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老话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这话太对了。

像我这样高智商高技巧的人,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苏晓杭前两次违规来探视,如此这般,滴水不漏,都很顺利,但是第三次出了点差错。这一天,在不应该出现的时候,上午十点半出现了两个查房的医生,两个年轻但是不算很漂亮的女孩子。

当时陈骁和苏晓杭正在病房里叽叽咕咕,我照例在楼道的一个角落里蹲着,密切地注视着楼道里的动静。两个穿着白大褂的女医生胸前挂着听诊器——我就是从听诊器上判断他们是医生而不是护士的——从317病房出来,然后是315、313、311,眼看就要到307了,我正想飞马通报,可是迟了,王护士长——这是我最害怕的一个人,一个精瘦的三十多岁的黄脸婆——从312病房出来了,老远看见我就问,小牟你在那里干什么?

我的右腿立即矮了下去,装着疼痛难忍的样子说,他妈的又疼起来了,可能是又发炎了。

王护士长说,你们这些兵,就会偷懒,小病大养,不参加连队工作。

我大气不敢出,仍然瘸着,但是我不敢往307病房走,我怕引狼入室,把王护士长引过去就更加麻烦。我说问题不大,我自己试着活动一下。

王护士长说,活动别过量啊,下周你就该出院了,别老占着病床。

我说好的,我一定注意。

这么一耽搁,就把大事耽搁了。好在王护士长没有往这边来,两个年轻的小军医却按部就班地过来了,进了307的病房,看见里面还有一个女的,迟疑了一下,还是进去了。她们没有问苏晓杭是谁,只是问陈骁的感觉怎么样,又查看了陈骁的伤口,其中一个稍微黑一点的小医生还拿着本子记录什么。

两个小军医在查看陈骁病情的时候,陈骁倒是对答如流,面不改色心不跳,落落大方。苏晓杭就不行了,局促不安,面红耳赤,似乎很紧张。直到两个小军医快要离开的时候,那个长着虎牙的稍微黑一点的丫头才看着苏晓杭说,上午不是探视时间哦。你是怎么进来的?

苏晓杭张口结舌,支支吾吾地只说了声啊。我跟在后面赶紧说,她是外二科的苏医生,陈连长的高中同学。

我之所以敢冒103之大不韪撒谎说苏晓杭是二外科的医生,是基于我的特务连一号班长的特殊敏感。就在两个小医生查看陈骁伤口的时候,我就琢磨开了,一是这两个小丫头面生,二是这两个小丫头不是正常查房,三是在两个小丫头查房还做记录,因此我大胆判断,她们是刚刚来到103医院实习的。关于这一点,我早就侦察过,因为前一天我在住院部门口黑板上看到一则通知,通知实习学员去政治处交组织关系。我本来以为我的判断十有八九正确,没想到百分之百正确。

稍微黑一点的小医生侧着脑袋打量苏晓杭,苏晓杭白大褂领口里面露出白色军装衣领,两片鲜红的领章格外鲜艳。这个小军医一笑露出俩虎牙,坏坏地一笑说,不对吧,103医院是陆军野战医院,怎么会有海军医生呢?

他妈的!这就是我说的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我怎么把这一点忽视了呢?还是我们连长快速反应,哈哈一笑说,刚从海滑调来的。苏医生你不要认为陆军军装不好看,你看这两个小妹妹,也是很俏的哦。

苏晓杭这才反应过来说,是的,我的新军装已经发了,我让人拿去改一下裤腿,太肥了。

虎牙小军医又笑了,微笑,还是坏笑,说,苏医生好讲究,你已经够漂亮的了,还想更漂亮啊。再见。

说完,招呼那个稍微白一点的小医生说,走吧。

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苏晓杭却是一头冷汗。陈骁盘腿坐在铺上说,哈哈,今天我们上演出一出革命现代样板戏《智斗》,刁德一智斗阿庆嫂。

苏晓杭说,你们以为阿庆嫂是傻子啊,那个黑丫头,鬼着呢。

我说,管他呢,混一天算一天。

苏晓杭说,以后我还是少来,一星期来一次,按规定探视。

陈骁说,那怎么行,你难道希望我在这里憋死?

苏晓杭说,你怎么会憋死,不是还有小牟陪你吗?

陈骁不假思索地说,那是一回事吗,十个小牟也抵不上你一个手指头啊!

我一听这话真是寒心透顶,这狗日的陈连长,居然这么小看我!我绞尽脑汁,舍生忘死地帮他穿针引线站岗放哨,他居然说十个小牟抵不上苏晓杭一个手指头,这不是重女轻友是什么?你以为你是谁,老子不伺候了。

我决定寻机给他一个难堪。

陈骁继续忽视我,当着苏晓杭的面,还在居高临下地对我说,小牟,看来我们得改变战术了,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不能守株待兔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嘴上说我明白。心里说,我算明白你这狗日的连长是个什么玩意儿了,我是得改变战术,我得让你看看小牟也不是砖头,不能让你这么摆来摆去了。

不用说你也知道,说归说,真的让我去做让陈骁难堪的事情,那是不可能的,不仅因为他是我的连长,更因为他对我有知遇之恩,而且也就是在苏晓杭来的时候,他有点忽视我,平时他并不忽视我。其实苏晓杭并不是每天都来,更多的时候还是我们两个——怎么说呢,用相依为命来形容夸张了一点,多少也有那么点意思吧。

单独相处的时候,陈骁有时候憋不住了,也跟我说说苏晓杭。

自从我们缉毒剿匪回来,海滑的宣传队——后来一度叫文工队——就解散了,苏晓杭留在海滑留守处当干事,副连级。八十年代的年轻人像是疯了,呼呼啦啦一拥而上考大学,这股风很快就把军队掀起来了。就连我和陈骁也是一样。陈骁两年前就说过,未来的解放军,干部晋升要看学历,战士提干要有文凭,这话是有远见的。

在轰轰烈烈的高考大军里,苏晓杭也是虔诚的一员,因为她高中毕业就特招了,没上过大学。海滑没有多少事情可做,她有的是时间。她想考美术学院,专业考试有点把握,上小学的时候她就是某海军基地所在市文化宫少年美术班的尖子,而且还是以美术人才的身份特招入伍的,但是语文、数学和政治这三门课是必考的,所以也得复习。

陈骁那时候还没有顾上辅导苏晓杭的复习,他们鬼鬼祟祟的那点时间,连卿卿我我都嫌不够。但是辅导我、更多的是督促我却是千真万确的。

病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时候,陈骁说,和平时期部队的那点破事,老农民都会做,我们不能浪费自己,要学会保护自己,要有做大事的追求。你看现在,有好多干部、首长乃至高级首长都是凭资历混年头上去的,他上去了,当了领导,他就要指挥你。往往是水平底的指挥水平高的,愚蠢的指挥聪明的,为什么,他愚蠢的人做不了的事情,他就需要聪明的人来做。官大一级压死人。你不想被他指挥吗,那你就要发奋图强,只有你盘踞了那个位置,才有可能聪明的指挥愚蠢的。问题是你得有那个舞台,怎么才会有呢?一步一步地来,先考学,把排长当上。

你能说陈骁这话像一个连长对他手下的班长说的吗?

看起来不像。

你能说陈骁这话没有道理吗?

我认为有道理。

在以后同陈骁相处的日子里,我越来越感觉到他是崇尚精英的,而他认为他本人就是一个精英,因此从当兵的时候开始,他就把自己当作精英培养。幸运的是,我也跟着沾光。

后来我知道了,那天反常到我们病房查房的两个丫头,果然是军医大的实习生,更为重要的是,那个稍微黑一点的虎牙女兵,竟然是我们阚副军长的小女儿阚尽染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