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们的师长阚大门离开之后,就开始分兵。接兵的干部们乱作一团,将已经捆扎成包的我们的档案又重新解开,分到几个人的手里,然后轮流地在新兵堆里窜来窜去,按照阚师长的标准捕捉目标,而且剔除了罗圈腿和短脖子,还有两个本来已经选上了,但是因为讲话时露出牙花子,显得嘴巴太大,所以又被重新赶回到大队人马当中。

经过大约半个小时的比较和调整,共挑选出了二十一个新兵,由李连长指挥,脱离了新兵大队,单独集中在人群的东边。我不知道是有幸还是不幸也在其中,但我预感到是有幸的。因为我发现按照阚师长的标准提前挑出来的新兵,除了徐敬爱和另一个名叫傅广征的河南兵看着不太顺眼以外,其他的人要么高大魁梧,要么英俊潇洒。阚师长命令把这样的人集中在一起,明显不是坏事。

在此之前,当陆军是我们在路上就知道的,那时候心里有点打鼓,不知道陆军好不好。我在火车上认识了湖北兵武晓庆,这伙计最害怕当炮兵,而且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说我们这批新兵当的是炮兵。在火车上他就嘟囔过,说这回倒了霉了,当炮兵要扛炮扛炮弹,那么大的铁家伙,以后落在我们的肩膀上,不死也得脱层皮。

武晓庆说这话的时候我有点麻木不仁。我在穿上军装的那天起就知道,当兵可不是好玩的,管他当什么兵,肯定是要吃苦的。我抱定的原则,第一是听天由命,第二是逆来顺受,第三是见机行事。所以说那一路上我对一切都无所谓,既不像武晓庆那样老是忧心忡忡,也不像胡林昶那样疑神疑鬼,更不像徐敬爱那样主动巴结李连长。这不是说我有多高的觉悟,因为我觉得在路上一切都不明朗,想得太多一点用处也没有。

后来的事实证明,我们那批兵,尤其是那些特别机灵的,特别有心眼的,特别工于心计的,多数没有太大的出息。譬如说徐敬爱吧,为了当技术兵,在新兵训练的时候他就开始主动接近领导,拼命地打扫卫生,为了对付紧急集合,半夜不睡觉起来打背包;想学开车,操心操得夜里说梦话。他能学开车当司机确实是他呕心沥血换取领导好感的结果。可是,三十年后,我探亲回家,早已转业在家乡并且当了县委副书记的张海涛组织老战友吃饭,这伙计听说后,连夜开着他的那辆早已超龄的破卡车,装了一车白菜跑上海去了。我回去几次都没有见到他,据说他有自卑感。

我和张海涛武晓庆等人都是按照阚师长的要求量了尺寸的,由接兵的李连长带着。第一批卡车是由一个看起来比李连长年纪大的干部带来的,他下车之后,东张西望,似乎不太在意我们。李连长似乎也不怎么在意他,指挥我们爬上去之后,才吆喝那个干部说,一排长,走了!

这时候我们才知道,这个看起来比连长年纪大的干部原来是个排长,也就是我以后的排长祝生珉。李连长和祝生珉坐在驾驶楼里,跟祝排长一起来的几个穿两个兜的老兵跟我们一样坐在大车厢里。有个长着络腮胡子的眼睛很亮的大个子老兵给我的印象特别好,一个又一个地拉着我们上车,乐呵呵地冲着我们说,都把背包放下,放在屁股下面就是弹簧椅子。

见我们犹豫,络腮胡子又说,不要怕脏。咱们当兵的背包,摊下去是铺盖,捆起来是行李,垫下去是板凳。要是演习拉练打仗,背包就是咱们的家。坐在背包上,你就是坐在家里了。

我们七嘴八舌地说,谢谢班长。

络腮胡子说,我是一班长陈骁,你们就叫我一班长。然后又给我们介绍,这个是七班长耿尚勤,那个是四班长王晓华,门口那个拉保险链的是二班长马学方等等。

我等新兵之辈于是纷纷点头哈腰唯唯诺诺,一边招呼班长班副,一边伸长脑袋找座。

因为一班长大大咧咧自来熟,新兵老兵混在一起就显得很融洽。但是落座之后,武晓庆犯了一个错误,为了讨好班首长们,他掏出了一包锡纸大前门香烟,拆开后站起来,撅着屁股首先往一班长面前递。一班长那当口正趴在前面的大厢板上,脑袋勾着同驾驶楼里的人说话,估计是向李连长报告可以开动了,没有看见武晓庆递过去的香烟。武晓庆还在弓着腰等着递烟,没想到传来一声严厉的断喝:车上不许抽烟!

断喝来自矮个子四班长王晓华。

一班长陈骁回过头来,看了看四班长王晓华,又看了看新兵武晓庆,笑笑说,回去再抽吧,车上禁止烟火。

这时候我才注意到,王晓华自从上车之后,表情一直都很庄重,连点头似乎都很矜持。本来车里很热闹,经过王晓华这一声断喝之后,就不热闹了。新兵们不敢搭讪,其他两个班副也没了言语,只有那个叫耿尚勤的七班长带笑容地说,部队有部队的规矩,你们还不懂,不过不要紧,以后慢慢就懂了,规矩慢慢就养成了。我们也是从新兵过来的。

我对这个名叫耿尚勤的班长很有好感,他不仅像陈骁那样比较和善,而且仪表堂堂,个子很高,瘦长,剑眉,厚嘴唇,一看就是憨厚人。这个人将在我此后的兵旅生涯中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此为后话,暂且不表。

过了一会儿,武晓庆问一班长说,我们这是往哪里去啊?

陈骁笑笑说,当然是往营房去啊,难道是往北京去不成?

武晓庆眨巴眨巴眼睛又说,我是问,我们是啥兵种,为什么先把我们挑出来?

陈骁拍拍武晓庆的肩膀说,别急小伙子,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武晓庆哦了一声,不说话了。坐在武晓庆对面的四班长王晓华说,新同志注意一点。没进营房之前,少说话。

说实话,这个王晓华越来越让我别扭了。我心里想——我相信多数新兵都和我有同样的想法,不就是多当几年兵吗?装腔作势地好像他是干部似的。这是给新兵下马威呢。

后来武晓庆就不敢吭气了。我们几个新兵好像心照不宣,都故意耷拉着眼皮,或者故意转过脸不去看王晓华。车子继续颠簸着前进,车厢外面雪花还在滔滔不绝地飘扬,车厢里却好像千里冰封。走了一阵子,坐在车厢最后面负责看管保险链的二班长马学方打破了沉闷,对张海涛说,你们这批兵有特点,好像都是城镇兵吧?

张海涛说,就算是吧,不过都是小城镇。

二班长说,城镇兵好啊,当了兵复员之后可以安排工作。

张海涛没有接话,他大概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时候王晓华又说话了,说二班长你现在可别给他们灌输复员找工作的思想,他们还没进营房呢,不能散布消极情绪。

二班长把大手一挥说,我操,你老四觉悟够高的,我们新兵老兵促膝谈心,早点进入情况嘛,你干吗老是不让我们说话?二班长说完,又转向我等新兵说,你们想当什么兵?

张海涛知道武晓庆最怕当炮兵,所以故意说,我们想当炮兵。

二班长奇怪地问,为什么想当炮兵?

张海涛说,炮兵过瘾啊!

二班长说,你们喜欢大炮还是小炮?

张海涛挠挠头皮说,一颗红心,两套准备。大炮小炮我们都喜欢。

二班长哈哈大笑说,小兄弟,告诉你们吧,我们连队,你们要去的连队,既不是大炮,也不是小炮,我们的部队是步兵团,我们的连队是特务连。

二班长马学方说完,车厢里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了,连我的心里都吓了一跳。

天啦,特务连!

什么叫特务连啊?货真价实的特务我们没有见过,但是电影里的特务还是见过的,那往往都是歪戴礼帽斜叼烟卷面带奸笑的家伙,还往往心狠手辣。

我们的心情很不平静。但也有个别人想法出奇,武晓庆就趴在我耳边说了一句,当特务也没啥不好,你看电影里的特务都是吃香喝辣的,还很神气,要是走运了,还能遇上女特务呢。

我没吭气,我比武晓庆聪明,我预见到我们要当的特务不是吃香喝辣的,就算能够吃香喝辣,我也不稀罕过那种暗无天日的生活。

这次分到一团特务连的新兵,一共二十一个,半数来自安徽和湖北,这半数里面又有多数是来自城镇。说得明白点,我们是农村人里的城里人,城里人中间的农村人。以后我们特务连的主角之一王晓华说我们是一批特殊兵,很难带,比纯粹的城里兵傻冒,比纯粹的农村兵狡诈。王晓华说我们是新时期的新情况。

从兵站外面的开阔地到我们以后将要长期生活的北兵营,其实也就是十多公里,但是就这十几公里的路程,对我们此后的军旅生涯有着很大的影响,尤其是对这几个班长的不同印象,将是我们在特务连丰富生活的重要感情基础。