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后来的岁月平淡如水,南如琳的心也平淡如水,生命的**在她二十一岁的那年冬天,在一片混战的炮火声中逝去了,就如同一只窜到空中的烟花,耀然一闪便无了踪影。

南如琳就此沉浸在对往事的平静回忆中,郝老将军死前是这样,郝老将军死后仍是这样。

郝老将军不是战死的,是三年以后病死的。

那场全省混战没有彻底打垮郝老将军,只是把郝老将军江南的地盘啃下了半边。嗣后又打了一回,是因着别的什么事打的,郝老将军又丢了两个县城,到得后来向北伐的国民革命军集体缴械时,郝老将军仍据有省城和周围四个县。

这很不容易……

郝老将军最后的时光大都是在郝公馆度过的。

屡遭挫折之后,郝老将军也看开了,虽说仍是坚持着不通电下野,却也不再挂帅亲征,做那统一全省的大头梦。

四太太和八太太买五五库券的事,郝老将军知道后只一笑置之,并未把四太太和八太太捆起来枪毙。

见四太太和八太太从小郝手里赚了不少钱,郝老将军还叹着气说,你们还真有点眼光,仗没打,就知道我的定国军要败,且问四太太和八太太为何不早些提醒他?

四太太和八太太便悔,觉得当初合谋杀死大少爷是错的,压根是上了九太太蕊芳的当,为九太太蕊芳背了黑锅。可也不敢说,只变着法儿对大少爷的亲娘二太太好,——南如琳也对二太太好,常让二太太感动得老泪直流。

郝公馆里的家法也改了些,太太们外出打牌不限制了,南如琳和三太太、八太太有时打牌便打到很晚,郝柯氏虽说仍不高兴,仍想依着过去的规矩实施饿饭,郝老将军总不许,说是今日不是昨日,再这么下去也不行,搞不好又要出逆贼。

郝老将军怕出逆贼,还偏就出了逆贼。

那个爱吃梅子的十一姨太公然和刘安杰手下的一个军官跑了,——不是像当年六太太秀娟那样偷偷摸摸跑的,是大大咧咧跑的,还在《大江时报》上发表了公开状,揭了郝老将军许多见不得人的隐私。骂郝老将军人面畜牲,说是自己和这人面畜牲没有一次成功的爱情生活,下身竟是被老畜牲用枪管挑破的……

这就让已开明起来的郝老将军忍无可忍了,——郝老将军一生最得意的事业就是打仗和养姨太太,到头来仗打不好,姨太太也养不好,那如何说得过去?郝老将军便悬赏三万捉拿十一姨太,可到死都没捉到。

这期间,郝柯氏也日渐生出了不满。

郝老将军不再打仗,不去行营,老在公馆里呆着,太太子女们便都看郝老将军的脸色说话,再没有谁把她当回事,郝柯氏就觉得自己失却了权威,老想在郝公馆放把火。

火真就烧起来了,也不知是不是郝柯氏放的,因扑救得快,没烧死别人,只把郝柯氏烧死了。

——这事很怪,郝柯氏被烧死的前几天,老说看到了六太太秀娟,还疑六太太秀娟的两个亲生闺女,——五小姐和八小姐要杀她……

北伐军和平进城的那年春天,郝老将军死于脑病。

郝公馆各房太太儿女无可避免地分了家,为此又天翻地覆大闹了一个多月,险些闹出了人命,——五太太拖着自己七岁的儿子投了一次河,四少爷喝醉酒,大发酒疯,手里攥着把二十响,扬言要枪毙贪心不足的八太太……

闹得沸反盈天,仍是分不下来,没有主张的二太太就请来已做了国民革命军中将军长的郝宝川做中人,用一个排的卫兵和几十把盒子枪镇着,才最后勉强分定了。

分家时,还出了一桩事:七太太桂芬的爹,——那个拖着清鼻涕的脏老头也来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又在公馆里四处哭起了闺女,这才让大家记起了苦命的七太太。

二太太心地最善,给了老头二百块。

四少爷也给了二百块。

南如琳难忘七太太桂芬那份黑暗中相濡以沫的情义,给得最多,——整整五千,是一张通行五省的庄票。

老头跪下给南如琳直磕头,磕得满脑袋都是血,啥人拉都拉不起。

不曾想,七太太没福气熬到这自由幸福的好时候,她那不争气的老爹也没能享上福,——这老人家拿着五千四百块钱走到同仁里街上,竟被“大东洋行”的汽车一头撞死了,整个脑袋被撞得稀烂……

五月头里,一辆来自江北的大车把南如琳接走了。

南如琳走时,把自己那张被大少爷夸过的现着好看酒窝的照片带走了,还问二太太讨了一张大少爷的照片,和她的那张照片面对面地贴放着,揣在贴身穿着的衣服里。

大车走在同仁里官街上,望着街两旁熟悉的风物景状,南如琳禁不住就想起了五年前:也是这么一个五月的早上哩,天是很暖的,她坐着郝老将军的铁甲汽车行在这官街上,到这有着影壁牌楼的郝公馆来。那时她并不知道这官街豪门后面都是些啥,还以为这里的一切都透着庄严的幸福,是掉进了蜜罐里呢!

想想真是好笑!

能让人笑出泪!

自然,那时也不知道在这大门里还会碰上个同病相怜的七太太。

——七太太桂芬要是活着,今日该有多高兴呀,她只怕会把两条胳膊变成翅膀,像鸟儿一样飞向天空呢。

袁季直——这条人面兽心的狼就不值得多想了。

——其实,她不是早就想开了么?只要有郝公馆这种活棺材,这种专吃女人心肝的狼,必然少不了会闻着脂粉味儿钻到活棺材里兴风作浪的。

而大少爷……

——善良多情的大少爷是难以忘却的。

永远难以忘却的!

在这红粉成堆的活棺材里做了五年封建旧时代的活尸首,她终是幸运的得到过男人那温馨真情,给她这份温馨真情的男人就是大少爷了,——尽管她知道得太晚,尽管那豆芽杆一般的炮仗声过早的把这份温馨真情炸没了,可她终是得到过,得到过……

——这实在是活棺材里唯一的奇迹。

于晃动的街景中,又看到大少爷生前的脸孔。

大少爷立在花园的凉亭上叹息残秋的颓败。

大少爷身上穿着宝蓝色缎面暗花夹袍,依着四进院子月亮门里的小树和她谈天。

大少爷在她寝房里搓着手长叹短吁。

大少爷笑嘻嘻地推开督军府的照相师,自己弯着腰,亲自给她照相……

大少爷红着脸,低着头,不安地立在她面前,像似自己犯了事一样……

大少爷盯着她的脸说:

“十娘,你看书的样子像个大学生哩。”

“十娘,你比刘玉薇强,比刘玉薇沉稳呢。”

“十娘,你真想要我回汉口么?这不是又吃了次回头草么?”

“十娘,就算要为女人洗裤衩,我也不为刘玉薇洗了。”

“十娘,你并不懂我的心,我一时半会儿和你也说不清楚。”

“十娘,十娘……”

“十娘,十娘……”

“十娘,十娘……”

这便是南如琳在郝公馆黑暗岁月里最值得记住的一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