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古井坊老号在陆安州城南君院街。
松冈带着宫临济等人登门造访古井坊的时候,夏侯舒城正在二楼的堂屋里面壁而坐。
楼是砖墙木板楼。天井一侧有一棵高于房顶的银杏树,枝叶繁茂,上午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落下,湿润清爽。天井下面东西两边各有一个花池,一边种着桂花,一边是栀子花。满院香味。
江淮人家的堂屋,既是家族的会客厅,又是商号或作坊的议事堂。堂屋居二楼正中,大门朝南,内廊回旋,连接东西耳房和正南的一层门楼。因为事先没有打招呼,门房见到身着便装的松冈等人,有点诧异,正要询问什么,宫临济马上说,这是松冈大佐太君,赶紧通报你家老爷。门房顿时脸色煞白,骇然不知所措。
松冈微笑着说,怎么,没见过日本人?
说话间,夏侯舒城出现在二楼阳台上,往下一看,也面露意外神色,没有说话,快步走下楼来,迎着松冈说,欢迎来鄙号视察。
松冈微微笑道,谈不上视察,登门拜访夏侯先生。
夏侯舒城伸手一让说,里面请。
一行人上了二楼,夏侯舒城吩咐佣人准备茶点。松冈坐下后,仰起脑袋转着屁股四下打量,只见正中头顶上高悬一副匾额,上面黑底白迹三个大字:古井坊。正南墙壁上,隔窗挂着古井坊的“勤业训词”、“拓业准则”、“开业十戒”等行业条规。正北无窗的墙壁上,有一条长屏,上面有两行正楷大字——
粗茶淡饭些许酒,这个福老父享了;
齐家治国平天下,此等事小儿办去。
松冈笑道,有意思,有意思。寥寥数语,既有超然于庙堂的淡泊之心,也有忧国忧民的高远境界,难能可贵。
夏侯舒城顺着松冈的视线看过去,知道他讲的是那个长屏,呵呵一笑说,这是林则徐之父写给林大人的,家父借来一用,无非借势于一个“酒”字。小本实业,惨淡经营啊。
夏侯舒城的解释好像有点出乎松冈的意料,松冈哦了一声,移动目光,继续扫描室内,一副兴致盎然和好奇的样子。后来松冈的目光就落在了对面西墙下的一个硬木矮脚杌上。那是夏侯家族祖传的一个特殊用具,主要用于当家理事者“每日三省吾身”而用。松冈的目光在硬木杌上流连了很长时间,他在想象,夏侯舒城这样的人,盘腿在这样一个硬木杌上面壁而坐是个什么样子,面壁人的心里是真空还是半空,抑或是不空。松冈注意地看了一下西方的那面墙壁,那里空空如也,光线很暗,只有岁月留下的斑驳痕迹。
茶点端上来了,夏侯舒城彬彬有礼地招呼说,松冈先生微服私宅,属于远道客人,请品茶。然后向宫临济点头致意说,宫先生请。
这时候出现了一个意外。佣人忙着布置茶点的时候,宫临济一直目不转睛地观察佣人的一举一动和夏侯舒城的眼神,待各自面前的茶点放好,夏侯舒城又向松冈做了个邀请的动作时,宫临济突然说,且慢。夏侯舒城愣住了,松冈也愣住了。只见宫临济站起身来,弯下腰去,背着一只手,像一只竖起来的大虾,两只眼睛俯在茶几的上空,对三道茶点进行轮番睃巡。夏侯舒城明白了宫临济的意思,冷笑一声,掐上了雪茄,擦燃洋火,捻着洋火棍子,觑了宫临济一眼说,怎么,怕下毒?
宫临济头也没抬,还在观察那几只小碗小碟,看了一会儿直起腰杆对夏侯舒城说,贵号果然是富豪,茶具都是这样精美。说完,向松冈堆起一脸皱褶,松冈会意一笑,并点了点头。松冈说,是啊,宫师长说的不错,中国人说,好马要好鞍,好茶也得要好茶碗。
受到松冈的默许,宫临济的感觉进入了最佳状态。在松冈说话的时候,宫临济弯腰端起了景瓷茶碗,举在眼前,煞有介事地观赏一番,然后把它放回,再重新举起一个,再放回。几个回合下来,变戏法似的,把三个人面前的茶碗调了个个儿。
夏侯舒城抽着雪茄,冷眼相观,微微一笑。
松冈解嘲似的说,夏侯先生,你见过日本的茶道吗?工序是非常繁琐的。喝茶的含义已经远远不在茶的本身了,而往往就在那些工序里。
夏侯舒城笑笑说,松冈先生的意思是,让宫师长给我们表演一场宫式日本茶道?哈哈,有趣!
松冈也跟着傻笑,说,夏侯先生不要介意,这是……啊,宫先生,你的表演可以停止了,我们喝茶吧。
夏侯舒城说,没关系,可以理解。松冈先生是不是在陆安州感到很不安全?
松冈表情一僵说,夏侯先生何出此言?
夏侯舒城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这些成语都是出自陆安州和陆安州附近。淝水之战的遗址就在陆安州境内。
说完,向佣人一挥手,要来一只空碗。
松冈说,夏侯先生误解了,误解了。宫师长,我们还是喝茶吧。
夏侯舒城说,宫师长你那是雕虫小技了,难免百密一疏。中国宫廷和要员家庭,每逢江山板**多事之秋,为了防止对手下毒,往往实行尝试制度。说着,拿起小勺,从几个茶碗里舀出一些茶水,把碗交给佣人说,当着他们的面,把它喝下去!
松冈立即制止,夏侯先生,何必如此,这不是让我们难堪吗?
夏侯先生说,宫师长提醒了我,这样做非常有必要。
松冈困惑地看着夏侯舒城,宫临济也稀里糊涂地看着夏侯舒城。
夏侯舒城说,这样做真的很有必要,日本军队到陆安州来,可不是驮着礼物来做客的,那是用枪炮开路打进来的。我不能担保没有人对松冈大佐恨之入骨,我甚至不能担保古井坊里就没有仇视松冈先生的人。万一出个差错,敝人担待不起啊!
松冈和宫临济面面相觑。松冈说,夏侯先生是开玩笑了,开玩笑!我们……我们不开这个玩笑了。请用茶吧。
夏侯舒城说,请松冈先生稍等一下,对于你个人的安危,请你不要相信任何中国人,包括本人,甚至包括宫临济先生。
说完,向佣人一扬下巴,脸色一沉,喝道,喝下去!
佣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茶喝了,还向松冈和宫临济亮了亮碗底。
松冈突然哈哈大笑说,你们两个中国人都很幽默,我很开心。
宫临济说,太君开心,那就好。
夏侯舒城说,请吧,现在我们都可以放心了。
松冈说,夏侯先生太客气了。端起茶碗,呷了一口,嚅动舌尖,脸上出现愕然神色说,好香的茶,似乎有酒味儿呢。
宫临济端起小小的茶碗,喝了一口,也咂了咂嘴说,夏侯先生,这茶好像米酒啊。
夏侯舒城说,这是敝号特产,名曰桂花酒茶。
松冈又呷了一口,咂动唇舌,品尝许久,然后眯缝着小眼睛,饶有兴趣地看着夏侯舒城,赞叹道,曾经听人说过以茶代酒,今天却尝到了以酒代茶,真是美妙绝伦。
夏侯舒城脸上略有得意之色,悠悠地说,实不相瞒,这种酒茶是敝人受西洋鸡尾酒会的启发,请上海一位调酒师和本号酒博士共同研制而成。用天茱山上好茶叶铁桂兰,八月的桂花,兑以敝号古井原浆发酵炮制,有滋容养颜健身之功效。曾在法国、俄罗斯等国驻上海领事馆风靡。
松冈说,清香沁脾,余味绵长,齿间留香,确实是人间上品。但工序如此复杂,用料如此精湛,一定是很昂贵的了。
夏侯舒城说,寻常百姓是无缘消受的,每年所产不过百余甑,敝号自用,接待贵客。生意萧条岁月,仅此一项产品,也可勉强支撑。
松冈说,贵号有此绝品,定然立于不败之地。
夏侯舒城说,谢谢松冈先生美言。经营之道,贵在出精,胜在出新,此为家训。
在松冈同夏侯舒城谈茶论酒的时候,宫临济坐立不安。他可没有松冈的闲情雅致,把碗里的茶一饮而尽,然后就东张西望。
松冈对宫临济说,你可以先走一步了,我想同夏侯先生单独谈谈,谈谈酒。
宫临济当然不敢先走一步,但是松冈既然驱逐了,他也不敢赖在议事堂里不走,只好起身告辞,说到院子里走一走。坐在外屋的雕花红木椅子上,宫临济就在心里骂松冈,这狗日的老鬼子真是远香近臭的主,夏侯家的几杯猫尿就让他笑逐颜开,老子跟前跟后,何尝见到过这样的好脸?宫临济心想,夏侯舒城你可别得意,要不是老鬼子在这儿假装斯文,我能把你的酒坊一把火烧了你信不信?鬼子要是走了,你还得老老实实地把好酒给我送到兵营去。
宫临济出门后,夏侯舒城一反初次见面的清高,一一向松冈介绍古井坊祖传工艺品种米酒、黄酒、红酒、白酒的酿制原理和食用药用功效,并且让人一道一道地端出精酿样品,请松冈品尝鉴赏。
坐在古井坊老号的议事堂里,松冈也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甚至很像个中国人了,举手投足都像一个中国的土财主。松冈捏着杯子对夏侯舒城说,用你们中国人的标准,本人是贪杯之徒,平生所愿,唯美酒、美食、美女足矣,战争是不得已的事情。贵号既是老号,必有存酒,我军可以出资购买若干,于本人是解决军需,于夏侯先生是发展经营。
夏侯舒城说,实话不瞒松冈先生,敝号目前只有少量私人用酒,存酒已于陆安州战事之前,多数运往江南。余量不多,也于战事之后被“皇协军”尽数洗劫。倘若不是松冈先生倡导民众恢复生产发展经营,敝号何时开张还是个未知数。
松冈的脸色阴沉了很长时间,说,你们中国的事情往往就坏在中国人的手里。“皇军”的怀柔亲善政策,总是被这些支那猪所歪曲。
夏侯舒城没有回答,脸上也没有表情。
松冈注意到了夏侯舒城的反应,说了一声对不起,说当然,并不是所有的中国人都是渣滓,像夏侯先生这样敢于在战火未平之际振兴家业,当属有胆有识之士。
夏侯舒城说,松冈先生过奖了,我是生意人,只要有钱赚,冒点风险也是应该的,往往是冒险越大,赚钱越多。
松冈点点头说,言之有理。
这个上午,松冈在古井坊逗留了很长时间,津津有味地咀嚼韧性十足的咸鱼干,品着晶莹的酒茶,诲人不倦地阐述他对于酒的理解。
松冈说,酒这种东西很奇特,似水非水,非药似药,有形无形,无火起火;有时候像神,有时候如仙。酒逢知己千杯少,说的是它;借酒浇愁愁更愁,也是它。
夏侯舒城的脸上露出敬佩的神色,说松冈先生的确不愧为汉学家,对于中国酒文化,理解至精至髓。我等虽然操此行业,却并没有从文化意义上理解,只知道酒有御寒取暖、壮胆助兴、活血化瘀之功效。听松冈先生一席话,胜读十年酿造经。也只有松冈先生这样深谙酒中三昧的人,才真正不负琼浆玉液。
松冈甚为得意,说,酒是泉水之浓缩而不是泉水,酒是粮食之精华而不是粮食。所以酒的功效不是生理上的,而是心理上的。其实,酒的妙处,更在于一个“情”字。孔子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喝酒的重要前提是,人必须是好人,酒必须是好酒。如果是好天气,天时地利人和酒美,那就是天上人间之饮了。酒不醉人人自醉,即便醉了,也是身心放松,大智若愚。没有政治,没有战争,没有仇恨,没有流血死亡。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醉字,何其美妙啊!
松冈这天造访南君院街,本意是想摸摸夏侯舒城的底,看看能不能由他出面组织成立“亲善商会”,甚至有没有可能由他出面组织成立“亲善政府”。松冈建议夏侯舒城把自己的产品改名为“亲善甘露”,夏侯舒城客气地说,品名乃祖上定的,而且是在国民政府注册交税的,虽然陆安州的国民政府现在不知身在何处,但是擅自改动品名是非法的。
松冈有些不高兴,他很想严肃地告诉夏侯舒城,“皇军”的认可就是最大的合法,但是就在此话即将出口的时候,松冈又改了主意。在夏侯舒城的面前,他已经树立了一个温文尔雅的君子形象,他不想破坏这种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