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这夜起了风,风挺凶,刮得前后窗棂都哗哗响,像有无数双手在窗上拍打。窗缝中时有凉飕飕的风钻进来,一阵大,一阵小,撩得窗帘布和悬下的电灯都在摇。后来风势弱了,偏又落了雨,“沙沙”雨声不断线地响,打到窗玻璃上响得更烈。
南如琳听着风声雨声,躺在**总也睡不着,便撩开身上的红缎绸被,下床开了灯。
灯在风中晃,房里的光也晃起来,一切就显得不那么真实,恍若梦境。
南如琳于那梦境中,两手枕在脑后,望着湖水色的帐顶,大睁着两眼想心事,——想袁季直,想自己,更想大少爷,还老拿袁季直和大少爷比。
白日里一见大少爷就愣了,大少爷竟是这么英俊,完全不像他那受气包的亲娘二太太,也不像他那做督军的老爹。穿着也寻常,像个有学问的教书先生,若不是在家里见了,真不敢相信他会是豪门大户的少爷。
那个洋学生刘玉薇实是有福气,也不知使了啥手段才把大少爷弄上手的。大少爷说是自由恋爱,只不知能自由到啥份上?兴不兴女人家也去自由一下男人?
大少爷对刘玉薇是真好,当着一大家子人的面给刘玉薇解围巾,背地里真给刘玉薇洗洗裤头也说不准。女人愿为真心相好的男人做一切,男人必也会为他真爱的女人做一切的。李维特在《白三姑娘痛苦记》中写过的,那男主角王乔治就为病中的白三姑娘洗过裤头、月经带的。
这就痛感到自己命苦。
第一个苦处是,嫁了个几乎能当她爷爷的老头子,做这排行到第十位的小老婆。打从进门,就不知啥叫爱情。一公馆的老老少少都说老头子宠她,她却不知宠在了何处。老头子只在**才对她有好脸色,却又因着打仗,不常回来,让她像入秋的花朵一样慢慢在这深宅大院里凋零。
第二个苦处是,糊里糊涂,竟做了同为女人的七太太的假老婆,大半年里,被七太太诱着,和七太太把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都做了,偏又让袁季直撞到。她对七太太桂芬那么好,分手时桂芬竟那么绝情绝义,对她就像对一个卖**的婊子。
最后一个苦处就是袁季直了。
袁季直是她冒着性命的风险,好不容易才找到的相好男人,她恨不能把心都掏给他,可他吃着她的心还不领情。——那夜的事一过去,她尚未及把自己对他的感激说出来,袁季直却又来要钱了,开口就是五百块。她刚说没这么多,袁季直就笑笑地提起了那夜,道是他知道哩,两个女人在一起做那事,总是一个贴一个的。
她很不乐意地把钱给了袁季直,袁季直才又说,他是不计较这种事的,女人也是人,旷得时日久了,在一起这样弄弄,也是人道的一种。
最后,袁季直才说,现在有了他,再这么弄就不行了,他是要在老头子死后讨她做正经太太的……
然而,袁季直嘴上说日后要讨她做正经太太,却从没为日后做什么实际的打算。隔上几天,总会找到要钱的借口。
别的地方也让她起疑,——好几次和袁季直见面,她都在袁季直身上闻到过女人的香水味,就揣摸袁季直只怕不是和她一人好,却是和许多女人好。
袁季直不承认,说自己在静园里做着副官,围着郝宝川的那帮太太小姐转,总不免沾上些女人的气味。
她自然不信,觉着袁季直对她根本比不得大少爷对刘玉薇的十分之一哩。南如琳想到这里,心里便又气,抚着自己平滑如玉的躯体,喃喃自语问自己:她哪一点不如刘玉薇?论年龄,论相貌,她都不比刘玉薇差。她虽说没上过大学堂,书总算读了不少的,光那李维特的书就读了十几本。刘玉薇有新思想,她也有,——她也想自由地爱上一次两次的。
继而又想,她和袁季直也算得自由恋爱的,她很勇敢,——六太太秀娟刚被老头子杀了,她就追上了袁季直;袁季直也是勇敢的,深更半夜老爬郝公馆的墙,撞上了桂芬也不怯,因此,这爱虽是可疑,总还有希望。
就算袁季直现在真和哪个女人还好着也不怕,她把袁季直抓牢了,——就像刘玉薇把大少爷抓牢了一样,袁季直还跑得了么?她不能老这么提心吊胆等着袁季直来敲窗,得扯着袁季直和她一起私奔……
对哩,私奔才是最好的路子,——日后终是靠不住的,不说袁季直靠不住,就是自己的命运只怕也靠不住呢!谁知道老头子啥时才能死?若是老头子老不死,事情又露了馅,那就完了……
就这么想着,真听得有人敲窗,南如琳先还不信:这冷雨直落的天袁季直还会来么?必是她听错了,把雨声听成敲窗声了。
正欲关灯去睡,却分明听得袁季直在后窗外唤她的名字。
南如琳这才慌忙到得窗前,把窗开了。
真就是袁季直,水淋淋的,像刚从河里爬上来的水怪。
南如琳立时想起《白三姑娘痛苦记》里王乔治冒雨看望白三姑娘的事,就受了感动,把刚才还耿耿于怀的怨愤都忘了,先把袁季直一身的湿衣裳脱了,又拿了条干毛巾给袁季直擦身,边擦边说:“你真是找死,下这么大的雨,又这么冷,竟还是来!”
袁季直说:“你叫我看《白三姑娘痛苦记》我便看了,看到王乔治冒雨幽会那一段,心一热,就来了……”
南如琳益发感动了,柔声问:“是咋进来的?”
袁季直说:“是爬的后墙,今日七少爷总找不见。”
南如琳道:“可不是找不见!人家七少爷今日顾不得你这个割头不换的好朋友了,七少爷的大哥大少爷回来了!”
袁季直咕噜道:“我说呢!”
关灯上了床,袁季直的好处和用处都显出来了。
这俊男人在**真是没话说,就是有再多的恨,你在**都恨不起来。
这日,南如琳不知袁季直要来,便没洗澡,心里很想让袁季直照往常那样伺弄她,却不忍心。袁季直偏就知她心意,她没把袁季直的头往那儿按,袁季直自己在她身上亲着,亲着,头就埋下去了。
她极是无力地在袁季直的脑袋上推了一下,梦呓似地说:“别,我没洗……脏哩……”
袁季直笑道:“我不嫌,——我不准你和那女人乱来,自得替下那女人全面的服务于你,只要你乐意就行。”
南如琳一阵心热,这才按下袁季直的头,叫起了“好老袁”……
一阵迷乱欢娱过后,南如琳又说起了大少爷,夸大少爷对自己的太太刘玉薇好,——不但是**对刘玉微好,在人前更是对刘玉薇好。
南如琳问袁季直:“你可愿像大少爷对刘玉薇一样,真心对我好?”
袁季直亲着南如琳道:“那自然,不真心对你好,我能冒雨来么?能不嫌你脏,啥都为你做么?”
南如琳心里暖暖的,嘴上却说:“那是我让你学的王乔治。”
袁季直道:“我也能学郝家大少爷的。”
南如琳又想到了私奔,便说:“那好,若学大少爷,你就和我私奔,奔北京,奔南京都随你。”
袁季直愣了一下道:“这我不是和你说了么?只要郝老头子一死,我就正大光明用大花轿把你从这里抬走。”
南如琳说:“郝老头子眼下活得正精神,等他死,要等到哪一天?你要真为我想,就得带我私奔。”
袁季直改了口:“私奔倒也是个办法,只是……只是现在还不到时候。”
南如琳问:“咋叫不到时候?”
袁季直扳过南如琳的肩头说:“你想呀,江北江南的局势都还不明朗,都僵着,老郝和小郝谁胜谁败还不知道呢,咱急啥?!要是老郝败了,被气死了,或是被打死了,咱还要奔么?咱就不奔了,我明打明地就把你娶走了!”
这话说得太轻松,又让南如琳起疑。
南如琳冷笑道:“你又想骗我了吧?老郝就这么容易败么?”
袁季直做出一副军事家的样子:“老郝真要败起来,那就会很快的,我们吃粮的弟兄有句话,叫做‘兵败如山倒’——你想呗,像山一样倒下来,还慢得了么?”
这益发让南如琳生气了,南如琳一把推开袁季直道:“就算老郝真的兵败如山倒,死掉了,你就会明打明地娶我了么?只怕还有些女人不答应吧!”
袁季直急了:“我的小姑奶奶哟,你看看你,又说这话,又说!我不是和你说过了么?除了一个你,我……我真没和哪个女人好过,我敢发誓!”
南如琳平静地说:“我不要你发誓,只要你和我私奔,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秀娟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也想让我挨老头子的枪子么?”
袁季直认真了,想了好半天,终于叹了口气道:“倒也是,毙了你不说,郝老头子也不会和我拉倒,我们是该好好想想后路了。”
南如琳紧追不放:“没啥别的后路,只有私奔这一条道。奔出去,咱就也能像大少爷和刘玉薇一样自由自在地做人了。”
袁季直又叹气:“私奔是好,只是……只是也得有钱,要是没钱,奔出去咱自由固然是自由了,可却会饿死的!”
南如琳来了气:“你咋又是钱?咱就不能自食其力么?这一点你也得学学人家大少爷,瞧人家,家里有那么多钱,他偏就不要,自己在汉口的铁路上做工程师。”
袁季直说:“自食其力不错,只是开头也要有些底子,总不能两手空空就奔了吧?”
这话说得倒也对,南如琳便道:“那好,从今日开始我不打牌了,把每月的月规存起来,为咱日后做个准备。”
袁季直摆摆手:“算了算了,那能存多少?得存到哪朝哪代?!”
南如琳又想到卖郝老头子送她的那些首饰,——想到了却没敢说,怕袁季直争着去卖,把卖了的钱又拿走,便问:“依着你该咋办?”
袁季直想了想,翻身趴到南如琳胸前:“你和郝老头子到底有没有点真情义?”
南如琳不知袁季直是什么意思,也没问,只拧了袁季直一把:“你说呢?”
袁季直笑了:“我说啥?这得你说,你若说和郝老头还有点真情义,我的主意就不谈了,若说没有,我就谈。”
南如琳嗔道:“别卖关子了,只管谈就是!”
袁季直这才抚弄着南如琳的脸膛说:“郝老头子不是让你和九太太蕊芳管交际么?到哪里串联,谈公事,不是带蕊芳就是带你,对不对?你要是把郝老头子私下里的那些谋划卖给郝宝川、刘安杰,总能卖上点钱吧?!”
南如琳愣了一下,指着袁季直的鼻子笑道:“好你个老袁,真能想,竟想到卖情报!你该不是郝宝川静园派过来的探子吧!”
袁季直很正经:“我可不是开玩笑,弄得好,咱赚头大着呢!你现在就想想,看眼前的事都知道多少,够不够先卖上一回的?”
南如琳马上想到郝老将军要对付刘安杰。
临走的前一夜,郝老将军还对她说过,刘安杰终是上了当,同意把自己的新二师拉到江南休整,郝老将军便在江南给刘安杰的新二师准备了只大口袋,要调两个师在刘安杰的必经之路上守着缴刘安杰的械。
南如琳把这事和袁季直说了。
袁季直听得两眼发光,嘴上却平淡地道:“这事我知道一些,刘安杰和郝宝川商量过。刘安杰想把江北的防区拱手让给郝宝川,才同意到江南休整的,只是不知道郝老头子这么毒,竟要打他的伏击。”
南如琳说:“姜总是老的辣嘛!大家都道郝老头子要败,我就不大信,老头子诡得很,不会轻易就败了。”
袁季直意味深长地笑道:“就算过去不会败,只怕日后也要败了,——你做着人家的十太太都卖人家,人家还有个好么?!”
南如琳也笑了:“败了好,不但是我,老头子的太太们也都巴望他败呢!倒了大树,猢狲就自由了。”
这话说得袁季直直点头。
后来,袁季直可能是挂记着那情报的紧急,及早走了。
袁季直走后,南如琳又想起了大少爷,又把大少爷和袁季直放在一块作了崭新的比较。比较到最后竟发现:被她牵在手上的这袁季直只要日后**得好了,或许并不会比大少爷差,——就像自己不比刘玉薇差一样;因此便认定,将来的自己和袁季直,没准就是今日的大少爷和刘玉薇,不定要惹得多少人妒嫉呢……
窗外,雨还在下,沙沙雨声极是悦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