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一二五团一营因为欠饷,三十名士兵大闹营部,把营长唐云岐蒙起脑袋揍了一顿,还差点儿火并了。等唐春秋赶到现场,唐云岐已是鼻青脸肿,见了团长,只流泪不说话。唐春秋雷霆震怒,喝令将闹事的兵们捆起来查处,唐云岐却连连摆手说算了算了,别把事情越闹越大。
唐春秋冷静下来一想,捆起来也的确不是办法,老话说法不责众。再说欠饷也确实存在,兵们背井离乡当兵打仗,衣衫褴褛粗茶淡饭,多数人连鞋子都是草编的,连每月三块大洋的军饷都拿不到手,也难怪有怨气。自从到了天茱山,军部要求各部队就地筹饷,可是筹起来比登天还难。兵荒马乱的,你根本就找不到政府。就拿安丰县来说,全面抗战爆发之前,同时存在过四个县长,一个是原先北洋政府委派的,到了民国二十五年还说自己没有接到撤状,还是正宗的县长;一个是桂系委任的,原先是桂军的一个团副,桂军撤离了把他撇下了,他还带着税务科长、财政科长、教育科长一干人等忙乎着征捐收税;一个是共产党委派的,也有自己的一套体系;还有一个是国民政府委派的,衙门倒是设在县公署里,各类官员也是五脏俱全,但这个政府的基本职能就是向老百姓要钱,要来的钱自产自销,没见向上面交了多少。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日军打来之前,这四个县长还曾经联署办公,主要是商量增收战争费用和分配这些经费。有这样的官场结构,老百姓又焉能不水深火热?打起仗来焉能不一哄而散?
现在,这些县长大老爷们是很难见到了,共产党的县长办共产党的事,天茱山抗日游击支队没有饿死,说明共产党的县长没有闲着;国民政府委派的县长偶尔也露上一面,但不是来交纳军饷的,而是手背向下,向一二五团哭穷要办公经费的。要么就是告状,要派军队剿匪。据说过去江淮土匪也给安丰县委派了一个“县长”,算上这个“县长”,安丰县就曾经在同一时期存在过五个县长。土匪委任的“县长”当然不会直接找老百姓要钱,而是通过国民政府的县长要“保护费”。不给,那好,土匪是干什么的?绑票,撕票。据说,在安丰县所有的县长当中,土匪的“县长”最威风,说话最灵。
关于军饷,据说是一二五团的老问题,再往大里说,也是国军的老问题。
当天晚上,唐春秋秉烛夜读,翻开兵书,没想到一句话扑面而来:无计之计,只有一避。他烦躁地把书扔到铺上,骂了一句,真他娘的活见鬼了。
过了好半天唐春秋的心绪才渐渐平息下来。痛定思痛还是痛,浑身的不舒服,来到院中,披衣独坐。这是江淮之间的山区,隆冬时节,夜寒袭人。一二五团驻地是砖瓦场的民房,兵荒马乱的,没有人再动心思修楼盖房,场主已经远走他乡,只剩下一个荒芜的院落。除了团部在山坡上有几间瓦房,营连以下散布在山根处数十幢草房里,有的甚至是用草木临时搭建的窝棚。
从团部向西,是团直山炮连驻扎的双河集。陆安州一战,这个连队四门炮丢了两门,十挺轻重机枪损失过半,兵员从一百二十人锐减至六十七人。是部队战斗不力吗?是的,从现象上看是这样的,兵无斗志,畏敌如虎,一触即溃,溃不成军。可是,唐春秋觉得,问题不是那么简单的。从历史上看,中国的士兵是骁勇善战的,“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裹尸马革英雄事,纵死终令汗竹香”……这些千古流芳的名言名句,不都是中国军人义无反顾的壮举写就的军魂之花吗?可是如今怎么啦?一个弹丸岛国,居然就把泱泱中华打得七零八落屁滚尿流,简直岂有此理!这一切到底都是怎么回事?
实在是想不明白了,索性叫上护兵,登上马靴,巡查防务。
在炮连的一号哨位上,唐春秋让带岗的排长把当班的六个哨兵集合起来。兵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这一天他们的团座内心经历着一次又一次的激**,生怕自己做错了什么,半夜三更让团长亲自捉住,又要招致鞭笞或者饿饭的惩罚。
当唐春秋面无表情地踱到队列前面的时候,一个士兵的膝盖竟然抖了起来。唐春秋奇怪地问,你抖什么?那个兵更慌了,因此也抖得更厉害了,结结巴巴地说,一营闹饷、那阵子,我就是、就是、就是在边上、看看,什么、也没说,长官、长官饶命……
唐春秋说不清是厌恶还是怜悯。他很注意地看了一下士兵们的着装,军装是破的,有一个居然穿着单裤,膝盖以下基本上**,脚上的鞋子也是破的,脚指头多数在外。
你的鞋子呢?难道就没有一双好鞋子?
报告长官,还有一双布鞋,留着打仗穿。
唐春秋扭头问带哨的排长,上个月不是每人发了一双胶鞋吗?还有军装,给他们了吗?
排长迷迷瞪瞪地看着唐春秋说,长官,我不知道,只发了一双布鞋,还有一双草鞋。
你是怎么回事?唐春秋问一个耷拉着肩,身体一个劲儿摇晃的兵。那兵竭力振作精神回答,报告长官,俺也不知道咋回事,头昏眼花,脑门发烫。
唐春秋伸手摸摸兵的脑门,对排长说,发烧了,叫卫生兵。
排长苦笑着说,长官,卫生兵的药包里啥也没有,俺们头疼脑热从来不吃药的,扛一扛,三两天就好了;扛不过去的,那就听天由命了……
唐春秋叹了一口气,半天没说话,然后又问,晚饭吃饱了吗?
兵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说话。还是那个穿着破鞋子的士兵回答,吃……吃饱了,半饱。
唐春秋的眉头皱了起来,又问,吃的是什么?
排长说,一人一碗稀饭,一个馍,一疙瘩咸萝卜。
唐春秋怔怔地看着兵们,不再问了,交代排长要加强警戒,然后就脸色阴沉地带着护兵走了。
唐春秋是朝着二营的方向走的。这天夜里,他先后巡查了二营和三营的防务,还到部队宿营的民房或窝棚里看了看。这是他就任一二五团团长第一次亲临兵舍,同时这次行动也可以看成是一二五团组建后团长首次向士兵问寒问暖。
士兵的生活状况同他在炮连见到的大体上差不多,冬季穿的是秋季服装。一身衣服没个换洗的,磨破了,磨薄了,到了夏季,仍旧是它。至于说伙食,简直五花八门,吃什么的都有,只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吃不饱,更别说吃好了。医药短缺,或者说根本没有。兵们习惯了,不少人根本就不知道,生病了还要吃药打针,吃药打针那是伤员的事;不是枪伤刀伤,凭啥给你吃药打针?
在三营二连,唐春秋看见了一个浑身浮肿、已经没有能力担负岗哨勤务的士兵,连长说这个兵已经六天没下床了,每天只能喝点稀饭。唐春秋质问连长,为什么不送到团部医疗所去?连长回答说,送了,医疗所说没有药,让抬回来自己养。
那一瞬间,唐春秋觉得真是无话可说了,他想起了那次在小蜀山防线上,彭伊枫说的话:日本当局是把士兵当作精神动物,我们的当局者则是把士兵当作肉体动物,他们的物质待遇甚至还不如有钱人家的一条狗。
唐春秋现在似乎有点明白了,为什么在陆安州保卫战中一二五团不能打仗了,就是马也要给它吃好啊!士兵都是人,你给他吃最差的伙食,还吃不饱;你给他穿最差的衣服,还衣不遮体,难以驱寒。生病了,连起码的医疗都保障不了,就让他们在寒冷的冬天,揣着半饱的肚子,穿着半裸的衣服,拖着半残的身子,踩着半双鞋子,他能打好仗吗?抵御外侮,保卫国家,这大道理他不是不懂。可是保卫国家不等于保卫朝廷,你这个朝廷一点好处都没有给他,你用绳子把他捆来,喂给他霉面烂米,发给他两双草鞋,让他扛着半天响一下的破枪,今天让他跟张三打,明天让他跟李四打,后天又让他跟王五打。你把他身上那一点年轻的力气都耗干了,日本鬼子来了,他也麻木了。
这次巡查还有一个意想不到的效果,尽管此前唐春秋也风闻队伍里各级军官克扣军饷雁过拔毛,也懂得一些,比如吃空饷。以三营为例,进入天茱山之后,因病因伤因逃亡,非战斗减员已达二十人之多,可是仍然领取全额军饷,空饷的部分就被军官私吞了。至于谁多谁少,不用别人操心,分空饷的军官自然有一套规矩,通常情况下不会乱了规矩。一旦乱了,就会出现内讧,然后自我调节,直至皆大欢喜相安无事。因为这种情况比较常见,也因为需要笼络军官感情,唐春秋平时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他没想到会严重到这种程度。有的已经不是克扣军饷的问题了,药品,服装,伙食,甚至装备,都有人贪污了拿去卖钱。卖钱何用?一是贿赂长官,争取提升或者谋取安全岗位,或者谋取更大的肥缺;二是置办家产;三是抽大烟;四是嫖妓。
在巡查过程中,当唐春秋声色俱厉地盘查饷情的时候,有几个下级军官支支吾吾地透漏,各级都有提留,团部长官得的是大头。唐春秋就没有追问下去了。
团部长官?除了他本人和一个在月亮岭战斗中携枪带人逃跑的少校政督员,就只有祝道可和林用树了。如此说来,在军饷这个问题上,他还有谁可相信的?团部长官尚且如此,你又怎么能要求部下清正廉明?既然军官们普遍贪赃枉法,你又怎么查处?谁来查处?即便查了又怎么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