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几个月后,我是在连史上发现了阚大门这个名字,这才进一步搞清楚阚大门和我们特务连的关系。

二十多年前,在朝鲜战场上,阚大门同志就是我们特务连的连长。当然那时候的特务连不叫特务连,叫侦察队,归团长和参谋长直接指挥。阚大门带着这个侦察队,立了很多战功,从侦察队长到团长,前后不到六年。部队一九五七年回国,两年之后他当师长,那一年阚大门才三十一岁,是全军闻名的年轻师长。到我们当兵这一年,阚大门已经当了十九年师长,又成了全军闻名的老师长,尽管在师长这个位置上他的年龄并不算老。这一年他刚刚五十岁。

据说阚大门同志有一句名言,一个人当三年五年师长并不难,难的是十年八年如一日,只当师长不当军长,更难的是二十年如一日,只当师长不当军长。据说阚大门同志的这句名言让军里和军区的首长普遍反感,认为这伙计实际上是在表达不满发牢骚。

说句心里话,我们听说这个情况,内心都为阚大门同志抱屈,一个人在一个职务上一干将近二十年,发发牢骚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我坚信不疑,在我当兵的那个年头,也就是“文革”刚刚结束不久的那个年代,那时候有很多错误,有很多很奇怪的事情,但是有一条,那时候当官不用花钱买,买也买不到。像阚大门这样出生入死的老军爷,你让他放弃自尊卑躬屈膝地跑官买官,那他宁肯拿枪把自己毙了。

我发现我们的阚师长特别爱到我们一团来,尤其是喜欢到我们特务连来,因为他是我们的老连长啊。有时候是前呼后拥地来,有时候是一个人悄悄地来,后面远远地跟着警卫员。

后来,就有故事了。

王晓华离开新兵排之后,我比别人更能体会出翻身解放的滋味。这一个月,我们的训练由三班副孙阿本负责,偶尔陈骁会组织一次会操,虽然我的动作仍然有许多需要纠正的地方,但是无论陈骁还是孙阿本,都是和颜悦色地纠正,不像王晓华那样拿腔拿调。整个新兵排都有感觉,自从王晓华离开之后,再也没有那么多刁钻的考核了,星期天甚至还可以跟老兵打打篮球。

有一个星期天,师长又来了,这天师长没有穿皮鞋,而且穿了一身便装,浅灰色的中山装,穿中山装的师长似乎变了一个人,不像我们初次见到的那个威风凛凛气吞山河的师长了,就像一个普通的工人阶级老师傅。

我们是在篮球场上看见师长的,师长远远地看我们打篮球,但是没有走到近处。中间休息的时候,担任老兵啦啦队队员的一排长祝生珉看见师长的背影,很同情地说,师长老了,师长再有一年升不上去,恐怕就要离休了。

我们都不吭气,我们觉得祝生珉讲的话太深沉也太深奥。祝生珉说,师长过去也爱到我们一团特务连来,主要是看我们表演,我们连的擒拿格斗和攻城攀登都是全师第一流的。我们的篮球也是全师第一流的,过去师长还上场跟我们一起打篮球呢。但是这半年……说到这里,祝生珉顿了一下,叹了一口气说,师长真的老了。

这是我从祝生珉的嘴里听见的最像人话的一段话,从此我知道,祝生珉并不是完全不食人间烟火,祝生珉也是有感情的动物。

祝生珉的话语里透着真切的伤感,这与当时的氛围很融洽。祝生珉说这番话的时候正是傍晚,太阳已经贴在西边的山脊上了。在我们营房西边有一大片空旷的开阔地,也就是海滑废弃不用的飞机场,混沌的晚霞**漾在一望无际的开阔地里,当真有点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味道。

那天我们对我们的师长充满了好奇,很想多知道他的一些情况,但是祝生珉却什么也不肯说了。

我们后来还是从其他途径知道了阚师长的一些故事,而且是连史团史和师史上没有记载的,属于外传野史范畴。这个所谓的其他途径,不是马学方,而是一向憨厚的耿尚勤。据说耿尚勤掌握的关于阚师长的故事具有很强的真实性。

有一次训练休息的时候,武晓庆给耿尚勤敬了一支香烟,不知怎么的就说起了我们特务连的光荣历史,说起我们特务连的光荣历史就说起了我们的阚师长。武晓庆这个鼠目寸光的家伙对我们特务连和阚师长的光荣历史都不感兴趣,突然问了一个非常庸俗的问题:我们师长有孩子吗?

我估计这小子真正想问的是,我们师长有女儿吗,也许他还想问,我们师长的女儿有多大了?

耿尚勤斜了他一眼说,什么话!我们的阚师长当然有孩子,不仅有,而且是四个。

武晓庆这个愚蠢透顶的家伙居然感到不理解,居然又问,阚师长为什么只有四个孩子而不是五个,或者三个?

耿尚勤突然笑了,把烟卷送到嘴角猛吸一口,美美地吐了一长串烟圈说,这个问题问得好,问得有水平。你说我们的阚师长为什么一定是四个孩子而不是五个或者三个?我告诉你,因为我们的阚师长只需要四个孩子,一个不能多,一个不能少。我们阚师长的老婆是执行我们阚师长的命令,严格按照阚师长的命令生的。

耿尚勤这样一说,连我也来了情绪,觉得这里面大有文章。耿尚勤说,我们的阚师长的第一个孩子是女孩。我们的阚师长给这个孩子起了个名字叫做阚层林,知道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吗?

我们大家面面相觑,连我也给难住了。

耿尚勤又吸了一口烟,颇为得意地说,你们不懂吧?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

我们都被搞得云山雾罩,一起傻乎乎地看着耿尚勤。

耿尚勤说,我们的阚师长当着很多人的面对他老婆说,我的孩子就这么起名,男孩阚万山,阚红遍,女孩阚层林,阚尽染。四个就够了。你就照着这个计划给我生。

我的老乡张海涛张大了嘴巴说,天啦,那不是为难人吗?生男育女,生多生少,那是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吗?

耿尚勤说,但她就是以我们的阚师长的意志为转移的。知道我们的阚师长最常说的两句话是什么吗?第一句是,我命令。第二句是,立即执行。据说那天我们的阚师长给他老婆下达要完成四个孩子而且是两男两女的指标之后,不光是我们的阚师长的老婆,在场的其他首长都向阚师长提出了严重的抗议。我们的阚师长把大手一挥说,我命令,两男两女,一个不少,一个不多。

我当新兵的时候,关于阚师长有很多说法,其中一个最流行的说法是阚师长当师长年头太长了,恐怕很快就要交流到省军区或者提前离休。阚师长过去至少放弃了三次提升的机会,因为这三次都是提拔他当副军长。而我们的阚师长说他一辈子都没有当过副职,他不能老了还当副职。要提拔就提拔他当军长,前面有个副字,打死不干。因为不愿意当副职,所以一直没法过渡,要是他老人家稍微弯弯腰,从副职上迂回一下,没准大军区司令都当上了。现在倒好,“支左”的干部都回来了,哪个部队都有十几个副军长,我们的阚师长就是妥协了,也没有位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