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在短短的几个月内,方明珠感觉就像过了几十年,甚至恍如隔世。自从江淮保安团到桃花坞闹了一场,方索瓦回来,父亲去世之后,她的生活和感情就被翻了个底儿朝天。父亲临死时喊出的那一嗓子,让她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她简直不敢相信那是父亲的声音。她想父亲一定是受了太大的刺激,也许是二哥利用父亲最后神志昏迷,向父亲灌输了可怕的思想。但是,那句话确确实实是从父亲的口中说出的,自从有了那句话,一下子就把她推向了一个不能自拔的尴尬地步。二哥不仅当了汉奸,而且把她也拖了过去,居然向鬼子建议,让她出面当桃花坞的模范区长。她不知道二哥到底想干什么。
方索瓦跟她明明白白地说,这是父亲的意愿,父亲要保住桃花坞的一方安宁,要保住方家的家业,那种虎去狼来任人宰割的日子再也不能忍受了。二哥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这是个弱肉强食的社会,你要想在这个世界上立于不败之地,你得首先成为一个能够决定别人的命运而不是让别人来决定你的命运的人,成为一个有力量的人。你既要心狠手辣,又要舍得付出代价。做任何事情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做事越大,付出的代价就越大。
这些话方明珠不是很明白,但是她宁肯相信二哥是有道理的。现在父亲走了,她的天就塌下来了,幸好二哥及时地回来了,把这块塌下一半的天给她撑了起来。二哥动员她当模范区的区长,对她说,要干就像样地干,就朝大里干。只有这样,才能取得日本人的信任,才能弄来武器。明珠你想想,一下子就给了二百条好枪,而且还要补充。桃花坞如果早有这二百条好枪,江淮保安团敢来吗?土匪敢来吗?连军阀政府和国民党的军队,到桃花坞来他都得掂量掂量。
方明珠说,可是我们也不能当汉奸啊!
方索瓦说,自从有了父亲那一句遗言,我们兄妹的汉奸算是当定了,既然当了,就当个轰轰烈烈吧。咱家当汉奸也不是从你我开始的,陆安州最先挂法国旗的就是我们方家。再说,无非就是个骂名,以我们的骂名换来桃花坞的安定、繁荣,换来自己的武装,这也是对老百姓的负责。
方明珠真的有些糊涂了。要说二哥的想法没道理,恐怕不全是。要说二哥说的全是理,也不全是。那几天她死乞白赖地把三个同学都留住了,天天在后花园里评判商讨。罗雨的态度很坚决,说明珠你不能跟你二哥走,当汉奸是没有好下场的。宋诗芩不表态,宋诗芩说我只想搞我的学问,我不关心政治,也不关心国家。这个国家既然乱得连学都上不成,我还是回杭州,然后出国去。
出人意料的是,翟维新却对方索瓦的行为表示理解。翟维新对方明珠说,你二哥说得有一定的道理。国家已经这个样子了,我们还能怎么样?大丈夫能屈能伸,委曲求全也是生存之道。落个汉奸骂名怕什么?就像你二哥说的,做事越大,付出的代价就越大。当初汉高祖刘邦斩蛇起义,为争王位同项羽对峙在荥阳城外,项羽把刘邦的父亲擒到阵前,扬言要把刘邦老父煮熟吃了。项羽以为这下就把刘邦击垮了,岂料刘邦谈笑风生地要项羽分他一杯羹。你想想他成了多大的事?做成这种大事的先决条件不就是忍辱负重吗?
翟维新的话给了方明珠不少安慰。其实,方明珠现在最渴望的就是这样的安慰。方明珠说,那照你这样说,我二哥好像还有野心打天下呢。
翟维新说,那倒不一定。但你二哥确实不是凡人,这个人一看就是成大事的。
方明珠终于动摇了,考虑接受桃花坞模范区区长的职务。在最后决定之前,她把她的三个同学邀在一起说,我想了很久,当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做什么。既然我们都是学生,我们当什么也不会危害老百姓。我现在连我二哥都不相信了,我就只有你们这三个同学了,可以说相依为命。你们说我当,我就当。你们说不当,我们就一起远走高飞。
翟维新说,你刚才说的,当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做什么。这句话说得非常好,这句话就显示了你是可以当区长的。走?往哪儿走?走到哪儿都是乱世。我看还不如留在桃花坞。倘若真的像你二哥说的,能办教育,能办医院,能够用德先生和赛先生的精神在这个乱世治理出一块小小的文明静园,还真是功德之举呢。我同意你当,我也会帮助你。
宋诗芩撇撇嘴角,表现出一副超然世外的样子说,你当不当关我嘛事?既然不关我嘛事,我为什么要反对?我也同意,只不过我走的时候你别拦我就行了。
剩下罗雨。罗雨说,明珠你怎么一点脑子没有?汉奸是千万不能当的,当了汉奸,千夫所指,多么可耻啊!
方明珠说,我不是当汉奸,我只是想为桃花坞的老百姓,为我的家园做点事。
罗雨说,这个区长你还真的要当?
方明珠说,我父亲临死的时候说的那句话,你们也都听到了。覆水难收,何况父命,更难违了。
罗雨说,那好,你们当你们的汉奸,我要同你们彻底决裂。
罗雨说到做到,当天夜里,她让方明珠派人把她送到梅山,说是找路回长沙。后来才听说,她去了天茱山游击支队。
方明珠终于体会出她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了。桃花坞现在真的像日本人的天下了,学校、医院门前挂着日本国太阳旗,商店里摆了大量的日本货,药店里卖起了日本膏药,区公所的大喇叭里响着日本歌,孩子的手里拿着日本玩具,几家富绅的家里,甚至还挂上了天皇的照片,餐桌上出现了日本料理和清酒。
区公所门前白天有“皇协”职员值班,这些人都是桃花坞的头面人物,几乎家家都有一份小实业,要么是渔场,要么是药房,也有开赌馆卖烟土的。他们并不是冲着日本人的每月二十块大洋的薪水来的,他们珍惜这举国皆乱唯此安宁的局面。他们经历了太多的兵荒马乱,日本人打进来了,他们却偏安一隅相安无事,甚至还能占上日本人的便宜,实在难得。
方明珠的区长就这样不以她的意志为转移地当了下来。颇令她安慰的是,除了罗雨绝情离开,她的另外两个同学翟维新和宋诗芩并没有弃她而去。翟维新心甘情愿地留在桃花坞当了医院的院长,松冈大佐特地从日军江淮派遣军医院里要来三名军医和两名女护士,并搞来一些器械药品。桃花坞医院实际上是整个陆安州唯一的拥有日式设备的医院。
宋诗芩没走是因为东南战事紧张,回故乡无法成行,但她拒绝当教师,也在医院当医生。学以致用,当医生治病救人,无所谓汉奸不汉奸的。但是后来有日本伤兵和病号住了进来,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方明珠的区长是个名誉区长,就像是摆在外面供人参观的花瓶。为了增强日本化,方索瓦还让医院里的日本护士给方明珠示范日本礼仪。方明珠内心极其厌恶,却又只能硬着头皮模仿,在不知不觉中多了一些点头哈腰,这样就使得这个模范区更加模范了。
不久,松冈大佐就组织陆安州的“皇协军”军官和“皇协职员”分期分批地来到桃花坞,参观“亲善怀柔”的成果。参观的队伍从小码头下船,立即受到手持太阳旗的桃花坞“良民”乱糟糟的欢迎。
夏侯舒城也来了。夏侯舒城穿着雪白的西服,系着紫色领带,头戴白色礼帽,眼戴黑色眼镜,手拄文明棍。夏侯舒城同方明珠见面的时候,很注意地看了这个身着日式西服短裙的中国女孩,旁边的人能够感受到他们的互相礼貌中隐含着互相看不起。
夏侯舒城向方明珠掀掀礼帽说,很好,很好。
方明珠向夏侯舒城鞠了一躬,表情呆滞,什么话也没有说。
每次接待来访的汉奸,方明珠的心里就别扭得慌,强作欢颜,有问必答。参观的内容包括街道的卫生,学校和医院工作情况,对桃花坞居民访问,了解居民对于建设“王道乐土”的认识。
当然,这些都不是主要的,最重要的一项内容是到方蕴初的墓地瞻仰这位杰出的大汉奸。墓地右侧那块镌刻着松冈手书挽联的石碑尤其引人注目。
但是没过多久,方氏兄妹就发现了一个重大的问题。每次参观之后,墓顶和石碑上都会留下许多污垢,有痰块,有臭袜子,有烂裤头,有死鱼烂虾,有一次甚至还发现了用牛皮纸包着的粪便。
方索瓦恼羞成怒,带着这包粪便进城向松冈告状。
松冈把原信叫来,原信说,不用问,这种事情只能是“皇协军”军官干的,这也说明了“皇协军”的军官中有人敌视“皇军”的“王道乐土”。
松冈说,原信君,说话要有凭据。
原信说,“皇协军”二团的“亲善员”反映,那个常相知经常咒骂“皇军”,也咒骂方先生,说早晚要扒掉方先生的祖坟。
方索瓦说,对于中国人来说,最大的惩罚莫过于挖掘祖坟,虽然还没有到挖我祖坟的地步,可是在家父的墓顶上抹大粪,实在是对我的极大侮辱。为此,我要调查,请太君为我做主。
松冈说,看来“皇协军”是有问题,可是现在必须稳定。陆安州的“皇协军”一乱,“皇军”的战略行动就要受到影响。
方索瓦显然胸有成竹,对松冈说,要想紧密地控制“皇协军”,我倒是有个主意。然后便一五一十地献了一计,听得松冈连连点头说,好主意好主意。
松冈向原信布置这件事情的时候,原信却不认为这是个好办法,说是把“皇协军”军官家属集中起来,容易出问题,要么为集中叛逃提供方便,要么为抗日武装借刀杀人提供方便。
但松冈根本听不进去原信的意见,松冈说,原信君,你对中国人太缺乏了解了,他们既没有你想得那么聪明,也没有你想得那么勇敢。
半个月后,“皇协军”的军官便得到一个消息,原信通知说,为了免除他们的后顾之忧,确保他们家人的安全,“皇军”已经派人到鲁南、淮北各地,陆续把“皇协军”一师军官的家眷接到了桃花坞,由日军的一个小队和方索瓦的自卫团保护起来。团以上军官的家眷基本上到齐了,一共三十六口。
消息传来,住在东校场的“皇协军”师部一片哗然,军官们纷纷质问这是什么意思?
宫临济去找松冈讨个公道,却被松冈抑扬顿挫地开导了一通。松冈说,你们协助“皇军”建立“大东亚共荣”事业,“皇军”当然要保护你们亲人的安全。
宫临济说,事实恐怕不是这样的,我听说是方索瓦在他父亲的坟头发现了大粪,迁怒于我部,出此毒计害我弟兄。
松冈不高兴了,说,宫君此言欠妥啊,保护贵军家眷乃是“皇军”的美意,与方索瓦何干?再说,“皇军”做事向来深思熟虑,我一个堂堂的“皇军”大佐,岂能受方索瓦左右?
宫临济这次真是气昏了头,愤愤地说,太君此举,是不是不放心“皇协军”弟兄,把我们的家人押作人质啊?
松冈更不高兴了,并且站了起来,目光敏锐地盯着宫临济看了很长时间,直盯得宫临济两眼发黑。松冈说,宫君此话更没有道理,完全辜负了“皇军”的美意。既然你认为“皇军”保护贵部家眷是扣押人质,我倒是要问问,难道你们害怕作为“皇军”的人质吗?你们中国有句老话,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怕什么?
宫临济顿时一身冷汗,话都说不利索了,结结巴巴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没有别的意思。
松冈一挥手说,没有别的意思就好,没有别的意思就没有必要害怕,就算是人质,由“皇军”保护,也是安全的,你说是不是啊?
宫临济点头如捣蒜,连连说,是的是的,有“皇军”保护,我们弟兄放心。怕就怕误会。
松冈说,回去,告诉你的部队,忠诚于“皇军”,是没有危险的。危险来自于对“皇军”的不忠。
宫临济是带着一肚皮气来到松冈司令部的,然后又带着一肚皮恐怖回到“皇协军”师部。把松冈的话跟几个团级军官说了,马甫金等人立即破口大骂,骂松冈老鬼子险恶,骂松冈听信方索瓦的挑唆,骂方索瓦死有余辜。往他父亲坟头抹大粪是好的,早晚得把老汉奸的坟头炸平了。活人生剐,死人鞭尸。
但是不久,这些人的骂声就消失了。
桃花坞原方氏航运公司的三幢员工宿舍被改造成若干间窗明几净的客房,外面砌了灰砖围墙,里面隔了十几个小院。方索瓦和董矸石派人秘密接来的“皇协军”一师军官眷属,三十多口就在这里落户。
宫临济和常相知等人最初对此恨之入骨,但是,自从陆安州“亲善政府”成立之后,松冈给这些军官颁布了休假制度,每十天团以上军官可以轮流到桃花坞休假,住一个晚上,吃早晚两餐饭。军官们来到这里才发现,这个小小的军官眷属区,修缮一新,庭院整洁,房前院后姹紫嫣红,各家一个小院曲径通幽,委实是个修身养性的地方。松冈亲自为这个眷属区取了个意味深长的名字:归园。
从桃花坞往陆安州,每天都有一艘小汽轮,负责采购各种生活用品,家眷们如果想出去转转,还有方索瓦的自卫团提供保护。军官轮流休假一遭,几世同堂,天伦之乐,娇妻幼子,良宵恨短。家眷们也都很满足,每家每户配有佣人,可以临时摆摆阔佬阔太太的威风,而这些是过去岁月里很难得到的殊荣。
几个回合下来,“皇协军”的军官们再也不骂方索瓦了,并且觉得松冈这老鬼子还真会办事。这些长年颠沛流离的军人,土的居多,洋的少数,东拼西打,居无定所,过去的日子仅仅比土匪稍微稳定一些而已。没想到到陆安州来当“皇协军”,居然有机会常与家人团聚了。军官们渐渐地就打消了顾虑,琢磨这大约就是日本军队和中国军队的不同,十天一次的“休假”也就心安理得地享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