕运,有时也利用海道。但是目前明朝朝中并无真正有担当的人,所以崇祯很难下决心逃往南方。为着防备万一,我大军必须在数日内进居庸关,使崇祯欲逃不能。”

李自成不再问下去,立刻率领文武群臣上马,扬鞭向宣府进发。他们一动身,后边的数万大军也跟着动身。

这时,刘宗敏已经到了宣府城外,受到姜瓖的恭迎。跟随刘宗敏的两千骑兵驻扎在宣府南门外休息,等候“圣驾”。姜瓖和一大群文武官员以及绅民等也在南门外等候恭迎。姜瓖的人马也如明末各镇的情况一样,平日空额很大,实数只有两千多人,大部分在大同投降,随他在宣府的不足千人,现在也在城外列队,等候“迎驾”。宣府巡抚朱之冯听说刘宗敏已经率领骑兵来到城外,李自成随后将到,而姜瓖出城迎降,他慌忙登城,部署对敌,看见左右人一哄四散,禁止不住,只剩下七八个人守在他的身边,神情对他不好,好像是对他监视。过了一阵,他看见李自成已经来到,从南门进城。满城结彩,或用绸子,或用红布,没有布和绸子的就用彩纸。百姓胸前都贴有“顺民”二字,在街边焚香跪接,同时大顺的骑兵充满大街。朱之冯命令左右将城上大炮转向城中,没人听从。他不得已,自己去转动炮身,看见近炮尾处的药线孔已经被铁钉钉死了。他向南大哭,自己解下丝绦,在城楼屋檐下上吊自尽,没人劝阻。死后,人们将他的尸体投进城壕。

李自成在宣府驻跸半日,大军也稍微休息。第二天(三月十三日)一早,李自成率领着大军又启程了。

当大同失守的消息传到北京,北京朝野对宣府和居庸关两处坚守阻敌的信心已经丧失了,朝廷上又有人建议崇祯速往南京,重新引起争论。由于情况万分紧急,皇上能不能逃出北京只剩下最后机会,连深宫中也有后妃窃窃议论,并且引起了天启的寡妇懿安皇后与崇祯皇帝间的一场风波。

在深宫中,只有那些年幼的宫女们对国事不大清楚,懵懵懂懂地过日子,但稍微年长一点的没有不为国事发愁。尽管崇祯的规矩,不许后妃们过问国家大事,也不许打听,但像这样事怎么能够使大家不关心不打听呢?而且每个宫中都有掌事太监,他们同司礼监关系密切,同外边也有关系,自然消息都很灵通。后妃们对于朝中的消息和北京的谣言,都是从她们本宫的亲信太监处得到的。懿安皇后虽是年轻寡妇,住在深宫,一向不打听外边事情,可是外边的消息她已经听到了。她的慈宁宫的掌事太监名叫王永寿,在太监中班辈在前,就是王德化等对他也有几分敬意,比王德化班辈低的太监如王承恩等就更不用说了。所以朝中和京师以及军事方面的情况,都是由他暗中启奏懿安皇后。懿安皇后平时很少说话,也很少走出慈宁宫。成天读书礼佛,可是她也很关心目前的局势,因为倘若国家亡了,她也是皇后身份,只有自尽一条路。何况她的丈夫天启皇帝虽然并不爱她,但毕竟是她的丈夫。国家有难,祖宗江山断送,十二陵寝遭到破坏,她作为一个皇后,天启皇帝的正宫娘娘当然不能甘心。所以她几乎天天背着宫女和一班太监,向王永寿询问消息,然后一个人默默地唉声叹气,伤心流泪,夜间做着凶梦,寝食不安。一日在深夜诵经祈祷受了风寒,竟然病了。

懿安皇后的病并不沉重,由御医们为她会诊,商量药方,尽心医治。慈宁宫的掌事太监遵照宫体制,每日两次将她的病情禀报皇帝和皇后。崇祯知道懿安皇后有病,也很挂心。他对懿安皇后深有敬意,每年逢着元旦或懿安生日,他总要到慈宁宫去一趟,当然限于礼法森严,只是隔着帘子向懿安皇后拜上四拜。本来拜三拜就可以了,因为田妃死后,留下的儿女都交给懿安皇后抚养,所以又多拜了一拜。隔着帘子,懿安向他回拜两拜。现在知道懿安患病,尽管他为着国事心情如焚,仍然要皇后赶快去慈宁宫向懿安问安。他自己也准备前去。周后同懿安感情一向很好,她尊敬懿安有一股正气,而且同情懿安自从进宫以后就受魏忠贤的迫害。魏忠贤将他一个姓任的养女献给了天启皇帝,使懿安皇后更加孤立。可是懿安并不服气。那时她住在坤宁宫。有一次天启皇帝来到坤宁宫,看见她案上正摊着书,就问是什么书。她冷静地回答说:

“我读的是《史记·赵高列传》。”

天启是不大读书的,只晓得玩耍,就问她:“《赵高列传》是说的什么事?”

“请陛下也不妨读一读。秦朝那么大江山,被一个宦官赵高专权,给断送了。所以这《赵高列传》读起来很有意思。”

天启知道娘娘话中有话,不再做声,走出去了。

当天启晏驾的时候,由谁来继承皇位,魏忠贤不能不问一问懿安皇后。她毫不犹豫地说:

“皇上没有儿子,当然是亲弟弟信王继承大统,全国臣民没有话说。你们速同大臣们到信王府中迎接信王进宫,不可耽误!”

懿安对魏忠贤说了这话之后,悄悄地派王永寿到信王邸,把这事告诉信王知道。

因为有这一段重要历史,所以崇祯夫妇对懿安皇后一直抱着感恩的心情,也特别尊敬这位年轻的寡嫂。在天启朝,她没有别的尊号,只是皇后。崇祯登极之后,才给她上了“懿安”两个字的尊号,后来又增加了几个颂美的字眼,被尊称为懿安皇后。如今既然她有了病,崇祯和周后当然应该前去问安,特别是周后应该赶快前去。

懿安皇后在她的寝宫中同周后见面,亲热地拉着周后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周后发现十几天不见懿安皇后,竟然憔悴多了,眼睛里含着泪花,便赶忙问她的病情。懿安挥手使宫女们退了出去,对周后说道:

“我一向把娘娘当做妹妹看待,实不瞒你说,我本来没有多大的病,仅仅是偶感风寒。慈宁宫中就有一些治这种病的药,我自己也略通药理,已经吃了一点药。太医们又开了药方,服了一剂,烧已经退了,没有别的毛病。我是想见见你,说几句心里的话,所以才派宫女告诉皇上,告诉娘娘,说我有病。我断定皇上事忙,不一定马上就来,况且叔嫂之间也没有多的话好谈。你是必会来的,来了以后我好把我要说的话都对你说了。”

周后一听,心中已经有些明白,就问道:“皇嫂,是不是为着国事放心不下,想同我谈一谈心中的想法?”

懿安微微点头,滚出了眼泪,叹口气说道:“你猜对了。虽然我朝家法很严,后妃们不准过问国事,可是眼下大祸临头,我们纵想装聋装傻,看来也不行啊,所以我有话要同你商量一下。”

周后也是满心的话想同懿安皇后说一说,赶快将身子靠得更近,小声问道:“战事消息,皇嫂可都知道?”

懿安轻轻点头:“我完全知道。‘流贼’已经过了大同,说不定已经到了阳和,很快就会来到居庸关。居庸关只有几千人防守,如何能防守得住?一到北京城下,就十分危急啦。祖宗三百年江山,存亡就在旦夕。你是当今皇后,我是前朝皇后,我们虽是深居宫中,可不能不为祖宗江山操心,也不能不为十二陵寝操心,为皇上的安危以及太子和一群儿女们操心。北京城无兵固守,娘娘,你比我还清楚。如今到底怎么办,你可想过了么?”

周后说:“皇嫂,你知道皇上的秉性脾气。我嫁他十八年,国家事从来不敢打听一句。我有什么话敢同他说呢?”

懿安说道:“虽然祖宗家法:后妃不许干政,可是也并不是没有过问朝政的人。太祖爷在世时,马皇后有时就替太祖爷分了心。当太祖爷考虑不到时,马皇后就提醒他。有时太祖爷要杀人,马皇后几句话就打消了太祖爷的决定。不说二三百年前的事,万历皇爷年幼的时候,孝定太后也曾当半个朝廷的家。如果不是孝定太后过问朝政,替张居正撑腰,张居正能做那么多的大事么?这些前朝的事情你我都清楚,皇上何尝不清楚。只是多年来你一味地做贤妻良母,已经习惯了。我是前朝皇后,年轻轻地守寡,当然不便说话。如今眼看着到了国破家亡的时候,再不说话就晚了。我今天等着你来,就是希望你在皇上面前说句话,帮他拿定主意。”

周后的神色凄惨,噙着眼泪,颤声问道:“皇嫂,你要我说什么话呢?你有什么好主意?”

懿安叹了口气,说道:“娘娘,你要提醒他:我们在南方还有一个家呀!”

周后猛然心中一动。她也听说从上个月起,就有人建议皇上到南京去,也有人建议把太子送往南京,朝中讨论了多次。而这事情也一直在她心头盘旋:万不得已,何必坐守北京,全家都在北京死去?此刻听了懿安的话,她点点头说:

“是啊,我们南京还有一个家!当年永乐皇帝迁都北京,南京改称留都,又叫陪都,仍然有文武百官,各衙门齐全。如今倘若皇上带着太子奔往南京,北京能够固守当然很好。万一守不住,我们明朝的江山还不是延续下去么?用江南的财富,江南的兵源,仍然可以恢复中原,扫**‘流贼’,恢复大明的一统江山!”

懿安流着眼泪说:“娘娘,我是把你当做亲妹妹看待,如今一刻值千金哪,一天也不能耽误。你赶快在皇上面前提醒他,南方还有个家呀,不要死守北京。我已下决心:我哪儿也不去,免得给皇上多一个累赘。倘若皇上愿意往南京去,我愿意在宫中为国尽节,不等他走我就自尽。你跟六宫其他的娘娘们随皇上走吧,不要挂念我了。”

说到这里,她忽然泣不成声,周后也哭了起来。两个人在一起小声地痛哭一阵。哭声传到院中,宫女们猜到八九,一个个默默流泪。周后决意按照懿安皇后的吩咐,在皇上面前大胆地劝他携太子出狩南京。

周后回到坤宁宫。没有多久,崇祯就来了,询问懿安皇后的病情如何。周后告他说,懿安皇嫂只是偶感风寒,病情不重,已经服了药,烧也退了,不必操心。倒是国家大事,懿安放不下去。

崇祯说:“国家大事,自有朕来操心,皇嫂不必操心。”

周后问道:“如今贼兵究竟到了何处?朝廷上有何决策?”

崇祯不高兴地说:“外边事你们不要打听吧,这不是你们应该知道的。”

周后叹了口气,说道:“皇上,我们南方还有个家呀!”

崇祯把眼睛一瞪,狠狠地翻了她一眼。周后本来鼓足了很大勇气,如今看见崇祯严厉的眼色,勇气顿然消失了。她又叹一口气,滚出了眼泪,不再说话。

崇祯问道:“你说我们,南方还有个家,是要我南迁哪!是谁告你这主意的?近来朝廷上为此事争论不休,是谁告你说的?”

周后吓得脸色苍白,鼓起勇气说道:“是懿安皇嫂提醒我,我们在南方还有一个家!皇上,难道这话不对么?”

崇祯又狠狠地看她一眼,心中想道:这宫中的祖宗规矩竟然也变了!他不再说话,带着一脸怒意离开了坤宁宫。

回到乾清宫以后,他将魏清慧叫到面前,吩咐说:“你去到慈宁宫,启禀懿安娘娘,就说朕知道皇后玉体违和,本来要前去问安,只因国事纷忙,不能马上前去,特命你前去看一看。你看过以后,顺便问一问懿安娘娘,朝廷上讨论南迁的事情是谁传到宫中,她怎么知道的。”

魏清慧遵旨去到慈宁宫中,向懿安皇后启奏了崇祯的话,又按照崇祯的吩咐询问懿安皇后。懿安完全没有料到崇祯会这样询问她,她知道如果说出王永寿,这位老太监就吃罪不起。于是她很沉着地对魏清慧说:

“你回去启奏皇上:往南京去的事,朝廷上如何讨论,本宫一概不知;可是我们南方还有个家,这件事人人皆知。这是我想到的,皇上听不听,由皇上自己做主,其他不用问了。”

魏清慧看见天启娘娘面带怒容,含着两包眼泪,似有无限悲痛藏在心中,不敢多问。关于朝廷曾经讨论前往南京的事,她现在才知道。她自己心中也十分悲痛,不觉跪在天启娘娘面前呜咽出声。懿安皇后挥挥手说:

“你回乾清宫吧,照我的话回禀皇上得了。”

魏清慧回到乾清宫中,一五一十回禀了崇祯。本来在任何人看来这都是非常小的事情。周后也好,懿安皇后也好,她们问到外边情形,没有什么不妥当的。她们希望皇上到南京去,也没有什么坏意。如果是别的皇上,可以坦率地同皇后商量。然而崇祯这个人多年来独断专行,猜忌多端。他说不让后宫过问国事,就不能过问国事,绝不松动的。而且他总疑惑娘娘们与外边互通消息。所以他想了很久,吩咐魏清慧再去问一问懿安皇后:到底是怎么说出来南方还有个家?是谁把朝中的事情传进宫来,告诉了她?魏清慧心中也很不高兴,何必这样呢?但她只好又来到慈宁宫中,跪在懿安皇后面前,将皇上要询问的话重新复述一遍。

懿安已经横下了心,觉得崇祯当年继承大统,是出自她的决断。十几年来她不问外事,连宫中事也不打听。而今天竟然这样逼她,是何意思?她想了一想,对魏清慧冷冷地说:

“你回禀皇上,不要再追问了。国家若亡,我一定尽节。如果他再追问这件事,我就先一步尽节好了。别的话用不着问了。”

魏清慧吓了一跳,脚步踉跄地奔回乾清宫中,跪在崇祯面前,哽哽咽咽地把懿安皇后的话重复了一遍。崇祯虽然脾气很坏,但他知道懿安皇后不是懦弱之辈,万一因此自尽,他将受天下万民责备,也对不起祖宗“在天之灵”,所以就不再做声了。

过了三四天,到了三月初十以后,天津巡抚冯元飏派他的儿子冯恺章携带一封密疏到了北京,要求皇上赶快赴津乘海船逃往南京。只因无法递上这本密疏,冯恺章彷徨无计,哭着走了。他走后第四天,还没有到天津,北京城就失陷了。

过了若干年,人们还在谈论这件事,仍然有不同的意见!更多的人由于明朝灭亡之后,李自成也不曾站住脚步,很快地由满洲人通过战争和残酷的屠杀,统治了全中国,这种民族的悲剧反而使人对崇祯的亡国产生了无限同情,感叹他因循不决,没有逃往南京。清初人有诗为证:

虎踞龙蟠锁旧京,六宫拟从翠华行。

君王也道江南好,只是因循计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