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天上有一只鸟飞过,黑黑的,像墨线一样直。

父亲说,炮弹!

片刻之后,又有一只鸟飞来,落在门前的石头上。

父亲说,炮弹要炸了——轰!

正在打瞌睡的爷爷被惊醒了。

爷爷说,小杂种,昨晚一会儿都没睡,你让我睡一会儿好不好?

父亲说,不对,昨晚你睡了一会儿,我才是一夜没睡呢。

爷爷记起自己上过女人的床,便笑了笑,说,你懂个屁,那事比干活还累。

爷爷准备再睡,父亲又在门口拿着一根棍子,比划着学起打枪来。

爷爷睡不着,便操起一条木杠和两根粗绳子,拉上父亲到后山上去捡石头。

刚出门就碰上一群人,男女老少都有。男人挑着被窝,女人挽着包袱,匆匆往镇外走。

爷爷将木杠拄在地上,问,你们这是怎么啦,逃水荒?

男人说,水荒倒不用逃。这金伍两家眼见着就要交火了,不躲一躲,恐怕要吃亏的。

爷爷说,他们两家的事与我们外姓人不相干。

男人说,说是不相干,可子弹不长眼啦!

爷爷说,我不走,看他们能不能把我给吃了!

这家人一走,镇上的人就慌起来,纷纷收拾东西往外逃。

爷爷在山上撬石头,不大在意这些事。父亲无事,不断地往镇里跑,每次回来就告诉爷爷又有哪几家逃了。

爷爷撬出一大堆石头以后,便开始往回挑。

走到街口,他看见老七他叔正领着几个人在那里看地形。

手下说,这儿得放上一挺机枪。

老七他叔说,机枪都上炮楼,这儿放一个班就可以了。

爷爷挑着石头过来,远远地就叫,让开一点,让开一点。

走到近处,老七他叔用手一按木杠,一担石头就溜下肩头。

爷爷说,二大爷,我很忙咧!

老七他叔说,别人都逃命去了,你干吗还在自找苦吃?

爷爷说,何必要跑呢,挑几个石头把墙一围结实,子弹就打不透了。

老七他叔说,我还有炮弹呢。

爷爷说,我晓得,你们没有炮。

老七他叔说,真是好眼力,大家都说你聪明盖过全镇,依我看,你这样不顾生死地捡石头垒房子,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爷爷说,石头满山都是,大家都可以去捡嘛!

说了一会儿话,老七他叔就回头走了。

爷爷将石头挑回家,卸下来,又往山上走,顺路他看了看,半条街上,只剩下昨夜和他睡觉的那个女人没有逃走。

爷爷敲开门,劝那女人也出去避一避。女人以为爷爷反悔了,不再来陪她,便坚决不走,还说夜晚他若不来,她就去他那里。

爷爷清楚地告诉她,她若不走,肯定活不过今天。女人以为爷爷想杀她,惹得爷爷生起气来。

爷爷说,我连畜生中只要是母的就不宰杀,何况是陪我睡觉的女人,你太不知好歹了。

说完,爷爷不再理那个女人。

父亲和爷爷在空无一人的小街上来来回回地跑了一上午。中午时分,有人来给守在街口的那一班当兵的送馒头。

父亲看见雪白的馒头就不想走了。

爷爷便上去找他们要两个。当兵的开始不肯给,爷爷说,那我就找二大爷要去。

当兵的犹豫一下后,还是给了。

爷爷和父亲坐在后山上吃馒头时,看见树林里有个人影晃了一下。爷爷叫父亲坐着别动,自己进了树林。

他刚进去,就被人用枪顶住了后背。

爷爷头也不回地说,我要见伍司令。

伍司令就是大毛他叔。

爷爷继续往树林深处走,后来就看见大毛和他叔以及几个挎手枪的人坐在一块岩石上。

爷爷上去说,伍司令,街上只剩下一个女人,误不了你们的事,你别杀她。

大毛他叔说,我们的事还没动手呢!

爷爷说,别瞒我,你们还是放了那个女人吧!

大毛他叔说,都说你是智多星,你说我瞒你什么了?

爷爷说,我是瞎猜,镇上的人逃跑是你用的计,他们一走,屋里都空了,你就可以把墙上的洞一直打到金家屋里去。

大毛他叔愣了愣说,你真行,什么都一眼看清楚。

爷爷说,只有那个女人碍着你们的计划。

大毛他叔说,是的,我们只好把她杀了,这是天意。若是你早一个时辰晓得这些情况,我也要杀你。

爷爷说,所以我不敢早来,现在来我就不怕,因为你们已将金家老小都捉到手了。

大毛他叔从怀里掏出一只表,看了看说,还差十分钟。

爷爷在石头上坐下来,石头上有一堆烧鸡,他问也不问,撕下一只鸡腿就吃起来。

大毛他叔说,你挑石头干什么,我们都看着你一上午,像是鬼逼着似的,一会儿也没有歇。

爷爷说,挡水呢,我怕再次发洪水,将我那小屋冲垮了。

大毛他叔说,你糊弄鬼去,哪有用石头挡水的,钉几根木桩,放几捆稻草,比用石头强一百倍。

爷爷说,有些事预料不到,譬如你大白天穿墙打洞去劫金家老小,老七他叔怎么也没想到,他人多枪多,还以为你只敢趁黑放几下冷枪呢!

大毛他叔说,一点不错,谁能料到金伍两家竟会因一只南瓜而动枪兵呢!

爷爷说,所以,有时石头挡水不一定比不上稻草。

大毛他叔说,可我还是不相信你的话。

正在这时,紧挨着金家的一户人家的烟囱里冒出了一股浓烟。正是做中午饭的时间,若在平日一点也不奇怪,今日,一条街的人都跑光了,这柱烟就显得孤单而引人注目。

大毛他叔一甩手说,好,成功了。

他抓起石头上的一瓶酒,一口气灌进半瓶。

爷爷说,该放了那个女人吧!

大毛他叔说,说实话,我还真不晓得她的死活呢!

他唤了一个手下,让去打听一下。

半个时辰后,手下回来说那女人不听话,想叫喊,只好杀了灭口。

大毛他叔说,这女人真蠢,你别可惜。

爷爷说,说好了今夜陪她睡的。

大毛他叔说,你生气了?

爷爷说,哪有那么多的气,为别人的事生气最划不来。

大毛他叔指挥手下朝炮楼开了几枪,等炮楼上用机枪还击时,他们已撤到后山那边去了。

爷爷记起那石头上还有半瓶酒,待枪声停了后,又返回去找。一进树林就闻到一股酒气,走近石头,才看见酒瓶被子弹打碎了。烧鸡还在,他捡起一块咬了一下,觉得有几颗硬物硌牙,吐出来一看,鸡肉上面尽是碎玻璃。

爷爷走出树林时,有一个人蹲在父亲身边,用力拖他。父亲双手死死抓住一根葛藤。

爷爷喝了一声,猛扑过去。

那人慌忙退了几步,说,别误会,我们司令想请你去当参谋长,让我先来接你儿子。

爷爷说,我什么都可以干,就是不落草为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