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记忆中很长时间没有这样痛快了。穿了一冬的棉衣外面是油腻,里面是泥垢,就差没长虱子了。听过路的干部说,延安的干部冬天身上生虱子,天气好的时候,中央领导同大伙一样,坐在院子外面晒太阳捉虱子。这种事情王凌霄没有亲眼见过,想想都起鸡皮疙瘩。

一泓泉水清澈透明,掬在手上,就像捧着一颗太阳。阳光在手心里晃动、破碎,从指缝里溢出,就变成了一串珍珠,滚落在平坦柔软的小腹上再泼洒到洁白的大腿上。那种感觉痒酥酥的,像一只轻柔的手指滑过,让人有一种异样的迷醉。

女孩子们钻进水里之后,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贴身的内衣脱了下来,充当毛巾,嬉闹追逐的时候,把内衣挡在隐秘处,自欺欺人地掩盖着自己的青春。女孩子们是快乐的,在长期的艰苦岁月里,她们穿着劣质的粗布军衣,宽大而样式单一,鼓鼓囊囊的,安全感多是来自于丑陋。但是,女孩子们又是爱美的,也许在多数时间里她们不知道自己是爱美的,也不知道自己是美的。一旦给她们机会,解除那身盔甲似的外壳,她们就像发现了另外一个世界那样发现了自己。她们**裸地把自己隐蔽在透明的泉水里,互相打量着,低头审视着,她们惊慌了,她们被自己的美丽弄得疑神疑鬼。为了证实这不是幻觉,她们还没心没肺地发起战争,你推我一下,我泼你一把。青草一样新鲜的女孩子在清莹的温泉水中,在茂密的山林里,头上顶着明媚的阳光,就像营造了一个人间仙境。她们都有些晕眩了,都有些忘乎所以了。

王凌霄没有完全**,她不习惯在这些女孩子面前赤身**。尽管青春并没有离她远去,但是在感觉上,她觉得她和她们不是一代人,她是一个老同志。跟罗雨和晋薪那样的女孩子在一起,她仍然得保持老大姐的风度。

这泓泉水是从天茱山主峰渗出来的,可是山上怎么会有水呢?她记得他曾经说过,山有多高,水有多高。说这话的时候,他仰着下巴,看着翠绿的青山和山顶上那一轮旋转的烈日,那答案像是从天上得来的。

自从参加革命之后,能够无拘无束地放心大胆地洗澡,这是第二次。第一次就是在川陕旺苍红四军驻地的那座山上,那一次是他们分手两个多月后的重逢。他告诉她,他是在通县的总部学习,后来她知道他是悄悄地返回他的家乡为部队筹集物资去了,回到陆安州当了两个月的老板。他给她带来了洋胰子和香水,还有一身旗袍和一些保护皮肤用的蛤蜊油。她惊喜地说他,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红军干部,居然还有这样浪漫的儿女情长。他严肃地说,这是必须的。革命不仅仅是硝烟战火,革命的目的就是要让我们的女人们更加滋润更加漂亮。他说,残酷的战争破坏了很多美好的东西,孩子们失去了读书的机会,老人们提心吊胆,女人们蓬头垢面,这些都是违背人道的。可是,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他说,为了子孙后代,我们这些人必须作出牺牲。如果我们不能美好,那就让我们为美好而战斗吧!

路是川陕山间的碎石小路。他后来让他的警卫排长带队到山下等他,然后把她抱上马背,驮着她冲上了对面的山冈。马蹄踏在碎石路面上,发出清脆的嗒嗒声。她坐在他的胸前,几乎能够听到他胸膛里发出的隆隆的声音。那时候她觉得一切不复存在,蓝天,丽日,白云,青山,绿水……幸福的热浪从他的胸腔里发出,透过两个人的粗布军装,带着他的体温,烘烤着她的后背。她根本就没有察觉,她是在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大汗淋漓。那天真是个热天,南方山林骄阳似火,心里也燃着一盆火。

后来他们就看见了那条山沟里的小河,就像天茱山上这泓温泉一样深藏在大山的褶皱里,淙淙流淌。她很奇怪,在这高出平地几百公尺的山峦里,怎么会有小河?他仰脸沉思了一会儿就告诉她,山有多高,水有多高。

她说真想跳到河里洗个澡,身上都长壳了。

他扭过脸来看着她,一本正经地说,为什么不呢?

她吃了一惊,就在这儿,光天化日之下?

他说,这儿有什么不好呢?光天化日之下怕什么?又不是当强盗!

她咯咯地笑了说,你真敢想,一个红军女干部,你让我在大白天里在山里脱衣服,简直,简直……她笑得有点喘不过气了。

他说,简直什么?红军女干部也是人啊,三个月不能放开手脚洗个澡,就靠一条毛巾偷偷摸摸地擦,我无论是作为首长还是作为你的未婚爱人,都深感惭愧,更感到心疼。我要是你,我就跳下去,痛痛快快地洗个澡。

她说,你不是开玩笑吧?

他说,我什么时候开过这种玩笑?

她说,可是……

他说,你说你想不想吧?

她说,当然,罗曼蒂克,当然想。

他说,不是罗曼蒂克的问题,是起码的卫生。既然你想,又能做到,何乐而不为啊?来吧我的小红豆,我这个师政委亲自给我未来的新娘子警戒。

她说,你当真啦?

他走到白马的身边,从褡裢里把新带来的洋胰子和毛巾取出来递给她,牵着马向路口走去。走到一个便于观察的位置上,回过头来向她挥了挥手,然后将巴掌用力向下一砍说,在你能做的时候,做你想做的事情!

她接过东西,看了看他的背影,仍在犹豫。

他说,这也是革命的一部分。将来革命成功了,一定要让女人们都能痛痛快快地洗澡,就在光天化日下洗澡,还要在大河大海里洗澡。革命,不能老是一身汗臭,不能老是浑身腥臊。

她被他的话感染了,终于开始解衣服了,起初还有点犹豫,解衣服的过程中,她不时地向他的背影瞥一眼。他纹丝不动,就像一座雕像,肩膀上扛着热烈的阳光。她没有全脱,而是留了背心和**。在川陕根据地,像她这样能够穿上背心和**的女红军,极其少数,多数女红军都是上勒布条下兜长裤,她的特殊待遇得益于他经常到根据地以外活动。过去她对这些不在意,但是在红军队伍时间呆长了,她就越来越感觉出来了,他对她的爱,表面看来不显山不露水,可那却是深入到骨髓爱到肺腑的。他的爱是大爱,是一种宽阔的爱,但又往往爱到你心里那个最隐秘的地方,那片最需要阳光的地方。

第一次在山里用河水沐浴,这是她过去没有体验过的,有点惊慌,有点好奇,还有点笨手笨脚。刚刚溜到水里,顿时打了一个激灵,她惊叫了一声,赶紧蹲下。他依然坚如磐石,头也不回地说,别怕,这里没有毒蛇猛兽。

后来她就适应了,清清的水,温温的水,亮亮的水。她像一条欢快的鱼儿,在水中自由翱翔,那份清爽的快乐,是很难用语言表达的。当然,那时候还年轻,还单纯,对于革命和爱情,都有着纯真的憧憬。在经过了十多分钟的适应之后,她甚至产生一种冲动,她想把他也喊到水里,她渴望他拥抱她,跟她一起享受那清澈的泉水。可是他没有动,他牵着他的白马在远处的路口,充当天使的护卫者。直到后来她上了岸,脱下内衣,换好了外面的干衣服,他才牵着马慢慢地走了过来,看着她用新毛巾擦拭头发。

他的眼神骤然一亮,就像一束强烈的阳光,照射在她兴奋的、红润的脸庞和头发上。离开那个地方,骑在马背上,他对她说,你知道你什么时候最好看吗?就是刚才,就是你伸开双臂把头发向后拢起的时候。

七年后浸润在天茱山这泓泉水里,王凌霄终于明白了他的赞美。事实上在离开他的日子里,在那些思念和悔恨交织、愁肠寸断的日子里,在有条件的地方,她曾经数次对着镜子或者河水,重复那个动作。是的,镜子或者河水里的她,双臂伸张,上体后倾,这样她丰满的前胸就更加突出。浴后的脸庞健康红晕,阳光勾勒出从额头到鼻梁再到嘴唇的轮廓,圆润饱满。

原来他欣赏的是一幅美人出浴图啊,难怪那一瞬间他的眼睛那样明亮!

她想,如果那时候他也下水,或者把她抱上岸去,往林子里一放,她会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献给他。可是他没有这样做,他处处都表现出正人君子的风度,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从她认识他到分手,他连吻都没吻她一下。他说,一切都按规矩来,一切都等到结婚以后或者革命成功以后。

可是,他没有等到结婚,也没有等到革命成功。

也许,这一切都是那个叫乔乔的女孩子引起的。可是怎么能怪罪乔乔呢?她不相信他会爱上乔乔,乔乔和他不应该是那种关系。但是,今天的理智不等于昨天的看法。在七年前那个萧瑟的秋天,她不是这么看的。

那一次,他又神秘离开川陕一个月,又回到陆安州“做买卖”去了。他返回川陕之后,她得到通知,去他的部队看他,结果她震惊地发现,他的身边多了一个乔乔。乔乔穿着簇新的、得体的军装,腰间别着一把精巧的手枪。他落落大方地向她介绍说,祖母已经去世了,他兑现诺言,把乔乔接来参加红军了。她感到有一种异样的东西把她的心扯了一下,向乔乔伸出手说,欢迎欢迎!这下我们的队伍就更强大了——连她自己都闹不明白,她怎么会说出这种高调来。

乔乔已经完全是个大姑娘了,高挑个儿,脸蛋健康红润,青春气息勃发。乔乔说,凌霄姐,真想你们啊,想死了!

王凌霄拉着乔乔的手坐下来问长问短,两姐妹似乎有说不完的话。问到乔乔分到哪一部分的时候,乔乔没有马上回答,只是拿眼看了看他。他说,乔乔暂时留在我身边,当秘书。

她顿时就愣住了。其实她也没有搞清楚红军的师政委是多大级别的首长,但是她知道红军的师政委是没有资格配秘书的。居然……他居然把乔乔接来给他当秘书!她真的有种不祥的预感。

很快她又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他不仅有乔乔当“秘书”,还有一个年轻的助理不离身边,助理叫什么名字她一直没有搞清楚,只听别人背地里喊他“草上飞”。据说此人出身黄埔军校特别班,是地下组织安排在国军内部的特别人员,在江西反“围剿”的时候,暴露了身份,率领精干小分队回到红军队伍。草上飞那时候也是二十来岁,中等身材,形象英俊,举手投足焕发着勃勃英气,同普通的红军战士在一起,老远就能看见他与众不同的身姿。

草上飞的出现,使王凌霄又多了一层疑惑。因为他的待遇,他行踪不定的行为,以及他身边不同寻常的人物,明显区别于其他的红军指挥员。这样她就找到了安慰自己的理由——他之所以与众不同,是因为他可能负有特殊使命。

但是,她还是不能接受他和乔乔单独在一起,尤其是他们在一起的时候那种神秘的气氛。

在此后的日子里,他们的关系就出现了微妙的变化。他们原定在当年的十月结婚,以纪念苏联十月革命。然而,王凌霄几次提出,要调到他所在的师里工作,都被他婉言谢绝了。他说别说还没有结婚,就是结婚了也不一定要住在一起。现在还是战争中,我们不能只考虑个人家庭。

自从反田颂尧六路围攻胜利之后,川陕根据地有一段相当长的稳定时间,部队的主要任务是学习和生产。王凌霄所在的军部离他的师部隔着一个山梁,大约有十五六里的路程。有一天王凌霄到他那里,房东告诉她,首长正在写东西,不经允许不得入内。她心里极不舒坦,房东认识她,以前她来,房东都是客客气气的。

这是怎么啦?这就是说,这是特意交代的,她进门要提前通报。想到这一层,她就耍开了小心眼儿,二话没说,硬往里闯。二道门的警卫员跟上来阻拦,没有挡住,她径直闯进了他的房间。结果她发现了她最不想看到、也最担心看到的一幕——他和乔乔头挨着头——简直是耳鬓厮磨啊!猝不及防见她进来,二人慌忙分开,乔乔手忙脚乱地把什么东西往文件包里塞,他却一脸愠怒,厉声质问,为什么不经允许就闯进来了?

泪水,在那一瞬间涌上了她的眼眶,她狠狠地盯着他,一言不发,终于一扭头,摔门而去——那一去,也就拉开了悲剧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