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这天晚上没有月亮,只有云缝里隐现着两颗卑微的星星。
这时候,习文自然已洗过澡回家了。
山谷就像赵老师家那只从没见过油的锅,酽黑酽黑没有一点反光。我知道,在这样的黑夜里,西河镇里有不少人正在干着坏事,但我浑然不觉身边已有凶险在即。
尽管习文早已洗完澡,流完泪,回家去了,我却想今夜不回去,趴在大石头上过一宿。西河镇只有这河边的大石头是干净的。我怕看见镇内许许多多的秽物。
西河镇南北长,东西窄,被两边的山一挤,又瘦又长,像赵老师躺在那儿。白天里,这儿的山梁轻轻起伏,青青蜿蜒,山腰上要黄黄得灿亮,要红红得富贵,要白白得洁净,要不黄不红不白的颜色也有。有时,只要一眨眼,半山就缠上薄薄的白雾,如同习文和衣在西河里洗澡,浑身似透明不透明,撩人得很。
天亮后,西河也会流得十分遥远,小水微澜,不需负荷,只把几片落叶、几瓣野花浪漫地搂着,弯一弯,扭一扭,从看不见的地方流来,流向看不见的地方。
镇子四周,零零落落地挺立着一些到老也不肯结果的梨树和苹果树,它们的花,却依然开得斑斓夺目,光彩照人。白漠漠的沙滩旁,有一带绿油油的稻田,白沙绿田之间作为阻隔的是我夜夜踱过的河堤。露水润在上面,滑溜溜的,时常让我不忍动步,以为踩着了赵老师手臂上暴露的青筋。
西河镇的白天还是有很多美景的,连瘦羊老牛也会唱几声悠长的曲调。
眼下是黑夜,西河镇像一只没封盖的棺材。风顺着河床阴森呼号着,忽高忽低,忽轻忽重,忽飘忽滞,偶尔风声打了一结,便有凄厉的尖啸横在河中央,作为一道堤坝,想阻拦又无力阻拦。随着风结的消失,河床就会滚动着石头一样沉重的呻吟。如果在严冬,这呻吟会密密地穿透一个人的灵魂,让他终日难以安宁,唯恐自己在哪一刻里变成了任谁都可食可餐的冰棍。
眼下正值九月,盛夏刚开始消退,水稻的酽香,不时弥漫到河里,被风无情地吞没。
西河镇内,灯盏在一只只消失,灯光在一点点暗淡,如同行将死去的老人,在一丝丝地合上昏黄的眼睛。
一只狗忽然吠叫起来。
一只烟囱忽然冒出一串火星。
一只手电筒的光柱忽然刺向天空。
一个干部忽然大声教训着谁。
一支笛子响了半句忽然又无声无息。
日后,我记起这个恐怖之夜,我想象赵老师死后那副惨状,不由得不琢磨爷爷的话。
爷爷说,你不该将西河镇想成棺材和死人,所以,这是凶兆。
此刻,爷爷开始很凶地喊我了。
爷爷喊道,你那个野种,死到哪里去了哟!
“哟”字拖得很长很亮。爷爷唤我的声音是镇里一绝。这是他在儿子、儿媳妇暴死之后,含辛茹苦练就的。其实,他喊的那些话离远了根本听不清,我是从“哟”字反推回去的。他唤我时总是这样开头。
喊过几遍,爷爷开始累了,不那么凶,换了温和的调子。
爷爷喊道,学文,回家睡觉了哟!
每到这里,无论我在忙什么都会答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